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女人-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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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于1969年1月30日,那一天,甲壳虫乐队在伦敦一栋大楼顶层举办了告别演唱会。我叫莱拉。

    我毕业于智利大学,现从事新闻工作。我是智利第二代阿拉伯后裔,然而生活却把我变得像犹太人,满脑子的猜疑和妄想。

    我有酒精依赖症。还好今天不是在嗜酒者互诫协会,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敞开心扉,娜塔莎说她不会阻止我反对你们的言论,这让我觉得很放松,在互诫协会我必须无条件地给予同伴肯定和支持。但当我真的面对你们时,我说不出来了,连酒鬼的脾气都收敛了。很奇怪,在全球化的环境下,强调个人身份也是一种趋势,你总要被这个社会边缘化,比如同性恋、种族,或者残疾人。令人震惊的是,大家竟如此强烈地拥护自己的群体,为了证明和其他群体不一样,我们不断强调群体间的不同。

    母亲二十岁时才从巴勒斯坦来到智利,但我的祖父可是很小就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逃亡到这里的,他和几个近亲一起被带上船,漂洋过海,最终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当时都不知道它在地图上的方位,只知道很多人移民到了这里,他就跟着来了。他们拿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护照来到智利,所以被称为土耳其人。这是错的,土耳其共和国的人和我们非亲非故,没什么关系。和祖父一起来的一个亲属开了一家纺织店,连初中都没念过的祖父便给他做了帮工。接下来是我父亲,他事业心很强,对任何工作都不畏惧,二十岁就自己开铺子卖布,如今在独立大街开了一家很大的纺织店,自己当老板了。智利本土的制造业水平非常低,店里的顾客尽是些让他心里烦的人,但也很清楚,如果不愿意那就等着破产吧。他成家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娶当地人做媳妇,一心要找老家那边的人,所以才娶了母亲,但是结婚之前他们并不相识。

    我成长在男尊女卑的环境里,母亲说话一直带乡音,直到离开人世也没改过来。她一辈子都在父亲的店里做收纳,等到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也不能回家休息,自家做生意都这样。终于有一天,母亲突然觉得账本上的数字都跳起舞来,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之后就不省人事了,昏迷了十二小时才醒过来。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只知道弓着背干活,自己昏迷了不止十二个小时都不清楚,似乎一出生就被判了刑,永远不能抬头。住院的时候,她只想着不给父亲添麻烦。她跟我讲,以前外祖父家里只有一张床,外祖父睡床,外祖母只能打地铺。外祖父常年在外打仗,最后壮烈牺牲,成了民族英雄。至于外祖母,一辈子除了干活儿,别的什么也没做,所以腰病得很严重。母亲和外祖母都有很多孩子,真主说生就生,母亲一共生了八个,我是老五,夹在中间,有没有都一样,老大和老小才是最受父母关爱的。母亲不能干了,姐姐就接着在店里干活。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学点儿别的,越远越好,比如新闻专业,以防谁来找我当会计或者采购员。我向来都不守家里的规矩,最讨厌那些条条框框。想想可怜的母亲,一个无辜的生命在约旦河西岸的比特·杰拉镇降生,却不幸被连根拔起,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祖国。就像花园里的一棵树苗,被园丁一把拽出来,送到另一片大陆,她被送去一场陌生的婚姻,好像这还不够,直至送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从不觉得阿拉伯女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母亲在智利生活了很多年才敢在街上抛头露面地走,所以我才知道——事实也是如此——智利没有这些宗教限制,至少我的父母都不是宗教徒。那种对宗教的狂热,无论伊斯兰教还是天主教,都离我很远,这真是一大幸事。人们向来都是随大流,哪个香火旺,就信哪个,名字都无所谓。我在一所非教会学校上学,兄弟姐妹接受的都是世俗教育。或许因此,从小到大,尽管我从没忘记自己的根,但一直觉得自己和普通智利人一样。很小的时候我就让母亲给我讲她的家乡,那里的地名和环境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几个孩子里只有我对那儿最关心,一有消息说犹太人屠杀巴勒斯坦民众,我就义愤填膺地说:“他们竟然这样对我们!”大哥总说:“不,莱拉,我们是智利人。”对,我们是智利人,但也是巴勒斯坦人啊。虽然我很容易被环境同化,但有一个承诺一直埋在心底,我要去那儿看看,我的另一个故乡。

