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学校总体成绩并不错，韩校长打肿脸充胖子不断宣讲：“考得好！——上重点创历史新高，上普高首次突破50人，数学科首次夺得全县第一名……”
听说何屠户正在为何超男跑关系，要去读什么“委培中专”。在屠户看来，“委培中专”也是中专，他就是费尽全力也要把儿子送进去，好在街坊面前炫耀。可街坊百姓并不认这个中专的账，所谓“委培中专”就是花钱买来的中专。当然超男能上个“委培中专”已经不错了，算是方塘和山峰的心血没有白费。
在学校，方塘遇见了蕴涵，她考上了师范学校，是唯一跳出了农门的中专（中师），未让两河乡中考全军覆没的领头雁。蕴涵来到方塘寝室，有很多感激的话要对方塘说，她知道南老师也读过师范，出于对当老师的憧憬，就向方塘请教起为师之道来。
方塘信口说出他的见解——当教师有三种境界，首先善于求学问，然后在于知人性，最后在于察师道；为师者，循人之性情、测人之潜能、导人之生存也；为师之道在于保有独立的思想，对真理矢志不渝的索求；师道要得以传承，要有独立的讲坛、自由的学生，如孔子、卢梭、鲁迅之流，最后不仅有经典传书后人，还有弟子将其思想发扬光大。
蕴涵说：“想不到，南老师的思想这样深刻，我将来要是当老师，一定要有自己独立的思想。”
“但愿你能，我希望自己将来能独立讲学，甚至著书立说，但生存危机尚未解决，恐怕今生只能当一个教书匠而已。”
蕴涵接着说：“南老师，你就是一本好书，你的思想同样会传给后人，说不定我今后就是传承你思想的人。”
要著书立说，方塘说得轻松，真要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蕴涵明亮的眼睛正涌现着崇拜，方塘享受着这种崇拜，沉醉在自己的思想火光中。他事先没想到，还有如此崇拜他的学生，既然有崇拜他的学生，而且还要为他传承思想，那就要著书立说。
方塘送蕴涵出寝室，红颜递给他一封奇特的信，是水南寄来的。水南在信中告诉方塘她现在的一些情况，她非常想念方塘。信中说：“我听隐海妈说过，有一个北水哥哥来找过我，我想一定是你，因为我和你一起游过北水湖，那种同游的体验永远印在我心里，希望你永远照亮我的心空……”
——读到这里，方塘眼光环视一周，不知算不算是对着遥远的水南照了一下。
“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多么想和你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多么想和你依偎在月光下，多么想和你共读西窗下，我盼望着我们一起到省城去读书求学的日子……”
方塘继续读下去，水南的话语分解着方塘的感情营养，越是溶解着方塘的心肝肺腑……
幸好水南笔锋一转，要不然方塘的内脏要全部溶化在水里。水南的信又把方塘带回浑浊的现实：“今生不能与你结为夫妻，只待地下来生，我要把对你的爱带到地下去，留到下辈子！”
方塘倒是被感动得要跳进水里，可水南连方塘的地下来生都抢先透支了，方塘又怎能安生？怎能著书立说？怎能保有独立的思想？方塘被水淹没了，可他还浑然不觉。
信中水南又说：“一直想回来看你，可我身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我魂牵梦绕的两河乡怕是回不来了，我也不想让家里人来，希望你能为我收拾寝室的东西，把书籍和衣物给我寄来，我们情感见证的纪念品希望你替我保存好，今后我一定亲自来取。”
信中问方塘买呼机没有，若有了传呼，一定告诉她号码。方塘很后悔，回来前，真该去买个传呼。末了，水南还写道：“我会托阳光把每天的问候给你带来，假期我会抽时间到你家里来，我们一起钓鱼、赏荷、采莲，不知莲荷长得怎样了？伯父的精神状态一定很好，我很想听伯父讲那些富有生活哲理的故事。我一定要来，我不会对伯父食言……”
方塘带着水南信中的柔情，来到水南的寝室，乖乖地为她整理书籍。水南仿佛在周围浸润着他，他仿佛在水南的河心裸泳着。方塘静静地翻读她的书本和笔记，看着水南工整的书写，欣赏着她做过的复习题，方塘感受到水南静心求学的专注，思维的缜密，感情的细腻。可惜不能和水南一同到省城去读书求学了，没有水南，他考研的愿望不再强烈，况且自己还不一定考得上。水南那件白衣服还在，甚至还留有水南的清香气息，还有方塘轻拥的痕迹。抽屉里有他们在河边散步捡回的一堆小贝壳，水南在每个贝壳上面画了一个笑脸，现在多么像水南的微笑，每个贝壳都像天真的水南在微笑地看着他。方塘抑制不住，他真想见到水南！要是水南暑假真的能来，那该多好。但来了又怎样，要是父亲知道了真相，并不能让父亲高兴，反而会增加他老人家的忧思和烦恼。
