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方人。来自努布雷省的一座小镇,伊塔塔河从镇子穿流而过。今天我只想说说他,卡洛斯。我在乡下长大,是农民的孩子。如果不是卡洛斯,我就留在农村了。父亲是庄园里的佃农。我有很多兄弟姐妹,有的没活下来,现在剩我们五个。那时候在农村,小孩会夭折,尤其是刚出生的孩子。女人把孩子生下来也不会留在身边。没有人有文化。现在变化实在太大了。嗯,毕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老了,都六十七岁了。
我们悄无声息地生活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但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愿意活在世界的中心,因为那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们宁愿待在角落里。我上过学,可是没学到什么东西。冬季一下雨,满地都是烂泥,根本去不了学校,所以老师经常缺课。学校把所有学生都放到一间教室里,只有两节课,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但老师教的都一样。(一天,庄园主问埃尔纳尼的名字开头有没有字母H [11],埃尔纳尼是和父亲一起干活的另一个农民。他回答说:“没有。那是给有钱人的,我们要那H干啥用?”)
后来我退学开始帮家里干活,我既要在菜园里帮母亲,又要帮父亲喂养牲畜,都是清一色的奶牛,有大有小,马只有几匹,这些全属于庄园主,只有那只叫泰的狗是父亲的,它一身黑毛,长得很漂亮。田野里有很多蜻蜓、大马蝇和牛虻,它们很快就习惯了我的存在,不会来叮我。那里的蛇很细,也不太长,不会把你怎么样。毛茸茸的蜘蛛也不吓人,农村里到处是它们的身影,它们常常藏在自己打的小土洞里,我的几个哥哥弟弟把它们从洞里挖出来装在瓶子里,蜘蛛看起来太丑了,但是和蛇一样不会伤人。田野里没有什么危险。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感受从北方吹来的风。我仰起脸,等待它飘来抚摸我的面庞,我等啊等,它来了,就像来看望我一样。等到北风离开,树叶就被雨水装扮得晶莹剔透。我家的房子盖在一个水塘边,我们掉进去好几次,但是水不深,而且清澈见底。在乡下,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很多狗,没人晓得它们从哪里来,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母亲有时候抱怨说家里连口吃的都给不了它们。都是些流浪的土狗,它们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尼诺和巴塔利亚。尼诺体型小,浅咖啡色,就像打好的土鸡蛋和拇指饼干混合的颜色,它的耳朵和四肢都比较短。和尼诺相比,巴塔利亚是只长毛狗,有的地方是栗色,有的是橙色,看起来挺漂亮的,也是因为它身形比较高大。我把巴塔利亚留在身边,它日夜跟随着我,它太爱我了!巴塔利亚喜欢在地上打滚,四条腿一伸,在地上滚啊滚,滚成了一个火球,冒着橙色的火焰。它看起来是那么悠然自得,我在一旁羡慕得恨不得也趴地上陪它一起滚。我曾经多少次希望自己也是一条狗,至少尼诺和巴塔利亚比我们过得好多了。有时候我和巴塔利亚跑到牧场去,摘几株山羊豆,然后藏在灯心草丛里玩儿。一旦被父亲发现,他就解下皮带抽我,这时候巴塔利亚开始低吼,父亲有点儿害怕被狗咬,就走了,一边穿皮带一边扯着嗓门儿骂,如果我再不回去干活儿,下次就把我撕碎。还好巴塔利亚有它的优点,母亲喜欢它,因为它会抓老鼠,简直就是捕鼠能手!问题是,每次它逮到老鼠,都叼过来给我,作为礼物送给我。我从不喜欢老鼠,那些家伙看着真让人恶心,农村的老鼠又肥又大,巴塔利亚捕到的也是这样,它居然还把那东西叼给我。不仅如此,之后,还用舔过老鼠的舌头舔我的脸和胳膊。
巴塔利亚死后,我躺在栗子树下,也装得像死人一样。我们家最漂亮的东西就数那棵栗子树了,是棵老树,树冠硕大,枝繁叶茂。平时我们都在那棵树下活动,特别是夏天的时候。树下放着一个大木盆,我们就坐在它的树枝下洗衣服、剥豆子和玉米粒。所以巴塔利亚一走,我就在树下闭着眼躺了三天。家里人也都不来叫我干活,也没人敢和我说话。到了第四天,母亲过来跟我说:“好了,路易莎,巴塔利亚去了另一个世界,它不会回来了。”我睁开眼,站起身,便开始和母亲洗衣服。
这就是死亡。