    我不想了解阿拉伯布料,也不想学做阿拉伯美食。母亲唯一教会我做的菜就是鹰嘴豆泥,我做的别提有多香了,虽然这样说显得太狂妄,但我做的绝对比任何人都做得好吃(我放很多柠檬,这是丹娜姑姑的独门秘籍)。大学一毕业,我就投身于新闻工作,并决定找机会兑现曾经的承诺。八个兄弟姐妹里,我第一个去了中东。父亲家的人早已离开以色列,迁去黎巴嫩了(他们先到达夏蒂拉难民营,结果沙龙把家里的一半人都杀害了[2])。母亲的家族目前还生活在比特·杰拉镇,我的两个表兄弟入伍了哈马斯组织[3],其中一个还身居要职。当时的情形是哈马斯的势力还不如法塔赫[4]。他们兄弟俩负责接待我,我在加沙地带住了很久,就在加沙城里,他们四处打听才找到了我,带我离开了那里。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恐惧会深入你的骨髓,渐渐把你吞噬。

    我不喜欢突发性新闻,所以从不给天天出版的报纸写稿,也不去那种报社工作。我喜欢观察现象,先发现一个现象,然后揭开它的面纱,写稿也没有时间上的压力。在新闻领域,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可能都去写调查性新闻报道了。所以从工作角度讲,这是我前往加沙的另一个原因。通过表兄弟或者他们的朋友,我了解了那里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但从此,痛苦与我相生相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当初没去呢?遗忘有用吗?通过与家人和同胞一起生活,我才懂得,回忆是一种病,而我的民族正饱受其苦。巴勒斯坦,既是承诺之地,又是死亡之地。一个人的记忆力如果太好,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等于每天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我们必须学会遗忘。既然个人的痛有这个权利和诉求,凭什么历史之痛就不可以?就算理解了一切,宽恕了一切,也好不过遗忘。在我看来,遗忘才是最美好的祝福。通过种种见闻和思考后,我出版了一本书,叫《甜橙树和橄榄树的地方》,对此我挺自豪的。在比特·杰拉镇的姨妈家门前,我还种过一棵橄榄树。我生了一个儿子,本应过个平静的日子。但是,你们看到了,我过得并不平静。

    身体是储藏经历的容器。你的一切都装在里面,最后,你的身体就是你的故事。我只想说,如果生活的土地被他人占领是一种耻辱、不幸和不公,那么和加沙地带相比,约旦河西岸的生活就是人间天堂。如果要求我只用一种感觉来形容,我会选择害怕。黎明醒来时感到害怕,刷牙的时候感到害怕,吃饭的时候——如果你能找到吃的——害怕,男欢女爱的时候害怕,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害怕。还有贫穷,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比都没法比。结果疾病、卫生差、乱交已是家常便饭,日日上演。但这一切都不算什么,饥饿才是主角,而且是严重饥饿。面对满眼的生灵涂炭,要么抗争,要么等死。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革命之血,都能浴血奋战,不是的,大家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抛头颅洒热血对我来说太难了,被智利中产阶级同化了的我,早就变得逆来顺受。在那儿生活的时候,只有一件事能让我接受,就是夜里大家悄悄地聚在一起喝上一杯亚力酒,当地只能买到这种酒,是一种烈性酒,能一直燃烧到你的内脏。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贪婪地吸着装水的烟斗,叫做水烟袋。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放下恐惧。但是当我回到智利,我发现在加沙的生活经历使我对死亡的认识都改变了。死亡就是死亡,如此而已,没必要执着。

    起初我喝酒还没像中毒那么危险。在家没人喝酒,我进入青春期才开始喝,而且是在那种比较无聊的聚会上喝。在圣地亚哥,没有哪个年轻姑娘不喝酒,反正也不会导致什么严重后果。当时只是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心情越好,还可以让我变得强大、勇猛,甚至坚不可摧。我不是那种一喝多就多愁善感的人,绝对不是。最讨厌那种矫情的人,总喜欢吐露自己脆弱的内心,实在受不了。

    我讨厌一大堆东西,但也有喜欢的,比如黑色。我身上都是黑色的,我的头发又黑又亮,眼睛黑如焦炭,衣服也是一身黑。我觉得黑色代表力量,所以用黑色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起来。深紫色我也喜欢。还有白色,因为它是所有颜色的本色。但如果是玫红色,我看都不想看,天蓝色也一样。我讨厌听娇声娇气的故事。请原谅我,西蒙娜,仅仅因为男人爱看电视,你就不要他啦?如果他有暴力倾向,我尽量理解。如果他都打人了……父亲一直认为打老婆和孩子天经地义。我小时候有几次眼睛被他打青了,因为没办法给人解释,就没去学校。照你这样说,难道父亲就成魔鬼啦?当然不是,他认为这是一种教育方法,仅此而已。

