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出粮出粮,快点出粮,等待出粮,给我出粮)说:你得给我一两天时间想想……
——题记
麦西雅:很多人正在做的事已经跟小时候的梦想背道而驰了。如果问的话,他们就会把放弃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样才算成长;反而是那些坚持完成童年梦想的人,常常被人嘲笑。说真的,我完全搞不懂,否认过去的自己真的算成长吗?背弃梦想又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阿透心不在焉地洗着杯子。短短一个下午,他把过去几年认识的人全都温习了一遍。极罗罗和叶华音仍在跟夏实讲话,阿透不知为何觉得有点烦,几次抬头看到极罗罗都忍不住瞪她。他不懂自己这算是什么心情。
罗罗发觉自己被瞪,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一半。阿透的存在令她莫名紧张。她讨厌刚刚哭过一通却还能马上恢复心情聊天的自己。
十一岁前,她极度害羞。不管什么时候都低着头,跟人说话脸会红到锁骨,如果对方是男生她还会结巴。整个小学,她都是班里贴明标签的被欺负对象。逆来顺受的个性更给人“请你一定要欺负我”的印象。任何人不开心也可以拿她撒气。她知道群体里每个人都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她的刚好是“出气熊”。这种经验让她对人群没留下好印象,对软弱无趣的自己更是厌恶。
然而,六年级这一年,班级里新来了转学生。
新人总是被欺负。这是团体生存守则的规律。罗罗很开心有人跟她一起当出气熊。这个人是阿透。
不管什么活动,这两个人总是被安排在一起——刷厕所,擦走廊,打扫办公室,搬教材。当两人狼狈地回到教室,那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罗罗不懂为什么小孩子也可以这么残忍——或许,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学着长辈的样子活下来。无论如何,有人跟自己站在同一边,总算增添一点安全感。
但就在这时,透背叛了她。他因为成绩很好,一下子被大家拉着离开了她的阵地。
有一天,罗罗正一个人刷厕所。没看见“清洁中”的标牌的阿透突然走进来,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的女生一屁股坐进水桶里,学生裙湿透了,狼狈万分。她挣扎着站起来,抓起抹布要跑走。
“喂……”阿透说。
罗罗鲜少听阿透开口说话,她定住,转过来。
“妳……要不要用衣服挡一下?”
听到他这么说,她迟疑着脱下校服上衣,像围裙一样系在下面。
“不是……”阿透说,食指划了个圈,“转过来。”
围裙转了一圈,两只袖子系在前面。
“谢谢……”罗罗不知说什么好,竟然一边说“你慢用”一边走出去。她咬着舌头,暗暗骂自己又搞砸一段谈话。提着抹布站在走廊里,她颇为懊恼。从窗户的倒影中,她看到一个尖锐凌厉的女生正盯着她,这才想到也许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阴沉,惹得别人不顺眼。她重新将委屈十足的小可怜面具挂在脸上,倒影也换成同一表情。那是她自己。
这时,阿透从身边走过,朝她点了个头。她迅速脸红,跑回厕所去。
他已经帮她打扫干净湿滑的地面,水桶里的水也清理掉了。罗罗一个人站在厕所里,冲着镜子摆出各种表情。
这一年的生日,她许了第一个非常认真的愿望,希望自己无论面对怎样的男生,都能不再脸红结巴,轻松应付。后来那愿望实现了。
上了国中,她开始启用新身份和新性格。起初还是有人指责她做作矫情,但她已经不介意——她知道总有些人喜欢用“异类”标榜别人,用排挤伤害她。就像“流行”在被接受之前,都会被叫作“另类”。她只要坚持就能活下来。渐渐的,开始有人学她的样子穿衣服和化妆,学她的腔调讲话,聚集到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面具戴得久了,牢牢靠靠地长在脸上。她对此也很满意。
直到国中毕业,升入高中的第一天,她再次看到阿透。
开学典礼时,他就站在她前方三米处,百无聊赖的表情,耳里塞着耳脉,手指跟着打鼓点。那一瞬间,虽然他完全没注意到她,她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个晦暗的午后的走廊,又穿着湿漉漉脏兮兮的校服裙。典礼结束,她准备好最美的表情,决定上前去搭讪。然而视线中突然出现别的女生——头发凌乱,眼神凶悍,好像没睡醒,还有起床气的女生。
“有看到国中同学吗?”钟小妃打着呵欠说。
“还没有。”阿透答。
“好无聊。我们是同班吗?”
