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庇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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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在高中校园飘洒了整整一天,但湿润的大雪花并没有堆积多少。威廉削着两支铅笔,同时望着楼下的停车场,像块反转过来的黑板;车轮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切割出一条条光滑的黑色弧线,无论在哪里,校车倒过来后都会留下一个霸气的双V字形签名。即便刹那间大雪席卷弥漫,也根本刮不掉这些疤痕。温度肯定到了华氏32度。窗户开着一条缝儿,一块倾斜的玻璃把室外的空气提起来打到他的脸上,潮湿的窗台外透明的气息裹在铅笔屑杉木的味道表层。手把每旋转一次,他的指关节就朝倾斜的玻璃靠近一英寸那么一点,因为靠近而吹到关节上的若有若无的冷气让他原本敏感的庇护感更加敏锐。

    雪花碎片后面天空的颜色犹如石头。高高的教室里弥漫的黑暗让空气有种硬度,限制了头顶的灯光落到它自己的容器里;六只暗淡的白炽灯好像漂浮在一片浅浅的大海上方。阴暗给他的感觉不是抑郁而是欢乐:他感觉大家全都被封闭在里面,很安全。衣服的颜色被染得更深了。私语声显得更加清晰,便笺纸、湿鞋子、清漆和面霜的味道扎进他的身体,有种鲜活的迷狂感。这些都是他被封存在里面的同学,都是他的同学,愚笨的和聪明的,平庸的和漂亮的,他的对手和朋友,都是他的同学。他感觉像个国王,似乎要过去坐在那些下属低垂的脑袋中间,而这些人对他的爱远不及他对他们的爱。他的座位是传统裁定的;十二年来他都坐在教室的后排,威廉·扬,两侧分别被玛莎·维克奥弗和安迪·泽默曼夹着。一度还出现过两个泽默曼,但是其中一个去他父亲的温室工作了,在有些课上——如拉丁文和三角函数——两边没有一个人,威廉就坐在教室的边上,好像坐在悬崖的嘴唇上。玛莎·维克奥弗变成了马文·沃尔夫或者桑德拉·韦德,但课桌却总是不变的那一张,每个小时表面都在变化着,可是桌上染着蓝色墨水的小坑儿,像一串魔术师的手绢,连续好几年,他都能从头脑中调取出来。作为高年级学生,他已经有点国王的感觉,作为老师的宠儿,又是别样的感觉,像个牵线木偶的国王,这样的角色汇聚在任命的岗位上,甚至,当那些傻子们投票在两个足球英雄之间出现分裂的时候,又汇聚在竞选的岗位上。他并不受欢迎,从来没有交过女孩,童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都飘散到各种团队和帮派中,在集体行动中——例如,秋天,当全校出去到美丽、散发着粪便和棉花糖气味的乡村集市时——他总是像个孤家寡人,回家的巴士上连座位都没了。然而排除本身又是一种容纳的形式。他甚至得了个绰号:Mip,因为他说话结结巴巴。冷嘲热讽已经不再让他感到有多么可怕;他很晚生理才开始发育,但是今年夏天,终于来了,他终于可以与自己高大魁梧、暴躁喧闹的父母比肩而立了,而且得解开衬衫袖子上的纽扣,让手腕能够伸出去,同时还发现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接抓篮球。所以,他的两条长腿能够堵住两条通道,他甚至感觉自己在身高方面都有种君临一切的感觉,在高高的灯泡底下开心得发抖,灯泡苍白的光芒遮住了雪花,在他碉堡的沙石屋顶上昏昏欲睡,相信如此漫长的不受欢迎其实不过是一种强化,相信自己最终会变得坚强,足以采取行动。今天,他要告诉玛丽·兰蒂斯,他爱她。

