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去意踌躇 斜阳日暮 又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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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倾城山中出来,已是午后。谯生对倾城山有着特殊的感情,当年寓居倾城时,他就时常进山,倒不是为了观赏开发的景观,而是登山健身、踏雪听雨或者钻森林访古探幽,还有就是月圆之夜,约上阿辉一同赏月,所以这次回来,他也想怀古忆旧,特地独自进了山。

    几年光景过去,山里变化很大,添了不少人为的痕迹,山脚下的烂尾建筑占去了原来许多古树的栖身之所,往日的幽静正一点点褪去,连野鸡的喈喈哀鸣也渐渐稀疏。夕阳西下,从下山的野径钻出,谯生兴趣索然,踽踽而行,顺势奔了倾城寺,准备离开之前再到寺内瞅一眼。

    刚到寺院山门,刘恒打来电话,准备晚上跟顺生一起过来坐坐,顺便聊聊金窝子文化园建设情况,也没别人,还在叠翠岛,清静,请谯生提前安排一下,他们随后就到。这样一来,时间便有些紧张,谯生只好望一眼寺院门楣上那爿“万善同归”的匾额,转身赶往叠翠岛。

    此次倾城一行,事情还算顺利,石头儿的托付也有了着落,下一步再设法将贡觉玛之歌交到恰果苏巴手里,就诸事圆满了。至于其他方面,谯生并不愿介入太多,尘世上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不如无法亦法,顺其自然。文化园的思路较为可行,有刘恒就够,何况还有顺生,但规划落地也不会太顺,庙小妖风大,内鬼作祟已初露端倪。一去江湖远,心远地自偏,既然已经退出,且不管它,还是回汤谯归隐起来清净。还有,坠珠桥不知怎样了,这可是要紧之事,若能在桥头立块石碑,再题上那首诗,最佳。

    回到酒店,刘恒已在叠翠亭内摆好酒席,樽酒故人意,苍苍寒露深,挚友相见,其情切切。此次巧为筹谋,多方联手,欲取先予,倏忽之间已李代桃僵,玉石榴终于完璧归赵,三人相视一笑,胸中有千壑,自在不言中。亭内虽然清冷,但视野开阔,少有人来,杜鹃声远斜阳暮,把酒临风,倒别有一番味道。

    席间,自然谈及园区建设,果不其然,进展并不顺利。顺生有些发愁:“情况比较复杂,其中有内鬼梗阻,公安根据现场勘察,已经提取到作案工具上的指纹,初步指向殷牍。那把锹和阡昕文传公司库房丢失的工具一样,但证据并不充分,殷牍完全可以说工具丢了。要想水落石出,还需找到新的证据,情况越发复杂,操心的命啊!唉,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还是喝酒吧。”

    “书空跷足睡,路险侧身行,凡事不能戗着。依我的经验,建设园区可不能抛开周边的胡屯,前期征求意见,中期工程施工,后期园区运营,处处都要主动与地方结合,共建共享,这在以往是有教训的。”谯生提醒道。

    “据说石头儿与胡屯关系深厚,最好能找到他,这样就比较好办,对园区建设也大有裨益,殷牍这条线是指望不上了。”顺生深有感触,看来已有体会。

    “唉,希望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刘恒不无遗憾地插言道,“世间已无石头儿,只有天来法师了。前些天,我去倾城寺参禅,曾与石居士偶遇,他已经正式剃度,过起松风暮云、青灯黄卷的日子,恐怕不会再掺和凡尘琐事。”

    谯生、顺生颇为诧异,原来竟是这样。刘恒无奈地摇摇头,将酒斟满,独自饮了,这才讲出那日见面情景。世上多婆娑,无常向空门,端的令人唏嘘:

    那晚逢雨,刘恒留宿寮房,萧条帘外雨,倏闪案前灯,别有一番雅兴。夜半,雨住天晴,他再无困意,遂踱步天井赏月,巧得很,石头儿居然也在。当然,这并不足为奇,游方之处向无定所,况且倾城寺与其何等渊源!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二人便盘坐石阶,背靠大殿赏月聊天。刘恒见他已落发,颇为惊奇:“你剃度了?佛经不是讲无欲即无家、无家即出家吗?心灵皈依即是自在,你又何必落发,俗家子弟不也很好吗?”

