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线-快乐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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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羊的咏叹调(半夜睡不着)说:如果神给你任意一个愿望,你会要什么?

    陆夏实(不在公司,有事打移动电话)说:钱。

    ——题记

    麦西雅:我很喜欢小孩子,他们简直是世界上最执著的生物。即便是走路还不稳的小孩,如果他决定要用手去抓星星,在你告诉他“没可能”之前,他都会一直尝试下去。这是成年人绝对没有的精神。不过,多数人也并未失去不断尝试的能力,他们只是失去了不断尝试的勇气。

    如果当初坚持把仙度拉的信写完就好了,说不定会有用。钟小妃没头没脑地想着。

    抱着小杰回到家时,天空又开始飘雪。答录机里多了几条留言。她删掉了极罗罗的声音,去帮饿了一整天的哥哥和自己准备食物。谭朔看着妹妹表情阴沉地拍掉了那个听起来颇熟悉的声音,不懂她在跟谁生气。“极罗罗到底是谁”这句话,就咽在喉咙里。

    “妃妃,我们已经到了。”机器中继续传出阿姨的声音,“不在家吗?我们先去暂住的酒店。回家以后打给我。”留言结束。

    小妃一边倒牛奶一边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这种时候听到阿姨的声音,完全轻松不起来。

    “妃妃,已经出发了吗?”阿姨的又一条留言,“我刚打电话给夏实,他说晚上妳会去他那里。妳去了谁在照顾谭朔?妳带他一起去的吗?小杰呢?我们现在顺路过去,就在那里碰面好了。就这样。”

    ……等、等一下。

    手腕一抖,牛奶溢出杯面。她扔掉盒子,慌忙跑去查看电话,留言时间是四十分钟前。现在打过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谭朔看着妹妹跑来跑去,迟钝的脑筋跟不上她的动作。一边按下号码,一边揉着太阳穴的钟小妃发现小杰正趴在轮椅旁边,立即大喊:“钟小杰!不许摸车轮!把手指拿出来!危险!”

    小男孩被吓得扁起嘴巴,缩到谭朔脚边去。

    “妃妃?”刚接起电话就被熟悉爆破音震撼耳膜的阿姨皱着眉问。

    小妃抱着话筒,语速飞快地告诉阿姨自己根本没打算要去。

    阿姨舒了一口气。她也不希望钟小妃过来。

    半个钟头前她到达现场,到处窃窃私语今天夏实的绯闻女友即将现身现场。以为外甥女就要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身份亮相,阿姨立即公器私用,亮出工作证件到达人群核心,准备随时护驾。结果等了半个钟头,被人群簇拥着来到舞台前方的人根本不是钟小妃。站在镁光灯下的女生,露出亲和力十足的笑容面向众人,唱了一首短短的歌就在大家的挽留声中走下台阶。

    坐在前排观众席的绯闻女友正俯低身体拨弄着电话,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一双充满敌意的目光正试图射穿她的侧脸。

    如果不想出风头,直接离场不就行了。竟然坐在嘉宾席收集注意力。真受不了。阿姨坏心地想着,环视现场,寻找小妃的身影。这时,小妃刚好打电话过来,阿姨于是停止搜索跑去场外接听。

    “没打算来?”

    “我去那里做什么。谭朔就在我旁边,妳要不要跟他讲话?”小妃把话筒贴近哥哥的脸颊,“是阿姨。”

    谭朔咬咬嘴唇:“嗨,我回来了。”

    “听到没?”小妃拿回电话,“妳也快点回来吧。”

    挂上电话,小妃才注意到几乎缩到角落去的小男孩。她向他张开怀抱:“过来,姐姐抱。”小杰眨眨眼,钻出来攀上姐姐的手臂。所有小孩最伟大的优点是能够最大限度的不计前嫌。不晓得是性本善,还是纯粹记性差。不过幸亏因为如此,她这样的坏妈妈才总能得到原谅。小妃想。

    同一时间,极罗罗也刚挂上电话。她打电话给钟小妃,却只有通话中的忙音,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来现场。