    玛丽还是个脸蛋胖乎乎、满面雀斑、眼睛发蓝的假小子的时候,他就爱着她。二年级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沿着尤特街走的时候,玛丽巧妙地偷走了他的橡皮衬里书包,而且在他前面跑了——完全是凭着两条好腿。一个男孩本该具有超级的速度,现在却败下阵来;他气急败坏得简直像睾丸在燃烧。在那家杂货店前面,玛丽停住,转过身来。她是有意想让他追自己。这种居高临下的侮辱太难忍受了。他突然喉头哽咽痛哭起来;他迅速转过身跑回家,扑倒在前廊的地板上,祖父正在那里晃悠着脚,整个早晨都在认真地读着报纸,嘴里自言自语。很快,信箱开始唰唰地动起来,接着门铃响了。玛丽把书包交给他妈妈,两个人开始彬彬有礼地轻声交谈起来。她们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躺在地板上,用胳臂抱住脑袋,完全看不出是谁来。妈妈向来喜欢玛丽。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由姐姐拉着顺着篱笆跳舞的时候,妈妈就喜欢她。在所有那些像鸽子般扎堆的孩子中,在整个街坊邻里,妈妈的心像带着爪子般向外伸着,紧紧扣在玛丽身上。他再也不带书包上学了,而且拒绝碰摸。他想那个书包还在阁楼上放着,还散发着粉红色橡皮淡淡的甜丝丝的味道。

    蜂鸣器高高地固定在灰泥上,像紧紧贴在谷仓墙上的鹪鹩,发出两分钟的信号。玛丽·兰蒂斯在教室中间站起来,腰上别着个班长的徽章。她的那条宽宽的红皮带用铜头和铜箭扣着。她身穿淡紫色汗衫,袖子卷上去露出胳臂,有种微妙的低俗效果。流传着很多有关她的浪荡故事,也许纯属他知道这些情况才觉得她脸上如此不堪。她的眼睛好像为了眯着看东西才振作起来,而且上面的绿色仿佛结了霜。她脸上的雀斑淡多了。威廉想,今年她的笑声少了许多。如今她在文秘班,他在大学预科班,他每天只能在一堂课上看到玛丽,就是现在的这堂,英文课。她站着时露出半个身子,大腿附近被杰克·斯蒂芬斯裹着斑马条衣服的肩膀遮住了,她向后僵硬又疲惫地瞥了眼同学们,好像那些不变的脸庞以前看得太多了。她那完美的姿态习惯更加突出了已经定型的棱角。她的骨骼中透着某种紧张的锐利和方正劲儿,也许那种东西在她那童年时的肥胖背后早就潜伏了很久。她的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下巴给人正经大方的感觉,好像在昏暗的空气中颤抖着又傲慢无畏。她的裙子裁剪得既规矩又笔直。腰以下很瘦,那两条跑过他的双腿还像运动员般结实有力。她盯着曲棍球和啦啦队。她的上半身有些松垮:所以板着脊梁向后挺着来保持身体的平衡。她转身走进过道,碰到一个男生的腿挡住去路。她冷冷地向下看着,直到这条腿缩回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惹人注目的事儿。她坚挺分开的胸脯从容不迫。玛丽阔步走出教室门,在楼道里看到的什么人让她笑了笑,那是一种开朗又饱含热情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爱的冲动抓挠着威廉的心尖儿。他要向玛丽表白。

    片刻后,第二遍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威廉慢腾腾地穿过散发着香水味的人群,去上下堂课,他轻声对自己哼着歌,按照那个黑人歌手缓慢和吐字高度清晰的唱法哼着,是这位歌手又让这首歌在今年流行起来:

    “啦啊啦——小贩蓝蓝,滴令滴令,

    淡紫色啊绿呀么色;

    我要做了国王啊,滴令滴令,

    你肯定就会当上,那个皇啊后。”

