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俟我城楼 劫波聚首 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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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阿辉艰涩而尽力地讲述了此行背景,也的确倾其真诚,但有些话还是实在无法启口,毕竟其中确有难言之隐。谯生吃惊之余颇受感动,个中尴尬也已意会,往下便不再追问,做人难难做人,凡事瓜熟蒂落,不可勉强,事到如今,还得留些分寸。

    谯生理解阿辉难处,并未着意,反而云淡风轻地安慰他:“没事儿,有难处你就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比不上清风明月。你要是还有别的不方便的事儿,需要我也尽管说。”

    其实,谯生这是给阿辉台阶下,也希望他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免再生事端。阿辉何尝不知,他低下头,越发难堪,沉默良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唉,咋说呢,前思后想,俺兴许被人算计了,可哑巴吃黄连,咱有苦也说不出喀,不就是一块玉嘛,给他就了啦!”

    果然不出所料!阿辉的确遭遇难处了,而背后文章尚不可解。该破题了,谯生干脆开诚布公:“我原以为你是风投赔了钱,看来还不是,不方便就以后再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又沉默一阵子,阿辉终于做了决断,索性都说了吧:“俺哪有钱,还疯了似地投!起因都是因为一首诗,赛诗会,还有柳木桃和玉石榴。殷牍不是诗人嘛,他搞了个活动,本来也没我啥事儿,只说让我陪陪客,结果……唉,啥也别说了。本来,弄一块贡觉玛之歌给他,就两不相欠了,没想到竟弄成这样!都怪我,让你吃了瓜落儿。”

    谯生不忍,拍了拍阿辉手臂,宽慰道:“切莫在意,知错能改,便是菩萨。至于那些阴谋,看破即可,万事自有因果。今后切记,狐狸不能招,一招一身臊,小人尤甚。不是每件事儿都能讲清楚的,事已至此,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伤权当留个纪念,养些日子应无大碍。”

    其实,阿辉讲述时,还是无奈隐去了部分实在难以启齿的细节。不过,即使他愿意全盘兜出,也只能是管中窥豹、井底观天,依然会有遮着掩着的地方,因为殷牍不可能让别人知晓其中真相,包括阿辉,哪怕是部分。譬如,他曾悄悄潜入汤谯暗访高人,且能得手并藏之倾城为己所用,恐怕你就是喝多八回也想不到吧,而这就发生在数日之前:

    孟夏时节,暑热未至。风雨如晦,暮色四合,古老的汤谯北城云津门下,一辆卧车在石狮子旁戛然而止,从里面下来一位青衣马褂素面斯文的男子。一挥手,那车便飞驰而去,而他也款款迈入百步大街,悠然闲逛起来。

    此人正是殷牍,之前他已经通过文物贩子老广打探清楚,要寻之人就藏在这条古巷,至于能否顺利晤面,尚需等待机缘。一路闲逛,殷牍的眼角却只往街旁那玉器店里偷瞄,踱到售卖文房四宝的经斋附近,他前后警觉地扫视一下,随即故作优雅地迈进一家古董小店,就是这儿,片刻之后便将成为其蓄谋已久的道场。

    古巷的尽头正对着汤水,瓦屋垂云,白萍细雨,浩浩汤汤的大水挟裹着几分寒意,东奔而去,约七八里便拐了弯,划过原野又向南涌去。天尽头,一叶扁舟正艰难溯流而上,日暮将临,终于在灵津渡口系舟登岸。

    船客乃一位居士,他先付了船资,吩咐船家自去打尖住店,而后径直拾阶而上,一头扎进古巷。暝色入楼,街上灯火陆离,人影恍惚,淋雨的青石泛起斑驳的亮光,雨中的店铺依然热闹,转眼便将其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街面上的玉器小店只是些营生而已,所鬻并无多少大家之作。真人不露相,譬如要访的这位老万,那才真有一号,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就连古董江湖的老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连面儿也没照过。

    老万自幼放荡不羁,顽劣散漫,但却十分聪颖,尤其在玉雕方面,一看就会,一点就透,也不知哪路神仙开的天目,他竟独辟蹊径练就了自家独门绝技,小小年纪手艺便已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江湖人称老万。当然,他爹一直做着端府玉器店总管,耳濡目染,多少也有几分家传,但这必定是次要的。

    不管外边咋喊咋叫,老万从不随便出手,也就偶尔给端府上上眼,外人根本就懒得搭理,那还得是兴之所至。尤其老父撒手以后,他更只管寄言赤玉箫夜夜吹清商,除了藉此遣怀,连话都少了,更别说洒扫庭除,遑论玉雕。瓜皮老爷那么严厉的人,愣是能容他,甚至宠溺有加,说奇人奇才,不可等闲视之。

    山人自有妙计,殷牍早已做足功课,先在店里随意买下一只小挂件,也不搭价,趁着落座品茶的工夫,故作不经意地与伙计搭讪道:“这儿离端府不远吧?”

