我的不幸都不是因为我,却让我受尽折磨。我问自己,既然没有一个绳结是我打的,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绞痛。如果是我铸成的,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有些厄运,我连手指都没动它就发生了。所有人都受尽折磨,谁他娘的敢说自己不受罪?必须想一个办法,从作孽的痛苦中重获快乐。
我今年三十七岁,可能看起来很老,因为活得太累了。我在美容中心工作,是脱毛师,阿道弗喜欢让我们把他的理发店叫做美容中心,它位于维塔库拉镇的洛卡斯蒂略商业中心附近,在一个高档小区里。我工作干得不错,有忠实的顾客。现在单身,可笑的是,我太渴望有个男人了,是不是丈夫不知道,但必须是生活伴侣,还得是床上伴侣。我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了苏西,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我的心肝宝贝。
生下苏西的时候,我没有结婚。母亲也是,她也一直未婚。她有伴侣,但不是我父亲,虽然他们在一起生活,但他并不珍惜母亲,他妈的,简直就是作践。从小我就学会保护母亲,一直到今天,只不过现在不是从男人手底下保护她,而是与病魔做斗争。我是独生女,出生在龙迪索尼地铁站和马塔大道中间的维尔街,就是奥希金斯公园东边。那个小区安静祥和,房子——属于外祖父——是土坯的,很坚固,当时觉得那座房子永远都屹立不倒。街角有一家杂货店,能保证日常生活,周围的居民进进出出,就像自己家一样,很随意。那时候,我走路上学,经常一个人到处走走,和小区的男孩儿玩耍,很少有汽车从那儿经过,天气热的时候,女人们一整天都在外面乘凉。到了夜晚,一片静谧。外祖母是个爱指手画脚又很苛责的老太太,但是也很亲切。她的手就像两个上了釉的烧菜铁锅,很硬,而且永远盛着东西。她教会我很多事情,所以我现在不仅厨艺很好,还会缝,会织,会修插座。对外祖父,我没有多少印象,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后来有一天,我们那儿要修路,倒霉的是,就在我家门口修。大家收到通知的时候,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认为那条街以后会变得更重要,甚至认为,既然将来那里车水马龙,那就做点儿小买卖。根本没有!什么做买卖,连条死狗都没有!糟透了!水泥,水泥,除了水泥还是水泥。到处都是工人、机械和噪音。最后的结果是,修了地铁和南北线公路。我们被城市隔离出来,那是一条非常宽的公路,围栏里,双向汽车全速行驶。车辆根本不能停靠,那只是一条火速进城的公路。那些笨蛋,人家可是火速,都蠢到家了。随之而来的噪音让我们简直无法生活。隐蔽私密的生活都结束了,我们就像生活在玻璃柜里,倍感孤独。
大家会说,这是发展。但是有一点你们都承认,可恶的发展是以牺牲老百姓利益为代价的,当年的小女孩儿是怎样每天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童年被发展摧毁,曾以为永远不变的风景就在她眼前改变。我们不得不离开那里,和那里说再见。我还记得母亲和外祖母——外祖父已经逝世——讨论往哪儿搬,去哪个小区,有没有补助金,是住宅还是套房,最后我们来到了迈普。我们是开拓者,当时既没有今天成千上万的居民,也没有超市,更没有汽车,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苏西出生在迈普,给她看我以前生活的小区,她都不相信曾经可以那么安静地生活。
房子非常重要。告诉我你家什么样,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样。一个女人的世界就在房子里。房子就像鸟的羽毛,覆盖着你。
我想发财,无非是为了能有一个漂亮房子。我工作的理发店附近有很多非常漂亮的套房,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门卫,不会害怕,而且冬暖夏凉,房子有阳台,伸手可以碰到树冠。每一个房间都宽敞明亮,特别是那些有二三十年的老房子。我没有抱怨,只是觉得如果迈普的房子墙再厚一些,再安静一些,屋顶再高一些,采光再好点儿,还要稍微大几平米,那我就很喜欢了。手里缺钱的时候,我上门给人家脱毛,因此能看看别人家的房子,我太喜欢了,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将来我也给母亲和苏西买个漂亮房子,肯定特舒服,而且一人一个房间。”现在我们只有两间房,一个母亲住,另一个苏西住,我根据需要视情况换着住。
我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挑三拣四。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脱毛。以前我最喜欢美甲,但是我很难做到全神贯注,或者说,精细的活我都干不来,因为我一着急就做不好,想把东西都扔出去。有个邻居在自己家偷偷开理发店——因为不纳税,也没有许可证,只为小区里的人服务。我经常放学后去她那里帮忙,喜欢给她打下手。母亲说:“女儿啊,你最好待在家里学习。”外祖母却反对道:“让她干点儿活,学会做好一件事,总比一直学习好,反正将来都要工作。”剪发、染发、美甲、脱毛,这些我全学会了。我拿家人和朋友练手,有时候——刚开始——会毁了她们的形象,她们可怜兮兮的,却从不吭声。在我看来,母亲期望我能继续读书,学点儿技术,成为家里第一个高学历的人。我却是个笨蛋,十足的笨蛋,我太讨厌学习了,唯一想做的就是赶快上完中学走人,去他妈的,干活去!外祖母叫我“小蚂蚁”,因为我干活的时候永远不知疲倦。虽然我这样说自己,但我非常幸福。我幸福,但是有软肋,那就是男人。我太喜欢男人了,直到现在还喜欢。中学毕业的当天晚上,我就和乐队的一个乐手干了好事儿。第二个月,我开始难受,正值盛夏,酷热难捱,又恶心。我去药店买了验孕纸,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家里只有一个,外祖母在门外喊:“好了没有?”砰!“胡安娜,快点儿!”我焦急地等待结果(现在一秒钟就出来了),阳性,这一结果赫然在目。居然是阳性!上学已经不可能了。太多年轻女孩儿因为怀孕被毁了,太多了!
