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救生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毫无疑问,我是个光彩夺目的家伙。秋冬春三个季节里,我履行着一个神学系学生的各种职责。夏天,我用我的皮肤把自己伪装起来,变成一个救生员。我那略显狭窄,毛发旺盛但又不见得就缺乏男性气概的胸脯变成了褐色。我光滑的脊背变成了焦糖色,这种颜色连同我那白色衬皮头盔脱了水的奶油色,让我拥有一种赏心悦目、秀色可餐的外表,卫星般围着我转的那些少年也帮我确认了这点。我的大腿,我自己可以研究,当我在高高升起的木质宝座上休息时,这双腿就那么戳在面前,染成毫无光彩的枫栗色,格外强化了那种确定无疑的力量感。我身上的毛发都相应地美化成了金色,这样我的大腿就有了某种鲜花般突出的优美感,在那朵鲜花里,琥珀色的花药上蒙了层花粉。

    那年有九个月的时间,我那苍白的双手和热烈的眼睛,穿行于《圣经》那巨大的、附着看骗人注释的书页;穿行于隐蔽在虚假友好的维多利亚时代人的声音中,在微微有些粗糙、好看地翘起、提前褪了色的红木板上跳跃着的卷帙浩瀚的辩护词;穿行于礼拜仪式手册和教义的历史书;穿行于蒂利希[1]的神圣政治活动令人迷茫的双重性;穿行于德阿西神父[2]、艾蒂安·吉尔森[3]、雅克·马利坦[4]以及其他类似的现代人,温文尔雅的桌边谈话,他们在悠然中被和蔼的圣托马斯精美的古董家具和塞满东西的储藏室误导了;穿行于克尔恺郭尔、别尔嘉耶夫[5]以及巴特[6]们要把上帝鞭笞驱逐成人类的可怕企图。我在一级级如同减号的梯子上惊骇得摇摆不定,借着这条梯子神学理论家们将超越那片虚空。我踮着脚尖,像个窃贼般走进自然主义的房子里去偷那件银器。我像个杂技演员,摇摇摆摆地从这绺线走到另一绺线上。纽曼彩虹般的蜘蛛网在我手中粉碎了。帕斯卡黑板上的数学题被一个路人的肩膀蹭掉了。那些原始的魔术师,如保罗和奥古斯汀,他们的洞穴壁画,在烛光的照耀下惊人地生动,在日光下却淡化成单纯的考古学。那些文学卖俏者,如切斯特顿、艾略特、奥登和格林们妙趣横生的作品——无论这些人是否把基督的神性当作一片为一场仙境中的嬉闹而设计的蜡笔画的森林,或者一个散发着芬芳毒气的深渊,用机械的吊桶从中开掘出对比法——最后,所有的人都会准确无误地撞出那个富少的音符,哪怕是铜锣和大头锤的变调,此人在朱迪亚[7]阴郁地拒绝出卖自己拥有的一切。

    然后,在太阳旋转余下的四分之一的时间里,我把目光停留在一片绝美的沙地上,那上面印着赤裸的人体的神秘符号。我的研究对象之间并无差异,肉体的文本补充了那些思想的文本,这可是我布道词中最轻松的负担。

    我的救生员座椅靠背上画着一个十字架——其实,是个红十字,意指绷带、夹板、氨水的精灵,以及防晒软膏。可是,它却让我感到安心。每天早晨,当我高高地坐进自己的椅子里,我那运动员般健壮、年轻、毛茸茸的脚趾就会巧妙地勾住可当梯框用的板条,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攀进一件宽大、僵硬、大致合身的法衣里。