我最喜欢的树木之一是酒果树,它长在野地里,努布雷的田野里到处可见。它的树干很细,树枝很长,叶子密实。它的果实很小,圆圆的。蓝黑色的皮肉能把你的嘴和手都染上颜色,染得到处都是。它的味道甜甜的,十分可口。最开心的事就是和兄弟们回到家,一个个都变得不像人样,是蓝模蓝样的,母亲也只能在一边责骂我们。我们的牙齿像焦炭,但没有那么黑,带点儿蓝色。我们从来不找东西把牙洗一洗,就那样,牙齿好久都是蓝色的。
你印着酒果的围裙。[12]
乡下最好的东西就是庄园主家的房子。也是那儿唯一的大房子,所以大家都觉得很神秘。他们不准我们进去,但我们家离那儿非常近,马厩那儿有一个小山丘,我和兄弟们就爬上去偷窥。有时候父亲要去给他们家修草坪,小时候我从没见过哪片草地被剪过,只有庄园主家才会剪草,所以父亲答应带我同他前去。我喜欢青草修剪后的味道,那是乡下最好闻的味道,我太喜欢了,无论刚出炉的面包,还是刚熨平整的床单,都比不上那种青草香。据说我曾经发愿长大后要当园丁。太少见了,多少女人都被埋在干不完的活里,至今我都没见过哪个女人当园丁!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村里修了一座教堂,虽然简陋,但也算是个了不起的新鲜物了。过了很久,来了一个神甫,他给大家主持弥撒、洗礼、婚礼,全村人都领了第一次圣餐。他每天都和大家在一起,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拯救我们,让我们脱离苦海。教堂很美,我很喜欢去那儿。卡洛斯不喜欢神甫,有一次他告诉我:“路易莎,你知道吗?地狱并不存在。”“怎么可能没有地狱,卡洛斯,你别乱说。”我回答他。他说天主教会编造出一个地狱来安抚贫苦百姓,让大家以为存在一个比现世更悲惨的地方。我跟他讲:“哎呀,卡洛斯,瞧你说的这些话,看上帝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他回答说:“我已经在受罚了,路易莎,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直在受罪。”
卡洛斯说话就是这样,虽然我会啐他几口,但我喜欢听他讲,他太有主见了。既然小时候教的东西对他来说无所谓,那我就在想,他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恋童癖,他那么反教权,可能会大说特说一番,肯定的。
十五岁时我被送去奇廉那个城市打工。是姐姐先去的,她给我找了一份工,就是在人家家里打扫卫生,照顾几个小孩。我并不喜欢,便回了乡下。但是父亲让我回去,我只好继续干下去。房子的主人们都不坏,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房子普普通通。孩子们都很乖,不惹事,但是我总是吃不饱饭,他们把东西全都锁起来,女主人一天只开一次储藏室。那时候还没有冰箱,至少奇廉没有,所有的新鲜食材只能每天去市场买,会有一个账单。我没经手钱,从来不经手。至今我还记得女主人走哪儿都带着一大串钥匙,生怕发生点儿什么意外,我觉得是这样。在乡下我们都没见过钥匙。我在那一家干了一年,夏天的时候就回乡下了。还是自己家住着舒服。虽然家里从不准我休息,总把我叫去牧场放牧,但是我可以和狗玩儿,可以爬树上摘梨和苹果吃,虽然不怎么好吃,但我很喜欢,因为没尝过别的果子。还有酸樱桃,那个我也吃,我们那儿有一片林子,都是这种树,谁都没去种过。听父亲说,它们是自己长出来的。那种果子味道很酸,颜色偏白。后来知道有红樱桃,我经常吃。我很怀念池塘边的那棵波尔多树,我藏在它茂密的树冠里,它的叶子是深绿色的,很厚,看起来是那么优雅,低头便是池塘的水。我在树上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有一幢房子,就像奇廉的那个夫人家一样,那就是我的全部了。
后来有一天庄园主太太来了。“路易莎到了该干活的年纪了吗?”她问我母亲。“早到啦,都长那么大了!”母亲回答道。我当时十六岁。
那年夏天,我被带去几户人家干活,看看我干得怎么样。如果好,之后可以去首都干。当他们提到首都圣地亚哥,我想象的是一幅巨大的画面,一座座洁白的房子整齐划一,都是两层楼,中间有扇大门,上方有两扇窗户,好多好多这样的白房子,数都数不清。村里人都想去首都,就像约好了似的,卡洛斯后来这样形容。对村里的女人来说,去首都要更难,除非夫人带你去,再没别的办法。男人可以去服兵役,但我们女人不行。听说我可以去首都,庄园里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嫉妒,女的就更别提了。我没那么傻,知道这意味着一种特权,只不过当时还不会特权这个词罢了。