凯蒂——她喜欢凯字,从来不用卡字——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如果我垂头丧气到了美容中心,她会看着我说:“一副臭脸地来了。”“是啊,”我说,“你以为呢?难道我要永远面带笑容吗?”他们都习惯我的回答了。等到顾客和阿道弗——我们老板——走了,凯蒂为了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给我洗头,吹头,詹妮弗泡茶,然后我们一起聊天,吸烟,我把不高兴的事讲给她们听,等到离开的时候,我又变得精神抖擞。状态不好的时候如果没有她们,真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心情好的时候也一样。女人们在一起不会感到孤单,男人之间却彼此互不打扰。
母亲在手工巧克力厂工作了很久,和其他女人一起做手工巧克力。我称呼她为巧克力匠。她生活在巧克力的浓香里,各式各样醉人的巧克力,模子有心形、三叶草形、球形、小房子形、瓶子形。母亲的味道甚至我们的生活都是香甜、绵润、温暖、美好。真是唇齿留香的美食。我喜欢凝固前的巧克力酱,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指,触碰它,如此柔软滑嫩、犹如奶油一般,刺激着你的感官。当然了,我也掌握了这项技能,还传授给苏西,我们都会做巧克力。母亲的朋友们——以前来我们家的时候——喜欢和我们一起吃点心,因为我们家永远有一盘巧克力。母亲退休了,现在身患重病,什么都做不了。我买了可可粉,等有时间的时候做。有个星期天我休假,便从储藏室拿出模具,开始做巧克力。她很开心,一直看着我。有人会说,她工作了那么久,应该一看见巧克力就躲。然而并没有,她依然喜欢,我给她做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充满感激。
很多年前,有一次深夜,我突然醒来,看见她床头的灯还亮着。在外祖母的房子里,我和母亲睡一个屋。第二天,我在学校有演出,演的是《灰姑娘》里的仙女教母。有位同学答应借给我演出服,但是在最后一分钟,她告诉我裙子已经借出去了,按她的话说,她没能要回来。我忍着眼泪回到家里,当时有十四五岁,我决定装病,不演了,没有服装怎么演。我气急败坏地睡觉去了。可能是这个原因,我半夜醒来了,睁开眼睛,母亲在床边缝衣服。她一般六点起床,家里收拾好后,七点钟去巧克力厂。深夜,她的腰都弯了,不仅因为缝衣服,也是让生活的重担压的。晚间她的床动都没动,绿色和黄色印花床罩依然平展得一条褶皱都没有,人造板的白色床头柜上,亮着唯一一盏灯,普通的木制灯座,油纸糊的灯罩,灯泡不超过四十瓦。台灯旁边,一个水杯,绿色的玻璃,干净剔透未曾碰过,光线穿过,好像太平洋的海浪被囚禁在玻璃中。至今我还记得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那个水杯、药和圣母像。她没发现我醒了,我可以看见她,而且不被她发现,她太全神贯注了。裙子上躺着一块蓝色蝉翼般的布料,那是一种纱,据我所知,这块布是外祖母房间的一块帘子。母亲正在锁边,这时我发现帘子变成了一条裙子。我恍然大悟,这正是仙女教母穿的裙子。椅子上,是我夏天穿的天蓝色短袖,上面多了很多亮片,不知从哪儿来的,它在我睡觉的时候,变成了仙女穿的霓裳。母亲食指套着顶针,在微弱而纯洁的灯光下,因为专注而眉头皱起,她为我缝制了一件只属于我的演出服。她聚精会神,完全不在意病痛,这在少年时期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她不是在病魔中煎熬、自我牺牲的母亲,而是为了女儿不怕麻烦的女性。我第一次发现血管浮上她的手背,突起的筋已变得青紫。母亲的手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她的头发,剪得很糟,紧贴着后颈,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光泽,白发从缝隙中探出,和暗哑的铜色头发混在一起,那是几个月前染的。一个深夜操劳的身影,不知自己被暗暗观察,没有比这更触动人心的形象。我又闭上双眼,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在母亲庇护下,很久,我才入睡。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七点左右下班,从来没有比这更早过。苏西不在家,她告诉我在同学家学习,准备数学考试。我去市场买猪肘肉,因为路上突然想吃。我把钥匙塞进门锁,想着母亲可能已经烧了水,桌子上摆好了茶杯,希望还有热腾腾的麸皮面包,我们从来不做晚饭,回到家我们就吃十来个面包。我打开门,只见母亲倒在沙发旁边,双目紧闭,嘴巴张着,口水沿着嘴角流出。身旁是织毛衣用的八号针,和一个橄榄绿粗羊毛线团。腿上的血管因疲劳淤积成一个个结,就像李子叶柄顶端的突起。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衬衣裙,扣子在前,腰间系结,好几颗扣子都开着。裙子是奶油色冰丝制的,点缀着几朵咖啡色和黄色的小花儿。很长时间我做梦都能看到那些花儿,小小的,咖啡色和黄色。
在诊所,他们说是脑溢血,后来医生说是中风,还有的说是脑血栓,反正都是一回事儿。重要的是母亲最后偏瘫了,左半部分身体几乎瘫痪,胳膊和腿都不能动,嘴巴一直歪斜。这就是母亲今天的样子。她几乎不能说话,可能是以前说得太多,说完了,就像茶壶,水一旦冷却,就不能喝了。可恶的疾病!母亲一向最积极勤快,教会我坚持不懈,可如今,她每天坐在沙发上,等着有人来,等着生活给她一些和电视里不一样的故事,因为我每天给她把电视打开,让她不孤单。我多么希望陪在她身边,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她,每天给她洗澡、洗头、梳头,跟她说话,给她做饭,让她高兴。但是我不能丢掉工作。母亲的退休金只有一点点儿,在这个国家大家都这样,如果我不挣钱,我们就会饿死。我看着她日渐衰老,有的地方长了毛发,有的地方却越来越少,我要用镊子把她下巴上的毛拔掉。我一直把她收拾得很漂亮,而且很舒适,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让她不舒服。她就像一个洋娃娃,我给她穿袜子,现在不穿裤袜了,太困难了,像灌肠一样,连我都尽可能少穿。母亲生病的第一年,苏西经常照顾她。按照时间,苏西放学回家照顾母亲,我从理发店下班,买东西,打扫卫生。虽然我一直,一直匆匆忙忙,我们两个人把一切都打理得还行。你们都想不到我现在有多忙,很久以前,忙这个词就不够形容我了,现在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我有注意力缺失症,他们是这样叫的。现在能诊断也能治疗,过去可不行。据说这和遗传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母亲没有,苏西也没有,感谢上帝。就像其他事情一样,我把这个病归咎于那个不知是谁的父亲。母亲怀孕的时候,那个死家伙居然跑了。什么是注意力缺失症?就是注意力分散,又乐于付诸实践。比如有一天上班,我一边等蜡烧热,一边翻阅一本杂志。看到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去世了,文章说他是解说员、歌手、译员、工程师、爵士乐小号手、话剧作家、歌剧作家。“显然,”我说,“这个家伙有注意力缺失症。”我想做的事情有上千件,而且我都有能力做。比如说所有和理发有关的,理发师、美甲师、按摩师、人体反射区按摩师和染发师,我都行。我还能成为优秀的厨师、服装设计师、舞者、瑜伽教练,如果再安排得紧一些,我还可以画画。如果我去做,所有这些我都能做到。但是,我肯定没时间,我一直忙碌生计。如果我出身富裕,我也会有和这个家伙一样的碑文。