    如今,在我扮演的每个角色中,我再次专心地安坐在一片无垠的边缘。大海,以其无穷的花样和神秘的胸怀,它的野性和冷漠的暴烈,不再令人宽慰地充当某种神圣的隐喻,表示人文主义是何等严酷地腐蚀了我们的信条的果实。我们现在从花朵中寻找上帝和善举,那无边无际的蓝色环绕着大地小小的痂块,其上我们给自己的人生书写它们并不满足的结论,这片蓝色充满了虚无的恐怖的科学。我自己几乎无法忍受有关星辰的思想,或者开始计算珊瑚虫的死亡数。可是,从我的座椅看上去,大海,因为我视角更高,略微有些扩张的大海,就像一个被雾气笼罩的老绅士在一张巨大的手扶椅中舒坦地伸展开来,这把椅子的扶手就是这个海湾的胳臂,澄新的淡紫色的天空就像椅罩。帆船在它的表面漂着,就像随意、互无关联但却有益的思绪。浪花的涟漪就像它呼吸时缝的起伏不平的背心在有节奏地拎起来。想一想。我们猛然投进大海;我们的皮肤和血液都会大声抗议。可是,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跳跃,过去后,我们会发现什么?狂喜和飘荡。游泳的寓言给了人们一个启示。我们挣扎着,击打着,然后被淹没。我们屈服了,甚至陷入绝望,然后漂荡,最后又得救。

    怀着那种胆怯,怀着一种越轨的感觉,我真如此正式乃至拐弯抹角地提出一种思想!请原谅我。我还没有被授予圣职;我的思维太凌乱无序,不足以应对这篇宏大文本。我的能力还很有限,我会把自己局限在肉体的光彩中,借助它,每天让这个独特的空白,这片海滩得到阐释。

    这里,生活的电影在向后倒放。老人们第一个到达。他们悠然无事,已经失去了睡眠的这份赏赐。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块钟表,总会走不准的。年轻如我,都能听到自己体内的蛋白酸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我会在某些古怪的时候醒来,在令人战栗的黑暗中和寂静中,感觉自己的死神像一列快车般朝我冲来。我们变得越老,留给我们的早晨会越少,黎明扎醒我们就会越深。那几个老太太戴着宽大的草帽,在自己草帽的暗影中笑得很开心,她们互赠在早晨光滑的沙滩上捡到的咸贝壳,甚至还赠送给我,由于晚上的放纵,我睡眼迷离。那些绅士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枯萎的白腿支撑着坚硬的桶一般的胸脯,强健得有些荒唐,随着白色的泡沫大声嚷嚷着。这些老公鸡把他们的“状态”收拾得多么得意啊!凭着愚蠢的娴熟,他们喜欢在冰凉的水中游泳——然而,总是谨慎地与海岸保持平行,保持在一个不会超过自己身高的深度。

    然后是中年人来了,背负着孩子和铝制椅子。这些人都带着职业印记——加油站服务员红色的前臂,穿工装的石匠或者木匠背后淡白色的X标志,管子工带凹痕的脚踝。他们身体上的毛发的图案多得就像席子般的青草。几个女人满脸皱纹但又很丰腴,就像伊拉克的河流,曾经孕育了我们文明的种子。他们的孩子都特别讨厌。他们憔悴的脸色眯眯地斜视着全部的邪恶、贪婪,以及成年人咄咄逼人的急迫,不曾被成熟的缄默和疲惫软化。此外,不时地会有一个女孩,年纪最大的女儿,穿一件针织衫,上面带着绿色、紫色和棕色的横条纹,慢慢地小心地走着,被包裹着她肥胖光滑的身体的曙光弄得不知所措,她的腰还没有掐瘦,但喉颈已经伸长了。

    最后来的是年轻人。年轻的主妇们带着胖乎乎和大惊小怪的婴儿,孩子们像吃糖般吞着沙子,他们幸福地蹒跚着走进浪花里,还给我带来锚杆,直竖在我的宝座上。我的哨子呼呼吹着。母亲们都悚然惊醒。许多女人又怀上了身孕,穿着宽松的衣服慵懒地躺着,像奶牛在草地上出神发呆。他们议论着政治,不停地吸着烟,然后好奇地抬起迷茫的眼睛,像腹部平坦的仙女三人一组列队走过去。这几个少女吸引着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那个活泼快乐的红头发,满脸雀斑,双脚洁白,推着她的男孩,恳求蹲下来,这个严肃庄重的深褐色头发的白人女子,屏住呼吸转移着自己的花瓶;那个带酒窝的金发,比基尼上还带着围嘴和尿布,她肚子中间那簇明亮的绒毛像猫的肚子般隐约闪烁着微光。情欲像太阳般将我击晕。