    马上要离开巴勒斯坦回智利了,有一天,我从比特·杰拉镇前往贝伦镇看一个表姐。两个镇子是挨着的,一路上我边走边搭顺风车。在那里,镇子之间都离得很近,国家也小得不可思议,可就在这芝麻大点儿的地方,问题却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表姐的家在一条小街边,有一道墙把路分成了两半——实际是一刀切开,就是臭名昭著的隔离墙,正是沙龙下令建的。字面上讲,整座墙是从路的正中间穿过,可这说明不了什么。灰色的墙体,由混凝土长板一块块连接而成,虽然薄了点儿,但是非常非常高,让人以为柏林墙还立在那里呢。隔离墙在有些地方建得很不合理,所以经常引发争执。比如在贝伦,我的侄子们要去上学,学校离家只有几步远,却被隔离墙挡在了另一边。

    还是在贝伦镇。看望表姐的当天傍晚,我决定去郊外看看整个隔离墙。我想试试沿着墙边一直走,在房子或者学校挡住路之前,看看能走多远。我走啊走,没注意到天色已晚,光线越来越暗。脑子里只想着如何准确地在文章里描述我正在做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这时,三个以色列士兵,我当时没看见他们,突然质问着我走过来,那口气一听就是清清楚楚地在怀疑我。他们十分傲慢地停下脚步。因为他们讲的是希伯来语,我便回答说——用西班牙语——听不懂。他们仨看起来都很年轻,加起来也不超过六十岁,胡子都还没长多少,其中两个人的眼睛和肤色都很浅,应该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另一个肤色深一些,可能是塞法迪犹太人,三个都很高很健壮。他们身穿制服,虽然皱了,但很干净,戴着头盔,手里的枪对着我,随时准备射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从他们身上我闻到一股杀气,甚至盖过了我的恐惧。看我完全没有和他们交流的意思,他们换成了英文。一分钟问了十个问题,就像连环炮,一个接着一个。我是什么人?我在那儿干什么?从哪儿来?哪个国家的?为什么在以色列?什么时候离境?我回答得非常流利,但他们根本不信,一口咬死说我是间谍。他们看了看我的护照,问我智利在哪儿。随后,三个人用希伯来语商量起来。看起来他们达成共识并不容易,因为争论了很久。最后,两个人抓着我的胳膊,另一个肤色较深的走在前面,就像向导。我被粗鲁地拽着走了大概一公里,来到一个军营里。我就直说了,不想绕那么多弯子,我被他们强奸了,一个接着一个,一次,两次,三次。

    我又来到加沙,待了几个月。我和表兄弟商量,求他们让我加入哈马斯。他们拒绝了,说我不够狠毒。我还不够狠毒?天呐!我绝对够!归根结底,他们认为我是女人,带上是个累赘,只是没明说而已。(如果我真的和他们一样狠,为什么我没有想办法知道那三个士兵的名字,然后找到他们?就算同归于尽,也会一枪把他们干掉。)“回去吧,写点儿东西帮我们筹集资金。”他们要求我说。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不存在中庸这个概念,就像戈壁,要么炙热,要么冰冻,一切非黑即白,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春秋两个季节。他们沉醉在人民的愤怒中,无法自拔。还想拉别人和他们联盟,真是异想天开,这一点我很清楚。于是我动身回国了。没敢直接从特拉维夫的机场回,而是穿过耶路撒冷附近的艾伦比桥口岸到约旦,从那儿回来的,避免又被讯问(机场警察的凶狠可是出了名的,一旦被他们怀疑,能把你的灵魂都卸下来检查,或者直接遣送回国,好像每个乘客都要去轰炸整个以色列一样)。当我终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散了。咔嚓一声,就像断了弦的弓。

    回国后,我很确信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惊恐,什么是胆颤。将来不会有什么事情对我来说是场意外,这辈子已经注定了永无安宁之日。我看到自己坚强却孤立无援的样子,就像电影《正午》里的加里·库珀[5],身处绝境,依然相信正义,伸张正义。

    当时的避孕措施是上环。因为我的月事从来都不准,任何气候、地理或情绪变化都能使我的周期紊乱,所以即使日子推迟了也没担心过。虽然无数次看到消息说有的人上环后还是怀孕,但我从没想过会发生在我身上。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说来就来,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像避孕套破了,或者避孕药没起效,这都是概率问题。当我乘坐的飞机在智利着陆时,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当时我三十岁出头,没人会给我做人流手术,付多少钱也没用。在智利,任何事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哪怕去犯法,也是认真的。

    我可怜的阿麦德,一出生就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浅色的毛发。家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我从不回答孩子的父亲是谁。家里人一次又一次求我说,我就是不说。

    在黎巴嫩,我认识了叔公,一位老战士。他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如一道道深深的刻痕,能随着表情伸缩变化。头上裹着穆斯林头巾,是白色的,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看得出,它经历了无数岁月和阳光的磨砺。我们讨论了很久“六日战争”[6],还有难民营,从他那儿我了解了很多东西。当他讲到在夏蒂拉兵营医院住院的时候——为了讲他胃部受了重伤,他看到了我的反应,很严肃地说:“同情?我们可承受不起哟。”