我总是有些笨拙,所有细活儿和太女性的活儿,我都干不好,所以我最后只能给别人脱毛,如果做美甲师,我会给人家画到外面(有几次我费尽力气画成功了)。我一生都在克服自己的笨拙,不仅是身体笨拙,还有思维笨拙。我比大多数人动作都快,所以我非常讨厌开会。比方说苏西的家长会,其他人可真让我恼火,动作那么慢。我随生命奔跑,就像走鹃鸟一样,走到哪儿都是为了离开,永不停歇。因为总是丢三落四,我显得很笨拙,连最喜爱的东西都能弄丢,因此,我显得忘恩负义,又狂妄自大。其实并非如此,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批评里,外祖母、老师、领导和朋友总是因为我言行不当而指责我。我现在依然这样,但是通过诊断和治疗,好了些。无论我喜不喜欢,我还是我,从未改变。虽然接受治疗,我还是在没完没了地做无用功。我要找手机,看见眼镜,就停下来,一会儿又看到咖啡杯,就要把它拿到厨房,显然,我记不清我为什么停下来,直到我看见了手机。我如果想做好一件事情,眼前必须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我才不会分心。任何东西都能让我分心,噪音、人、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想法,所以我比大多数人都容易累。我讨厌衣服的商标蹭着皮肤,就把它们都拆掉。从科学角度讲,这是因为我受到的刺激比我能接受的多,他们是这样解释的。因为我永远做不到直线到达港口,所以我疲惫不堪。其实也不全是坏的方面,我比别人更有创造力、想象力,而且一定比别人更独特,因为我总有一些奇怪的联想,所以会产生奇妙的点子。如果你能受得了我,有时候我还很幽默。
据说注意力缺失的人都很聪明。我不是,虽然我有这个症状,但我不是特别聪明。我无法有条不紊地连续讲一件事情,我总是跑题,我想说美容中心,下一分钟我就变了,说说苏西,或者评论对面那个女人的衣服,或者担心自己没交燃气费。我不能集中精力只说一个话题。
我有一个顾客,她叫玛利亚·德尔玛,是我最喜欢的顾客之一,经常来美容中心,住在大概两条街外。这个女人非常有文化、有教养,我就总给她讲我的事情。她也有这个出了名的缺失症,她称它为ADD,美国佬就是这样叫的。她吃利他林,走路快似子弹。她说这叫紧急事情选择无能症。她还说,做女人就意味着注意力缺失。按她所说,女人受到的刺激程度太高,以至于无法按级区分,她很喜欢这个词。所以,婴儿、股票、怕死,这三件事情一样重要、一样紧急(每当我遇到喜欢的家伙,想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有趣的女人,我都会学玛利亚·德尔玛。我很擅长模仿和使用别人的话,所以我就用她的话来显示自己很聪明)。
这些年,经历了各种事情,总结出来就是,我知道很多,但都是一知半解。
对我来说,时间是不一样的。在普通人眼里,时间就是时间,或者说,它是短暂的。而我觉得它很漫长。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时间,这种思想影响了我对时间的安排,而且一直这样,虽然每天都意识到不该这样,但就是做不到。
无论怎样,不能说我过得不幸福。我疯狂过,愤怒过,冲动过,我什么都享受过了。如果说,命运安排我受苦受难,那它搞错了,它并没得逞。
父亲的未知,并不让我觉得非常悲惨。他是我们在维尔街的邻居。其实算不上邻居,是邻居的朋友。因为长得英俊,放得开,跳舞也好,母亲就喜欢上他。他从康塞普西翁市来,当时在圣地亚哥度假。外祖父那段时间只顾着足球俱乐部,所以母亲没能去度假。圣地亚哥热不可耐,母亲无所事事,邻居就请她参加给这个外地朋友准备的聚会。据母亲讲,他们俩眉目传情,进展得很顺利,但是当得知母亲怀孕,他就跑回康塞普西翁市去了。他妈的,可恶!很快,政变爆发,他被捕入狱,日后被放出来,他立即离开智利,在委内瑞拉落脚。这些消息是母亲从邻居那儿得知的,估计现在还在那儿。有时候,我看见委内瑞拉人,就猜想会不会是我的兄弟,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睡卧不安,最多好奇一下,更不会去康塞普西翁市找他的家人。我没有父亲,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反正那时候有外祖父在我身边。
有时候,我从理发店里的杂志上学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说,负责愉悦的大脑皮层,名字很难记,当人遇到喜欢的事情时,该区域就被激活。我的皮层会因为性激活。面对性,我就像绽放的花朵。令我困惑的是,为什么男人向有的女人求婚,别的女人就不行?我是个守旧的人,坚持认为女人要端庄,但是这个词现在不仅罕见,而且被认为是错误的。现在二十五岁女孩儿认为愚蠢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端庄的表现。在我看来,追求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人,从不主动追求他们,也不明目张胆地挑逗他们。我等着他们来追求我,但是到后来,我脑子一热,就像脱缰野马。我知道我失去了所谓的端庄,我恨自己,鄙视自己。这就是我和男人的相处之道。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抛弃我。为了性而性,我做不到,如果发生了关系,我会爱上他,至少我认为自己已经坠入情网。真羡慕男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一番云雨之后就说再见。我们女人很傻,对他们恋恋不忘,第二天醒来无所期盼的感觉最让我们难受。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可男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算被利用,他们也不会发现,并且认为利用别人的永远是他们。我前男友是希腊人。他来美容中心理发,但是老板阿道弗正在给他哥们儿剪,虽然理发店规定男的只能给女的剪,詹妮弗也在忙,为了抓紧时间,只好我来给客人洗头发。他对我一见倾心。“他喜欢我的笑容。”我告诉阿道弗,所以头部按摩没算钱。下午,他来给我送鲜花。他不会说西班牙语,会一点儿英语,但是我不会。我们一起去吃饭,他带我去了一家非常漂亮的餐厅。你们会问我们怎么做到的。语言重要吗?打个比方,乌拉圭和荷兰两支球队比赛,互相不懂对方的语言,比赛需要吗?赛场上的用语完美极了,每一球,他们都彼此懂得。我和阿莱克斯就像这样交往。两周后,他返回希腊,浪漫也随之而去,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又变得神采奕奕、心情舒畅。如果没有性,我的状态就不好。一天,我在詹妮弗的姐姐多丽丝面前发牢骚,她比我大一些,她告诉我说:“就我而言,我已经把那里关闭了,大小唇上移到背部,现在,我居然有了小翅膀!”