    你可能会很反感,一个神学家还会情欲勃发?不属于任何教会的人是多么一本正经啊。我们对超自然现象的抨击不淫荡吗?难道不是一种猥亵吗?你要是知道萨德式虐待狂的堕落,以及恐怖的精神病洞穴探查癖,我们那些温柔的超验论教授布置给我们的这些东西,只是我们工作的准备就好了,这才会在黑暗中灼灼闪光。

    我感觉,我的情欲让我灼灼闪光;当我研究着美的时候,我在椅子里渐渐冷却起来,犹如一支冰做的火炬。当我在美的研究上花了大量精力,研究穿着各种样式的泳装,以及面部表情各异的女人,这时结论已经得出了:一个女人的美,既不在于对某些特定部位的夸张,也不在于任何可以通过黄金分割法或者类似的审美迷信测算出的总体上的和谐,而在于脊柱的阿拉贝斯克姿态。以及后背与屁股用来互相调适的那个弧度。秘密在这儿,即一个女人身体坐卧行走时的优雅。

    我在自己洁白的王座上观察着女人们,同时又怜惜着女人,哀叹这个失常错乱的判断:正当瘦削型体质的我们,在瘦削的肌肉和恶化的神经中,凝聚着爱情中最浓烈的天赐,最慷慨的庇护所的时候,这个判断会把她们逼向体育型体质那种浮夸的肌肉发达,以及肥胖型体质那种生机勃勃的自足。对一个女人充满欲望就是渴望拯救她。任何经受过交合过程,既不是掠夺也非匆匆而过的人都知道,我们是如何通过它跟某个伙伴,潜进那些怪诞、微妙的阴影,直到那时这些阴影仍然锁在我们灵魂最安全的隐蔽处:我们带着她进入这个港湾。一片幽暗扭曲的高地已经变得不适合人类居住;每个阴影被勘探活动触摸过后,开出一朵表演的花儿。我们仿佛就是一座小岛,在这个岛上,一个因为辛苦徒劳和盲目的自我探寻而跌倒的女人,被风吹走,又在这里寻找安全,最后在这苍白的结局出现的前一刻,大自然面带一丝微笑,又重重地把她击倒在地,而小岛也沉入海底。

    那些电影中蕴含着伟大的真理,却被诽谤说既不符合《圣经》,又不忠于生活。其实它们——尽管是魔鬼和醉汉写出来的——同时忠于两者。我们都是所罗门,渴望舍巴的救赎。这个满怀上帝的人内心充满了一片荒野,这片荒野呼喊着布满人烟的生活。那些石头小屋需要珠宝、毛皮以及衣服和肉体的气息,尽管,就像参孙的故事,那座庙宇开始坍塌了。女人都是放置在我们当中的异教徒里的异类。每次引诱都是一场改宗的蜕变。

    谁喜欢但又不曾体验过那种拯救的感觉?我们的生物冲动是用骑士的丝带装饰起来的,事实并非如此。相反,我们的侠义冲动叮叮当当一路前进,披挂着碍手碍脚的生物盔甲。阉人懂得爱情。孩子懂得爱情。我会去爱的。