    刚切断电话的阿姨马上又呼叫等在会场外围的老公,准备到小妃家去。

    身后的会场内持续传出震撼的音乐与歌声。

    会场大门在这时打开一条缝隙,阿透走出来。

    小妃离开咖啡屋后,他用尽全力熬到下班,打了电话给她,照常没有人接,于是决定绕道来现场直接找人。但到达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根本不在。如果她来了一定会站在后排靠近门口的位置,因为知道自己没耐性看完全程。

    有一次,小妃去参加类似的活动,进行到一半她就忍不下去决定离场。但实时录影中的会场禁止出入,她被困在座位上坚持到最后。一结束就冲出去,回到咖啡屋猛灌柠檬汁。夏实竟然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跟下面说“我爱你”,他只用那种表情跟她说过“妳是不是又胖了”。因此心情很坏。

    “演唱会不好看吗?”阿透于是总这样问,已经习惯了她逃离现场回来喝闷柠檬水的过程。

    “好看。”她随口回答,皱眉发呆。

    正确答案是“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只要夏实问她要不要去,她还是会回答“好”。

    我的智商是冰激凌做的吗?怎么每次一靠近夏实就溶化?她想,皱着眉头扯着耳坠,内心的烦躁都写在脸上。把头埋进臂弯,她闷闷地跟地板发牢骚:“谁来救救我啊……”

    阿透自动把她的柠檬汁填满,加了一堆冰块:“来了。”

    女王于是把饮料加冰块一饮而尽,然后跑去后面找小麦要儿子。

    想起那幅画面,阿透禁不住翘起嘴角,裹紧大衣,踏上继续寻找女王的征途。

    叶华音:我知道有些艺人拼了命地想走红,但不管怎么试就是不成功。答案是,你根本不适合做艺人。我是不相信“怀才不遇”这种说法的。坚持固然是好事,但是懂得放弃也是聪明的。生命也一样,该死的时候就会死。这是神的剧本,你没做成主角,神又不想你活得太久,这有什么办法。下次再来参加选角不就行了?也许有点宿命论,但是,瞪我也没用,事实就是这样。

    哥,听说运气是可以转借的,生命可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来交换。因为很累,我想休息一下。换你来试试看。要是可以这样就好了。爸妈葬礼的时候,我没有哭。我知道只要我哭,你就会也很想哭,但你又要死硬憋着。哥,你知道吗,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长大以后要过的日子,就好像葬礼那天,一直持续一样。绝对不能哭,再难过也不行。因为我哭的话,小杰就会跟着我哭。不过,也不是没有快乐的日子。习惯了就不那么可怕。我已经可以过得很好。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

    谭朔张开眼。温柔的女声不断在脑际回荡,那些曾经只在昏沉的梦里出现过的字眼,再次浮出水面。原来都不是梦。

    室内的电话响了好几次,妹妹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去接。他将她的影像与记忆中的重叠起来,觉得陌生。

    小妃洗好碗筷,拿着药片回到卧室:“饭后两颗。来。”

    小杰看那两颗白色的药丸消失在谭朔嘴里,眨眨眼,又回到之前与姐姐给她的新玩具熊和积木的游戏中去。

    “阿姨等下就回来了。”她席地而坐,一边跟小杰玩一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好紧张。好像坏学生要见校长。”

    “妳为什么搬出阿姨家了?”他慢慢地说。

    “其实是阿姨搬家了。”

    他勉强跟上妹妹的思维:“很远么?”

    “很远。”

    “为什么?”

    “他们找到了很棒的医生,听说不用骨髓也可以。等你身体好一点,就可以做手术了。都会好起来。”

    “那妳呢?”

    “我的血型不合格。要再等一阵子。”

    妹妹说的话,他都要用力分析才懂。脑袋里的齿轮被斑斑锈迹滞住了,转不起来,连带进入脑袋的信息都像被卷入传真机的纸张。

    她将头轻轻靠在哥哥的膝盖上,随手用几块积木排列出一个简陋的庭院。

    好丑……

    看着她排列出的图形,他又听到脑海中来自于记忆的声音。

    ……

    “丑死了。”夏实说。小妃把速写本抱在怀里,瞪了他一眼。她刚刚设计出了一个新的团体标志,因为上次的闪电不受欢迎,这次她将设计的重点放在美丽的外形上。结果又被夏实批评:“我们两个是男生吧?谁要戴一朵花在身上?”