方塘还是恋家的，是该回家了。回到家，池塘用沉醉的景色欢迎他，父亲用灿烂的心情迎接他，母亲用可口的饭菜招待他，妹妹用天真的微笑问候他和水南姐。方塘也甜甜地说着水南，心里却酸酸的，嘴里苦苦的。
晚上，方塘带着内心的酸甜苦痛，望着荷塘出神。前次和水南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塘清水，现在已经荷叶脉脉相依，荷苞亭亭出水，青蛙跳水荷塘畔，鲤鱼戏水莲叶间。这样的美景水南不来欣赏实在可惜。
水南真的要来了，叫方塘到两河口大桥等她，她没有让父亲失望。父亲细心培植的荷塘要迎来欣赏它的仙女，父亲的行为艺术没有白费。方塘一早就赶到两河口，坐在当初他和水南一起对水望月的桥头，晨雾未散，河中沙洲莫辨。只见大桥下面挑夫、妇女挑担洗菜，忙碌地过河上船，让方塘这个孤苦的人显得更加孤苦无边。方塘向往着，水南要来；失望着，水南还没有来。不知水南能不能来？何时能来？雾气散尽，热气袭来，桥上车来人往，方塘失去独立等候的领地。方塘只得走下桥头，坐在河岸的石级边继续等待，继续望水兴叹。沙洲已清晰可见，白鹤正低飞盘旋，水南还是没来，盈盈江水流逝着方塘心中的无奈。
这是一个寄托伤感的好地方。河中沙洲上荒草一簇簇一团团，树枝上洪水过后悬挂的垃圾迎风招展。这也是一方富有诗情画意的山水。空中晨鸟怡然自得、悠闲自由地飞翔，水中渡船穿梭、鱼舟撒网，岸边牛羊啃着丰足的水草。方塘守候在岸边无人问津，好在蚊虫对他有血有肉的腿脚还感兴趣，不断地聚拢来，围着他嗡嗡地乱唱，才知道方塘还有热血心肠。方塘仿佛出家人一样，还有点生命情怀，不去拍打这些热情的小生命，而是把腿脚伸进水里，既可躲开蚊虫的叮咬，还可享受水的轻柔宁静。螃蟹从石缝中爬出，张皇地捕食方塘脚下的猎物。方塘忘记了是在等水南，对这有甲壳的爬行者研究了起来。看来这茫茫爬行者比方塘要高明得多，它们从不悲天悯人，从不折磨自己，总是不以物喜不以情悲地过它们丰足自在的生活。人则不同，随时有可能被别人的眼色改变生活方式和自由的危机，甚至有时被话语和传闻折磨得死去活来，其实这全是人这种怪物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方塘选在桥下约见水南，就是想要躲过熟识人的眼色，避开那不依不饶颇具杀伤力和悲剧根由的人言。可水南还没有来，足见她内心的苦楚和隐忧。为了避免无谓的伤害，他希望和水南在这里软着陆，用不着等到地下来生，因为那是一句逃避责任的空话。今天，他们能在这里振翅奋飞吗？
这样的早晨，在河之洲等自己心爱的人，还有一种意外的收获——在很多时候想收获的无法收割，但预想以外的收获还是有的。可以收获一份心境，可以收获一份感悟。在这样的水岸守望着苍老也值得——可以收割一茬胡须；甚至等到来生——人在无可奈何时，还是以来生为托辞最富韵味。想起去年深秋时节他和水南共拥着这两江汇合处，在山坡上、月色中那份共同的情感体验，以及同游北水湖的情景，水南此时还映照着他的心灵，他并不孤独。今天方塘身临其境，有山有水，有江有岛，有船有桥，有上下的码头，有可以临水而坐倚桥而立的石级——天地宽阔着呢；还有爱，有约会，有隐约可来的知己，有略带诗人气质的倔强男人在独立守望——心空自由着呢。方塘仿佛看见心中那个思维独到、性情开朗、落落大方、能干体贴的女孩来了。在这个码头，这个时候，水看上去静得出奇。其实水静静流来，又悄悄流走，你想让水停下来、留下来是不可能的。
水南果然来了，带着一种别具一格的风度美和意态美。他们一起临水而坐，融合在飞瀑一样的话语中，飞奔在电光一样的速度中；他们划着船，沉浸在一起，陶醉在一起，在河岸和沙洲之间自由穿梭，拥有整个沙洲与河岸；白鹤在翩翩起舞，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登上了沙洲；他们在岛上挖水引泉，准备燃枝野餐，从此不再分开。
