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老不着调!说谁?说谁能对得起你爸!

    我回家给“阿玛额娘”请安,我妈孤独地坐着小马扎,给她的小菜园薅草。

    我问,爸呢?

    这句话引起我妈万丈怒火,她恶狠狠地薅了一把杂草,好像薅的不是杂草,是老不着调的我爸,然后,朝魏局长家弄弄嘴,愤愤地说了上面的话。

    果然隔壁院子里传来三人爽朗的笑声。

    我心里暗笑,面上还要很严肃地劝她:论种菜,您老人家是行家里手,也过去指点指点嘛。

    她尖刻地说:我哪敢指点文化人!

    我吐吐舌头,这可不是我所能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从我妈嫁给我爸那天就有了。

    照我妈话说,她和我爸就没有感情基础。当年是我奶奶先看中的我妈,我奶奶赶集,扯了块花布,在裁缝店,就见着一个大辫子在踩缝纫机。那大辫子,杏核眼,高鼻梁,啧啧,皮肤白得像熟鸡蛋扒了二层皮。我奶奶怕夜长梦多,赶紧托媒婆送了彩礼五十元钱,那时候,五十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可,在城里上班的我爸,一听我妈仅仅是个进过扫盲班的“小识字班儿”,死活不同意,他一心想找的,可是志同道合的文化人。也不知我爸怎么想的,既然不愿意,又偷偷到裁缝店瞄,这一瞄,啥志同道合,啥文化人,统统抛到脑后了,回去就对着我奶奶合不拢嘴地连说:中!中!

    本来这段小插曲我妈并不知道,可在一场拌嘴中,被我爸翻出来。

    当时,我妈已经在那场嘴仗中稳占上风,敌人理短词穷,眼看又要成功地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忽然,敌人慢悠悠抛来一句,若不是因为心疼五十元钱,我哪会娶一个不懂文化的妇女?这句话,比炸弹威力还大,正等着高奏凯歌的我妈愣了,扭头就跑,到我奶奶家调查取证。回来,看着我们姐弟,哭得天昏地暗,发誓等我们长大出飞了,她就和我爸离婚,离婚!

    可我妈的婚总是离不成,我们全家“农转非”,她在城里有了体面的工作,这些节骨眼谈离婚,我妈觉得“太没良心”。总是有这方面那方面的原因。

    我妈退休后,把小院子捯饬出来,种菜。种菜本是她撂下的活,这一重新拾起来,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照得满院子,亮堂堂。亮得隔壁魏局长和他老婆李老师眼都红了,他们也把自家院子花花朵朵拔了,也学我妈种菜。

    可他们种的菜总是不大如意,就常向我妈讨教。又一天李老师隔着墙头喊我妈,我妈没听见,我爸捅了她一下:李红喊你过去帮忙呢。

    就因为我爸这句话,我妈再没踏进隔壁家。

    我对我妈说,您不能因为我爸喊人家名字,就说我爸不着调,他和李老师是同学,喊名字很正常。

    就是不着调,他啥时候喊我的名字?

    我又吐吐舌头,也是,我从来没听过我爸喊我妈的名字,我爸喊我妈“我说”。“我说,今晚吃啥?”“我说,我的衬衫呢?”……我妈的名字像一件没有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他们的生活里。

    那天我爸前脚去隔壁家,我妈后脚就去了老年大学。回来,我妈骄傲地宣布,她报了个文学班。

    还不会走,就想跑。爸笑得打跌:今晚吃什么?

    吃西北风。我妈背着一大摞书,款款往书房里走:从今往后我要做一个文化人。

    我妈平平仄仄一个月,新鲜出炉了第一首打油诗:张是张,王是王,姓儿都比姓孙强。我妈瞅着白纸黑字,解气地放在饭桌上,只等我爸给菜园浇完水过来看。

    我爸看完嘿嘿乐:还怪押韵。

    我妈还没成功地成为“文化人”呢,有一天去老年大学的途中,就被一辆车撞了。

    我爸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守护。

    我妈时昏迷,时清醒。我妈昏迷的时候,我爸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第七天,弟弟对着我爸嗅,说他身上都臭了,强制着带他回家洗澡。

    我握着妈的手,默默垂泪。

    我妈忽然睁开眼睛。

    我惊喜地喊:妈您醒了?

    醒什么,我妈翻翻眼皮,我根本就没昏迷过。

    看着我像被一口水呛着的样子,我妈脸上竟有些少女的羞涩:我若不昏迷,你爸怎么会握着我的手,喊我的名字?