    “这不是花……这是两支翅膀。你翻过来看!笨死了!”

    “好丑……”

    “是你没想像力!”

    “妳画的标志下面要写注解说‘我们是翅膀’才有人认得出来吧?”

    小妃扭过头去,不想回答。哥哥正忙着连接游戏机和电视的插头,己方无人支援,她撅起嘴巴。

    “又被骂丑啦?”谭朔笑着说。

    “妳这么急着设计标志做什么。妳想好卖艺的时候妳要做什么了么?”夏实用游戏机手柄拍小妃的头,看她翘起的下巴,忍不住笑,“又不会跳舞,唱歌又难听,有人要来看妳表演吗?”

    小女生正要反驳,却看到哥哥竟然也在笑,怒气值飙升,站起身就走。

    “妃妃。”谭朔喊。

    小妃很赏脸地回过头。电视屏幕上已出现赛车游戏的画面。

    “坐哥这边。”谭朔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等下输了的人请吃拉面。”

    她跨过夏实的腿,顺便用力踢了他一脚,心满意足的坐在哥哥身边。游戏间,她使用了包括抢过夏实的手柄,蒙住夏实的眼睛等犯规方法,终于赢到免费的晚餐。

    夜里,谭朔拿睡前牛奶给妹妹,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两只手臂压住了速写本,上面又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叫她到床上去睡时,她口齿不清地说:“哥,我不想摇铃鼓。”

    “谁要妳摇铃鼓了?睡糊涂啦?”他将她塞进被窝,调暗灯光。

    “我上次看到一个乐团,里面有一个女生专门负责摇铃鼓,站在台上看起来好多余,摇着摇着还会发呆,超惨。”

    “妳睡糊涂啦,钟小妃!”

    “夏实是不是讨厌我,他一直说讨厌的话。”

    “他不讨厌妳。快睡觉,我要出去了。”

    “那我要数钱。”没头没脑的崩出一串话,她把脸埋在妈妈的枕头中睡去。

    “……好。给妳数钱。”

    弄懂妹妹在担心什么,他帮她盖好被,悄悄退出门口。

    小妃闻着枕头中残余的温馨的味道,唇角翘起。她想好她要做什么了。卖艺的时候,大家不是要睡帐篷么。她想。她决定负责看着帐篷。所以不管大家什么时候回来,她就等在那里。如果有坏人入侵,她就蒙住他的眼睛,踢他的小腿,和抢他的手柄。她已经决定了。

    ……

    回忆终止于来自于膝盖的压力。谭朔低头,妹妹手里握着一条积木,又那样睡着了。他伸出手去,终于摸到她的头顶。小妃因为这个动作一颤,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此时,门铃声大作,紧跟着是不耐烦的敲门声,整间公寓似乎都在响动中振颤。大概是阿姨回来了,他想,低头看着妹妹。她仍未转醒。就像关上了电源,全无反应。睡梦中的她正在回忆里沉浮,几乎被淹没。

    ……

    我把你所有的鞋子都藏起来,你就不会离开了么?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哥哥回答了什么来着?她认真地回想着。

    那是谭朔住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周末,夏实决定教兄妹二人滑旱冰。小妃虽然很快就抓到要领,但被夏实说姿势丑,赌气坐回休息区。事实上,她整天心思不宁,想到即将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胸口不断抽痛。夏实在这个时候挑她的短处,哥哥竟然也跟着笑,让原本阴郁的心情更沉重。

    谭朔扶着栏杆,来到妹妹身旁:“别不开心啦。他开玩笑的。”

    “我没有在生气。你快回去,夏实在看这边了。”

    “没关系。”他坐在妹妹身旁。

    “我不会偷跑啦!我想一个人坐。你快过去!”她用力推哥哥的手臂,“不要坐在这。快过去。”

    “怎么啦……”

    她垂下头,前发挡住眼睛:“你快去。我会给你写信的。”

    “?”