    这首歌让他有种欢欣滑翔的兴奋感,又跟白天的各种快感交织在一起。答案他都知道。他已经做完所有的工作,老师点他的名,只是想批评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在三角函数和社科课上都是这样。在体育场,早上的第四个小时,他总是差不多最后才被挑出来,在排球方面的出色表现让自己这边的队员惊讶,跳跃起来像个疯子,大喊大叫起来像个暴徒。排球碰到他巨大的骨骼上时感觉轻得像根羽毛。冲过澡后他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毛刺。他在冰冷的空气中步行去卢克饭店,在那里找了个包间跟三个低年级学生吃了三个汉堡。其中有巴里·库普曼,一个高个盾状眼男孩,他要乘着校车从伯斯维尔的乡下小镇过来,是个业余催眠治疗师,他讲了俄勒冈波特兰大一个商人的故事,在催眠状态下经过十六次投胎,被带回到伊希斯神的一个高级祭司家里做埃及小妾这一前身。他还有个朋友利昂内尔·格里菲,一个胖墩墩的傻子,金发从双耳上方蓬松出来,像两个滑溜的打过蜡的翅膀。谣传他是个男同性恋的女角,而且事实上确实对灵魂转世中异装癖格外感兴趣。另外还有个利昂内尔的女友维吉尼亚,是个枯燥的神秘小人物,曾跟赫伯特·塔雷顿斯交换着抽毒品烟,几乎不发一言。她皮肤蜡黄,眼睛涂得脏兮兮的,利昂内尔不停地捣鼓她还尖声大叫,搞得威廉毛骨悚然。他后悔没有跟自己班上的队员坐一起,他们挤满了别的包间,但他可以强行加进去。这些低年级的学生很崇拜他,很欢迎他的同伙。他问道:“哎喂,他像阿奇那样做过领—领—领队吗?”

    库普曼脸上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毛茸茸的眼皮在圆鼓鼓的眼睛上垂着,眼皮翻上去的时候,眼珠显得又小又硬,像两粒滚珠。“这事真有意思。瞧,他在查理马格尼手下做过武士,后来在尼禄时代在从马其顿——就是现在南斯拉夫所在的地方——开出的船上当水手,那区别可大了。这就是区别,当时这家伙只能干一件事儿,就是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愤怒、咆哮,瞧,就像这样,”库普曼抬起那张雪貂般脏乎乎的脸发出一声吼叫,格里菲尖叫起来。“他想咬一个助手,六百年来大家都认为”——他小声说话时的那副古怪、病态、严肃劲顷刻间唬住格里菲安静了下来——“六百年来,他完全在狼的系列里转世兜圈子。没准就生活在德国的森林里。你知道,他在马其顿的时候”——他的轻声细语变得勉强能听见——“害死了个女人。”

    格里菲欢快得尖声大叫:“噢,库普曼!库普曼,你讲得太棒了!”同时戳着维吉尼亚的胳臂,劲儿大得连她手上的一根赫伯特·塔雷顿牌香烟都掉在了地上,隔着福米卡牌桌子跳晃着。威廉痛苦万分地注视着他们的脑袋。

    苏打吧台旁边的那群人越来越稀少了,所以通向外面的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玛丽进来了,在那儿稍微犹豫了片刻,里面是烟雾缭绕,外面是大雪狂舞。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制造出某种——库普曼的荒诞故事把这种说法打进他的头脑——狗狼天气的氛围,玛丽完全变成了只身陷入其中的灰色影子。她从卢克饭店买了包香烟,又出去了,头上包了个手绢,门顶的充气物在她身后嘶嘶地响着。很长时间,事实上是经常,不管在哪个帮派里她都是核心人物:二年级的时候是一起沿着尤特大街走回家的那位,六年级的时候是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走到采石场和雷特舍勒,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要玩触身式橄榄球的那位;九年级的时候又是跟十年级的男孩到钱德勒大桥公园去滑冰的那位;十一年级的时候又是办聚会持续到过了午夜,经常在星期天乘着大篷车远赴费城又返回来的那位。她自始至终都有一串男朋友,先是他们班上的杰克·斯蒂芬斯,然后是弗雷兹·马奇,然后就是高一个年级的男生,再后来就是巴雷尔·劳德,他们都在上高二的时候,巴雷尔是毕业班的男生,在整个橄榄球赛季,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后来,就是去年夏天,出现了一个完全就是校外的人,是她在奥尔顿城打工当女招待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男人。所以,今年,她的周末全都排得满满的,集体搞的聚会她这个人好像就不存在,除了在学校和顺便到卢克饭店买包烟,大家也不怎么见到她。她那映照在大窗户上的侧影看上去越来越淡远,她的头上包着手绢,脸上布满点点阳光,手指捏着几枚硬币在充满纹络的柜台上紧张地扣击着。威廉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去安慰她,可是他深深地陷在尖叫的包间里,夹在弹球机叮叮当当的投掷游戏和点唱机里传出的土鳖的欢乐歌声中。那种冲动在某种令人讨厌的感觉中离他而去。他已经爱她爱得时间太长了,都不想怜悯了。这会让这份崇拜的投资变得危险,而自己还没有实现任何回报。