    (原载《短小说》2014年第12期)

    父辈爱情

    看惯《简·爱》,看多琼瑶,熟悉一切月下私奔十八相送以死殉情的爱情故事,便以为真爱需要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我恋爱无对手,但见家中的那对衣食父母相亲相爱,就开始发挥我的想象,遥想他们当年。

    常翻父母的影集,发黄的旧照片上母亲梳着美丽的麻花辫子微笑地倚靠在父亲身旁,当然不能与今日的母亲同日而语。据说那时流行的爱情是李双双式的“先结婚后恋爱”,父辈都如此。我早对父母的故事神往已久,不禁“问了再问,问了再问”,但两人相视嘿嘿笑乐,脸显温馨,却丝毫不提那年那月。

    其实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他们的过去,那时父亲在日照的安东卫教书,穷却才华横溢;母亲却是个富家主的女儿。于是便在心里为他们设计了一场千转百回荡气回肠的穷教书人与富家小姐的才子佳人戏。

    后来问起外婆,她说:“那时你爸被打成‘黑主笔’,很是抬不起头来;而你外公当时说错了话,天天小会批大会斗的,你妈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却无人敢娶,媒婆自是一说就合。”

    我失望之极,果真是这样吗?父母竟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度过了半辈子?

    直到去年的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我才解开心中的结。那时临沂城一片汪洋,我被困在单位,当雨停,我赶至家中,只见父母在齐腰深的水里正一起抬我家的冰箱,妈抬一头,爸抬另一头,口里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冰箱终于被抬到了桌子上。看到这一幕,我忽然彻悟:谁说父辈无真爱,他们已携手走过了大半风雨人生路,早已把真爱融于平凡的生活之中了。

    父辈爱情,简单而平凡。平时各自为政,妈下班早,准备好饭菜,爸回家就是开饭时间。吃过饭,父亲在灯影里读书,母亲就在灯影里紧缝密补,在琐琐碎碎中相对红颜老。一种平平常常的关怀,一声平平淡淡的问候,都孕育着一种平凡的真爱。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爱情,不会天长地久,只有平平凡凡的生活中才有真爱啊!

    (原载1994年10月10日《山东经济日报》)

    我妈的唠叨

    别看我妈在外面风风火火,在家里却是个地道的贤妻良母。贤妻良母的特点是唠叨,我和弟弟的恋爱工作吃喝拉撒,她都事无巨细地操心。而我们这俩不识好歹的人,虽然在母亲唠叨的滋润中茁壮成长,却对此很厌烦,时刻想摆脱束缚,自由高飞。

    那日,我爸忽然有了一个可以携带家属逛云南的机会。喜得我和弟极力怂恿妈“随行”。谁知她却不为所动,原因是她坚信我俩离开她的呵护就会饥寒交迫。直到弟弟一急说了实话:“宁食开眉粥,不吃愁眉饭,随随便便吃饱饭,两耳清静。”话伤了娘的心,她这才不放心地远行。

    爸妈走了,算是偃旗息鼓暂时退出家庭舞台。我说:“这回减肥,不是再没人在旁边唠叨‘健康事大、穿衣事小’了吗?”弟亦道:“我不是可以打电子游戏打到天亮了吗?”我俩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不禁笑了又笑。随后盟订了君子协定——互不干涉。于是,当晚我仅吃了碗方便面果腹,弟的房间则亮到了半夜。

    谁知妈走后第二天,我俩的生活就乱了套。早上,我一觉醒来,太阳已高挂,急忙把仍呼呼大睡的弟从被窝里拽出,然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往单位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科长奇怪地望着一向准时的我,一脸“想炒鱿鱼乎”的愠怒。

    饥肠辘辘地熬到中午,回家见锅冷灶凉,弟却稳坐电子游戏机前,我牢记“协定”,强忍怒火,钻进厨房;晚上,中午的冷清场面重演。我断然毁约,大喝一声:“再打,我就砸了它!”弟奇怪地看着我:“姐,你的口气怎和咱妈一样?”我双手叉腰:“难怪妈平日唠叨,任谁看到你这副纨绔模样都来气!”弟撇嘴:“你平时不也一副横草不拿的小姐模样吗?”