    “能收到吗?可以写信吗?听说第一个月的集训是不可以打电话回家的。但是可以写信吧?”

    “……我去买只手机就行了。”

    “很贵吧?而且又要阿姨付钱。这样会越欠越多。”

    “妳偶尔也要跟阿姨好好相处啊,她不是对妳很好吗。”

    “她对你也很好,为什么你还要离开?”

    “……”

    “我把你所有的鞋子都藏起来,你就不会离开了么?”

    “……”

    “还是会吧?”

    “……”

    “我会给你写信。如果有空,你也可以写信给我。成年之前我都会住在阿姨这里。你写信,我就会回。但是不要给夏实看,他只会笑我字丑。”

    “不要哭。”

    “我没有哭!现在你快过去。”

    滑到圆形练习场的那一边,可能会因为被挡住而看不到彼此,但只要一圈回来,就能再见面了。她托着下巴坐在原地,手指和头发帮忙挡住呼之欲出的眼泪。

    谭朔扶着栏杆回到夏实身边,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一时间喉咙酸涩。小妃看着哥哥的背影缩小,想只要能再见面,也许,离别就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夏实低头跟谭朔讲了几句话,露出无奈的表情,滑到小妃身边来。

    “怎么啦?”

    “我很累,不想玩。”她撇开头,看着地板说话。

    他用手压住她的头顶,硬是把她的脸转过来:“最后一天,不要闹脾气了。”

    她用力甩头,摆脱不掉那只手,透过手掌瞪着他:“很重!拿开!我会长不高!”

    “常常生气的人也长不高,没听过吗?”

    “你不要一直按我的头,再按我要哭了!”

    他蹲下去,跟她平视:“妳是海绵啊?按一按就漏水。”

    根本不是那样。

    滑冰也好,画画也好,我永远都是半调子。唱歌难听,舞也不会跳。我本来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会做还总是跟在你们后面。偶尔还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衣柜,书桌,床底下。你讨厌我就说啊。反正你要走了吧?我也不喜欢这么没用的自己。我只是想努力靠近你们一点,但是因为太笨了,总是用错方法,每次都被甩掉。

    她瞪着他,气他读不懂自己的脑电波。

    但他也不再说话,就这样与她僵持着。半分钟过去,她败下阵来,扁着嘴巴,递出手去,让他拉着自己滑向场地中心。

    不远处,谭朔终于成功的滑出一小段。看到妹妹重新回到人群中,还朝自己作出一个夸张的鬼脸。

    恢复元气了啊?好快。夏实是充电器来的吗?谭朔想,向两人前进了一小步,再一抬头,就这样,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表情,就向后倒下去。

    见哥哥突然消失在视平线,小妃露出微笑,期待着他重新站起来时,再给他一张鬼脸,然而,哥哥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直到人群出现骚动,把他包围起来。

    她的表情瞬间熄灭,甩开夏实的手,拨开挡住去路的人,冲到哥哥身旁。

    “哪里受伤了吗?撞到头了吗?”她试着检查伤口,但一无所获。哥哥毫无反应,身体温热,心跳缓慢,只是沉沉睡去。她绝望的抬头寻找夏实。他已经跑出门去拨急救电话。

    “哥……跟我讲话。”她推开围挤过来的人群,把哥哥护在胸口,“张开眼睛……”

    哥……

    ……如果我把你所有的鞋子都藏起来,你就不会离开了吗?会吗?

    哥?

    ……

    “妃妃?”哥哥的声音真实的响在身边。

    她狠狠抽气,惊醒过来。

    身边,电话,门铃,门板都在响,再加上小男孩的哭声,她头痛欲裂。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环视四周,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捂着额头走出卧室:“再按!再按就让你付……”

    大门外,阿姨,姨丈全员到齐,甚至阿透也站在外面。

    阿姨切断电话:“妳在里面做什么?怎么这么久?”