后来是听卡洛斯说的,他总在各种大会上针对有钱人的特权问题侃侃而谈,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个词,我在家念叨了好多遍。好了,那年夏天我在庄园主家里干活合格了,便起身前往圣地亚哥。当我看到宽阔的马路和密密麻麻的汽车时,不禁感叹:“好大的城市!”上帝啊,我有点儿恐惧……我不敢一个人上街,周日有时候只能待在家里,没有人可以一起出去,直到我哥哥来了。他之前离开农村去参军,所以在首都生活。他教我如何去他家,他就住在洛巴列多住宅区。那时候我才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后来正是在他家发生了最重要的事情:我认识了卡洛斯。
卡洛斯在建筑工地上班,是施工队长,平时工作认真,所以工头对他不错。他出生在艾森市,说话带南方口音,却总嘲笑我的南方口音,我便觉得他很幼稚。他的父亲是个脚夫,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有一个哥哥,去了阿根廷,后来就一直杳无音信。所以卡洛斯身世凄凉。我们刚认识,他就开始追求我。我那时候算是个黑美人,长得丰满迷人。当年我们就结婚了,只走了法律程序,我本来想再办一次宗教婚礼,但是卡洛斯有自己的想法,他说在教堂结婚没意义。总之,我们别的都没做。他跟我说:“上帝不喜欢送祝福。”起初我们在委拉斯凯兹将军大街那里租了一座房子里的一间屋子。女儿戈隆德里亚娜出生之前,我一直在别人家干活。我怀孕后,女主人立马就明白了,她说:“路易莎,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你随时可以回来。”靠着卡洛斯的工资,我们依然维持着生活。那一年,卡利托降生了,现在在瑞典,是个电工,他娶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就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有件事我一直不能原谅卡利托,就是他把我的戈隆德里亚娜也带走了。他把瑞典跟她讲得天花乱坠,直到有一天,女儿禁不住诱惑,把我一个人丢下了。“行了,唉,路易莎,”我劝说自己,“既然孩子们有权掌握自己的生活,就不可能永远待在母亲身边了。”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太喜欢和卡洛斯在一起生活了,所以从没提起过农村。沉默的我,一直都很怀念农村,怎么可能不怀念!我们多了两个孩子,委拉斯凯兹将军大街的屋子实在住不下了,我们搬了家,之后我买了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因为想听它们打鸣儿。结果公鸡太没规矩了,要不就是老犯迷糊,谁知道呢。我习惯了天亮鸡鸣,结果那只公鸡根本不分时间,说叫就叫。在南方,每次母鸡下了蛋,公鸡就会叫起来,父亲说鸡叫是为了庆祝。在宁静的傍晚,如果听到好多次公鸡叫,父亲就准备第二天吃鸡蛋了。后来在圣地亚哥,我把鲜蛋留给孩子们吃,卡洛斯不吃,他说他不会吃一只“认识的鸡”的蛋。这个傻瓜,他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怀念乡村,怀念夜晚。人们总觉得乡村的夜晚是静谧的,其实不然。当然了,那里没有车,没有吵闹的音乐,也没有汽车喇叭声和孩童的聒噪,这跟城市不一样,但依然有一片声音的海洋。我可以分辨出那些声音,有各种各样的鸟鸣、蝉鸣、蛐蛐的歌声,所有生灵都在同时唱歌,所有声音都交织在一起。还有狗……它们在夜里哭泣,心里有太多苦楚。
我们的生活是这样,卡洛斯盖楼房,我抚养孩子,当时正是阿连德当选总统的时候。“世界即将改变,路易莎。”卡洛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讲,满怀憧憬。那些年来去匆匆,就像被困在旋涡里,深感焦虑不安,而所有人就生活在那旋涡里。卡洛斯工作很辛苦,要参加工会、工人联盟[13],还有各种会议。
有一天十一点的时候他找到我,求我仔细听他讲。“我要赢,路易莎,”他说,“我为胜利而战,并且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小的时候没有权力,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和一群手无寸铁的人生活在一起,我看到了我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种苦难永无止境,而它的根源就在于我曾经无法拥有的权力。你明白吗,路易莎?”