    “难为人,为人难。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石头儿答道。

    “难道僧人不是人吗?”刘恒不解,下意识问道。说罢即知失口,后悔不已,他可无意辱没佛门,伤人自尊。

    石头儿并不生气,淡然道:“僧是僧人是人,僧不是人,人不是僧,人与僧的距离只在一发之间。”

    “结果有不同吗?”刘恒追问道。

    “当然。僧的皈依是佛,人的皈依是鬼。”石头儿回道。

    “二者难道没有相同之处吗?”刘恒又问。

    “有,见相即非相,无生即无灭,生生灭灭,都在途中,无法回头。”石头儿道。

    “佛家讲回头是岸,怎么能说无法回头呢?”刘恒再问。

    “僧回头成佛,人回头成仙。虽说英雄回首即神仙,可佛和仙毕竟是少数,或者仅存于心,因而大多数人只能成鬼,如果连鬼都不好好做,便会人不人鬼不鬼。”胸中有千壑,石头儿果然已通透生命精髓,去意已决。

    忆起当时情景,刘恒依然颇为感慨:“其实,世间那些看似很大的分歧,甚至仇恨,不过就在一发(念)之间。佛家认为,头发即念想,剃发即去念想,我们没必要再去为难一个出家人了!”

    谯生默然,而顺生则颇为遗憾,但事已至此,只能另辟蹊径了。本来已无希望,可刘恒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又燃起新的火苗:“看破红尘却又心怀苍生,那才是出家人开悟的最高境界。此间已非从前,浮尘拭去,天地清和,虽然石头儿已经剃度,看似出世,其实他心底依旧惦念着金窝子。”

    顺生一听,当即伸长脖子,嗔怪道:“你这荡秋千一般,一惊一乍的,快说说。”

    “就在那晚,我俩赏月之后回寮房,石头儿拿来一个螭纹盖青铜簋,那可是文物啊,说是在金窝子古墓发现的,要完璧归赵。他说,去年夏天,他与同伴去金窝子塌陷地赏月,看到附近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出于好奇,遂泅渡上岛查看究竟,竟意外发现古墓被人盗挖……”刘恒微微一笑,道出判断依据,依然不紧不慢。

    谯生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忙插话催促道:“咱能不能掐头去尾说中间,可不能一段接着一段喧。人家老阚的大鼓书不都这样说嘛,咱也学着点儿。”

    此时,刘恒反倒不急了,他绰起一支筷子,当当敲起碗边儿,好像大鼓书的开场楔子一般,顿将两人逗乐。顺生打趣道:“好了好了,咱不要过门了,你还是接着上篇说下篇吧,哈哈。”

    “……石头儿打开微型手电,在盗挖处仔细搜寻,居然找到了散落的一只螭纹盖和青铜盘子簋,还是一套,看样子,兴许盗墓贼遭遇了意外,譬如诈尸之类,仓皇而逃时丢弃。他将盘子系在身上,正准备泅渡回岸,却突然发觉远处有船划来,几乎同时,对方好像也发现了动静。石头儿赶紧安排同伴躲入苇丛并报警,自己则主动现身去将来人引开。船上大约三四人,还带着一杆长枪,幸亏石头儿地形熟,灵活周旋,利用暗流和芦苇掩护才得以脱身。等他泅至岸边,找一僻静之处将东西塞进大柳树根底下藏好,警察也到了。那伙人一见不妙,望风而逃,石头儿不愿多事,也趁机溜走。后来,古墓便被看管起来,这宝贝也被带到了倾城寺。”刘恒长出一口气,总算给故事结了尾。

    “哦,我说呢,石头儿哪会那么轻易被人逮住。”谯生颇为感慨,“果然是个有心人,他虽然出了家,并非四大皆空啊。”

    “不过,之后还发生了一些故事,道听途说啊,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刘恒还有下文,啜上一口茶之后,重又开始交代,而往下的描述显然属于传奇了:

    几天后,石头儿独自又去了发现青铜簋的孤岛,当时正值正午时分,突然一阵无名风旋过,他顿觉头痛发晕,遂当即中断行程,赶紧跑回寺院调理,殊料却久治不愈。七天后,不知有何参悟,也是正午,他挣扎着又来到原地,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握《金刚经》。一阵诵经之后,头痛仍不稍减,不得已只能亮剑。万物不悖法礼,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超度完毕,嗖地一剑劈向曾藏匿青铜簋的柳干,随着咔嚓一响,木剑顿时折断,断茬处分明现出点点殷红痕迹,而那柳树也当即枯萎,头痛竟也不治而愈……

    月亮升起来,光亮洒在水上,涌银一般,疏影婆娑,恍若水波荡漾。三人兴致很浓,不知怎么竟扯到了汤谯旧事上,酒喝得酣畅,又都是同窗,话也越发率意。刘恒已是半酣,醉眼蒙眬地问顺生:“你跟端灼灼现在到底如何?说实话,不许敷衍!”