这时赶集的行旅多了，挑水的农夫来了，洗衣的老妪也接二连三地来了……方塘和水南被这些人冲击着、包围着，河边到处都是观望的人，他俩想找一块隐蔽的空地都没有了，甚至最后一个谈话地点都被人占领了，他们失去了爱情的领地。他们想爬到山上去，想躲到山顶寺庙去，可他们被人群包围着。陌生的人群中有无数双尖利的眼睛盯住他们，指指戳戳地谈论着水南是哪家的媳妇，方塘是怎样勾引良家妇女，是怎样要被送进派出所。他们的隐私被人发挥着歪曲着，被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水南羞愧难当，方塘激愤不已。方塘的耳光向这些口舌之徒无情地扇去……
这时，下班的丝妹也唧唧喳喳地来了，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竟是何丝妹！她走到方塘面前，说道：“方塘，请你转告山峰，丝厂要破产了，我到广州打工去了。”说完这话，何丝妹转身就走，方塘赶忙去追，转瞬间何超女不见了。方塘忙回转身找水南，可水南也不见了。围观的人群散去，只剩下方塘一个人，在旷野里晕头转向。突然，铺天盖地的洪水向他奔涌而来，淹没了沙洲，淹没了河岸，他被卷入洪水中……
方塘醒来了，在池塘边，还睡在凉椅上，露水正滴在他身上。方塘不肯睁开眼来，刚才的一切是梦，又在现实中，仿佛他还等候在两河口，还在河之洲……
不！他正在池塘边。
暑假中，方塘给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联系过了，他一直在等候回音。方塘望断天涯，也没得到音信。还没有一个地方收留他，师范校调不去，南方的同学也杳无音信，省城天高路远，估计也没有他的驿站。
在池塘边上，也许是欣赏人生风景的最佳视角——可以鉴清浊，可以观山水，可以见倒影，也可以生幻象。
梦醒时分，方塘回到现实中。当初，若水南是靠攀上副市长的高枝调进西海市的，他南方塘是靠自己的能力考进西海中学的。当他考进西海中学后，若水南已经调进了省城南都市。当他通过公招调进南都市后，却不知道若水南高飞到了哪里。他为什么总是追不上水南呢？留给他的除了一湾浅水，还有更多的感悟。
回想自己从南家村到南都市的历程，少时曾经历过半温半饱的困苦与挣扎，稍长也体验过农耕的艰辛与卑微，这些年在繁重的教学中逐渐收获了一份快乐和踏实。但生活是变幻无常的，他又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原以为在南都市站稳脚跟后，就可享安居乐业之福了，哪想还处在不断突围的无助与无奈之中。即便如此，南方塘也没有占着位置混吃混喝地附从。方塘想过，不能当校长助理了，教书他还是一块有思想有悟性的好料。今后若不能当差，他将静下心来认真教书并争取有所成就。即使不能教书，也不至于抱了政客的大腿去混饭吃，骗酒喝，他还可以耕田种地或者打工谋生，以安身立命，从而永葆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人就要有一种境界，当差之时要想到不当差的活法，心中永葆美好的理想和追求，尽最大的努力去实现。即使没有获得命运之神的眷顾，在与成功失之交臂时也要善于释怀和解脱，去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由于高考改革迫在眉睫，有关部门高瞻远瞩，决心把南都一中（省实中）打造成辐射全省高中课改与高考改革的示范中心。或许曾经是全省课改实验领军人物的缘故，或许在教育改革的攻坚之际需要敢于敢啃硬骨头的硬汉，市教育局最后决定对南方塘委以重任，被临时委任为南都市课改中心代理主任，立即随同省教厅相关人员前往华东考察学习并参加高考改革专题研讨。
真是苍天有眼，南方塘这颗经历各种教育观念折腾和打磨的星辰终于回归了本位。在前往华东的飞行途中，南方塘坚信自己此行一定能辩证地考察学习，在与同行的交流碰撞、切磋砥砺中，一定能够去伪存真，提升教育思想与灵魂，向着深海的更深处不断前行，找到高中课改和高考改革的最佳契合点，成就中国孩子更精彩的学业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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