他接着讲那些政治党派。“你不要掺和进去,卡洛斯,”我跟他说,“你去是为了啥……”他很严肃地看着我,他在思考,但没跟我讲他脑袋里在思考些什么。他还讲到了他的同伴,都是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但在这之后,我再也没听过伙伴这个词。他递给我几本书,希望我能看懂,受到一些启发。“你别再为别人的肮脏去清洗了,路易莎,”他说道,“等你再工作的时候,去做些值得你做的事情吧。”那些日子很美好,卡洛斯后来把那段时间称为一千日,是等到所有恐怖的日子过去之后。
1973年开年的时候,我们去南方度假。父亲对我说:“这一年小麦的收成会很糟,路易莎。”
9月11日那一天,太阳落在我们头顶上,仿佛一个杀人犯。
一天夜晚,他们来搜捕卡洛斯,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那一年我三十一岁,他三十三岁。当时是11月,是政变发生两个月后。我们正在睡觉,因为街上有宵禁,听到敲门的时候,我跟卡洛斯说:“都这个点了,街上不应该有人啊。”但是还有人在敲。他们大呼小叫地进来,叫着卡洛斯的名字,瞬间把他抓了起来。“让我把衣服穿上。”他说道。但是,他就那样穿着睡衣、胳膊被人抓着给带走了。我开始叫喊。“别喊,阿黑,如果我一会儿回来了,就说明他们抓错人了。”这是所有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别喊,阿黑。
孩子们醒了。没看见卡洛斯离开,也没见到那些士兵,他们什么都没看见。第二天,我跟孩子们讲爸爸去南方了,就会回来的。
从9月11日起,从拉莫内达宫遭到轰炸之后,卡洛斯非常痛心。哎哟,我看他那样子,心里就嘀咕:“以后还有事等着他呢,他能撑得住吗?”当时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但从没真的那样想过。
等待开始了。
我们住在格兰大街七站巴勃罗·聂鲁达住宅区,后来叫贝尔纳多·奥希金斯小区,是在不久前才改的名字。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正值人民团结阵线执政期间,大家疲于奔命,邻里间也不来往,所以我们对附近的人都不太认识。卡洛斯被抓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走出家门,希望能遇见什么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没人向我走来,没人知道,也没人看见,就好像一切只是我的臆想。我的床空了,这可不是臆想。我一声不吭,我觉得我必须把嘴闭住。只要不张口,卡洛斯就会回来。我说话越少,他回来得越早。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了。我连面包都不敢出去买,生怕卡洛斯回来找不到我。我和孩子们每天都待在家里,完全当作一件任务在做,而且很艰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认真办一件事情实在太难了。一天,我带着孩子们去洛巴列多,就是我哥哥住的地方。我跟他讲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卡洛斯有一次自告奋勇去跟工头说说工作的事情。但是谁都不知道什么事。“他们施工队有三个工人到现在都没回来。”他对工头说。我不认识他的同伴,卡洛斯从没带他们来过家里。“路易莎,”哥哥说,“你回乡下去吧,那边先照顾好你的生活,然后等卡洛斯回来。”我回答说:“如果他回来看我不在怎么办?”
我记得卡洛斯曾跟我讲:“法律和正义不是一回事。路易莎,你记住,法律绝对不是正义。”我记住了,那我应该去伸张什么正义?