苏西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于备战最后一学年,高三那一年,她好像头脑不够用,学习非常刻苦,我觉得她脑袋都要学炸了。那一年过得很艰难,母亲病倒了,苏西着魔似的学习也帮不上忙。“我想成为专业人才,妈妈。”当我问她为什么那么用功,她这样回答我。据说,高三的学业非常紧张,我很担心可怜的女儿突然倒下。年底,她取得了好成绩,我们为辛苦的一年好好庆祝了一番。我觉得女儿值得读完最后一学年。我把钱准备好,至今我还记得,把她送到公交总站时那张快乐的小脸。她一周都在城南,回家几天后,她做作业的时候突然哭起来。“怎么了,苏西?”我惊讶地问她。她说她害怕死亡。“死亡,你?宝贝儿,你不会死的。”我一边说,一边把她轻轻地拉到身边。我抱住她,感受她碰到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晚上,她和我一起睡。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叫她起床。我做早餐,还要单独给母亲准备吃的,我盯着苏西的黑眼圈,问道:“你没睡好吗,苏西?”“我没睡,妈妈。”我看着她,心里说道:“会过去的,就是青春期躁动。”当天,我下班回家,母亲用那只好手示意我睡在沙发上的苏西。她从来不会傍晚七点睡觉,也很少在客厅睡。我叫醒她,请她给我帮忙做好吃的,这个办法一直都很奏效(她最喜欢吃油炸蜜糕,但是我不喜欢做蜜糖,因为它在锅里融化以后就像脱毛蜡,心里抵触)。我要给她做油炸蜜糕,但是这次她不领情,说她不饿,还想睡觉。我和母亲互相看着,同时预感到苏西有问题。她一直睡到第二天,都不知道我中途把她抱到床上,还把衣服脱了。
闹钟每天早上六点一刻响,一天的生活正式开始。我跳下床,沐浴,七点差一刻把苏西叫醒。等她从卫生间出来,早饭就做好了,有开水和烤面包。为了把所有事情完成,上班不迟到,每一分钟都很关键。那天早上,她轻轻对我说,她不想去上学。“你不舒服吗,孩子?”“没有,我没有不舒服,就是不想去了。”她这样回答我,一脸悲伤。“好吧,那你就照顾外祖母。”我担心地走了,那天我一直在想应该带她去看医生。我家附近有一个诊所,医生是我朋友,或许能给我加急。我一直想她上高三的事情。是不是太用功,把她弄垮了?我心里问了无数遍,是不是到现在才出现症状?
美容中心的姑娘们建议我给苏西吃阿普唑仑镇定药,还送给我了一些,可以帮助她镇定情绪。“问题是,她太安静了。”我回答道。但是她们坚持让苏西吃。白天我给苏西打了三次电话,她每次都让我不要担心,说她很好。“糟透了!”我心想,“一个几乎残疾的母亲,一个抑郁的女儿,为什么我没有在家?为什么必须一天都在外面?钻在女人的毛发堆里,来回都是她们的腋窝和腿,要时刻注意蜡,要把它完美地撕扯下来,好的脱毛师就是蜡撕得好,否则毛断了,而根没有拔掉。”晚上,我把镇定药给苏西,只让她吃了很小的量,第二天,她回学校了,但是神情忧伤。到了周末,她不想出门。她有很多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听音乐,跳舞,一起疯玩儿。那次她居然待在家里,手机关机,太奇怪了!她们经常电话或短信联系,像小狗一样被手机这根香肠牢牢牵制住,她们靠手机彼此联系,现实生活好像与她们无关,我一直疑惑,她们天天见面,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的苏西把自己关在家里,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母亲刚病倒的时候,白天我不得不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一直等到苏西放学回来。后来我分期付款给苏西买了一部手机,给她存了我的手机号和理发店的手机号,把手机放在沙发椅旁边的小桌子上,她白天常坐在那儿。每天早上,我把她的手机打开,屏幕上是我的电话,方便联系,她只要按一下键就可以。我担心突然有一天,家里只剩下苏西她一个人,这也是医生的建议。一年前的一天,我正在给客人脱毛,手机响了,显示的是母亲的号码,我有些恐慌,刚接起就喊:“你怎么样,妈妈?”声音很大,好像她耳聋一样,从她含糊不清的话里得知,苏西出了问题。我放下一切,立即就走。从维塔库拉到迈普,当时竟如此漫长,好像一场障碍考验,面前是一座大山,布满岩石、沟渠和裂缝,那段路足够一生才能走完。最后一段,我打了出租。“妈的!”我自言自语,“哪怕活不到月末,我都要先到家。”
苏西出走了,就这件事。母亲困难地给我讲,苏西早上起来很奇怪,好像有点儿生气,以往都是一脸悲伤,我们也渐渐习惯了。她朝着母亲吼了几嗓子,说的什么她没听懂,没准备午饭,没收拾床,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四个小时之后,仍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给她的每个朋友都打了电话,给学校也打了,都不知道苏西在哪儿。我就跑到街上,像疯子一样,组织了一些邻居在小区找人。我记得,当我转过街角的那一瞬间,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苏西。我记得,世界不断缩小,直到消失,前一天重要的事情在那一刻都消失不见了。我还记得,我的身体剧痛,每一寸肌肤都被害怕吞噬。我在一条小路上找到她,那里没有车辆,她坐在一栋房子门口的地上,在那儿玩几个小球,像耍杂技的。我轻轻地叫她,担心吓到她,但是她没有回答我。我一点点地靠近,她却避开我,站起身,朝相反的地方走了。最后,我拉住她的胳膊,她猛地挣脱掉,跑了。
我去找警察。
他们把她带回来了。
当晚,她被送进了医院。
我很艰难地让自己接受第一次的诊断结果,重度抑郁症。两个月里,我把伤心的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摇,观察她的痛苦,却不能帮她从胸口掏出。我去了学校,和她的老师们说明情况,并请了短假,想办法让她通过那一学年的课。我带着苏西去接受治疗,我在外面等着。在家也看不到健康的她,她对着电视,躺在外祖母身边,不再出去。好几天,我彻夜都在想,到底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能问的人,我都问了,找得到的资料,我都看了。女儿的抚养、我这个母亲称不称职、她的基因,这些我都反思两万遍了。最后,终于有人帮我了。玛利亚·德尔玛,就是我之前讲的那个顾客,她的哥哥是心理学家,他免费给苏西做心理辅导,真是一个圣人。每两周一次的治疗,是苏西唯一出门的时候。每次治疗,精神病医生也要给她开一些药。因为在普罗维登西亚治疗,我就把苏西带到理发店,我做脱毛,她就待在旁边的小床上。为了客人的隐私,窗帘都要拉上,我把柠檬马鞭草汤给她做好,再给她一本杂志。理发店的其他女孩儿活不多的时候,就陪陪她。凯蒂逗她笑,詹妮弗抚摸她的头发,连阿道弗都来安慰她。她很安静,不爱动,百依百顺。凯蒂说:“你知道吗,胡安妮?苏西太听话了,好像被吸血鬼咬了似的。”有时候,我真想吼她,让她生气,让她叛逆,证明她还活着,但是没有,她依然像小绵羊一样,把自己交给我,因为生命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后来她第一次发火,直接被关起来,诊断结果也变了。
躁郁症。
狗娘养的。
这个病分四级。他们还不知道苏西是几级,或者说还没商量好。
把她关起来后,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害怕苏西会自杀。他们好像在和我说另一个人,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说另一种语言。“我的苏西要自杀?为什么啊?”