阿透翻着课表:“我在六班。”
“我也是在六班!”极罗罗跑上前去,笑眯眯地插话,不安地期待着阿透的反应。
“妈的,我在一班。怎么办?段考时会跨班吗?要死了,我要抄谁的?”小妃瞪着眼说。
阿透满脸无奈,没接话,回头朝极罗罗礼貌性地点了个头,继而跟钟小妃一起离开。
他没认出自己来。或许认出了,但觉得没必要说明。
罗罗的喉咙酸痛,好像被柠檬浸过。她跑去厕所洗脸,镜子里的自己仍旧笑眯眯的,像是被胶粘住。她不晓得这能不能算是成长的一部分。如果是,她恨死成长。但,虽然痛恨,她还是笑眯眯地继续过了三年。简直忘记了面具下面还有另一个自己活着,直到她失手把钟小妃推下窗台的那一秒钟。
那个同样晦暗的午后,在肮脏的废弃厕所中,极罗罗坐在地上,仰望着站在窗口的钟小妃。
“跳就可以了吧?”她说,“我要跳了哦。”她仰眉,露出挑衅的笑容,慢慢松开抓住铁栏的双手。
屋里的人都傻了眼。
“开玩笑啦。我才不要。”她突然蹲下来,扶稳窗户。
大家再次傻眼。
“我很忙,没时间跳楼。妳们去找没事做的人。”她作势爬下窗台,但立刻被架住手臂固定在原地。
跪在地上的罗罗极度恐慌,眼泪不断涌出来,哭声渐大。
“她还有时间哭。请她跳。”钟小妃皱眉,被人挟持住,动弹不得,只觉得烦。罗罗被小妃这句话激起,猛地抬头看她,表情震惊而扭曲。
钟小妃叹气:“到底要怎么样?”
“妳们两个一起跳。”头目发话。
两人松开小妃,过去把罗罗架起来。罗罗剧烈反抗,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她推开身旁的两个人,拼了命地爬起来想要逃出去,但终于被拉住,扯向窗台。小妃这一方失守,正打算跳进屋里,但鞋带刚好被窗户的滑轮钩住,弯腰去解。见小妃即将扔下自己逃脱,罗罗一边挣扎一边死死盯住她,充血的眼睛,不断淌出泪水,像在质问她的背叛。小妃一抬头就看见一双仇恨的双眼盯着自己,还在纳闷,下一秒钟,罗罗挣出被钳制的双手,伸向她的膝盖。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小腿上突如其来的压力令她失去平衡。跌下去的瞬间,她看见被踢开的门外阿透写满吃惊的脸。
极罗罗呆住整整半分钟。她回过身环视整个肮脏的厕所,已经空空如也。肇事者纷纷逃窜。敞开的门口,是阿透无法置信的表情。
他看见极罗罗疯了一样伸出双手去推小妃。
极罗罗开始无止境地哭泣,她瘫倒在地上,捂着脸没命的哭泣,即使没人在看。也许是面具在哭,她的面具患了说谎症,但怎么也撕不下来。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楼下终于传来救护车的警笛。
事件告一段落。从那时候到学期末,极罗罗没跟阿透讲过一句话。即使在走廊看见也像陌生人一样。她怕一跟他讲话就哭,虽然知道没人会告发她,但她害怕阿透直率坦荡的眼神。她想,那个晦暗的午后的走廊里的自己,彻底窒息死于面具之下了。但,这大概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妳只是好奇别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跟自己这么不同的人也能活下来……
极罗罗坐在夏实身边,一边小口的吸果汁一边聊天。小妃质问她的话,也许是对的。但配角有配角的生存之道。通常容易死的角色都是因为太善良,反而是大魔王一定会活到最后一章。如果和主角对立能延长配角的寿命,她也不介意那么做。
透:朋友曾经跟我说,得不到的东西,在记忆中保存期限最久。当你无论如何得不到她,她就永远在你心里了。听起来可能很诗情画意,但仔细想想太惨了。得不到,又忘不了。真是惨到爆。
拎着沉重的购物袋,钟小妃驻足街头,凝视着某扇橱窗上贴着的海报——“新人征选”几个大字几乎立刻令她迈不动腿。站在原地读完所有资料,她同时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没化妆,眉毛很淡,脸色也不太好,头发随便在脑后揉成一团。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使她看起来更加平凡。到底因为兴趣所在,还是因为无聊,才想当明星,她早就忘了。但她确定这张脸不会吸引到任何评判的眼球。
她还记得第一次去参加甄选。当时正在流行露脐装。可是她因为有疤痕,只好选别的地方来露,幸好她有一双长腿。然而效果甚微。她知道每个比赛背后都有所谓的桌下协议。她不懂自己到底在为什么拼命。
夏实曾经问她:“妳不累吗?”