    下午,在学校的两个小时要上拉丁文课,加上一节自习。在自习课上,同桌的五个人在玩着井字棋游戏,吸着止咳浆,打着哈欠,威廉则把第二天的家庭作业都做完了。他预习了《地狱》里维吉尔和埃涅阿斯[1]的三十行诗。自习室在大楼地下室一个低矮的大房间里,它的舒适性悄然钻进了炼狱。在软糖色墙壁的另一侧,木材加工厂的圆锯在呜呜地叫着,喘息了一会儿后又呜鸣起来,快要锯断木块时会发出升高,甚至有些恐怖的变调声——滋滋滋啪!他解决了十道三角几何题。他的思维干净利落地切过这些问题的纠结点,然后把它们分割开来,切出干净、硬实的答案的方块来,从那些联系着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的问题的漫长而有界的方木上,一个接一个地切下来。最后,当落在一块崎岖不平的斜面上的雪飘进框子都用钢筋箍着的窗户外面的那些水泥坑里时,他开始读起爱伦·坡的一部短篇小说来。在恐怖故事结尾那让人满足的响亮声调中轻轻地合上书后,他盯着朱迪·惠普勒打呵欠时亮出的红色、湿润、散发着薄荷味的口腔内膜,嘴唇边缘散落着的粉红色唇膏,为自己完成学习任务后的得意感,对飘落的雪,对如此缓慢地穿过他们庇护所的那温暖的几分钟,有种良心上的安然。头顶这布满小孔的吸声瓦似乎是一道一路他将走过的长管的内壁:高中要消融到大学,大学消融到研究生院,研究生院消融到在某个大学教书——系里的员工、助教、副教授、全职教授,会十几种语言、读过一千本书的教授,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华横溢,五十多岁的时候聪明睿智,六十多岁的时候声名卓著,七十多岁的时候备受尊敬,然后退休,然后坐在摆满排排声学著作的书房里,直到从无声到无声最后的转变到来,然后死去,像丁尼生那样,躺在洒满月光的床上,身旁放着一本叫《辛白林》[2]的书。

    放学后,他还要去101教室,给校报刻上一张运动漫画蜡板。当这幢楼接近空空荡荡的时候,当零星的住户——住在郊区上下班往返的人员,无所事事的人,以及社会渣滓——都离开的时候,他最喜欢这幢楼了。接着管理员们走进过道,播下红蜡的种子,用巨大的扫帚来一场完美无瑕的收获,把当天那些畜生丢下的所有毛茸茸的小东西、发夹、包装纸、面霜都归置起来。篮球队在空荡荡的运动场上跳跃着,啦啦队员在舞台帷幕后面排练着。101教室里两个蠢头蠢脑的打字员,发带淹没在头发里,埋头干着活儿,一边咯咯笑着,犯着各种错误。格雷戈里太太还坐在办公桌边,她是教工友情赞助者,对着复写在便笺上拼写有误的新闻稿疲惫地移动着铅笔。威廉从文件柜的顶上取出塑封盒,从文件柜的抽屉里取出刻写笔、小小的正方形塑料描影屏,从壁橱里取出蜡板,打印蜡纸挂在上面的钩上,就像松脆的丝巾。大字标题是《篮球手鞠躬,57-42》。他画了个高高的篮球手在向一个粗矮壮实的异教徒偶像鞠躬,标了个“W”,以示光荣的威瑟顿高中,然后在柔软的蓝色蜡纸上用那支漂亮的圆环刻笔描绘起来。他尽量克制的呼吸掠过手指关节。他皱着眉,听着两个打字员轻佻的东拉西扯,心脏欢快地跳着。塑封盒不过是个黑色的框架,盛着一块玻璃,一头由两个支架拎起来,这样嵌在一个锡盘里的那只灯泡就会在底下滑动,它很像一个用来挡火的原始披棚。他干活的时候眼睛非常敏捷,把自己与那个灯泡完全融为一体,感觉自己在一个倾斜的屋顶下面烤炙着,上面有只大手在抓挠。玻璃开始逐渐发烫;这个活儿潜在的危险是拿湿手扯软化过的蜡纸,会把打印好的字母弄扭曲或者撕坏。有时字母o的圆心会粘到你的皮肤上,像片蓝色的纸屑。不过他是行家,而且又很谨慎。他把这些东西放回原位,感觉生机盎然,高大了很多,那是被格雷戈里太太的欣赏拔高的,她表达欣赏的时候会不断地转过脊背,其实在说,除了威廉,别的编辑都不可靠,只有威廉不需要监督。