    “我睡着了,没听到。”她把两个大人让进屋,见阿透仍站在原地,没打算进来的样子。

    五分钟前,阿透来到小妃家门口,阿姨和姨丈已经站在那里敲门。他走近,试探着说:“她应该在家里。铁栏没拉起来。”阿姨认出他是小妃国中时的班长,听到他那么说,继而敲得更大力,并掏出电话。在门口隐约听得到室内的电话铃声,无人接听,刚想放弃,就听见小杰的哭声。

    幸而,在姨丈决定破门而入时,钟小妃及时现身。

    “妳……没事吧?”阿透说。

    她揉着睡眼:“你怎么来了?不进来吗?”

    “不用了……”

    见他欲言又止,她扯过外套,朝屋里大喊:“我送我朋友下去!”

    阿姨回答之前,大门已经关上了。女人抱起脸上还留着眼泪的小男孩,朝卧室走去。

    谭朔坐在窗前。看着那逆光的身影,她一瞬间错觉那仍是当年的小男生,脚步定在门口。

    姨丈先一步来到谭朔跟前,仔细看他。

    谭朔微微皱眉,眼神游走于两人之间,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有关他们的资料,只有一片模糊。

    是阿姨吗?他努力思索着,注视着门口那张脸,唇间渐渐溢出笑容。

    妈妈……他听到脑海里有声音这样喊。

    ……

    “妈妈……”小男生借着微弱的灯光,勉强辨认着来帮他盖被子的女性的身份。

    听到这个称呼,女人愣了一下。她半夜起来,见小妃的房门开着,过去看,发现她根本不在房间里。隔壁的房间灯还亮着,女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果然,小妃霸占着哥哥大半个床,被子也占为己有,睡得正香。哥哥被轻微的响动吵醒,一眼就看到晕黄的灯光下女人温柔的的脸。

    妈妈竟然真的回来了……他想着,赶紧用手肘捅一捅妹妹,免得她明天早上怪他偷偷跟妈说悄悄话。

    小妃低吟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做什么?”女人拉住谭朔的手臂,阻止他继续扰醒妹妹。

    他稍微清醒,认出对方:“阿姨。”

    “你要不要到妃妃房间去睡?很挤吧?”

    “不会。没关系。”他说,重新躺好,眯着眼目送阿姨离开。

    阿姨跟妈妈当然是不一样的。妈妈会榨很香的花生酱,家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醇厚的香气。但是阿姨的体质天生对花生酱过敏,而且为了保持身材,总要吃蔬菜水果沙拉。不仅如此,长相,脾气,无一处类似。除了声音。有些傍晚,听见音色明亮的“可以吃饭了”,他仍会莫名心悸。不过,多数时候,那把声音都用于激烈的争吵。

    很久以后,在昏沉的睡眠中,声音也出现过。恢复平和温柔,并带着隐约地哀伤。

    “妃妃今天决定写信给你。她跟你约好要给你写信吧?我跟她说,有什么事过来跟你说就行了,写在纸上你看不到不就等于写日记一样嘛。结果她又跑回房间偷哭。怎么办。我拿她完全没辙。她又决定把想说的话都录在录音带上,就是不肯当面讲。上次都来到门口了,我们怎么拉她都不肯进来。怎么办。你之前脉搏消失吓坏她了。别再那样了。整天睡觉很无聊是吧?但是,如果感觉还不算太糟的话,能不能请你再多留一阵子。我啊,还没准备好要放手让你离开。请你再给我几十年时间考虑。”

    十几年过去,他坐在杂乱无章的温暖卧室内,将记忆中的影像与眼前的人拼在一起。

    略显苍白的年轻的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

    钟小妃:听说神创世纪只用了七天。哥说,因为神很忙,祂只陪我们一个礼拜,第七天以后的事,全靠运气。

    小妃送阿透到公车站,跟他并排坐在椅子上。

    “妳阿姨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就刚刚。大概休几天的假就要回去了。”

    “妳……也要跟他们过去吗?”

    她瞪眼:“谁说的?我为什么要过去?他们应该会带走我哥,去看医生。”

    “看过就会好起来了?”