    “不远不远,就在斜对过,胡同里就是,那可是大户人家。”伙计对眼前的青衣马褂越发热情,格外高看一眼。

    谢了伙计,依旧游客一般出了店门,殷牍左右快速扫视一眼,确认并无异常,这才悠闲地踱向对面。胡同入口躺卧着青石半条,他轻轻坐下,取出怀里的挂件反复把玩,而耳朵却在警觉地倾听着什么。果然,时断时续的箫声从胡同里悠悠飘来,《空谷幽兰》,殷牍的胖脸抽搐了一下,是他!老广的确通灵,与之前获得的信息竟然毫厘不差,就在此张网以待吧。

    街上依旧喧嚷,一曲吹罢,殷牍敏锐地察觉,箫声断了。又待片刻,确认再无声响,他立马兴奋起来,胸口咚咚直跳,目标就要出现了!

    暮色渐浓,老万放下紫色长箫,照例溜达出来透透气儿,再顺便品尝一下小吃。刚到胡同口,不想却与一位正欲起立的青衣马褂撞了个满怀。老万打了个趔趄,青衣马褂也倒退几步,手中之物嗖地脱落,他急伸手去救,东西抓在手中,人却险些摔倒。老万忙上手去扶,二人打了个照面儿。眼前之人面容清瘦,一脸孤傲,确认无误,殷牍暗暗稳住心神,拱手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俺已倾听多时,可惜呀,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怎么就断了呢!”

    “你攥的那个物件购自哪家号子,可否借来一观?”老万并未接茬,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盯着殷牍的手。

    “这个—”殷牍面露难色,“可否借一步说话,静女其姝,俟我城隅,城门对过望月楼如何?请务必赏光。”

    老万心里依旧想着那货,便随殷牍去了巷口望月楼,在伙计引领下,到二楼寻一临窗安静角落坐定。殷牍出手阔绰,净点些大菜,老万并不领情,一再回绝。殷牍固辞,老万索性一把掠过菜谱,往旁边一甩,随口便点下几个小菜,外加一壶醇醪醉老酒。

    不一会儿,酒菜齐备,老万自斟自饮,并无搭讪,一开口即奔主题:“别的先不讲,把那块玉给我过过目。”

    殷牍颇为尴尬,显然对方已看透自己之前的把戏,什么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什么秦娥梦断秦楼月,什么空谷佳人俟我城隅,那些个引子都没用,人家肯登楼赴约,无非是为了瞧对方手中的这块玉而已,端的是高人!他只好将那半块玉石榴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就在触摸到玉石榴的一瞬,老万的手一震,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好玉!他忙睁眼细细端详,又贴近鼻孔闻了闻,接着用指尖轻轻一扣,旋即举在耳际倾听,立时面露惊喜:“好玉,好玉,好玉啊,可惜了!”

    “好在哪里?可惜什么?”殷牍不解。

    “好在稀绝,可惜残缺!”老万惋惜道,“敢问老兄仙乡,此玉从何而来?”看来他真是动了心,当然这玉也确非俗物,贡觉玛之歌玉石榴,甭说见过,世上能有几人听过!

    这半块玉石榴乃是真正的贡觉玛之歌,本来在柳叶儿女儿木桃手上,殷牍为一睹宝玉,绞尽脑汁与其交好,这才觅得机会以鉴别为名借来观赏几日。当然,观赏只是名目,实际上他是想私吞,确切地说是想偷梁换柱。殷牍的胃口大着呢,何止这半块,若能将石头儿那半块合体,然后再移花接木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纳入囊中,那就完美了。

    别以为这念头儿有些异想天开,人家殷大诗人可早就布下了八卦阵,所有计划皆在落实之中,就连远在天边的那半块,也已差遣老广沿着草蛇灰线寻踪觅迹去了。自然,这些不可能对老万据实以告,他只说玉器为家传,玉质不详,另半块不幸丢失,如今想补全,自己有料,最好雕刻一具完整的玉石榴,以备不虞,也吉祥。为验证老万眼力,殷牍故意问道:“这玉质地如何?还请点拨一二。”