    在101教室外的过道里,只听到争球混战的喊叫声在回荡。啦啦队的合唱已经了无声息。虽然已经干完了所有的活儿,可他还是感觉依依不舍。父母——都在上班——没有一个回家,这幢大楼更像他的家。他熟悉这里的角角落落。在那个附属建筑的二楼,美术教室那边,有个奇怪狭窄的男生盥洗室,但好像从来没人用过。有一次,在这儿巴里·库普曼想给他催眠,治疗他的口吃。库普曼咕咕哝哝地念念有词,他的虹膜在鼓起的眼白中变得很细小,刹那间威廉感觉自己下意识地向后倾斜过去,可是那两只不祥的眼睛眼角里的几条红色血丝让他心烦意乱。任凭自己的意志对一个智力低劣的人俯首听命简直是瞎胡闹,这个念头油然而生。他拒绝继续,不想受摆布了,也许因此他的结巴才持续至今。

    在这个长长的房间的尽头,结了霜冻的窗户投射出一道水淋淋的光线,照得陶瓷便池像月亮的碎片般闪烁着光泽。半透明的窗户给这个房间隐秘的氛围平添了更大的浓度。威廉细心洗着手,仔细得简直过分,享受着这个碉堡里提供的散发着芳香的富裕的粉末肥皂。他在镜子里仔细观察着脸庞,进行着最微妙的调整,想找到绝对最满意的角度,然后把手放在脖子下面,想把双手最突出的长手指的美放进这幅画面中。他朝门口走去时开始唱起歌来,闭着眼睛,喘着气,好像自己果真是个黑人,整个职业生涯全靠这张唱片了:

    “谁——跟我说这样,滴令滴令,

    谁跟我说这样哦?

    俺自己说,滴令滴令,

    我告诉:自己,就是这样。”

    他出现在过道里的时候,里面并不是空无一人:有个女孩在漆光般的景色中向他走来。是玛丽·兰蒂斯,头戴围巾,胳膊底下夹着几本书。她的换衣间在这儿,这个附属楼的二层。他的换衣间在附属楼的地下室。一种既不是声音的媒质,也不是光的媒质的滴滴滴的感觉,堵在他的喉咙里。玛丽把围巾从头发上往后一甩,然后用足以传到过道干净平面的促膝交谈般的声音说:“你好,比利。”这个名字是很早以前用的了,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这样的称呼让他有种虽幼小但却勇气十足的感觉。

    “嗨,你好吗?”

    “挺好。”她灿烂的笑容从发“挺”这个音的时候就开始绽放出来。

    有什么这样好玩?难道,如表面看来,玛丽见到他真的很开心吗?“你是刚刚练完啦啦队吗?”

    “没错。感谢上帝。噢,她太可怕了。每次加油,她都要我们做千篇一律傻里傻气的集体欢呼。我告诉她,不必奇怪,不会再有人加油了。”

    “是波特小小小姐吗?”他脸唰地红了,感觉自己在吃力地想把“小”说过去的时候,那张脸一定弄得很丑。当他卡在某个句子中间的时候,那种痉挛的感觉恐怕有些糟糕。他喜欢词语从她喉咙里直往上冒的痛快劲儿,清晰分明又能够随便使性子。

    “没错,是那位波特勃特姆·波特,”她说,“她正为一个男人难受着呢,所以就全发泄在我们身上了。我真希望她得手了。说真的,比利,我都在犹豫参不参加了。到了六月,我可就开心了,然后我绝不会再踏进这幢白痴般的大楼了。”

