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王老五”舅舅-欢乐的大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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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说几句大河汤。小时候去我姥姥家,在村口见一个要饭的(现在改直接要钱了),可能是没要着,来气,坐在大树下打着板唱:“大河汤、大河汤,大河没水净光光,娘儿们没粉脸黄黄,汉子没钱尿裤裆……”村委会主任王大席赶紧让人送他俩玉米饼,让他快走。上级要来检查工作,还要总结什么经验,这要是碰上了,多挂火。

    其实那要饭的唱得没错,当初大河汤穷得叮当乱响。有一阵,村委会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王大席兜里揣着公章,在哪儿盖戳哪儿就是村委会。有一次他上茅房没留神,公章掉坑里,正赶上我大舅买化肥开介绍信。扒拉出来没法哈气,就盖了。到化肥厂人家一看说咋是黄印泥,低头一闻说你们也不缺肥料呀,把我大舅给撵出去了。我大舅回来骂王大席,往后你别拉屎就拉化肥吧。到秋天粮食减了产,王大席心不安,说回头赔你一领新炕席。

    早先大河汤河边有芦苇,王大席他爹是编炕席能手,给儿子起名王大席,就是盼望他长大编更大的席子。但后来王大席倒是长大了,河水却干了,没苇子了,更编不了席。于是王大席就改当村干部了,净编瞎话糊弄上级。赔新炕席到了没赔成,没处买,赔了一大块塑料布,代替了炕席……

    打住,那都是“俱往矣”的事,咱还是接着“看今朝”吧。我说咱们去一趟大河汤吧,看看他们到底干什么呢。我妈说去了好像咱是要钱的,你二舅说了过些日子就送来。姥姥说,拉倒吧,可别信他的,我看他这阵神魂颠倒的,也不知玩啥花花肠子。就听小娥的,咱们干脆去住些日子。

    姥姥拍板,我妈顺水推舟说,那就随着你们。其实她早就想去了,她铆劲攒钱有几年了,她想给我攒一份好嫁妆。

    说去就去,我去报社请年休假,总编说正想搞一篇综合报道,你顺便了解一下有了钱的村民正在忙什么。我说那就别使我年假了。总编说那得看你了解得如何、写得怎样。我说可以,见了东西再说。

    回家就打电话,大舅一听姥姥和我们要过去,就吭吭哧哧说,那个啥那个啥有点不方便。我说,有啥不方便的,到时候大舅妈我们四人住一屋不就得了。大舅问,哪个屋呀?我说你家东屋呗,那大炕足够我们住的。大舅说那屋没了。我说,西屋呢?原来姥姥住的那屋呢?大舅说也没了。被问得没法,他吭吭哧哧地说:“那些房子都没了……”

    “没了你们住哪儿?”

    “住、住、住天上……”手机关了,没声了。

    坏啦,准是出了大事了。

    放下电话一学舌,我姥姥抡起拐棍说,咱这就去,听蝼蝼蛄叫别种地,听这几个鳖犊子的,我这把老骨头就别想回大河汤了。说着她抓起电话重拨。

    我妈说,也太不像话了,你姥姥几次说要回去住几天都不行。哪天开个会,还让妈轮着住,看他们接不接。

    我紧使眼色不让她再说。没说轮都不见面,一轮,就任嘛都没了。还好,姥姥没听清。

    电话通了,没想到这回大舅接了,姥姥没废话,说:“你,再告诉你那俩兄弟,听着。我们这就回去,一家住三天!给我把水豆腐啥的都备好。你们都小心着,谁跟我耍滑头,我就住谁家不走啦!装老衣服过几天也捎过去。”

    我一听这叫一个乐,这是姥姥的杀手锏,除了我们,他们各家老少都怕。姥姥说得到做得到,有一年二舅闹腾,姥姥住他家不走了,连棺材板都从三舅家拉过去,到了把二舅给制服了。

    出行,就是我的事。早先去大河汤路不好,得走好长时间,又颠又绕,去一趟很怵头。现在路好,打个的有几十块钱就到,但毕竟那是郊区,没事谁也不愿往那儿跑。

    各位莫笑,身为“名记”下乡,本姑娘花钱事小,面子事大。别看咱自己没有车,但打个电话,马上车就到。但令我吃惊的是,来的车是辆红色雪佛兰,嘎巴新,不是让我练手的那辆旧普桑。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女孩香车,但车门一开,下来的竟然是屠小珠。

    屠小珠,这破名字咋起的,我不高兴时就叫宰小猪。对啦,屠小珠可是个男的,比我小两岁。他是王大席的外甥,家在大河汤西边的一个小村。也不知从哪儿论,他管我叫表姐。他在城里开了个小广告公司,做些牌匾啥的,挣俩钱,但不多。不瞒各位,他对我有意思,总给我打溜须。我没有哥哥弟弟,有时家里有活啥的,还真得用他。但他显然不是我的意中人。小两岁不说,个不高,圆咕抡墩的,还爱穿名牌,整个一个小土老板。不过,他人不错,没坏心眼。

    他笑呵呵迎上前,让我姥我妈坐后排,又把车钥匙朝我一递说:“自动挡,给油就走。”

    忘了说了,我学会开车有一阵了,以前净开他的普桑。我摆摆手说:“这么新,不敢。”

    他说:“没事。”

    坐车上我说:“发财了?”