每次警笛声响起,或者救护车开过,我就在想,警笛声一响起,大家都知道有悲剧正在上演,所以就不去听。但是有人正深受折磨,所以要鸣笛,但是大家视而不见。比如说,可能是苏西,或者母亲。我永远不知道是谁在痛苦,既不会上电视,也不会上报纸,但是这警笛声,是为其生命而响。
当我身边的马涅说到躁郁症,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的故事。当下,躁郁症确实常见,以前可能没有这个名词。其实马涅真正要说的是经济问题。我跟你们讲,玛利亚·德尔玛的兄弟给苏西第一次治疗是免费的。后来有了诊断结果,由专家医生接着治疗,一个月一次,由社保付费。但是药费就不可能免费了,药很多,过去的药便宜,但是有副作用。更新更好的药太贵了。我上哪儿弄钱去。我想到了银行贷款,但是他们看到我的工资证明,拒绝了。要知道,阿道弗还帮我多写了点儿呢。后来听说可以抵押迈普的房子来贷款。房子在母亲名下。你们知道我办了多少手续?银行、公证处来回跑,我放弃了多少理发店的活儿?最后,银行终于给我贷款了。每个月要付利息,我需要准备很多钱来还息,如果没有,怎么办?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感谢外祖父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如果没有这套房子,我就没有了苏西,如果买不到合适的药,我就会失去苏西,医生还换了好几次药。如果哪个母亲没有可以抵押的,真不知她该怎么办。
女儿离开学校一年了,放弃了学业。最后一学年没有念完,但她不得不辍学。她要长期接受治疗,现在不再是那个温顺忧伤的小女孩儿,而是对世界充满愤恨。有时候拒绝吃药,认为那些化学药品让她脱离了生活。她不愿意治疗,也没有办法说服她。这段时间,她不愿离开家,也不愿待在街角。她只与外祖母和我来往。因为外祖母生病,她只能靠我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成为她和外界接触的唯一渠道。她会做一些很简单的事情,比如我上班的时候,她会用微波炉热午饭,帮助外祖母吃饭。但是如果家里没有面包了,一个瘫痪,一个麻木,两个无能的人就一起没有面包吃。那画面真美。在迈普,家里一切都由我负责,大事小事我都得操心,我还得花钱。有时候我没耐心了,就想逼她们全听我的,但是人言可畏啊,对不对?好吧,我就不断地跑腿,保证一切平安无事。苏西从来不想去治疗,我就连拖带拽,把她送去。我得去和阿道弗好好谈谈。让我花时间在那儿脱毛,简直比弄到摇滚音乐会门票还难,所以我们不得不谈一谈。我们一起十五年了,关系很好,他知道我很好,我也知道他尽可能多给我发工资,所以我们商量给我临时找一个助手,当然我的钱就要少一些,但是目前,这比丢掉工作好多了。这只是暂时的,我向阿道弗保证。孩子会学着和病痛相处,这是医生告诉我的,她也必须一直接受治疗。
“不,这不能怪她,夫人,”医生坚持说,“这和您,还有您的培养没有任何关系,是遗传的。她天生就有可能患这种病。”他们问我要孩子父亲的家族遗传病史。我不得不给他打电话,他一本正经地来了,把他母亲的各种疯病都坦白了。
我承认给他电话很尴尬。我们很少联系,他从不关心苏西,最多偶尔带她去吃次冰淇淋。他也没有给一点儿抚养费。他说是我当初想要这个孩子,是我的问题。除了这一点,他也不是个坏人。我跟他讲苏西的病,他立即就来了。至少,这是他的责任。
就这样,生活已经面目全非。有人会问,怎么会这样?我也问自己怎么会这样。一切如常,日月交替,冷暖更迭,心脏依然跳动,肾脏坚持运作,肺还能呼吸,腿也能走路。但是,快乐呢?快乐去哪儿了?我已经不记得苏西的笑容。我所有精力都用在照顾苏西和支撑这个家。家里有两个病人,她们是我的母亲和女儿,我没办法叫别人来照顾她们,还得我自己多做一些。她们从哪儿开始,我就跟着她们一直到哪儿结束,我就是她们,我不知道,我已经分不清楚了,好像我们三个已合为一体,我得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苏西的手变得软绵绵,手心都是汗,我把手放在她的掌心,看着母亲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对疼痛已经麻木了,不像我,她已经无力感受疼痛。母亲是幸福的,每天早晨,她都感觉不到心碎。
我心乱如麻,又很累,累到连动一下都没有力气,有时打招呼这种平常的动作,都会把照顾苏西的力气耗费了。小时候住的社区附近有一个贫民窟,偶尔去聚会的时候穿过那里,一句话解释,就是一群穷人扎堆生活在一起,现在贫民窟不存在了。令我震惊的是,那些女人从木板、纸壳和破布搭的房子下面钻出来,裙子上沾满油污。我怔怔地看着她们,她们看起来极其疲惫,和一个男孩儿说话很吃力,连嘴都张不开。她们节省到这种程度,为了不消耗体力,连说话的力气都要省着。如今这些女人再次浮现在脑海,我似乎也成为她们的一员。
“你在睡觉吗,妈妈?”
“没有,亲爱的。”
“如果我用粉笔在路上画一只猴子,多长时间会消失?它会消失吗?”
“我想会的。”
“怎么消失?”
“比如雨水。”
“如果不下雨呢?”
“路人会踩到它。”
“你不要睡,求你了。”
“明天要上班。”
“那你不要上班了。”
“那你的药怎么买?”