    她的嘴唇由于口红脱落了,显得很苍白,都已经痛苦得开始扭曲了。从某个角度看,她的脸蛋从眼睛那个高度缩短了,此刻显得像猫脸般焦躁不安。威廉略感惊讶,可怜的波特小姐和类似的人们,温暖的学校搅扰得玛丽到了他视为真正愤怒的程度。玛丽内心的那股坚韧成为今天触击到他的第一个恼人的特质。难道她就看不到老师们的疲惫、贫穷和担忧吗?跟她说话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他不知道玛丽已经变得有多粗糙了。“不要走,”他终于说出嘴。“少少少了你,就毫无价值了。”

    到了过道尽头,他替玛丽拉开门,当玛丽从他的胳臂底下穿过去时,仰视着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很温柔吗?”

    楼梯井,那些沥青和铁栏杆,散发着胶鞋的味道。感觉这里比过道还要隐秘,更专属于他们;这里地板不断变幻的组合有种神奇的色彩,他们走下来的时候,那句魔咒已经快提到他的舌尖上了,于是那几个词随着他的双脚踩在台阶上的时候便迅速蹦了出来。

    “不,我是当真的,”他说,“你真的是个漂亮的啦啦队员。不过到时你的美丽可就成让人怀念的历史了。”

    “我的腿瘦骨嶙峋的。”

    “谁说的?”

    “有人。”

    “噢,他可太不温柔了。”

    “不对。”

    “你为什么这样痛恨这所可怜的老学校?”

    “瞧,比利[3]。你知道你以后会比我更不在乎这个破地方。”

    “我很爱这里。听到你说要离开我的心都碎了,因为到时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不在乎,对吗?”

    “我当然在乎,你知道”——他们的脚停住,已经到了底层,一楼的梯口,有两个铜杠门和一个沾满污垢的暖气片。“我一直都爱爱着你。”

    “你没有说过。”

    “是没有。这可能很荒谬,可就是这样。我今天就想告诉你,现在我说出来了。”

    威廉以为她会哈哈大笑,然后走出大门,可是她却表现出某种始料不及的情愿,想探讨这件尴尬的事。他应该早就意识到这点,女人是喜欢别人讲出来的。“这事儿说出来挺傻,”她试探性地断言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现在已经非常勇敢了,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再荒唐了,不过,字斟句酌,显然有某种算计的谨慎。“爱一个人没有那么傻,我是说多痛苦啊。也许傻的不是多年来为了爱去做什么,而是当时我从来就没有机会,我想。”

    他把自己的书放在暖气片上,玛丽也把自己的书放在他的旁边。“你在等什么样的机会?”

    “嗯,你瞧,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希望玛丽径直走出大门。可是她却靠住墙,明显在等着更多的表白。“你你是这么漂亮的皇后,我却什么都不是,我真的不敢自以为是。”这话不太有趣,他感觉不解的是,玛丽似乎兴味盎然。她的脸庞已经长得棱角分明,嘴巴很小,好像在若有所思,他双手做了个动作,想把她从思索这件事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毕竟,那只是他的某种意向,没有什么是永恒或者珍贵的;也许那只是母亲的想法。他有些不耐烦地想结束这番汇报,问道:“你想嫁给我吗?”

    “你不会跟我结婚的,”她说。“你还会继续往前走,成为一个大人物。”

    他开心得脸都红了;玛丽是这样看待他,他们全都这样看待他吗?现在毫无价值,但有朝一日会成为大人物吗?他的理想总是昭然若揭吗?他不以为然,说:“不,我不会。可是,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就很了不起。你太漂亮了,玛丽。”

    “噢,比利,”她说,“你只要做一天我,肯定会很讨厌这样。”