    阿麦德不会被任何人同情,因为我们做不到。

    (我和叔公一直用英语交流,因为没有别的语言可以沟通。我不像西蒙娜,一出生就说英语。周围没人跟我讲英语,上中学的时候也几乎不讲。决定去以色列之前,我才不得不上了英语强化班。我很努力,可荒唐的是,我学外语竟然为了和亲人交流,而对他们来说,英语也是外语。)

    父亲要赶我走,说他无法抚养一个私生子。我也确实到了离开家的年纪了,自给自足是很正常的事。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我求父亲先让我留下来把书写完,他迫于家人的压力,才答应了。我的书卖出去了,而且卖得挺好。我也因此用挣来的钱维持了一段生活。之后我就搬了出来,和阿麦德住在秘鲁大道的一套出租房里。房子离父母家很近,方便姐妹们过来帮我照顾阿麦德。有时候晚上孩子睡觉,我会坐在他身边观察他。看着他的肤色,想起那段屈辱。我一边看他,一边喝兑了可乐的皮斯科酒。心想,屋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这种酒。它便宜,低等皮斯科酒要比一公斤刚下来的水果都便宜。到后来,都不需要兑可乐了,我直接用皮斯科酒度过一个个心烦意乱的夜晚。平时只喝三杯,一时贪嘴,就喝了六杯,醉意阑珊中,我便再次闯入如史诗般波澜壮阔的画面。我是一名战士,所向披靡,无往不胜,是骁勇善战的阿拉伯突击队员[7]。之后,每次都是如此,各自为阵的我开始打架,看哪个最终能在残酷的竞争中崭露头角。最理智的我在一旁观战,那些我为了主宰我的意志,都互不相容,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欲望之我,也就是中了酒毒的我,在那儿坐享其成,心想反正最后总是这个我赢。我在远处观望着战况,最后投之一笑,便睡去了,那种感觉,就是以色列坦克来了我都不怕。所以,在入睡之前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那段时间,我在一所大学的新闻学院教书来维持生计,教的正是调查性新闻学。但是收入相当微薄,当老师的都一样。传统的公立大学认为,你在他们的教室教书,付钱的应该是你。私立大学工资高一些,但不认识人,所以进不去。有时候想到那群傻乎乎的孩子,竟然认为可以上电视才喜欢新闻学,我真宁可自己穷点儿,不挣那个钱了。再穷也要有尊严啊。总的来说,我不怎么抱怨,去了趟父母的家乡,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贫穷,我怎么还能抱怨!

    每个夜晚,我的眼里都是儿子弱小的身躯,那么小,那么脆弱。我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我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小小的身躯恰恰是敌人的孩子。

    问题是,我知道。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大很多。有的女生来自上层社会,她们人很好,和她们接触后,我才大概了解了传说中的富人圈子。卡塔利娜是和我关系最近的女生,自称是左派,还是坚定的积极分子。但她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个社会民主党成员罢了,我根本不当回事儿。要不然呢?我还能怎么样!她经常去父亲的庄园避暑,每年都要和家人一起出游,二十岁的时候家里就送她一辆车,班上只有她有自己的车(每次出行我们都坐她的车),衣服都是名牌,而且是她母亲给她买的,她还是标准的金发碧眼。总之,只要有机会搞活动,我们都不会错过,而且每次都是在她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最后相处得很好,一直形影不离。她很大方,为了让我开心,她可以做任何事。比如,她可以想办法为我买到音乐会门票;她的朋友里只要有我喜欢的,都可以帮我介绍;她还邀请我去她们家农场度假。除此之外,她为人亲切。在她眼中,生活是那么美好!她总是慷慨解囊,跟任何人打招呼都要用亲吻,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真是个有趣的卡塔利娜。我们俩站在一起,别提那画面有多好笑,她金发碧眼,我却上下一般黑!我们经常穿对方的衣服,在一起学习,而且一学就是好几个小时。现在她在电视台工作,一切都顺风顺水。那时候她很喜欢来我家玩儿,对阿拉伯菜肴赞不绝口,还要去店里逛逛,但别的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她最喜欢在店里买些漂亮的布。“我妈有裁缝。”她这样说。有裁缝,这话让我听起来很稀奇。有几次我陪她去她姨妈家找东西,还陪她去她的表姐妹的聚会。就这样,我慢慢了解了那个社会。如果你不属于那个社会,就不可能有机会窥伺之。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她的父母会和我聊天,他们对我们这群人很感兴趣,聊到最后,总是说到中东问题。他们很有素养,卡塔利娜对这种生活早已见惯不怪了,所以看到我家吃饭的时候鸡飞狗跳的样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八个野人除了吃自己盘里的,还要抢别人的,大家从不聊天,因为全是吵闹声。更别提听母亲讲话了,她的声音根本不存在。