我的苦难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我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弄钱。我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房租要交。别人有补助金,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气死我了,卡洛斯又是参加工会,又是这事那事一大堆,怎么就没想过给自己弄一套房子?可怜的卡洛斯可能觉得我这一辈子都用来给自己整套房子了。第三,学会适应没有卡洛斯的生活。女人如果一直和一群小孩子在一起,她会变傻。我不和任何人说话,也认不得几个人。我开始需要和成年人说说话。但是慢慢地,我习惯一个人了,虽然付出了许多汗水和泪水。说实话,我流的泪比汗水还多,但我不得不等到夜深人静才默默地落泪。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一个人不喜欢什么东西在赌气一样。我学会了把泪水咽在心里。
我想卡洛斯。想他可能会遭受寒冷。他们为什么当时不让他穿上衣服再走?那件睡衣一点也不暖和。我想抱着他,想和他说所有没说过的话。
我去找以前的庄园主夫人,就是父母常年生活的那个庄园。有人可能会问,怎么有那么多穷苦女人当保姆?因为干家务活儿本来就是女人生活的部分,只是把范围扩大了而已。而且这些人别的都不会做,家务是天生就会的,每天都做,还能挣到钱。我还能干什么?我还会干什么?当然了,卡洛斯不喜欢我把这些力气用来给别人家干活,但是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使力啊。问题是孩子们。夫人只能留下一个孩子,“两个不行,路易莎。”她跟我说。我又去找邻居,那个女主人很和蔼,但很少说话。我比较喜欢的是她不爱说闲话。她问我丈夫去哪了,我说去南方了,她就信了。我们商量好她帮我照顾卡利托,我拿出工资的一部分给她作为报酬。她也有几个小孩子,反正一样要在家里照顾。我带着戈隆德里亚娜去干活,公交车上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声不吭。我干活的时候,她的表现特别好。我可怜的孩儿啊!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我打扫房间,洗衣服,熨衣服。厨房由另一个保姆负责,是家里的常住保姆。工作期间,我不断地观察着那个家里的日常生活,第一次感受到了羡慕之情,以前从没羡慕过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羡慕。女主人很和蔼,但有些傲慢,还很优雅……她上半晌出门,说是去“办手续”。谁晓得她去做什么。男主人很少在家,经常去南方,那里有他的天下。孩子们都上大学了,两男两女。别提那几个孩子有多乱了,把衣服扔在地上,捡起来能怎样?什么东西都往地上扔,书、本子、内衣、信、光碟、唱片,扔得满地都是。保利娜最小,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刚认识她的时候特别小,她那小脸儿长得可漂亮了。
有一天,保利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出来,最后被送去看医生了。事后,夫人很严肃地跟我讲:“太可怕了,路易莎,保利娜得了抑郁症。”“保利娜为什么抑郁?”我问道,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因为我才是一直很抑郁。她没有经历丈夫被抓走,她有家,有吃的,也不用像我一样照顾两个孩子,而且还能上大学,谁都没给她添麻烦。我实在不理解抑郁症,看起来像有钱人才会得的病。那年的整个冬天,保利娜都在抑郁,她整天黏着我,一刻不让我消停。现在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突然就伤心得死去活来,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夫人和我谈了话,说她可以另外找人来做清洁,但是我不能离开保利娜。就这样,我在保利娜的房间里度过了整个昏暗寒冷的冬天,和她一起看电视,一直陪着她。我俩就像两个幽灵,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哀伤。有时候,好像有幽灵在和我们讲话。听着雨水打落在窗户的玻璃上,她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你为我难过吗,路易莎?”她们允许我把戈隆德里亚娜带到房间里,让她静静地在地毯上玩耍。一天,保利娜跟我说:“你知道吗,路易莎?妈妈为什么那么担心,让你专门负责陪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你说说看。”“因为他们害怕我自杀,所以才这样。”“你自杀!小美女,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说什么呀?”我想象着保利娜长大后的样子,她有自己的工作,有爱她的丈夫,这个人要工作有工作,要钱有钱,她可以去父亲的庄园度假,再请一个路易莎来做清洁,有可爱健康的孩子,陪他们旅行,给他们买衣服,住漂亮的房子。全世界都在她手里了,这样一个姑娘,怎么能说自杀?哎呀,上帝啊,或许到现在我还没把人弄明白,但这对我也没什么意义,和她的未来相比,我女儿的未来……如果我女儿要什么有什么,享尽荣华富贵,那会是什么样?卡洛斯走后的第一个冬天,也是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多亏了保利娜我才熬过去,我的女儿才没受冻,因为一回到自己家就觉得冷。家里只有一个石蜡取暖炉,但是卡洛斯让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开着它,会着火,所以每次睡觉我都关了它。两个孩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两只僵硬的乌鸫,我们仨紧紧地贴在一起睡觉。孩子们不缺吃也不缺穿,从没邋遢过。至于我,嘴里永远都是谎言,每次孩子们问父亲的事情,我都回答说,他在南方。
卡洛斯没回来。又过了多少日日夜夜,他还是没回来。可是我心里的痛苦丝毫未减,它就像傍晚的太阳,始终不肯离去。
有一天,我问夫人信不信新政府一上台,人会失踪。“你怎么了,路易莎?”她这样回答我。干活的时候我总希望能从她那儿知道点儿什么,但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在拉斯孔德斯[14]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卡洛斯在南方,抛弃不要我了。
如今我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我知道上哪儿能问事情和寻求帮助。还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像我这样孤单。但是那个时候我哪会知道这些?