    当我高高地坐在人群之上时,我的主要活动就是把整个人群拎起来投进不朽。这不是件轻松活儿。人群实在太巨大,单个成员实在太没价值。没有什么比一张照片上消失群众互相紧紧拥抱那样更具死亡的象征意义。人们向罗斯福欢呼,庆贺停战协议,群众戴着一万顶草帽和硬领,那是一场毫不畏惧和木呆呆的脸的生活的喧嚣:这已成为过去。一群人像一堆遗弃物般暴死街头;这群人不曾留下后代,没有痕迹,没有姓名。我自己的坚持超过了时间的最边缘,这很容易想象;其实,想象的努力在别的方向上——去想想我的终止。可是当我研究这巨大的人类的纠缠纷争时,他们黑压压地拥挤在海滩上,只要沙滩有多远,人就分布到多远,各种荒诞的想法全涌积到我身上。这些女性会像少女、年轻主妇,或者丑老太婆那样,将被永远定型吗?如果不看管小孩,不传流言蜚语,她们还会干什么?记忆的千百次死亡和肉体的变化,我们都忍受着——在最终的调整对策中每个人都能获得救赎吗?所有涉及到的人员都发出这种内心的尖叫。种族不再是一小撮人猿般的贵族雄踞在一片草的海洋之上;人类就像一种瘟疫,在已经枯竭的大陆上像火一般横行繁衍。这片巨大的凝块汇聚在这道海滩上,它只是一小块中的一块——我们就不能说这种繁衍性群聚本身就是不朽的,而且会结束这种悬而不决吗?这个蜂窝在某种意义上幸存下来了;难道我们每个人最终证明不过是一个蜂巢,不过是一条细胞的银河系,每个细胞无疑都在祈求,在它放置在我们的指甲或者食道中的条椅上,祈求个人的复活?事实上,对那些细胞本身而言,癌瘤也许是一种信仰的复苏。不,在与别人的关系中,遗忘既明智又健康。

    在大多数星期天的早上,这片他人的大海既刺激着我,又让我精疲力竭。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不再去教堂——他们是否丧失了咏唱的能力或者倾听的愿望。从八点半开始,他们就从停车场那儿涌进来,每个人都像蚂蚁般带着各自碎屑般的行李,直到中午,当遥远的教堂开始放出那些勇敢又穿得喜气洋洋的少数派,这时大海已经被空空洞洞的脑袋以及扑腾的胳臂塞满了,像一片巨大的快速摆动的回流的垃圾场。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在海滩的某个地方响着,发出单薄、道歉般的声音,这是一个转录节目响亮的结束语。就在这里,从这麻木和混乱的最高处,我突然重重地跌了下来,两只眼睛裂成碎片,新教徒游移的群众模糊的身影似乎聚集在海水边,个个都带着镇定冷静的奉献姿态。我好像恍惚中躺在创世之前那块空间无边的岩石上,我看到的真实场面却是一种不会发生的幻觉:一片天堂。因为,如果我们在这个分裂了苍穹的动作之前就存在,我们能想起自己最耀眼的财富,最丰饶的恩赐,这一片刻,这唯一永远不变的瞬间,我们永远带到唇边的瞬间吗?

    所以:要愉悦。要愉悦就是我的戒律。这是我从你咯咯的笑声中领会到的信息。舒展开你的皮肤,就像在太阳刹那间的奇迹中被钉住的硬化的兽皮般舒展开来。跷起你的腿,旋转你的腰肢欢跃吧。嬉笑欢闹吧;去吃吃那嘴边的泡沫;学学孩子们的样子。这里,我高高地凌驾于你们之上;我交出了自己的青春,可能你也会这样做。我等待着。时间的浪潮中已经有了险恶的潜流。你被裹挟着不断地向地平线涌去。我本人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肌肉已经逐渐灌入必要的一切。有朝一日,我的机警将会结出果实;从地平线附近将升起那求助的呼声,甜美、清澈,像一只绿色的铃铛浮出水面,那呼声,那一声呼叫,我伤心地坦白,至今还没有听到。

    注释

    [1]蒂利希(1886—1965),德裔美国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

    [2]德阿西神父(1888—1976),耶稣会牧师,基督徒思想家、作家、演讲家。

    [3]艾蒂安·吉尔森(1884—1978),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新托马斯主义的代表之一。

    [4]雅克·马利坦(1882—1973),法国天主教哲学家。

    [5]别尔嘉耶夫(1874—1948),俄国宗教哲学家,基督教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

    [6]这里应该指Karl Barth(1886—1986),瑞士神学家。

    [7]古代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