    以后,我露出狰狞面目,誓不准弟再打游戏,使弟深切地想念起妈来。他说妈在家,虽不自由,但有美食,而我这个姐,饭做得糟糕,唠叨的功夫倒比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久,我也念叨起妈的好处来。她走后第五天,本来阳光灿烂的天空下起大雨,没带任何雨具的我只有悲壮地冒雨回家。若在平时,爱看天气预报的妈早唠叨着把雨衣塞进我包中,岂容我淋成落汤鸡?妈走后的第七天,我牙痛,弟能飞快地买药,却拒绝做饭。若在平时,妈早就唠叨着端茶递水,千般疼万般怜了……

    我和弟开始扳着手指算妈的归期。

    终于有一日,我下班刚推开家门,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我像重新找到“组织”似的绕到厨房,环住正在炒菜的妈的腰,说:“妈,又可以听您唠叨了。”

    (原载1999年7月18日《羊城晚报》)

    自己的日子

    别看我妈平常也爱发点牢骚诉点小苦,但其实她对目前的状况还是蛮知足的:她和爸爸在单位里皆为“骨干”,在家里相敬如宾;我和弟虽顽劣,却还算听话……这种平凡的日子尽管不是洪福齐天,却也平安喜乐。

    可这份风平浪静忽然有一天被一个叫芬的女人打破了——她是我妈当年的闺中密友,两人已有多年不见。

    那天,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来访,声称找我妈,我妈便举着菜铲从厨房跑出来,疑惑地瞅着陌生人。女人叫着我妈的闺名说:“真的不认识我啦?”半晌,妈大叫:“芬,芬,真是你呀?!”

    妈饭也不做了,两人钻进书房忆往昔峥嵘岁月。芬走后,妈喟叹道:“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呀!”从妈嘴里,我得知芬嫁作商人妇,日子因有钱而过得滋润。

    芬成了我家常客。她和我妈一起抚今忆昔说富道穷已成了我家一景。

    一日,芬又说了一番“琴弹累了,出来散散心”之类的话,然后就不负责任地回了家。芬走后,妈黯然呆坐,偏偏弟不识时务地说了句:“吃饭吧?”顿时点燃了我妈的怒火,她拍案而起愤然声讨:“吃个屁,我辛辛苦苦为你们孙家卖命,赚到了什么?”

    难怪妈怨气冲天。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雍容华贵的芬是妈的“参照物”,生性要强的妈自然心里不平衡了。

    因芬带给我妈的全是情绪,我家便都不希望芬来,但芬因其悠闲,却总是不定期来拜访。于是我家无宁日。

    有天晚上,我刚要睡觉,芬又来了,见了我妈就号啕大哭,原来她那有钱的丈夫竟有外遇,吵着要与她离婚。芬哭肿着双眼悲哀地说:“我将来可怎么办呢?”妈让我和弟回避,开始劝芬。直到半夜,我仍听见芬那低低的哭泣声。

    芬走时我不知几点。晨时起床,却见我家的饭桌上摆着香喷喷的早餐。“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有钱未必幸福。”妈说。她站在饭桌前笑容粲然,柔情无限。

    (原载1996年4月5日《大众日报·周末》)

    家和万事兴

    我妈

    我妈的事是不容多披露的:在我家里,只有我妈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社会主义是工人当家作主人,我家也体现着这一原则。我妈独揽了家中的一切大权,像财政卫生之类,让我们六人过着“给你美食,但要交出自由”的生活。

    我妈的霸主地位是从我们小时形成的,那时“未来的国家干部”们羽翼未丰,只有乖乖臣服。长大后各生反骨,纷纷揭竿而起,于是统治和反统治的斗争此起彼伏。我就曾豪情万丈地造过反——离家出走过。走时高念“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躲在公园里感觉天蓝草碧自由真好,谁知到下午时,那不争气的肚子却咕咕乱叫了。饥寒交迫地吟毕“若无温饱,自由何用”,毫无气节地回了家,自此不敢再生反叛之心。即使妈以粗食劣菜搪塞,也只能嘟囔:“国家干部就吃这个?”敢言不敢怒。

    我爸搞政变是缘于那日肉价又上涨了,妈在感叹之余不再割肉,让青菜充盈一日3顿。吃惯肉的爸大发怨言。遂逼我妈让位于他。但他只掌了半个月的权,就狼狈辞职。因他在台上之时,肥吃肥喝,菜金频频告急,才明白我妈每月是怎样把有限的工资打算成细水长流的了。他让位之后,不再抱怨室内的清洁度,不再抱怨饭不可口。

    我爸

    我爸在家中的地位和我妈相比,那真是差天同地。照说他在外面大小也是个副局长,但在我家是没人认账的,连我正在中专学校当班长的小弟都可以公然藐视他:“咱家爸和我当官,可他是副的,我是正的。”

    爸不当家。他最重要的任务是培养我们姐弟成材。爸是“老中专”,我们遂也统统地成长为“小中专”。如今大学生比比皆是,在我们中专生面前傲气十足透露优越感。我们艳羡之余,指责姐,身为长女也没树立个光辉灿烂的榜样。姐反驳道:“要怨则怨咱爸,他不会遗传别的,只会遗传中专生和近视眼。”此话甚是,我们又把矛头指向爸,爸这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老中专”呢?瞅着五个齐刷刷如出一辙都是近视眼的“小中专”们,开怀大笑。谁也没掉队谁也没冒尖超过他,心理平衡得很。