她瞪了他一眼:“我累得要死。那你要帮我去比赛吗?”
听过有烟瘾,酒瘾,毒瘾,她想,她大概有参选瘾。她参加一大堆比赛,当然不是为了在最后得到一大堆拒绝,虽然事实就是如此,而且是可预料的事实,但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停止相信奇迹。不晓得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姨跟她发火时嚷:“妳现在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差别很大。我在做我喜欢做的事。”
“别把人生想得太简单了!妳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对自己认真一点?”
“怎样才叫认真一点?”
“不是整天做想做的事就可以!妳那样叫做逃避!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学会面对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整天做不得不做的事人生,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
小妃当然知道阿姨是为她好。只是她想,还不是时候放弃。
不太幸运的人,一生活到60岁就会结束。但不管长寿还是短命,有一半都会用来学习,而这一半的一半又在学将来八成没机会用到的东西;而另外那一半则是用来见证自己的死亡。人真是好惨。
小妃替自己算过,她算是不太幸运的人里更不幸运的那一类,如果有幸活到40岁,那她一定得争取一半以上的时间拼命做死了之后没机会做的事。例如,跟在夏实身边。
手机此时突然震动,小妃立刻撒手,所有购物袋都掉在地上,她飞快地检查号码。是小麦。她呼出一口气,一边重新整理所有口袋一边接起来:“麦。”
“妳在哪里?”
“抱歉,我晚一点去接小杰可以吗?”
“妳在哪里?”
“我……在街上。”
“妳……”
“电话费好贵。见到妳再解释。”她挂了电话。她怕哥哥这时候打来她却接不到。
电话再次震动,还是小麦:“不许再挂我电话!这里有紧急情况!”
“什么情况?”
“我……”小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我本来要带小杰回妳的公寓……但是这边有个可疑的人。他已经在妳的公寓门口晃了十分钟。戴了个帽子,在楼道里还戴墨镜。我要报警还是找管理员?”
“小偷?”
“不是,是刚才来店里那个男人。”
“不、不、不,不要报警!”小妃大叫,“不要报警。他不是小偷。”
“妳确定吗?”
“我认识他……他不是小偷。”
“妳认识?”
“我认识……那个,妳可以先带他进去没关系。”
“妳确定吗?”
“千真万确。不要报警……”她无力地说。她的生活最近每分钟都高潮迭起,她怀疑自己会连40岁都活不到。
小麦保持着戒心朝目标人物迈近。夏实持续在门口转圈。小妃在家时,公寓门外的保险铁栏是不会拉上的。夏实刚跟极罗罗分手就马上跑来这里,却仍然扑了个空。下午的事已经让他够烦,此刻见不到人更是情绪低落。他皱着眉头抱着双臂,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没想到会见到极罗罗,两个女生事先认识更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他本来也打算像信上说的一样介绍她们认识。结果小妃先闭口不承认两人的关系,他也只好跟着演戏。跟极罗罗聊天的两个钟头,他不断想到谭朔的事,走神了无数次。
就在这时,他瞄到楼梯拐角处有女生一直朝这边看。开始怀疑被人发现,后来看清原来是小麦,臂弯里还抱着熟睡的小杰。虽然从小妃那里听道过对方,但两人始终没见过面。他不晓得该上前去打招呼,还是继续遵守小妃的规则避开她的生活圈。
还在犹豫当中,小麦先打了招呼:“请问……你是要找住在这里的人吗?”