    “此物极其稀有,来自吐蕃,哦,就是今天的藏地,市面上那些个高原血玉虽有几分相像,但都无法可比,已经属于绝品。传说唐朝李世民曾有一颗,二者是否存有关联,在下不敢肯定。你此番见我,绝非偶遇,如有所求,必在此玉,请直言。”老万果然神通,明察秋毫。

    听说之间,殷牍额头已浸出汗珠,幸亏设想周全,不然就演砸了,既然已被洞穿,不妨直截了当:“鄙人打算请大师屈尊枉驾前往倾城一趟,鄙人提供原石,您老掌刀,雕刻一整颗玉石榴,时间由您老定,价格随您老开,其间一切您老都无须操心,全部由我安排。”事实上,所涉事项,殷牍早已安排妥当。

    老万犹豫片刻,回道:“凡事都有规矩,俺得回去跟老东家告个假,看准不准。这样吧,你先把玉石榴借我半天,明日午时城门口见,东西还你,至于酬劳,俺得回去看一下手法再定,见面一并复你。”殷牍倒也爽快,当即将玉石榴交予老万。老万并不恋战,即刻告辞而去。

    次日,老万如期而至,如约交还玉器,同时提出合作的严苛条件:不挑毛病不搭价儿、酬金先付活完事了、风过疏竹一别两忘。殷牍并无半点犹豫,立时应下,为展现惜时守信的君子风度,当即转账划款,顷刻便将条件由三变二。

    老万也有诺必践,随后的确去了倾城,且完全依照殷牍的要求做了。水到渠成,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间竟还是出了差池,问题就出在老万从望月楼返回的半道上……

    谯生与阿辉正在病房谈话,有人推门进来。起初并无人留意,但只在瞬间阿辉便懵了,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做梦吧,咋都赶一块儿了,真是做梦!正迟疑间,那人首先说了话:“主任,换个地方就不认识了,您可真行!”

    虽然献血时闪过一瞬,但阿辉还是不敢肯定,远隔千山万水,又已分别多年,乍一相逢,任谁也得迟疑。如今音容笑貌近在咫尺,确定无疑了,是他,石头儿,倾城市金窝子矿的老伙计,先是从倾城山入矿下井,后来转干当了矿迁建办主任,与倾城文化局的柳会长或有过往,胸前的那块玉石榴满是传奇,后却突然离职,一直音信皆无,其间还是副矿长陈昌兴从杭州捎来的信儿,说其已做了灵隐寺的俗家弟子,谁料今夜天边重逢,不是梦是什么!

    阿辉本想上前去跟石头儿打招呼,不知为何,突然间下意识地怔住了,那神情一时五味杂陈,难以言表。也难怪,眼下这一切皆因贡觉玛之歌而起,而石头儿胸前所戴玉石榴,恰是正宗的贡觉玛之歌。

    见此情形,谯生心中疑窦顿生,莫非阿辉此行与石头儿胸前之物还有关联?不会,他只是替殷牍当差,这与远离尘世的石头儿应当八竿子也打不着,可要是十杆子呢,兴许就能打得着,要不,为何阿辉方才那般神色,看来绝非偶然,事情或许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哎哟,稀客呀,今儿是怎么了,不是菩萨派来的救兵吧!”谯生赶紧搭话,先自忍痛笑了。场面瞬间柔和许多,阿辉、石头儿都笑了。本来嘛,大家都熟,谯生虽然与石头儿略生一些,当年也时常晤面,且气场相吸,甚是投机,更何况如今他乡遇故,适逢有难,又远在天边!

    经过一番交谈,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上午谯生出事,恰果开车路过务堆道旁县城办事点,并与扎地大师讲话,当时扎地大师正在等人,等的就是石头儿。扎地大师顺便将情况讲给他,偏巧喇叭通知医院急需熊猫血,二人随即就奔了县城,行至半道,正碰到董智,于是兵分两路,石头儿随董智先去医院赶紧献血,扎地则去准备药物,他懂藏药,尤其治疗骨伤有绝活,打算明天去给谯生看看。

    当时医院正乱,石头儿献完血就回了旅馆,高原缺氧,加上过量抽血,他有些头晕,需要缓一缓,不料在酒店门口正遇到老阚,两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老伙计,此时重逢自然悲喜交加。恰好恰果也回了酒店,来向石头儿致谢,这下倒好,一个事竟将远在天边的三个人顿时联在一起,端的是巧。听了老阚的情况介绍,石头儿不放心,又连夜回到医院探视,如此贵人,可不就是菩萨派来的救兵嘛!