    “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一盏能消万古愁。”顺生一副醉陶陶的样子,根本不理这个茬儿。

    不知为何,刘恒非要得到答案,见顺生装糊涂便想追问,只是未容开口,顺生却又先自直爽地招了:“咱们都是同窗,除此之外就是挚友。当初,因为柳叶儿生产的事儿造成一些误会,想必现在都已释然了,如此而已。”

    心中郁结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刘恒不再纠缠顺生,却把焦点移向了谯生:“你还记得大铁桥吗?”

    “当然记得!那个地方的确极有味道。可比较而言,我倒更喜欢百步大街,青石小巷长又长,比诗人戴望舒的雨巷可有味儿多了。”那些岁月早已镌刻在心灵深处,谯生的回忆中满是诗意。

    一时间,刘恒陷入了深深的幽思:“你是说里边那个油纸伞姑娘吗?唉,我还是更怀念雪后的大铁桥,乌清的河水映衬着洁白的岸堤,雪野里的树是那么纯洁,两条黑色的铁轨默默伸向远方,梦想的尽头。”

    这时,谯生的手机响了,是阿辉打来的。电话的声音很大,对方好像颇有情绪:“你是不是又要不辞而别,难道连故人都不想看一眼吗?”

    “怎么啦?我们不是刚见过嘛,怎么搞得酸酸的,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呀!”谯生故意调侃道。

    可电话中的语气明显加重,分明在强调:“不是见我,是故人!”

    谯生顿时会意,已知要见的人并非阿辉,但仍然猜不出是谁。而电话那头却不直说,只是提醒道:“嘿嘿,来去自由,就像当惹雍错上空的白云一样。”

    哦,他果然来了!谯生恍然大悟,一定是他。不过,现在去见似乎并不迫切,他此时露面,定有急切的事要办,还是等等为妥。

    刘恒、顺生不明就里,一脸诧异。谯生捂着电话,兴奋地传递信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们要找的人送上门了,看来真让刘恒说中啦。也许并非那么简单,但不管怎样,往下都有文章可著了。我呢,今晚就此别过,明天即刻返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各奔前程喽。”

    阿辉撂下电话,意犹未尽,夜深人静,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叠翠岛。谯生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得门响,便知好友来访。一进门,阿辉先自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将手中包裹之物撂到地上,拉把板凳一坐,径直切入主题:“今天这一局可真够传奇的,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可就全盘皆输,并且以后再无翻盘可能!”

    “贡觉玛之歌本就是一段传奇嘛。”谯生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也未发生。

    “这次得亏有你,要不就上了殷牍的当啦,原来俺还一直拿这玩意儿当好人,只当他是诗人又喜欢玉,真就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不到这东西竟然利用了我还害剥我。他想要贡觉玛之歌,你不是给了我一块嘛,为保险起见,我又从尼玛县偷着买了一块,欲壑难填啊,已经拿了两块,还他娘玩阴的!”阿辉羞愧难当,愤愤不平。

    “那还不是让人捏住了脉,挖个坑你就跳!难得你认清了这种鸟,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你这么晚来找我,不会只为聊天吧?”谯生已参透阿辉心事,故意问道。

    “料事如神哪!我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倾城寺大殿里的那把金错刀被人偷换了!”阿辉突然抛出一条爆炸性信息。

    “果然如此。你咋知道的?”谯生之前因古墓被盗一事就曾推测到这一点,不过真从阿辉嘴里透出来,多少仍有些意外,其中必有隐情。而随着阿辉的描述,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玉石榴一事圆满之后,阿辉下午特地去倾城寺上香还愿,临行又习惯性地到寺院东北墙外去看那棵古石榴树,想不到在此居然遇到一位故人,石头儿竟然站在树下!以前阿辉曾经听说,石头儿与寺院住持了无长老似有尘世关联,二人约定“分不合”,如今他在寺院忽然露面,任谁也想不到,尽管长老已经涅槃向佛。