夏实点头,发现小麦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尴尬的上前:“妳好。”
小麦仍在半信半疑,见对方人高马大就要走过来,下意识往后躲:“你……你是小妃的朋友?”
“我姓陆。”
“我姓麦……”小妃从来没提过姓陆的男性朋友,小麦握紧钥匙,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小杰转醒,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一看到夏实,马上先伸出手臂去。夏实迟疑了一下,抱过小孩。
此时屋内突然传出打碎玻璃的声音,没时间犹豫,两人立刻冲进去。
轮椅面对着窗台,里面的人伸出瘦弱的手臂去拿牛奶,但力气不足,杯子倒下去,滚了几圈,摔在地上。牛奶洒得到处都是。夏实放下小杰,快速拿纸巾擦谭朔身上的牛奶。还好,摸起来不烫。
看夏实对屋内摆设的熟悉度,小麦确定他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小妃从没提起。但那个死鸭子还有很多事都不肯跟她说,她也只好作罢。此刻,小麦突然产生踏及他人隐私的罪恶感。她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位没有名字和地址的爸爸。待夏实摘下眼镜和帽子,小麦才终于觉得眼熟。她在广告里见过他。小妃的有位明星男友,还有位病患家属,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新信息令小麦应接不暇。看着一屋子的男生,她自己才像外人。
夏实把谭朔身上的牛奶擦干净,抱着小杰坐在他对面。
这时候要说什么好?
“夏实,你以后,要对小妃好一点。”夏实突然想起谭朔曾对他说的这句话来。
“……怎么了?”他当时一愣,不确定谭朔的用意。
“那丫头决定当我们的经纪人,如果不巴结她就拿不到钱。”
“她说的?”他修理着吉他,随口问。
“她提议我们三个去卖艺,我们表演,她数钱。”谭朔说,把工具递给夏实。
“就没有更好点的提议么……?”
“夏实,如果被录取了,以后要搬出家里住吗?”
“可能吧。怎么了?”
“那我可以带着小妃吗?”
夏实放下工具,抬起头来:“你认真的吗?”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到时候你家也不能躲,她会哭死。”
“带着她会很辛苦吧……?我们常常回来看不就好了。”
“嗯……没关系。录取了之后再说。”谭朔说,继续研究吉他。
夏实看了朋友一眼,知道他已经决定。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妈妈也很早就过世了,跟父亲的关系又不太亲密,他不太了解那是什么感情。那时候的他想起钟小妃跟前跟后的样子,只觉得机灵可爱有余,但跟得多了还是会觉得烦,听到谭朔那么说,他很是迟疑。跟谭朔的未来,他有过很多设想,但是小妃却是在那些设想画面外。
不过,不久后,那些设想都变成幻想。
又过了十几年,夏实看着谭朔,膝盖上坐着小杰,他不晓得要从哪里讲起才好。
哥哥。小杰终于清醒,朝夏实比划。
“乖。”
哥哥。你回来啦。
“钟小妃,请问你有崇拜的偶像吗?”
“……有。我哥哥。”
钟小妃回来时,小麦已经走了。
夏实抱着小杰坐在沙发上睡着。谭朔本来也闭着眼,听到响动,马上睁开,勉强露出笑容。
“饿了吧?不过医生说只能吃粥。我买了很多小米。”小妃忙着拆封,打开一瓶维他命,塞了一颗到哥哥嘴里,用水送服。
“啊!不好!我还没洗手!”她惊叫,“不会有事吧?你觉得不舒服要跟我讲。要……给我信号。知道吗?”