    卡塔利娜有一个哥哥,叫罗德里戈。显然,正如所料,我爱上了他。女孩子都曾经爱上过挚友的哥哥。罗德里戈比我们俩大几岁,学习法律。在他们家,只有他看起来最严肃。上大学后,我和卡塔利娜结为朋友,罗德里戈总是瞧不起我们,喜欢叫我们小屁孩儿。但是慢慢地,他看我们的眼神变了,之后我和他还有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只是没想到,那段感情被隐藏得那么深,都没几个人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寻找我们相爱的痕迹。正因为隐秘,所以就像一团火,一直燃烧着我们的激情。坦诚地说,我爱得情真意切,甚至愿意生死相许。就在我飞蛾扑火的时候,从卡塔利娜那儿得知,她哥哥已经有了新恋情,对方是他们那个世界里的女孩。后来当着面,他告诉我说:“我是要结婚的,莱拉,你知道我绝不可能和你结婚。”我问他为什么,结果却残酷得令人措手不及:“浪漫和激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我不可能和独立大街上一家店铺老板的女儿结婚,况且他还是阿拉伯人!”

    这是全世界阶级主义和种族主义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智利为什么存在这些阶层?曾经发生过什么?如果是君主制国家还可以理解,比如英国。但我们国家不是,确切地说,我们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级,过去也不是总督区[8]。西班牙征服美洲之后,智利和秘鲁、墨西哥一样,已经没几个土著人了,面对赶尽杀绝的殖民者,大家想想,他们能不害怕吗?马普切人连比奥比奥河都不能穿过[9]。所以怎么样?智利人的目光丝毫不单纯,对眼前的事物,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判断,最后对号入座。神不知,鬼不觉,快似离弦之箭。这是潜意识的,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改也改不掉。好了,这时候他的眼睛停住了,经过这一番打量,他已经获得了信息。现在,他开始说话,十个词,或者二十个词,好了,再不多说。对智利人来说,眼睛和耳朵就足以让他们立即获得想要的信息,并加以区分。

    很奇怪,有的人喜欢小孩子,可我不喜欢。并不是所有人,或者说,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小孩子。就像信仰,可有可无,但不是说有就有。说到这里,几年前我听过一个故事,令我思绪万千。娜塔莎听我讲过。一个叫伊雷娜·森德勒的波兰女人,1910年出生于华沙郊外,是某个社会福利部门的主管,当时波兰已落入希特勒之手。五十万犹太人被纳粹隔离起来,尽管担心爆发瘟疫,也不允许任何食品药品进入。伊雷娜·森德勒被要求在隔离区内监察结核病,因为可以进出自如,她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拯救里面的孩子。她挨个劝说父母,允许她把襁褓里的孩子带走,这可没那么容易。伊雷娜觉得关在里面就没有活的希望了,但是那些父母还在用各种幻想欺骗自己,就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最后,他们还是同意了,不仅是担心断子绝孙,还因为饥饿和疾病笼罩着所有人。渐渐地,伊雷娜每天都能带走一个孩子。她把孩子藏在手提箱里,或者斗篷里。她训练了一条狗,只要有德国人靠近,它就叫,把孩子的啼哭声掩盖住。这样就骗过了纳粹,她带着狗和那个秘密,从后面登上每天负责接送的救护车,经过隔离区的墙离开了。她把孩子留给那些基督教家庭,由他们来哺养。为了日后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写了一份名单,新名字旁边都注着原来的犹太名,然后把名单装进一个玻璃瓶里,埋在自家院子里的苹果树下。

    后来,盖世太保将伊雷娜逮捕入狱,对她残酷用刑,用棍子打烂她的腿脚,用木槌捶打她的身体,最后宣布她有罪,判处死刑。后来通过贿赂狱警,她才逃了出来。她隐姓埋名地藏了起来,一直到战争结束重获自由之后,她才敢出头露面,并且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家里的苹果树下,把瓶子挖出来,发现名单上几乎所有孩子的父母都被杀害了。

    晚年的时候伊雷娜住在养老院,照顾她的人就是曾经被她从犹太隔离区救出来的女婴,女婴被救时只有六个月大,她把孩子装在工具箱里,那只狗跟在身边。伊雷娜前不久才逝世。因为2007年她被提名参选诺贝尔和平奖,所以我才知道这个人,而与她竞争这一大奖的是艾伯特·戈尔,即最后的获奖者。

    奖项都无所谓了,伊雷娜·森德勒一生都献给了与她毫无关系的几千个孩子。他们都是犹太人的子女,说不定阿麦德的祖母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这才叫爱,但我感受不到。