我太想要一个家了!有个婆婆和我一起过这艰难的日子,有个小叔子去四处打探消息,有个小姑子让我时不时把孩子们留给她照顾,那我就可以松口气了。想跟人讲讲卡洛斯,又不想被怀疑。就连我哥哥也因为那时候过得不顺,离开首都回南方农村谋生去了。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每天清晨。七点差一刻我去上班,我在门上留一张纸板,下午回来把它取下来,第二天再放上去。纸板上写的是:“卡洛斯:我在上班,七点半回来。路易莎”。有一天,帮我照看卡利托的女邻居说:“我说邻居呀,您打算一直这样放张小纸板到什么时候?”“如果上帝同意,就这样一直等他回来。”我回答说。她同情地看着我。
你们知道什么东西能置人于死地?沉默。沉默能杀人。
除了哥哥,我从没和任何人讲过。
别喊,阿黑。
我把嘴紧紧地闭住,年复一年。慢慢地,心里打了好多结,最后绕成了一团乱麻,怎么解也解不开。黑暗正渐渐吞噬着一切。企图绕开那些痛苦的事情是一种错误,学不到任何东西。即使付出代价,也应该停下来,抓住它们,不要放手,就像在乡下逮兔子一样,要想抓住就得设陷阱,不能让它们跑了。如果医生是想让大家在这儿讲话,凭我的经验,这对我们有好处。我称呼她为医生,是因为我做不到直接称呼她的教名,刚开始我叫她娜塔莎女士,但她很不喜欢,我就改叫她医生了。我是通过资助来到这里的,是资助,因为我根本付不起钱。还好,不只我一个人得到了资助。这件事让我不太好意思,至于诊疗费用多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我来诊所还因为另一件事,去看病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开阿司匹林。“我觉得难受,医生,很痛苦。”“哪儿难受?”“神经,医生,全身都疼。”然后看见医生眼里露出一丝异样,就给你一盒阿司匹林。我进医院后,幸好有位心理医生同情我,她人很好,遇到她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是她带我到这里看医生。那是我第一次讲我的故事。第一次给一个人讲我的丈夫被抓走以后失踪了。我都没给自己讲过。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后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接着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最后一年一年地过去。忧伤已经笼罩了一切,从天到地。而我,一个典型的农妇,啥事儿不管,乡下人都这样。我继续等卡洛斯,从没想过死亡。他还活着,穿着睡衣在那儿挨冻,但还活着。有一天,夫人说当年失踪的人在阿根廷,“如果他们利用当时的政局,抛弃妻子悄无声息地离开的话。”她跟我讲。我想到了小叔子,他就是翻过山脉再也没回来。但是卡洛斯呢?为什么不能回来?他爱我。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在阿根廷,说不定是呢。我想起巴塔利亚死后,我闭着眼在栗子树下躺了三天三夜,这个办法很好。怎么样都比干等着强。
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哪儿?你没听到我说话了吗?