谭朔若有似无地点头,眼神飘向沙发。小妃本想叫醒夏实,但一伸手又缩回来。大概是条件反射,看到夏实的脸就好像看到极罗罗,她莫名心悸。此时电话响起,惊醒了两个人。
接起来,竟然又是极罗罗。
“喂?是钟小妃家吗?”谦和有礼的声音。
“有什么事?”
“我是极罗罗。”
“我知道妳是谁。长话短说。很贵。”小妃皱眉。她弄不懂极罗罗,为什么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警告过她,现在还能精神满满地打电话来。
“对不起……那我说重点,就是同学会的事,请妳一定要来。携伴参加也可以。”
“我没空。”
“拜托拜托。我有很多朋友想认识你。”
“哦?是谁?”她千真万确极罗罗在撒谎。从高中时代她就没有几个朋友,因为学不会客套,成绩又不算好。唯一想认识她的几个人都是因为听说她跟夏实有神秘关系。
“呃……”极罗罗词穷。
小妃得寸进尺:“是谁?”
“就是今天中午你见过的那个人。他说很想认识妳。”
“今天中午……”她的视线直射门口,真想用眼神瞪死夏实。男生毫不知情,抱着小杰来到卧室,拉着小男孩的手跟即将爆发的龙卷风打招呼。
“对啊,他说很想认识妳。我说妳会参加,他就立刻答应参加了。所以拜托妳嘛……”
“现在还不知道。到时候再打电话来吧。我还有事要忙。”她挂了电话,怒火中烧,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嗨,我回来了。”夏实说。
回来了。小杰比划。
钟小妃深呼吸,几步走过去从夏实怀里抱过小杰,放在客厅沙发上,转而变身为龙卷风把夏实刮进屋内,关起门,面色阴沉:“你是笨蛋啊?你竟然答应极罗罗去参加狗屁同学会?你跟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不对……你跟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在信里写的人该不会就是她吧?拜托你告诉我不是。”
她丢出一连串炸弹,夏实一脸茫然,半晌才终于出声:“她说妳会参加同学会,所以我才说想去看看……”
“我不会参加!”
“那……我推掉就好了。”
两人中间出现几秒钟的沉寂。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小妃抚着隐隐作痛的额际,恨死了自己的坏脾气:“我刚刚是不是又对你乱发脾气了?”
“没错。”
“我一定是提早进入更年期。”她摇头,越过他开门出去。他想拉住她的手腕,但慢了一步,跟在后面:“你怎么会把谭朔接回来?医生说可以吗?”
“他已经好了。正在恢复期。”小妃到厨房准备伙食。
“我跟他讲话还是没反应。”
“他……没有记忆。”
“……哈?”
“他连我也不记得。”她快速地忙前忙后,不断推开碍事的夏实。
夏实沉默片刻:“会好起来吧?”
“不知道。”
“嗯?”
“我说我不知道!”
“妳又在生什么气……?”
她停下正在冲水的手:“我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
“妳不会。”
“我会。”她蹲下去,头埋在膝盖里。
“不会。”夏实也跟着蹲下去。
“手好酸……”
“哪只手?”
“你喜欢笑嘻嘻的吗?”
“……哈?”话题跳得太快,夏实完全跟不上她,一个劲地冒出疑问词。
“太狡猾了……”
“……妳短路了吗,钟小妃?”夏实拍拍她的头,想握她的肩膀,但又被躲开。她当然没有短路,她只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我希望我是第一跟你说“你回来了”的人,可是我不是;我讨厌极罗罗笑嘻嘻地跟在你旁边;你喜欢笑嘻嘻的女生吗?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哥哥的轮椅重得要死,我的手很酸;你怎么这么讨厌,你应该立刻追着我出来的,怎么可以又在那坐几个钟头;你又到处扔炸弹,真想一拳打过去;我如果变得跟哥哥一样怎么办,你跟哥哥都很狡猾,一定会马上丢下我不管两个人跑掉;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只叫外卖吃,披萨热量很高,如果胖了都是你的错……
“你才短路了。陆夏实。”她抬起头,眼泪都留在裤子上。
夏实揉乱她的头发,还想再说话时,手机响起来,他说了几句就挂断。因为突然有工作,他必须马上离开。小妃应了一声,蹲在原地看着他拿起衣服换好鞋走出视线。关门声响起,室内恢复安静。她浑身无力,顺势坐在地上。温暖的情绪才培养出一半就这样被悬在半空中,摔下去。
她默默煮好东西,喂饱了另外两个人。
谭朔的眼神始终跟着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人没了记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小妃看着谭朔,就好像家里平白出现了个陌生人。她故意忙着收拾屋子,哄睡了小杰,又为哥哥准备床铺,避开需要面对面的时间。
……如果我丢下你不管,你就会大哭吧?