    屠小珠说:“发财了,嘿嘿。”

    我问:“怎么买这色儿的?”

    屠小珠说:“有特殊用处……”

    我问:“还买了啥?”

    屠小珠说:“还买了套房,复式的。”

    “什么活?挣这些钱?”

    “卖地。开发到我们村了。”

    “多少?”

    “我家人多地多,得了三百万。嘿嘿。”

    “三百万?”

    “还是少的呢,有人家分了五百多万。”

    我一下子晕车了。我的天呀!别人不说,我十年寒窗念呀念呀,再十年发愤干呀干呀,熬到这会儿,一年能挣多少?挺多了四五万,再干二十年,不吃不喝,也难成百万富翁。人家可好,一沟一坡的山地,一眼望不到头的烂石头,转眼间就变成了金银滩,这等好事,咋就掉不到我脑袋上呢?

    我回头瞅瞅我妈,心里说你当初也是当过铁姑娘队长的人物,大小奖状没少得,不拼死拼活地挣出来,就嫁在本村,搁到现今,在村里也是元老级人物,手里咋也握个几十亩山坡地吧。到这会儿沧海桑田大变魔术的年代,少说你也得有个几百万的。那么着我还玩那么大命干球?这可好,为了我姥那俩钱,我们娘儿仨还得厚着脸皮往回里奔。

    屠小珠开着车说:“那个啥,姥姥、大姨、姐,你们用钱说话呀……”

    我妈笑了说:“钱倒是想用,但张口难呀……”

    姥姥说:“有良心,小猪子……”我姥姥爱这么叫他,“你妈当初生你时没奶,是我养的山羊奶把你喂大的。我看你也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屠小珠说:“报恩,报恩,我做梦都想着报呢。可是,人家、人家总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着从反光镜里看了我一眼,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哼,这小猪子,有钱了,胆大了,先前借他俩胆,他也不敢当着我姥姥我妈说这话。这还了得,没大没小了。我说:“你说人家是谁呀?”

    屠小珠说:“这还用我说吗!”

    我说:“我就不知道。”

    屠小珠说:“那我就实说了吧,就是、就是姐姐你!”

    我差一点推开车门跳下去。倒不是我害羞,我是难受。我难受的是本来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敢当着我姥姥我妈的面把这么不能直接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叫啥?这就叫财大气粗,穷汉子乍富,腆胸叠肚,忘了自己一顿吃几碗干饭了。而本人呢?这一瞬间也有点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感受:你能,你牛,你咋没开辆本田?你咋没有买复式?

    我欲哭无泪。多亏我妈,说,你这傻小子,咋敢打你姐姐的主意,回头看我咋跟你妈说。我姥姥说,算啦算啦,他闹着玩呢,借他俩胆,他也不敢打他姐的主意。还真不错,我妈我姥姥这么一打岔,还就把这尴尬劲给抹糊过去。屠小珠毕竟本质上还是老实人,刚才阳刚了一小会儿,估计也过劲了,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开他的车。我这会儿缓过神来,心想可别在金钱面前乱了方寸,这要是在革命战争时期,没准就当了叛徒。再有就是我陡然生出想法,这回有了钱,管他是姥姥的还是我妈的,我说啥也买辆车,免得坐人家车伤了自己的自尊心。

    转眼到了大河汤。大河汤街上叮咚山响,一大队人正在扭秧歌过年一般。我姥说,正月十五不是过去了么,咋还蹦跶,吃多了撑的。屠小珠说,不是撑的是美的,都美出鼻涕泡来了。

    车一拐,出了街,前面一片高楼,把山都遮住了。

    我问:“这是哪儿呀?”

    屠小珠说:“大河汤呀。”

    我说:“别逗啦。快去我大舅家。”

    屠小珠说:“你大舅就在这头一栋,十层。你没来过?”

    我……

    我姥姥没听清,我和我妈听得真亮的,一时都傻了。车门打开后,我抬头一望,都是窗户,没有天。再往前一看,我的老天!一大群人,打头的三位正是我大舅二舅三舅,一个个着正装列队候着。大舅戴鸭舌帽,二舅戴假发,三舅戴一宽檐牛仔帽。一旁站着王大席,他喊一声:“开始!”

    几个小孩手里还拿把花跑过来,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后面的人随着走过来,个个喜笑颜开。这是什么阵势呀,把我姥姥和我妈弄傻了,没敢下车。我还行,上前说,慢着慢着,弄差人了吧,我们不是领导。王大席说,今天就把你们当领导接待一把,让你们视察一下咱们的新农村……

    不管我们明白不明白,反正气氛挺好的。总之,这第一印象,是大河汤变成这个样子,让我万万想不到的。可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王大席介绍我那三个舅舅的名衔,分别是:大河汤肉驴场董事长兼场长、大河汤红白喜事总经理、大河汤麻将协会会长。

    我姥姥揉揉眼问:“弄差了吧,这是我那三个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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