    接下来我按时间顺序讲,先从儿子的出生开始。自然,一个人堕落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一开始,我努力做得和普通妈妈一样,照顾他,喂养他,鼓励他,但亲吻和拥抱让我一直觉得很不自然。我对他的爱,只在黑夜里摄入至少五杯以上的酒精之后才有。上帝垂怜,我真的想好好爱他。为了维持生计,我要上班。白天穿梭在城市里,等到夜幕飘进家中的小客厅,我便开始休息。看着桌上静候的皮斯科酒,伸手之前,我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贪恋?”我自己也不清楚,从来没有满意的答案,于是,斟满酒杯,一口灌下去,再多困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只知道现实世界不是我想要的,那里冰冷刺骨,毫无幸福可言,我不想生活在那儿。

    有一次喝多了,第二天不能去上班,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就没事儿了。那是第一次,到了第三次,被学校严厉批评,我向学校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可结果重蹈覆辙,第二个学期的时候我就被学校赶走了。

    这是第一次严重打击,失业。

    大家对我的劝告我全当耳旁风了,酒鬼向来什么都不听。从酗酒成性到适当饮酒有一段距离,有时候很长,很长,长到遥不可及。我认识有的人成功做到了很长时间地控制住自己。有一点很不利于戒酒,就是否认。酗酒的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酒精依赖症,对这种病也毫无意识。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擦亮眼睛,认清事实。问题是,谁来帮?这个人必须做到两点:一是有胆量;二是这个人非常关爱患者。

    系里有三四个朋友,都是学新闻的,和我一样在那儿教书。我们平时聊工作、聊专业,还交流世界观,可以说是无所不聊。当我开始因喝酒误课时,她们便察觉到我有酒精依赖症,当然,她们非常关心我的情况,因为我在她们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大家都想阻止我酗酒,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终于,最勇敢的一个冲到了前面,她跑来家里找我。她叫阿波洛尼娅,和电影《教父》里的阿波洛尼娅一个名字。我们平时走得很近,但即使这样,她在面对我时,也是鼓足了勇气。她开门见山地讲,我病了,但我自己好像没意识到。她很真诚地说大家在考虑我的工作问题,每个朋友此刻都在为我担心,她提到了阿麦德,还拆穿了我曾经的那些谎言。她尽一切努力地帮助我,为我约了这方面的心理专家(我当然没去)。我知道,我这个人强势又自闭,她做这一切非常困难,只能说这是她对我莫大的关怀。因为她,第一次有人告诉我酒精中毒这个词。我否认了,而且否认了一切。我继续在她面前编造各种违背事实的谎言,就像编电影一样。我装作很幸福的样子,事实上我没感受到一丝一毫。我口中的生活,其实根本不是我的生活。我憋了一肚子火想对她撒,但是忍住了。每次吃午饭或者聚会的时候,为了背地里反抗她,我就故意多喝点儿酒,戏弄她对我的一片好意。最后,她走了,我失去了她。就像她后来说:“这些酒鬼满口谎言,和莱拉做朋友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失业快把我逼疯了,我找了所有能找的工作。最后,只得去一家专做广告的杂志社写些无聊的东西。钱很少,但至少付得起房租了。那时候房租很便宜,但剩下的钱还是不够我生活,这句话可不是撒谎。我开始四处借钱,先跟家里借,之后跟朋友借。起初还能按时还,后来便懈怠起来,因为确实记不得了,想还也还不了。我开始经常撒谎,可我自己却意识不到。阿麦德由家里人照顾,多亏有七个兄弟姐妹,总有一个能照顾他。小点儿的妹妹经常带阿麦德去爸妈家,能给他饭吃。当然,他们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劲。平时我都按时去接阿麦德,结果有一天我忘记了,晚上七点还没去。因为那天在路上遇到几个大学同学,大家就决定一起去酒吧。不经意间就很晚了,当我终于想起来去接阿麦德,同学们劝我再喝几杯,说他们请客,我就留下继续和他们饮酒作乐。回家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阿麦德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喝了酒,我酣睡如泥,一觉醒来已经很晚了,我去父母家接阿麦德,大哥在家等着我。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居然打我,直接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我是这个家的耻辱。家里不让我把阿麦德带走,说我没资格抚养他。我跟家里保证要洗心革面,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受到这样的羞辱,我决心戒酒。那段时间真是一场噩梦,我给自己设了一个圈套,许下了我根本做不到的承诺。我把酒全部藏起来,果然,电影里对酒徒的描述都是对的。但问题是,戒了酒,我怎么做母亲?或者说,被祖国的三个敌人强奸,还有了一个儿子,我该怎样面对?没有酒精,那段经历就会像电影一样不断重播,那些画面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删除。身体的疼痛、满腔的怒火和屈辱,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我可怜又不幸的孩子,他有一双绿色的小眼睛,总是勾起我那段恐怖的记忆。为什么当初不把他送人领养?都怪我没及时想到,自以为是地认为能克服一切困难。等到后来再送走,家人肯定反对。他们都喜欢阿麦德,什么私生子,已经无所谓了。就连父亲都开始喜欢他,哪怕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从没跟我说过,但是我的姐妹们告诉我父亲是如何一步步被那个小家伙俘获的。