“我不想喝药了,我害怕,妈妈。”
这就是我的黑夜。
我总是傻傻地爱动感情。高雅人士最恨这个,就像玛利亚·德尔玛说,多愁善感太俗气。有时候我辩解几句,她就说:“胡安妮,情感和多愁善感是有很大区别的。”可能是我没文化,想想也应该是这个原因,不知道,我讲这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是如何自我定位的。每次被虚华的事情感动,我就热泪盈眶,把内心的情感暴露无遗,真是见鬼。只有我是这样,毫无例外。比如,女人们聚在一起唠闲话,聊聊这家母女关系啊,说说那家闺女过得痛苦啊。有时候我就想,你们说的这些只有我才能真正体会。
能把话说出来,而且有人听,这种感觉很好。凯蒂会听我说,但我们总是跑题,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最后没有一个话题讲完。以前,我不用整天跑路,客人一走,我们俩就点根烟,沏杯热茶,然后开始聊天,她每说一件事,都被我扯到另一件事,就这样,能被打断二十次。但是现在,我不为此感到内疚。前不久,我认识了娜塔莎,她太严肃了,我有点儿怕她。我也不用付费,拿什么付啊!我是通过医院来到这儿的,苏西的医生希望我能全力做好准备,照顾好女儿。通过心理辅导,我心里更有底了,明白了很多,但还没有任何突破。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很不好,再没别的。当然,表面上我就是这样。我的痛是由外而内的,不像苏西,她是从体内、从骨头里生出的疼痛。可怜的孩子好像想好的每个词都是为了什么都没说,就像猫一样。有一天,我在邻居家的厨房,只有我和她的猫。那个家伙无缘无故受到惊吓,毛都炸起来了,好像后面有魔鬼在追它,把它吓跑了,耳朵贴在后面,像被熨过一样。厨房里没别人,只有猫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影子。通过观察这只猫,我惊讶地发现,周围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可它总是吓得乱跑。我恍然大悟,是猫自己吓唬自己。
我的苏西。
医生确定,苏西不会永远都这样。“总有一天她会好转,”佩拉雷斯说,“普天同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都能中彩票了,买一套公寓,有暖气,就像我去过的顾客家里一样,管他多少钱!然后,我想坐飞机,我还从来没坐过,天哪,那玩意儿太神奇了!如果能去最热的地方,那就收拾行李直接去坎昆。我能想象到,苏西和我躺在沙滩椅上,手里拿着彩色鸡尾酒,太阳把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旁边还有一个当地小伙儿,但愿夜晚能给我带来欢笑。(母亲?我把母亲放在哪儿?)我一直梦想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两条修长的腿,这是彩票给不了的,如果美梦成真,我的人生肯定会大不一样。继续幻想,胡安妮,彩票不会被取消,每周都要准时买。然后偿还银行贷款,收回被抵押的房子,把全世界的药都买了。我要给自己买漂亮衣服,买顾客穿的那种高档衣服,很少有合成纤维,主要是棉或者丝绸,不知道她们怎么看,但是这些布料的垂感就是不一样,很轻柔,好像没有重量。还要买很多高跟鞋,牛皮的、漆皮的、鳄鱼皮的,我太喜欢了,走起路来气质挺拔,就好像把生命掌握在手的感觉,坚定又性感,这都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再买一辆车,去驾校学车,生活即将改变。晚上我可以接更多脱毛的活儿,来回就没那么担心家里出状况,瞧我多么充分利用时间。虽然有车的顾客总是咒骂圣地亚哥的交通状况,她们已经忍无可忍,还说停车点的激增太恐怖了。当然了,她们害怕,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俗人抓住汽车就不放手了,所以马路被塞得满满的。这些外乡人发起牢骚来很好笑,她们抱怨这,抱怨那,什么都抱怨。
我身边有两个女人,她们让我想到自己,我在她们之间摇摆不定,一会儿朝这边儿,一会儿朝那边儿,因为我能在她们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也想向她们学习。其中一个叫罗德丝,秘鲁移民,在理发店当清洁工。另一个就是之前提到的顾客,玛利亚·德尔玛。她们两人相距一个沙漠,不,沙漠都太小了,应该是一片海洋。一个贫穷,一个富有,一个是深色皮肤,一个是金发,有一点很重要,在这片大陆,对女性的认识是非常阶级主义和种族主义的。
我们从罗德丝讲起。有一天,我问她的生日,她说不知道。“你童年怎么过的,姑娘?”我问道。他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个,出生在高原山区。父亲是搬运工,一辈子靠着嚼古柯叶保持体力。母亲抚养孩子,照顾一片小菜园,张罗一家人的饮食起居。最近的镇子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去医院要走三个小时,罗德丝的兄弟姐妹相继夭折,他们的生命像苍蝇一样微不足道。她不能上学,因为要在家里帮忙。男孩子可以学习,女孩子就没那个机会了,大家都知道,她们是不可缺少的劳动力(当然也是免费的)。就这样,一家人半饥半饱地生活。从三岁起,她就做面包,炖玉米,洗衣服。自然谁都不会教她读书写字。父亲经常打她,每次醉酒回来,都是一顿毒打。估计那个变态也虐待过她,只是她没说。十二岁开始,她的哥哥们对她动手动脚,她说当时他们正值青春期。十五岁的一天,她下定决心,要么跳河,要么逃跑。有一次过节,是个宗教节日,一家人去了一个比他们那儿的小破村更远的地方,到那儿之后,她跑了,轻而易举。那么多孩子,直到很晚家人才发现她不见了。她上了一辆卡车,用她唯一拥有的东西——身体——换得司机带她去利马,就是这样直接。司机那家伙也不傻,立即就答应了。罗德丝很平安轻松地到了首都,没有一丝挂念,也不觉得良心不安。她从不回头。刚开始很艰难,那可真是苦不堪言呀!她在一家餐馆打工,那里是最贫穷的区域,整整一年,她洗碗擦地,餐馆给她饭吃,给她住宿,但是不付工钱。住宿,其实是扔在储藏室的一块草垫子,周围堆积着玉米和土豆。绝望中,她想在一家很小的妓院挣点儿钱,但是妓院嫌她年纪太小,又营养不良,惹了政府可划不来,就把她拒之门外。她只好从餐馆带客人到储藏室,这是唯一能够得到现金的办法。她这样干了很久。她一点儿也不傻,知道不识字哪儿都去不了,就开始学习。餐馆每天的饭菜就是她的学习资料。从音节开始,可怜的罗德丝付出很多努力才终于学会。我们不说她现在学富五车,但是文字已经掌握得很好。她另一个愿望就是修牙。就像我,觉得绿眼睛能让我大变身,罗德丝认为一口漂亮的牙齿能改变她的人生。她在智利实现了,现在牙齿成为她的骄傲,每个月坚持去给牙齿做美容。为了不把自己搅乱,我们还是继续说利马的餐馆。天天看着厨师做饭,她基本全学会了,现在能做出最棒的辣子鱼片和辣椒鸡,可能谁都没吃过这些菜。有一天,有个客人喜欢上她,想让她一起去塔克纳,然后试着穿越边境到智利。他说在智利也有洗盘子擦地的活儿,而且工钱很多。我们这儿可比不上美国啊!那么想到智利来,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比如玻利维亚、秘鲁和厄瓜多尔有多贫穷。