    她说这话时显得非常空洞,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希望玛丽的声音中能够多些痛苦。在他这个表面封闭的世界,一块无意中被推动的镶板已经开启,他瘫痪了般挂在这个豁口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不出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绝佳场合说什么话最合适。暖气片清好了喉咙,散发的热量制造出某种激动人心的舒适感,在这个私密的空间,就在门的这边,在窗户上,雪有气无力地吹打着。他想自己应该试一试,然后向前迈了一步,抬起双手向她的肩膀放过去。玛丽在他和暖气片之间朝侧面躲避了下,重新戴上围巾。她把围巾像条粗大的辫子般拉起来,在头顶盘成环形,然后裹住下巴系好,这时穿着红色靴子和笨重的外衣的她看起来就像欧洲电影里的农家女。浓密的头发裹起来后,她的脸蛋显得既苍白又厚实,当她再次把书本搂在胳臂里时,脊背笨拙地在那块围巾的尖角下弯着。“这儿太热了,”她说。“我还等个人。”这两句话的毫无关联在他停顿和开始制造出的破碎的氛围中显得很自然。她用肩膀把铜闩弄活动了,门猛然打开。他跟在玛丽后面走进露天。

    “在等那个觉得你的腿太瘦的人吗?”

    “哦嗯。”玛丽抬头望着他的时候,一片雪花粘在一只眼睛的睫毛上。她猛然在裹着大衣的肩膀上把那侧的脸颊蹭了蹭,然后使劲跺了下脚,烂泥飞溅。他薄薄的衬衣背后沾上了冰冷的水。他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胳臂紧紧贴在身子两侧,想尽量克制住不要颤抖。

    “那那你不不想嫁给我吗?”聪明的直觉告诉他,退却的唯一路径是迎着荒谬继续向前。

    “我们互相并不熟悉,”她说。

    “我的天,”他说。“怎么可能不熟悉?我两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对我知道多少呢?”

    玛丽这种可怕的严肃劲,他必须化解掉。“知道你不是处女。”可是这句话并没有让她哈哈大笑,反倒让她的脸变得僵死,就此失效。像刚开始要吻她那样,这会儿又犯了个错误。在某种程度上,他感觉反倒很感激自己的这个错误。他们就像忠实的老朋友,绝不尴尬。“你又了解我什么?”他问道,振作起来想结束一场侮辱,但是却又很厌恶这样。他讨厌自己两颊间露出的微笑的僵固感。他瞥了眼外面的白雪,自己的面目是何等可恶,好像白雪就是一面镜子。

    “知道你本质非常好。”

    她对邪恶的游刃有余,让他盲目了,忘记自己肉体的不适,点燃了他后悔的烈火。“听我说,”他说,“我真的很爱你。让我们至少把这点说明白了。”

    “你不会爱任何人,”她说。“你不知道爱是何物。”

    “好吧。”他说,“请原谅我。”

    “没什么。”

    “你最好还是在学校待着,”他说。“他要要要等很长时间。”

    玛丽没有回答,走了那么一小段路,像孩子气的荷兰人那样脚尖前伸,这个县的女人都这样,沿着隔开停车场和垒球场的那道松软的缆线朝前走去。前面有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好像在那里放了好多年,斜撑在支架上,挡泥板上托着轻盈的白色月牙形积雪。

    室内的温暖感觉沉甸甸的。威廉收起自己的书,在走下楼梯回到附属楼地下室自己的换衣柜之前,用铅笔沿着暖气片的黑色肋骨划了过去。台阶脚下的阴影已经很浓重;忽然感觉天色不早了,他必须抓紧时间回家。怕他们会把自己关在楼里的那种毫无理性的恐慌让他欲罢不能。纸张、汗水以及来自地下室走廊遥远尽头木材加工厂的锯屑散发出的那种与世隔绝的气味,已经不再让他感到舒服。那两个高高的绿色换衣柜好像在通过靠近顶端的三个气槽严肃地研究着他。他打开自己的换衣柜,把书本放在自己的架子上,就在马文·沃尔夫的下面。他从钩子上取下大衣,他的自我好像钻进这个长长的黑暗的空间,因此让那个倍受羞辱、丑陋、还可造就的自我变得空虚茫然。为了回应他那只大手的一推,钢门轻轻地飘然关上了,他感觉浑身上下如此清澈、如此自由,他笑了。从现在开始到自己可预测的幸福的未来这段时间,他将无所事事,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将无所事事。

    注释

    [1]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

    [2]莎士比亚根据薄伽丘的故事创作的剧本。

    [3]威廉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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