那时候小区里贴着皮诺切特的海报,那是喜欢他的人干的,如果不喜欢,就一声不吭。所有人都担惊受怕地活着,害怕丢了工作,当然,也怕丢了性命。皮诺切特就像一种病,全国一半的人都被这种病魔缠身,只能任由它摆弄。我不希望孩子们被传染,不希望他们为了父亲的事情倒霉,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
遇到医生之前,我找过占卜师和通灵师,只要是能给我点儿消息的人,我就去找。有一天在公交车上,一个女人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说:“心灵进化者”。我去了,她跟我讲:“从苍天到最后一克泥土,都是哀伤,都是哀伤啊。您就要得伤心病了。”我就在想:“人还能得伤心病?”要知道人刚一睁眼就是痛苦的,我想起戈隆德里亚娜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声啼叫,然后号哭,那是她来到人世间做的第一件事情。想象一个婴儿笑着出生了呢?她会去哪个世界?但是那个心灵进化者说得有道理,我已经病了,只是自己没意识到。我总是身子疼,而且全身都疼,这和生病有什么区别?还有神经,神经一直在疼。可能是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我后来找医院给我预约一个小时的诊断时间,等了很久才约到,去了之后他们找到了症结。左胸的位置,有癌。可不是么!你们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就是因为沉默和哀伤堆在胸里了。
癌症是再晚一些的事情了。
家。
是一剂毒药。
我始终认为,卡洛斯回来了一定会回这个家。如果在其他地方他会找不到我。房子是租来的,终于有一天,房东来了,是个老头儿,我们住同一个小区,街角的小卖部也是他的。“我要卖这个房子。”他跟我说。我吓了一跳,说道:“不行,哦,阿尔贝托先生,您怎么要把房子卖掉?”他说:“对,唉,路易莎女士,我想把它卖了,现在手头有笔不错的买卖,我需要这笔钱。”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以后卡洛斯回哪儿?
比奥莱塔曾经唱道:“路易莎没有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到我耳朵里的,可能是小时候在奇廉听到的。
国庆节到了
路易莎没有火
没有一盏灯
没有一块尿布
路易莎没有家
士兵在检阅
如果去公园
她回哪里去
当时是9月份。我突然有了主意,因为房子是我一直放不下的事情,我那时候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房子。那个老先生阿尔贝托的小卖部在我住的那条街的街角,走过两栋房子就到了。大家都在那儿买东西,有饮料、香烟、零食、针线和彩票,不过那地方很小。小卖部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地方,是他用来存货的仓库,里面只有四张板子,都当房顶用了。于是我跟他说:“您把仓库卖给我吧,阿尔贝托先生,我干活付您钱。”我当时就是这样讲的。他看了我一眼,那张脸在说我疯了。“干活?干什么活儿,路易莎女士?”他问我。我向他提议每天傍晚七点起——他晚上九点关门,包括周末,我在小卖部给他照顾生意。他很尊敬地回答我说不行,对他来说这笔买卖不合适,他做不得。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一直想啊想。到了第二天,我给女主人打电话说我病了,不能去干活。我抓起一张大纸板,写道:“路易莎没有家。”我拿起厨房的凳子,走到小卖部对面,怀里抱着戈隆德里亚娜,手里举着纸板,在那儿一坐。路过的邻居们停下脚步问我怎么回事,最后全居民区的人都知道我没有家了,也没有地方可去了。他们问我是否能在别的小区租房子,我说不能,我住的小区是这儿,我的孩子们出生在这里,我不会走的。或许他们觉得我是个死脑筋,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场纠纷是因卡洛斯而起。我手里拿着纸板,一动不动在凳子上坐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阿尔贝托先生来了。“天呐,路易莎女士,所有邻居都跟我讲了,还能怎么办?我接受您的提议,我会把仓库给您,但是我的货还得存在那儿,请您帮我打理好。”
就这样我在小区的买卖就做起来了。
女主人帮我从耶稣之家买来了墙板,当月我就把一座板房建好了,只有一间屋子,但无所谓,之后可以再扩建。和孩子们在里面睡的第一个晚上,我闻到了快乐的味道,那种味道就像棉花洗过之后的清香。那片荒芜的土地对我来说就是一片长满雏菊的田野。那年秋天没有一点雨水,我每天都望着我种的那些东西,给它们一棵一棵地浇水,好让它们迎接卡洛斯的到来。那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候,感谢上帝,当时还算年轻,还有足够的力气。我在富人家不停地爬上爬下,一直干到下午六点,然后再去小卖部打理生意。新家厨房的窗户是朝街的,正好是卡洛斯离开的路,以后他还会从那条街回来。
