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林中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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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温暖的晚上,悄无声息的雪执著地下了整整一夜,他们租的那个小房子附近树林里的每根树枝上都挑着一道高耸的白色薄片,犹如一道向上的投射物,在清晨没有暗影的光芒中,从这片景色的深处竖起来,制造出汉字书法般的效果,像条僵硬的挂毯从灰色的天空中悬垂下来,仿佛用黑线编织而成的花边盾牌。杰克在想自己以前是否看到过如此美景。雪早已停了。这幅景象恍若梦境。

    黎明时分他穿着浴衣站在窗边,因为昨天晚上,在一种错综复杂又稀罕的奢华氛围中,他和妻子跟几位房东共进晚餐。吃饭时上了两瓶葡萄酒,一瓶红色,另一瓶深红色。长桌上点着蜡烛。另外两对夫妇,年纪稍大些,暗暗洗劫一空。晚饭结束后,男人和女人都分开来坐,不久,男人们的喉咙被白兰地和雪茄锉磨得沙哑起来,大家又在一个大房间里重新聚首,令人吃惊的是,房间的墙壁都是绿色丝绸。混合后的男女叽叽喳喳交织在互不协调的光彩中,就像枝形吊灯的各个侧面,互相撞击个不停。最后结束时(那块放在灰色大理石壁炉台上的钟表用金色的指针宣告着时间迫在眉睫,丝线般精致的指针本身就像打着尖锐的拍子),犹如充满绝望的最终飞行,所有的人都冲向弧形楼梯,凭邀请信走进那个小房间,白天的时候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主人会在这里摆弄她奇妙的纸板箱爱好。她已经做了个彩色剪纸宝塔。墙上挂了许多裱在框里的纸花。可以看到,在工作台上,那个最大的、耀武扬威地闪着光泽和带喷嘴的埃尔默公司的杰克胶水瓶始终摆在那里,他都不曾梦想过会有这样大的尺寸。那头印在瓶子上的蓝色的牛欢快地大笑着。仆人进来,给他们裹好自己的外套。在前廊,即将告辞的客人在午夜时分发现走进一个被雪淡淡装扮起来的世界。遍地落雪限制了他们的视野;屋外,大家围成半球形以示亲密。客人们赞颂不已;男主人,一个小老头儿,有点关节炎,有些洋洋得意:他的晚餐,他的葡萄酒,他妻子的木乃伊盒子,还有他此刻的雪。那对年轻夫妇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那幢租来的小屋,没准就是他的小屋。他们对临时保姆很满意,把她打发进暴风雪中,好像在发落一种耻辱,然后,当然了,就开始做爱。于是,在某种条件反射的感激中,六个小时后,他们的孩子开始哭的时候,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妻子醒来,去哄孩子。

    泡湿的尿布片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氨水雾气,冲出他眼睛里的泪水。窗户边缘缭绕的白气态度果决,切断在天空后面燃烧着的阳光,太阳像只裹在纸灯罩里的灯泡。孩子的房间已经变成灰白色;墙纸上开着紫罗兰花的图案,均匀地散发着光泽,所以,连毛茸茸的杂乱的角落都突显出纯粹的边沿。

    这个不吭不响的女孩子,光光溜溜,满脸迷茫,打量着父亲与往日不同的身体,在这个钟点有些不合时宜。紫色浴衣的羊毛像在拥抱,脚下地板冰冷的压力像在奉承;把他放大了。他赤裸的大长腿在浴衣的下摆之间不断戳进白茫茫的空气中。他透过三片擦得锃亮的玻璃看着外面的空气,看着所有的东西:酩酊大醉的记忆,眼前不足的睡眠,环绕四周的雪那种令人心醉的璀璨。因为印象非常犀利,所以他很温柔。那些平行的地板裂缝,油画上光泽闪烁的鲑鱼,女儿闷闷不乐又关切的凝视就像经过化学扩张的瞳仁在凝视——这些东西,都通过某个器械接受过来,而疲惫已经擦净了这个器械涣散的注意力,它们深深地扎进他心里,用一种不是很难受的冲动压迫着他的内脏。

    房子虽然很小,却带两个卫生间。他经常用跟女儿房间相连的那间,正方形的浴帘挂杆因为不断叠加的湿尿布的重压而发抖、倾斜。挂杆打过销的根部周围,天花板的泥已经脱落。他站在一小块奇妙的阴影下面,俯视着那片椭圆形的死水,里面漂着几块自己的屎渣,像几截短短的腐烂的木棍,奇怪的是像被抛过光。