    但是还没到最后。总是这样,永无止境。

    那段时间,我试着戒酒,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到,有时候意志力还是不够。但是隔段时间沾点儿酒,能让我精神焕发,耳聪目明,连阿麦德的事儿都抛在了脑后。我真是大错特错,人一醉酒就犯傻。这时候,我就想再写一本书,以中国为主题。我坚信,这是神明给我的启示。怀揣着激情,我去找大哥借钱,说我要去做戒酒改造。他毫不犹豫地把钱给我,还很欣慰,通知了几个住在爸妈家的妹妹,让她们再多照顾阿麦德一段时间。和大哥告别后,我揣着一大笔钱离开了,那全都是用来买威士忌的,威士忌的味道最好了。毫无疑问,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好好过把瘾。家里跟我要治疗的地址,我不给,辩解说是我的隐私。可怜的亲人们为我牵肠挂肚到疲惫不堪,又害怕我反悔,再去酗酒,所以都不再追问我。

    我买了一大堆威士忌。本来可以买几瓶芝华士牌的,反正手头钱多,最后还是买了红牌尊尼获加,因为便宜,可以多买几瓶。我去不同的超市和商场买,每次都要拎个口袋,防止别人看见。记得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坐在窗边,朝窗外望去,天空一片混沌之色,只好观察起旁边的姑娘。她和我挺像,看起来年龄差不多,正在读一本书,栗色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身穿蓝色牛仔裤,黑色长靴,灰色连帽衫,上面印着智利大学的徽标。她正看得全神贯注,总是有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她时不时地用手捋到耳后。她一会儿越过我看看窗外,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在一段文字下画线。突然有一瞬间我们目光相碰,她冲我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记得,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真,如水一般清透,直戳我背后那个弥天大谎。她好像在说:“我们正肩并肩一起走呢。”就像两个同龄姐妹,外貌相似,都很努力,都很聪慧,年轻的我们都希望给生活增添一些有意义的事。而她面前的我,正有几瓶尊尼获加藏在地上的塑料口袋里,准备让它们在我体内流淌、燃烧,直到胃里,那个地方埋藏着千丝万缕的哀愁,怎么解也解不开。任何讲经说道的人都比不上那个微笑,它仿佛在对我说:“你不过是个大诈骗犯,一点儿没错。”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从妹妹那里把房子钥匙要了回来,确保家人找不到我,因为他们可能会来家里找孩子的东西,或者来打扫卫生。我的姐妹们都是些豪爽的人,担心我出什么事,才拿了我的钥匙。我把钥匙从她们手里要来,是想一个人躲起来静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或许它永远无法愈合,并伴随我一生。但当它重新裂开,又流血的时候,需要我轻轻地抚慰它。

    我消失了,毫不留情。

    五天后,他们找到了我,当时我已经奄奄一息。因为钥匙被我拿走了,几个哥哥只好破门而入。是楼下的邻居之前总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几次来敲门都无人回应,但家里有声音,我想可能是我在卫生间呕吐或者摔倒的声音。邻居找了我的房东,房东就找到了我的父母。或许大家觉得我应该感谢那可恶的邻居,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被送到急救室。脱离危险后被转移到另一个诊室,精神病科,在那儿住了很久,直到把酒戒了。说得难听点儿,我只是不喝了,酒瘾根本没戒掉。医生总是要求我们想象一些美好的事物,可是进入我脑海的只有甜橙树和橄榄树。那片土地,尽管饱受摧残,但永远有甜橙和一点儿橄榄油,让你享受她的恩泽。

    等我又能站起来了,便回到父母身边,把那套出租房退了。我的东西都被尘封在父亲店里的仓库。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艰难生活。阿麦德就在我身边,真是可怜又不幸的孩子。一开始他拒绝我的亲近,仿佛完全忘记了我这个母亲,他只让姨妈抱,后来才慢慢地注意我。我躺在床上,久久地注视着他,到最后我甚至感谢他能出生在智利。我觉得,一个人在哪儿出生能决定他的命运,而且谁都不知道你会在哪里降生。五十多年了,整个智利大地没听到过一声爆炸,而另一些地方却炮火连天。比如我朋友卡塔利娜,就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儿,从没听过空中飞啸的子弹声,连她父亲和祖父都没经历过。(当年政变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去哪儿了?海边吗?)当我看电影《和巴什尔跳华尔兹》时,我在想,这个以色列导演曾亲眼目睹萨布拉和夏蒂拉巴勒斯坦难民营大屠杀,而他的父母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如今,这位导演的儿子能够讲出父亲和祖父所见证的一切,他天生就带着伤痛。我的阿麦德就是这样,他带着伤痛来到这个世界。