我在简陋但井井有条的板房里,看着岁月在眼前匆匆流逝。我从不喜欢圣地亚哥灰蒙蒙的天空,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却不下雨,那还有什么用?孩子们长大了。卡利托终于离开了学校,到十站去给一个电工做学徒,出徒后,开始给家里挣钱。再后来,我和阿尔贝托先生办理了手续,我不用再工作那么长时间了。那个房子已经属于我了,我可以休息了。
抗议开始了。之后便是公投。幸福就要来了。民主开始了,人民胜利了。而我,依然一声不吭。接下来是雷蒂希报告[15],我在电视上完整地看了一遍。
旗帜是镇静剂。[16]
但是名单上没有卡洛斯。“如果他没有被起诉,路易莎,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名单上?”有一次我去乡下的时候哥哥跟我这样讲。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孩子们成长得很好,从没有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既然卡洛斯不在我身边,他出不出现在名单上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签订了和平协议,只有我还在战争里。民主来了,可我依然独自一人。
有几天我觉得卡洛斯在跟我说话。“你在奋斗什么?”他问我。“等待,”我回答说,“我每天都在等你。”“我没想过你会等我,我的阿黑。”他说道。
你们知道什么事对一个人来说最糟糕?是失踪,死亡都比失踪好。
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男人了。谁都不会没了男人就死。但我知道我现在很累。我累了,我太累了。
他们给我做了手术,为了治疗癌症,我经历了化疗,所有的都经历了。我不得不停止工作一段时间,保险公司会为我付钱。我的乳房被切掉了。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女人,那么多人都单身、丧夫、被抛弃或离异,不管是因为什么,所有人都非常孤独。到了探病的时候,病房里挤满了女人,一些人照顾另一些人。卡利托一进来,所有人都跟他讲话。还好那个病房里没有人病逝。我很喜欢去一间工作室,是通过癌症协会去的,工作室里有一个女的,人很美,平时给我做按摩。在那之前,除了卡洛斯,从来没有人摸过我。一开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谁会想到我会有身体上的快感。我心想,这要是让乡下人看见了,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每一次按摩的时候,几公斤的心事都卸在了床上。在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里,那段时间的按摩被我看作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不错的。孩子们一直等到我身体恢复健康了,他们才离开。走的时候脑袋里把真相也带走了,是医生要求我说的。她要我告诉孩子们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对我,还有对他们都很难,因为他们不会原谅我。最后,卡利托跟我说:“我有权知道这件事,一个是被逮捕然后失踪的人,一个是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人,我是哪种人的儿子,这完全是两回事儿,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
我的故事就这些。已经和盘托出了。我不善言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讲。如今我已经不做保姆的活了,只在小卖部里待几个小时,现在阿尔贝托先生会支付我钱。我在那儿感觉不错,活儿不累,还能和小区里的太太们说说话。孩子们会给我寄钱。我一直住在我的房子里。夏天的时候,我去乡下的家里。母亲还健在,九十岁出头,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越来越瞎,但还要维持家里的生活。栗子树、波尔多树和水塘都还在,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到处都有狗。我有四个孙子,但很少见到他们,最多一年一次。看到他们真高兴!孩子们想让我去瑞典,但是不可能,我怎么坐得了飞机,吓都吓死了。你们肯定会说我自己把门全关上了。我今年六十七岁了。一切都过去了。然而,我还活着。
如果你们想知道真情,那就是我还在想卡洛斯。在我的头脑中,我依然觉得我走在他的身旁。我仰望着天空,因为我走路时总是在看天,并且感受他走在我身旁的温度。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精神又健壮。他三十三岁,正好是耶稣受难的年纪。他是一个游子,我是这样想的。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因为这样就能说明一切。他经历了战争之后一直向前走。我觉得卡洛斯就像一个想要回家的游子,他想归来,但是有人阻止他。他想要的就只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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