    卫生间的水冲了;整个小房子亮堂的室内好像进行了一次净化处理。他给女儿不断折腾的身子熟练地穿上衣服,然后抱着孩子走向楼梯。楼梯顶的平台通向他的卧室门。他朝里看了几眼,看见妻子在那张宽阔的床上换了个姿势。她赤裸的胳膊甩在被子外面,闲放着,弯曲着,每条胳膊都冲着一只枕头,像带斑点的象牙框着她那躲了过去、毛发蓬松的头颅的浮雕。一只乳房因为肩膀的扭曲被拎了起来,在睡眠状态显得有些单薄平板,连同它蓓蕾般的核心都袒露在外面。阳光已经刺出破碎的天空,穿过树林和窗户玻璃低低地送出一道纤细的金丝,比颜色还要精美,正从她身上穿越而过,爬上黑乎乎的橡木床头板,布下一片长长的菱形网格。犹如飞蛾落在纱网上,她蓝色的双眼睁开了。

    被发现后,他在楼下躲起来。当他们从复杂狭窄的台阶上下来时,孩子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的颈背。这种细微的触碰让他的内脏都开始颤栗,好像带着试探的阳光。楼下略微暗淡些。白雪的反光被潮湿和容易渗透的家具吸收掉了。租来的。亲爱的,早上好,特莫斯特先生。这个送牛奶的男人今天准会迟到:结实的轮胎上的链条艰难地撞击出一首混合曲:会很壮观。他那条抱孩子的胳臂开始疼起来。

    找不到孩子的食品盒。橱柜里放满了漂亮的糖果和塑料调羹,在色彩斑斓的扇面中无序地爬着。那把高椅的坐垫挡片被挂住了,小女孩的双腿不恰当地绞在一起。在不确定的繁复运动中,他放好水打算在一个冷柄平底锅里加热。冬天。热食品。在哪儿?天花板隆隆作响,铅管在唱着歌。

    妻子和母亲来了,来了,裹在一条蓝色的织物里,弄得她的身体了无形状,脸色雪白。他起床后她就没法再接着睡了。得意,释然,温柔,他坐在那张用亚麻精油抛光过的松木小桌边。孩子的盘里格伯尔牌小麦粉开始冒烟了。橘子汁,细得像一根蜡笔,变魔术般端到他面前。如同她的姐妹大地,这个女人毫不费力地拿出了丰饶的简易花朵。端起杯子放到唇边时,他从自己的指尖上嗅到了她的味道。

    现在释然了,透过窗户,注意力回到自己的那个伙伴上,他又开始凝视了。远处的树木,遍布整个结满霜雪的草地,仿佛一道中国屏风,上面安静地横卧着的树枝构成一幅巨大的字母表:一条黑色长袍结上了白色发辫般的条道,凭着自己的硬度竖立着。里面没有丝毫纷扰。没有深度,天空就像一块珍珠片,树林,犹如一幅幻想的织品,其中,花瓶、拱门和喷泉都安安静静的。

    妻子在他面前放了只敲碎的煮鸡蛋,一块面包平摊在一个坑坑洼洼粉红色的盘子里,阳光照在那块斜面上熠熠闪耀,由于窗户玻璃的缺憾,上面洒满了斑斑点点。

    出事了。外面,一只巨大的黑鸟扇动着乌鸦辛苦的翅膀扑过来。黑鸟斜着翅膀,倾斜的角度正好与双脚相适应,朝林子方向落下去。他的心脏因为警惕着这只乌鸦,都快停止跳动了,如此鲁莽地攻击一个不宜侵犯的表面,如此盲目地为自己费劲的躯体寻找一个栖身之处,而那里根本就没有空间深度。它不可能飞进去。黑色躯体像顷刻间发射的高射炮般分崩离析了,乌鸦扑通一声撞到一根高高的树枝上,从一个花边的扇面上撞下缤纷的雪花。乌鸦的翅膀伸展开来,安息了。这一美景毁灭了,他的心脏简直要奔涌而出。“克莱尔!”他大声喊道。

    这个女人老练世故的蓝眼睛迅速从他脸上移开朝窗外看去,她只看到雪,然后又把目光落在他握在手上忘了吃,还冒着热气的东西上。她的嘴唇动了动:

    “吃你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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