她猛地停下双手。她幻听。记忆里的对话又脱轨而出。
那时候哥哥和夏实都被录取,两人决定花掉整个月的零用钱去外面吃东西庆祝。小妃本已做好准备又被他们甩掉,但竟然被哥哥问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她吃惊地回应:“该不会是最后的晚餐吧?”
“妳在说什么……话再这么多就不带妳去吃。”
“可是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也会怕耶。”
“我平常对妳很坏吗?”
“对啊,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她拍着胸口说。
“如果我丢下妳不管,妳就会大哭吧?”
“你不要突然说这种话,我会怕。你们要搬出家里了是不是?然后今天是最后的晚餐吧?过了今晚你跟夏实就要私奔了吧?”
“……吵死了。我们带妳一起私奔。三个人一起私奔!”
“真的……吗?还是只叫我提行李,或者拉人力三轮车?”
“钟小妃,妳是不想跟了是不是?”
“我跟我跟我跟!”
“那以后如果吃苦,也不准喊苦哦。”
“为什么会吃苦?我们今晚到底要吃什么?”
“……笨蛋,快点准备。”
很久以后,她再想起那天的事,才领悟到哥哥的意思。
他从没打算要丢下她不管。
小妃拍拍松软舒适的床铺,说:“可以睡了哦。”她费尽力气,把哥哥拖上床,盖好被子。谭朔的大眼睛始终跟着她的行动转来转去,那是他全身最灵活的部分。小妃看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笑出声来:“要听摇篮曲,床前故事,还是夏实这些年来的八卦?”
他眨眼。
“想听八卦是吧?嗯,这个选择好。”
他再眨眼。
“但是我要重新跟你介绍陆夏实这个人。”
眨眼。
“嗯,那个,我先介绍自己。”
眨眼。
“我是你妹妹。我叫钟小妃。你叫钟小朔。很老土的名字吧?都是爸的错……”
谭朔看着小妃的睫毛,听她讲话的声音,闻着熟悉的花生酱的香味,觉得很安全。女孩子靠在他旁边,沉沉的声音撞在他肩膀上,又回升到半空中。他闭上眼睛想,到底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声音。
入夜时分,小妃终于在自己低迷的滔滔不绝中累极而睡去。
……哥,你睡着了吗?
……嗯,不用怕,妳只要叫我,我就会醒过来……
天快亮时,钟小妃突然醒来,口干舌燥,在黑暗中摸索着水杯。就在这时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劲。
凌晨五点,小麦接到电话。小妃极力用镇定的声音掩饰惊慌失措:“麦。那个,妳家里有没有轻音乐之类的?”
“轻音乐?”小麦半睡半醒,强打精神。
“催眠曲呢?”
“催眠曲?”
“……摇篮曲。”谈话完全没进展,性急的女生想挂电话。
“摇篮曲?”小麦仍迷迷糊糊。
“安眠药。”
“等、等一下,我醒了。”小麦用力拍脸蛋,“再说一次。妳要安眠药做什么?”
“……那个……”好像很难以启齿似的,她磨磨蹭蹭地说,“我哥他不肯睡觉。”
“他不肯睡觉?”
“不是……”
“不是?”
“一直不肯睡觉。从我接他回来到现在,完全不肯睡。已经一天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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