    阿辉忙上前问候,石头儿已经剃度,此番前来,主要为了帮助倾城寺建立数字网络,当然还另有特殊任务,他不可能说。虽然曾与寺院有过约定,但了无长老已经圆寂,此时回寺并不算忤逆,听那意思很可能还要常住。石头儿亲口告诉阿辉,金错刀为赝品,已经被人偷梁换柱,他也在秘密调查。

    阿辉一番讲解,谯生心里愈加有底,这下金窝子生态文化园建设算是有了帮手,刘恒应该好干多了,潘顺生担心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多行不义必自毙,金错刀与古墓被盗事件的幕后黑手很快将水落石出,是离开的时候了,这时万不可再去打扰石头儿。

    此刻,谯生心里格外轻松,故意跟阿辉打趣道:“你说,石头儿会见柳叶儿吗?”

    “你一个大隐士,怎么也八卦上了?人家都剃了度,即使碰见也不可能再有瓜葛。”阿辉颇为不解,哂笑道。

    “照我看呀,两人是不会刻意再见了,偶遇除外。原来有个孩子牵着,现在连这根线儿也断了,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更何况入了清净的佛门!”谯生不过有些感慨,也是在替石头儿惋惜,他还真不是存心调侃。

    正说话间,刘恒打来电话,说柳叶儿明天启程赴汤谯交流挂职,协助开发凌西湖,请谯生照应些。谯生说,这次就不跟她同行了,到汤谯后自会安排,一定尽地主之谊。

    电话挂断,阿辉一脸疑惑,感慨道:“你不会还去当惹雍错吧,那个恰果苏巴会留着不让你走的!可惜呀,不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又走了,看来石头儿与柳叶儿真是没缘哪!”

    “解不开的是缘,已经解开了就不是缘,只是情分而已。顾不得许多了,言必信行必果,我得抓紧兑现承诺去。还有董智的项目,也需要尽快与他当面交流。”此时的谯生胸中千壑纵横,只是不便说出罢了,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去做,刻不容缓,可又无法贸然进藏,条件所限只是其一,关键是,无法确定能否见到恰果。

    谯生索性先给恰果发去短信,告诉她有件重要的事需要面谈,见信后请速回复,以便约定时间。信虽然发出去了,但恰果收到与否还是个问题,如果她正在当惹雍错一带,就不可能有信号,她也不会开机,眼下也不能肯定她回了成都或是去了别处。

    转眼已是子夜,阿辉仍不肯去。谯生无奈,只好催他:“太晚了,有几句话送给你,听完你就撤。”

    阿辉有些好奇,忙问:“啥话?”

    “你还记得李公权老领导吧,分手时他曾讲过几句话,今晚我借花献佛。”谯生笑道。

    “当然记得,那可是位虚怀若谷的长者,大智慧,心肠也好。”阿辉由衷道。

    “李公曾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为人应敏事慎言,三思而后行,譬如,皇上赐你三尺白绫,你可千万别当成献哈达,最好主动寻个佳处,自挂东南枝,这样还能落个全尸,而一旦当成献哈达,再满心欢喜地自我围上,可就离砍头灭族不远了,这人哪,看透难,放下更难,随缘自在尤其难!”谯生道。

    这才是真正的朋友,用心良苦啊!阿辉立时悟透谯生用意,因谯生还要赶路,不便耽搁,于是便指着那包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一块尼玛县的石头,那俺就回你一株倾城寺的石榴,留点儿念想吧!”

    谯生甚为感动,相顾无言。而阿辉已端起杯子,将脸扭向别处,今夕一杯水,明日千里人,分手在即,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从此一别,便是万水千山,一转身,也许就是一辈子,兄弟一场,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哎—各位看官莫离场,听俺往下说端详。这侯门一入深似海,缘尽缘来莫勉强。古寺山中红尘远,花开花落清风凉。若是躲避不得已,迎面相对又何妨。任它风雨随时过,善恶有报莫张狂。黄金易销终归泥土,功业抵不过著文章。泉水出山难免浊,何如疏篱茅舍洒月光。君不见,诸葛一生千条计,五丈原上恸断肠。天下熙熙过江鲤,晴空碧碧那雁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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