罗德丝是非法移民,和三个同胞一起住在市中心的一间小屋里,都是些年轻姑娘。屋子不超过九平米,每月房租是八万比索,有公用卫生间,可以在房间里做饭。她们不能用电,很多那样的楼以前发生过火灾。怎么样?她完全生活在猪圈里,可是她自己说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的地方。她觉得自由,周末晚上和秘鲁同胞在武器广场旁边的教堂街聚会,还谈了男朋友。阿道弗要求她尽早把移民手续办好,否则就让她走人。如果我屋里还有一间房,我就把她收留了。她很可爱,手脚麻利,一直埋头干活,从不抱怨。因为没有办移民手续,她只能做那些活儿,如果是合法移民,她可以去当厨子。我经常听到顾客一来,就绝望地抱怨自己失业了。(这在她们的生活里已经是悲剧了。)也总听到别人回答说:“把自己当成秘鲁人,她们太强大了。”我会想到罗德丝,但是如果她不变成合法移民,只能一直扫地,挣那么一点点钱。不知道她出生的时候,是什么天使一直跟着她,应该是悲惨和贫穷的天使。
我为什么讲别人的故事?你们觉得我应该讲自己的故事,但是,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女人的故事永远是其他女人故事里的一部分。
玛利亚·德尔玛就要五十岁了,差不多是老人了,虽然她吸烟,也不锻炼,看起来却很年轻。她一出生就是美丽的,而且充满祝福,完全是罗德丝的另一个极端。父亲投身政治,拿着公务员工资。在民主体制下,一路升为外交大使。母亲是历史学家、第一批上大学的女性,直到今天,她每天都把一半的时间用于读书。有时候她也来理发店,我喜欢见到她,大概有八十岁高龄,看起来很幸福,苍白的头发垂在肩上,她的发型和同龄人都不一样,脸被太阳晒得有点儿红。她居然也吸烟!她一半时间在乡下,一半在圣地亚哥,离女儿很近,就在维塔库拉,她有一套非常漂亮的公寓。(如果我有这样一位母亲,我会是什么样?脱毛师不可能,估计是一名著名画家。)玛利亚·德尔玛的父母热衷于旅行,以前经常带着子女出游。学校上的课都一样,母亲就找老师说:“我要带玛利亚·德尔玛去罗马,在那儿学得更多,不要给她算旷课。”老师们也不敢说什么,她们就走了。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全世界最美的博物馆里,听母亲说:“这些历史事件、画家、建筑大师的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你的眼睛能习惯这种美。”她的确养成了习惯。审美是玛利亚·德尔玛最重要的事情。她学的好像是艺术史,现在在大学教书,给报社撰稿,她说那叫评论文,出过几本书,非常复杂,根本读不懂,她说都是关于利他林的书。我问她干这个挣钱吗,她说挣得不多,但是父亲留下的遗产能有些租金,就足够了。
(租金,她太幸运了。我身边没人有租金,就是说手指都不动,钱就来了。印象中只有在其他世界,或者神话故事里才可能发生。)
1973年,军人掌握了国家政权,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玛利亚·德尔玛还是个小孩子,她的父亲被迫离开祖国,当时他是人民团结阵线的议员或者参议员。她记得那几天就像黑云压顶,一切陷入黑暗,近乎窒息,父母都不上班了,身边的人都压低嗓音,一些奇怪的人从她家进进出出,她从来没见过那些人,但是看起来他们对她父母比对自己家人还亲近。一天,她突然得知要离开那里。她一边哭,一边收拾行李,想念朋友、学校,和一切熟悉的事物。她不想离开祖国。到了华盛顿,就是她所说的“帝国的首都”,很快,他们开始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语言、饮食和气候。她开始反抗,拒绝学英语。当然,她没坚持多久,渐渐地,她想和同学,还有邻居家一个很帅的男孩儿交朋友。她在最好的中小学和大学念书,如今,她非常感谢人生的那段经历。
每次她去华盛顿,回来都给我讲她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些玻璃橱窗里陈列的东西。她寄宿的朋友家,我就像去过一样,位于国会大厦后面,是一幢狭长的四层官邸。她不停地讲奥巴马,奥巴马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她觉得奥巴马与自己密切相关。她讲那座城市的好与坏,我会问她一些细节,然后特别羡慕华盛顿大片的绿地,对迈普的绿地一脸嫌弃。最后她竟然送我一本书,上面有各种精美的图片,都是古迹、公园和河流。如果有一天我去那儿,很多都不会陌生。
她爱上了一个英国科学家,也在华盛顿学习,后来嫁给他。他们在伦敦生活了四年,玛利亚·德尔玛顺便念了硕士,然而婚姻也到此为止。那时候她还年轻,自由独立,便决定回智利。她说服自己唯一的亲哥哥——给苏西问诊的心理学家——跟她一起回智利。据她所说,他们在这里定居,希望参与推翻军政府,建设新民主。她又恋爱了,这次是智利人,她再次结婚。为了让故事简短,她讲了第三段婚姻,她讲得那么自然,好像结过三次婚是世间最正常的事情。她说,每一次分手都很害怕,备受折磨。同样,她认为人必须要铤而走险。“没有风险的话,哪儿都去不了,胡安妮。”她常常这样讲。她有两个孩子,是后两个智利丈夫的,孩子和丈夫都很敬重她。当然了,两个孩子非常优秀、勤奋,又长得漂亮,谁都没有遗传注意力缺失症。
她喜欢讲自己的不幸,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像悲剧,可是她过得那么好,无论怎么看,她的生活都让人羡慕,或许是为了让大家原谅她的幸运。为了掩盖天赋,她夸大自己的缺点。比如她来理发店的时候,有一根手指缠着绷带,她说:“我简直太笨了,连昨天晚上做饭都能把自己切着。只要进厨房,不是切着自己,就是烫着自己。”其实我知道她厨艺精湛,给我传授过很多很棒的食谱。再比如,她匆忙进来吹头发,说道:“糟糕!我把手机落在家了。脑子这么不好使,真是什么都做不好。”我知道她是非常有条理的人,恰好因为注意力缺失症,总是无休止地想把事情做好。“我太讨厌了,太讨厌了。”她看着镜子说道。镜子里我唯一能看到的面庞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浓厚的金发,修长的双腿。我给她脱毛,在帮她脱靴子的时候,那皮子摸起来就像柔软细腻的天鹅绒。我心想,她希望别人原谅她,原谅她这么聪明、优秀,有人爱,还那么有钱,所以她说自己很讨厌。我不仅不嫉妒她,还很喜欢她。她很大方,知道自己得天独厚,希望和别人分享,虽然不太知道该怎么做。她的周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好像一层天蓝色的轻纱将她笼罩,保护着她,一旦遇到不好的事物,她都不理会,也不参与。
你们会说,我怎么敢把自己比作她。我们都有幸福快乐的本事。一段经历,有的人享受,而有的人受尽折磨。如果母亲受过教育,我也能成为玛利亚·德尔玛那样的人。(曾经被迫跟着苏西学习贝尔纳多·奥希金斯[1]的一篇讲话,记得他说,只有文明和教化才能让人社会化,变得高雅,有德行。文明?教化?去他的!)贫穷是相对的,和玛利亚·德尔玛比,我是可怜的,和罗德丝比,我就是富翁。她们俩,我都沾点儿边。