    “嗯,我哥是普通血型,应该不用等太久就能拿到适合的细胞。我的话,可能要再等一阵子。如果等到,阿姨就会接我过去。”她平静地说,像在讲别人的事。

    得慢性病的好处在于,患者有很多时间准备去死。漫长的过程里被磨掉耐性的人,就不会太在乎结局,甚至期望早点结束。

    得知病情的契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小学生健康检查。阿姨拿着她和谭朔的血液报告,站在学校走廊里,僵成一具化石。两个小孩的父母已经去世,不但无从得知病源,也无法尽快得到最适合的骨髓。没有任何经验的监护人绞尽脑汁想尽量把真相柔和的传达给兄妹俩,但伤害无可避免。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小妃异常激动,甚至认为这都是阿姨的错。如果她和哥哥还留在原先的老房子里,一定可以避过灾难。

    刚刚得知自己会死,可能晴天霹雳;但每天都要面对即将死去的事实,神经就渐渐麻木了。隐性的病,就像远房亲戚,虽然从未联络过,但一直住在那里,而且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就决定来探访。就在不确定的等待中,她甚至忘了自己会死。就在这时,哥哥突然离开了。她起初认为哥哥会突然回来,但在确定事实相反之后,她有很长时间拒绝去探望。她不想提前看到几年后的自己。

    慢慢习惯了哥哥不在身边的日子,她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她想,“等死”真是无聊又诡异,因为等着等着就会忘记自己正在死去。

    街道上车流穿梭,她下意识叹气,如果可以提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死就不会那么可怕。

    “……小杰的寄宿,要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透问。

    “春天。我想回去上课。每天都接他不太方便。”

    “……”

    “而且跟有育儿经验的人呆在一起比较好吧?免得变成我这样。”

    “妳要回来上课……?”

    “嗯,如果课表不太紧的话,我就带他一起去。但是赶功课就不能照顾他了。”

    拿童车就是为了这个?

    “妳……要回来上课?”

    “……不行吗?”

    “不是……怎么突然……”

    “因为我已经休学六个学期啦。三年以上会被退学的!”

    “这……咳……”

    “而且你都快毕业了吧?我还是新生,很丢脸!再怎么说也是好不容易考上的,当然要去上上看吧。”

    “‘上上看’……”又不是洗手间……阿透想,说得这么廉价,不知道校方听到会作何想法。

    一辆公车停在两人面前,阿透跟小妃告别,随着众人进入车厢。

    刚准备离开,只见从同一辆公车后门跳出一个穿着粉嫩的女生,在雪白的背景中尤其显眼。极罗罗一眼就看到钟小妃,好像很吃惊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妳果然住在这附近吧?”

    今天的极罗罗没什么精神。小妃问:“妳来做什么?”

    “我要去上次的音乐教室,恰好经过。妳……刚刚有去吗?”

    “没有。我家里有事。”

    “嗯,果然吧。没关系。”极罗罗不自然的摸摸头发。

    下午她刚刚确认了夏实的秘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夏实结束最后一场排练回到休息室时,看到极罗罗端正地坐在镜子前。

    她笑着说:“抱歉,刚刚发现你不在,我就自己进来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等下的节目顺序。”

    他点头,反应不是太热络,大概由于私人空间被侵扰又不便发火。

    她看着他的表情,知道有关自己的剧情已经到达死角。

    要是仙度拉的魔法还有效就好了。她想。

    小妃清清喉咙:“我先走了。”

    “对不起。一直给妳添麻烦。妳哥哥好点了么?”

    “嗯。”

    “真好。”

    “呃……”

    “……真想跟妳交换。”极罗罗轻轻地说。

    小妃疑惑地看她。

    极罗罗摇摇头,退后一步。

    如果仙度拉的魔法还有效的话,她真想许愿。

    “我很羡慕,好像不管什么情况,妳都应付得来。如果可以许愿的话,真想跟妳交换人生。”她说。

    对话出现尴尬突兀的停顿。嘈杂的行车行人声充满画面。

    小妃先是愣了几秒钟,随即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有人自愿跟她交换她七零八落颠三倒四而且还没剩几天的人生。

    “妳确定吗?”

    极罗罗茫然地点头,不懂哪里好笑。

    小妃抿起嘴角,止住笑声:“好勇敢……咳,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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