    谯生已清醒许多,只是痛得厉害,聊天正好可以转移注意力,于是便问起石头儿的情况。石头儿并未隐瞒,所讲过往果然传奇,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即便天马行空地猜也猜不到。

    石头儿说,当年因一段无谓纠葛,心灰意冷,便离开倾城,远走杭州,到灵隐寺去找师爷,不料至南长老已经圆寂,还是住持虚无大师收留了自己,因与佛门有缘,便做了灵隐寺的俗家弟子,常住在寺内带发修行,后机缘巧合,又得大师厚爱,遂开始学习电子技术,参与古建、经卷、佛像等法物数字化工程和网络服务,促进汉传、藏传和南传佛教及古刹名寺之间的合作交流。

    以上都是可以公开的,还有一些不宜公开的秘密,石头儿并未触及,譬如其间配合警方侦破一桩佛经失窃案时,其因悟性极高,被吸纳为安全部门网络工程特勤人员,协助监测和防控宗教极端势力渗透等。这次到藏北,他就是带着某种责任而来的。

    之前,有关方面之前监测到一个信息,说有个叫索朗丹珠的藏人涉嫌以研究象雄文化为名在策划恢复本教古国,似有分裂企图。在实地考察中,石头儿有缘结识扎地大师,并通过他了解到事情真相,最终证明情报不实,完全属于误会。真实的情况是,索朗丹珠多方联系筹划,准备利用三维成像技术恢复本教象雄王国宫殿和核心景观,深入挖掘古象雄文明,并在保护的基础上发展文化产业。

    石头儿告诉谯生,这次来主要是了解象雄文明古迹,朝拜贡觉玛之歌神山圣湖,饱览藏地风情和仙乡美景。还别说,收获真不小,特别是弄清了胸前这颗玉石榴的前世今生。据扎地大师讲,此物源自当惹雍错湖底的贡觉玛之歌,本来属于象雄王国玉本寺的镇寺之宝,后吐蕃来征,象雄臣服,被迫献出圣物,之后又由吐蕃上贡给大唐王朝,作为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聘礼。再后来,经过九曲十八弯,就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怎么就剩一半了,那一半呢?”阿辉心直口快,毫无遮拦。本来已从殷牍那儿了解到,另一半在柳会长女儿胸前,可他还是想当面核实一下。另外,也是出于好奇,阿辉总想弄清其中风马牛之究竟,这个一直困惑很多人的谜团。

    呵呵,石头儿憨憨一笑,并无太多顾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经过就成了阅历,无非是风云际会机缘巧合,与柳会长的一段过往就留下了,那也是天意,如此而已。就像虎符一样,只有合在一起才能调兵,分开了便只是饰物,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倘有机缘,还是合在一起好。”诸多过往,就这么寥寥数语一带而过,岁月已晚,一切都显得那么云淡风轻了。

    阿辉也是热心肠,心里一热,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俺愿意帮忙,可以把玉石榴捎给柳会长,连同口信儿,书信也成。君子成人之美,何况是哥们儿呢。”

    “谢过了,再说吧。”石头儿微微一笑,当即婉拒。

    谯生已觉不妥,遂示意阿辉打住,同时岔开话题,转而聊起玉本寺和古象雄的文明来。石头儿会意,自然接茬道:“这次来果然眼界大开,长了不少见识,尤其结识扎地大师,实乃大幸。大师明天要来给谯先生看腿,佛祖保佑,你太幸运了。这次我还结识了索朗丹珠,对了,他也叫董智,听说原来还在金窝子当过矿长,也算是咱的领导,只可惜当时我已离开,没赶上。董先生就是受了金窝子荒原古墓发掘的启悟,才辞职回到故里,重新做回索朗丹珠的。”

    石头儿一席话顿时解开诸多如烟之谜,谯生听得入迷,一时竟忘了伤痛。故人往事,越聊兴致越浓,直至深夜方散。

    哎—各位看官恁把心安,咱一段接着一段谝。常言道,害人之心可不能有,螳螂一心想捕蝉,却怎知,黄雀眼睁睁就蹲在它后边。看那人,青石小巷开道场,殊不知,白萍细雨行客船。望月楼上有好酒,好酒终究抵不过好良言。为人若做亏心事,巧做安排自作茧。可怜那行者一去几不返,多亏天边有尘缘。好在劫波历尽兄弟在,回首往事且莫凭危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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