还有弗拉科,把他讲完我就结束了。弗拉科唯一不足的是头皮屑和已婚。十一年前,甚至更久以前,某个月的18号,我去奥希金斯公园的一个小餐馆,就在我家对面,有很多我喜欢的东西,奎卡舞、炸饺子、点心和红酒。我跳舞很棒,当时发现人群中有一个小伙儿看了我很久,他还算高,身体像被铁丝网裹住一样,干瘦,线条分明,四肢动起来像拧螺丝,眼睛漆黑如他的发卷。我喜欢他,而且是一见钟情。我身穿一条合身的黑色短裙,一件黄色短袖衫,鞋也是黄色的。他向我走来,对我说:“我想和这只快乐的小蜜蜂跳舞。”之后,他请我喝皮斯可乐。很快就凌晨两点了,我还在和他跳舞,和我一起的人都在另一边。当时整个世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发生了星星连成一条线这种不可能的事,反正我跟他走了。他的性能力是上天最好的馈赠。问题是,在初试云雨后,我才知道这个家伙有老婆了,是他第二天早上告诉我的,已经晚了。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回家的时候想,最好不要再见到他,我不喜欢已婚男人,从不和他们纠缠。但是,弗拉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弗拉科虽然喜欢参加聚会,但是生活中,他非常认真努力。刚开始他开别人的出租车,慢慢地,他用积蓄和借来的钱买了一辆自己的车。他继续开别人的车,把挣来的钱一点点存起来,然后再买一辆车。到了三十四岁,都快有一个车队了,到现在已经把钱都还清了。他向上爬得辛苦,至今都记得自己走过的每一步。他很自豪,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小企业家。直到今天,他一直开着自己的出租车,不待在家里看自己挣了多少,也不叫别人给他干。或许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婚姻那么忠诚,多半是因为难为情。他让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怀孕了,整个家庭——很大,又爱管闲事——都围攻他,强迫他结婚,现在有四个孩子。是谁说的,魁梧的男人,其实是自以为“洛奇”而依赖家庭的壮汉。
18号的一周后,他开着出租车从美容中心路过。我自己都没听到我说过在哪儿工作。他约我去麦当劳,点了一份汉堡加薯条。然后送我回家,他很礼貌,那个晚上的事他只字未提。而我一直在颤抖,是内心的暗自颤抖,还是一样很傻。
男人是我一直喜欢的话题,我曾经想象过一个男人的样子:他觉得世界以他为始终,他是世界的中心,去他的,天下男人都是这样!
你们不要以为弗拉科不是。
他开始追求我。一点一点地,非常有分寸。他就像夏天的苍蝇,又大又重,在我的唇与舌之间跳跃,就算我想喘口气,他都不走。最后,我欲罢不能。然后像个小傻瓜一样爱上了他。周末看不见他,就让我很痛苦。我想给他讲我的家、母亲和女儿、我看的电视节目“巨人周末”,还有散步和购物。他想着另一女人,虽然恨她,却觉得对不起她。弗拉科爱我,他竟然爱的是我。三个月后,我告诉他,我不想再看见他,因为他已婚,我未婚,这让我很煎熬,觉得很不公平。我们有十天没见面,我们分手过二十次,那是第一次。我怎么能跟你们讲我们十天后又见面了,我们又不是饿狗。他停放出租车的车库里有一间小屋,被我们筑成了爱巢,我甚至给他缝新窗帘,买漂亮的床单。一年后,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和他妻子离婚,要么我们结束。“你总是要这要那,胡安妮。”他这样说我。我们相互远离了大概两个月,结果他妈的他居然不敢和他老婆分手,而我又回到他身边。
这是个很严重的错误。你们知道我们这样持续了多久?十年!整整十年!孩子们长大,他父亲去世,孩子们毕业。我为他而斗争,没有做作,没有羞耻,我比他的妻子更需要他,更爱他,一直如此。但是他都没胆量离开她,还宣称男人不再顺从和屈服。他的妻子还怀了他的孩子,怀孕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五年了。太过分了。我确实失去了耐心,每个生理周期我像个傻瓜一样小心翼翼,她却怀孕了,而我都不能有一个他的孩子。瞧这见不得人的生活。那一次我真的放弃他了。我说谎了,我只是抛弃他一段时间而已,不过是时间最长、最痛苦的一次。“我能怎么做?”我用一张无辜的脸问弗拉科。“让她去做人流。”我愤怒地对他喊道,那一刻我已不再是我。我给他一周时间做决定。约定的日子鸣铃而来,我去迎接他。我用唱歌般的嗓音向他打招呼,但是有根小提琴或者吉他的弦走音了。当然,你们能想象结果怎么样。当时我真的有点儿绝望。
胆小的弗拉科,真他妈不是男人!至于我,就像一个顾客说的,凄凉啊,凄凉。
我们分开了一年。这让他有时间毫无愧疚地看着儿子出生。我们和好的时候,我已经变了。我明白了,他不会倾向任何一边,我们不会有未来,他永远不会抛弃孩子的母亲。但是我们在一起依然很幸福,谁让我们相爱,而且合得来。我继续和他一起看球赛,边喝酒边看,看到丙级赛,我都醉了,弗拉科太迷足球了。看起来一切未曾改变,而我,已经不是电影的主角。
关于“致第三者”的文章,我在理发店的杂志上看了太多!就算我自己也不想,但我确实是第三者。差不多第三年开始,有几个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睡,苏西去母亲的屋里睡。我一直不知道弗拉科用什么借口来敷衍妻子。我觉得是出租车,没有问过。同样,我一直告诉苏西:“等你长大了,千万别跟已婚男人来往,苏西,不要做这种蠢事。”“好,妈妈。”她回答得很自然,就像我建议她晚上不要喝咖啡,要不然睡不着觉一样。
我没什么后悔的。但是姐妹们,我就像一支优秀的足球队,失败让我付出惨重代价。时至今日,弗拉科一直为我难过。他知道如果不改变他的婚姻状况,他就不能踏进我家。也许有一天他会去做,也许到时候他已经找不到我了。明天我就可以认识别人,就像认识那个希腊人一样。当然,因为这段时间过得很艰辛,胸口就像扎了针,我没有心情去认识别人。
其实,什么弗拉科,什么这个那个,我脑袋里想的都是别的事情。医生说,苏西现在情绪波动大,睡眠不稳定,在没有刺激的情况下情绪高涨,暴躁易怒,焦虑不安。他们说的这些,我都要学会。我的生活就是围绕这些。
几天前,一个顾客跟我讲,北极有一个小岛,一直向北,在很北很北的地方,岛上有一个部落。令人震惊的是,每年5月10日左右小岛进入极昼时期,一直到8月底才进入极夜时期。我一直在想,天亮后,三个月才能天黑。当然,你们会问我什么才是一天。我觉得光线就是我的梦魇。什么时候才能把恶魔赶走,不要再围着我家转,它们都睡觉去?那儿时时刻刻都有光,世界一片白色,什么都是亮的,没有阴影。太阳一直在那里。任何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白天持久、炽热、让人精疲力竭。那里的居民该多想念夜晚,可以在黑暗中休息。如果光线毫不留情地直射着我,我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任它斥责和欺凌。
讨厌的白昼。
黑夜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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