    我再回头讲讲出精神病科后的那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把父亲的脾气都磨软了,他容许我住在他们家,需要钱可以跟他要,甚至还听从姑妈的建议,给我找了心理医生。“不是戒毒所,”他说道,一个字都不多说,“能帮助你。”我问道:“帮助我什么?”“能帮到你。”他又说道,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想接受心理治疗,从来不相信花钱能解决个人问题。这不是男人嫖娼吗?我不是说娜塔莎干的是那档子事。但让我花钱买人听,买人爱,买人心,不,我不干。我是被逼无奈才来的,事情就是这样!第一次治疗的时候,娜塔莎就发现了。她肯定想,我是块难啃的骨头。

    时光荏苒。

    和大学领导沟通了很久,终于重新站上讲台。我要努力做最优秀的教师,弥补曾经的过失,让大家相信我。现在感觉挺好,有了归属感。我不再给那家杂志社写虚假轻浮的广告宣传,更不会去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工作,因为伏案执笔才是我的最爱。工作之余,我还在一家私立大学上晚课,其实不算讲课,只是辅导论文,报酬也很可观。因为我不想再穷下去,不仅为了多挣些钱,也为了满足我的自尊心。

    另外,我还要出版那本关于中国的书,已经开始写了,我写了很多随笔,也读了很多书。我马上就要去旅行了。我现在还和父母住一起,都这个年纪了,确实难为情,但之前接二连三的变故,实在走投无路了。大家内心其实不希望我离开,当然不是为了我,而是阿麦德。他现在不仅仅是我的孩子,也是父亲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是所有人的孩子。阿麦德过得很开心,看到大家对他悉心照顾,我心里十分安慰。现在他已经上学了,在一所公立学校,放学后整个下午就和父亲在店里,帮他量尺寸和卷布。虽然很少见他眼里含笑,但他很健康,也很可爱。我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为他考虑未来,甚至开始理解点儿犹太人这个民族。我努力了,真的。我喜欢读书,只有阅读能帮助我,这是任何清规戒律都办不到的。我喜欢三位以色列作家的作品,阿莫斯·奥兹、亚伯拉罕·巴·约书亚和大卫·格罗斯曼[10],那都是为了阿麦德。

    我想我终于理解什么是心灵创伤了,特别是埋藏在我心里的那道伤。

    每次把自己折磨得醉生梦死,才发觉历史已经留下了抹不掉的伤口,而我却把它死死地压抑在心底。伤口反复开裂,仿佛有冥冥之音呼唤着它,要求再给我一次痛的洗礼,它立刻狂躁起来,任谁都无法平息。不知大家有没有理解这些,简单地说,就是我放不下那一次暴行和它带来的一连串后果。那种切肤之痛,只有酒精才能缓解。在酒精的催发下,一声呐喊终于从伤口迸发,茫茫中我却寻不得它的踪迹。受伤的永远是肉体。虽然酒精让我思维混乱,时间、意识和世界被撕成碎片,但痛苦还是重新刺痛了我的身体,每次都是如此,就像在贝伦镇附近军营里的那次遭遇。

    没想到那场意外会变成幽灵,每次一犯酒瘾,正是它又在缠绕着我。

    离开贝伦镇去加沙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没事儿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意外车祸。在现场,人们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没什么大碍,向警察提供口供后,便各自回到家中躺下休息,一周后他们将遭遇沉重打击。意外之后,我不停感慨自己强大的内心,经历了性暴力,还能平安无事,自己都佩服。也庆幸三个残暴的士兵加起来都没把我摧毁。

    我的打击来自回国之后。我怀孕了,这时才发现一切真实不虚,之前的平静只是对事实的否认,我万念俱灰。验孕结果赫然在目,痛苦又对我席卷而来,就像经历了第二次强暴。打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再晚都会来。是我太天真了,苦海无涯,岂能让我轻易地逃走?当头一棒,我只得俯首称臣。只是不知,到底或早或晚,哪种更来得痛彻心扉。

    从前,是再也回不去的流年。

    第二次打击后,我的身体裂出一道道痕,变成了碎片散落满地,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支离破碎。

    真实只能用言语大声地讲出,把我拉回过去的不是我的声音,不是的,我什么都没做,也不想听到那个声音,那是我儿子的声音。那个声音证明一切真实不虚,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它来自那道伤,是刻在我心里的伤。

    娜塔莎告诉我,故事只有讲出来,才能控制得住。今天我做到了。回忆是沉重的,为了治愈心灵,每一个经历痛苦的人都要学会拿起它,但这需要他人的帮助。今天,你们作为见证人,我把它拿起,转交给你们,记得,它很沉。

    如释重负的我,早已精疲力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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