    姐

    说起我姐考学的历程,简直可写部小说。她还上小学时,爸就为她作积极准备。于是她没上五年级,就急功近利地直接跳级升入初中,初二没上又跳入初三。谁知欲速则不达,毕业时我姐竟名落孙山。可我爸毫不气馁,让她复读,翌年又以失败告终。我爸铁了心再让她复读。那时我们都刻薄地称她“初五生”。差不多把小城的中学上严实了,她才不负爸望,考入了师范。后来爸的老同学向他讨教培养女儿成才的秘诀,我爸嘿嘿一笑:“简单之极,没有煮不烂的猪头。”此话流传甚广,也有遵此法“煮烂猪头”者无数,为后话,不提。

    自从我姐考上中专后,似乎苦尽甜来,还没毕业,一家党政机关就去学校挑中她,很快改行发展入党,后委任“团委书记”,纯洁了我们的队伍。此时我姐开始充分展示她那非凡的办事能力,所到之处,无所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有我深知底细,她的同学遍及小城,办事岂不手到擒来?

    身为长女,大多骄横无比,我姐也不例外得飞扬跋扈。以至姐夫来我家求婚时,我妈告诫:“她好是好,只是蛮,你要是不愿意,趁早,别等婚后挨欺负。”姐夫当时被恋爱冲昏头脑,一迭声道:“不要紧,她蛮,我让她就是。”我姐果然在婚后依然是威风八面不依不饶的样子,传到我妈耳朵里,她得意地说:“我早已经把丑话说头里了,这能怪谁?”

    其实我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心软。近来姐忽得一雅号“菩萨蛮”,是我家集思广益起的,甚是形象。

    我

    我是伴着姐苦读的身影长大的,老早就领略到求学的艰辛。于是轮到我被“煮”时,早已信心全无,哭着喊着要上班。爸终于拗不过我,说罢“孺子不可教也”容我进了工厂。上了班后,一天八小时听机器隆隆作响,说话都需提高八度方能听见,想想一辈子就要如此度过了,感觉生活甚是无望,日日夜夜思念学校的窗明桌净,终于在大弟考上中专的次年,杀了个回马枪,重入校园。苦拼一年挤进了干部队伍,惹得大弟常喊我“师妹”。但不管怎么屡遭坎坷,终归“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在家里是“失道之至,亲戚叛之”的角色。因时不时地在文章里把家事隐私抖搂于世,以期换点零花钱,常被弟弟们以“侵犯隐私肖像权”为名,举着报纸四处追赶,我四面楚歌,只有乖乖地拿稿费请他们去“撮”一顿,为此常常垫上私房钱,还不能平息“民愤”。

    我想我成为众矢之的的另一个原因是爱着奇装异服。虽然我钻进大街的人流中总是找不到,但却在朴素的机关干部们面前冒了尖,他们见我夏装“衣不遮体”,冬装“美丽冻人”,怎看怎么不顺眼:“从质到量这哪像个干部?”我还曾为一套美轮美奂的裙装去偷偷地业余打过工,在一家酒店当迎宾小姐。只是后来被父母发现,我才惋惜地辞了工。

    仨弟

    和我同龄的女孩一般都是老么或下面只有一个弟或妹,因我出生的年代是全国号召“一对夫妇,只生一对孩”。而我却有仨弟。每当别人问我兄弟姊妹几人时,我都故弄玄虚:“一个姐。”然后温柔之极地再道:“仨弟”。静等他们吓一跳。

    别人果然就吓一跳,追着我问:“你小小年纪,咋有仨弟?”问我,我怎么知道?但问的人多了,我情不自禁地要查个水落石出。很快,我就从外婆的口中套出缘由。原来当年我奶奶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主张多子多孙,我妈欲做贤媳,只好在奶奶的掩护下去乡下生了一个又一个多多益善了。想不到我妈堂堂正正地做人,当年还有这么一段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不光彩历史。

    我的仨弟,虽是一母同生,却性格各异。从他们的考学就可见一斑:大弟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天天苦学至深夜,旮旯的题也不肯放过,考后昏睡三天,最后顺理成章地金榜题名。大弟的成功让我感到天道酬勤,一点不假。二弟从小便是学校的学习尖子,天生考试高手,临考时狂妄之极,叫嚣“要么是我,要么空缺”,一点都不谦虚。小弟仿佛是一不小心出息成了干部,他既不如大弟勤奋,也不如二弟聪明,临考时还偷偷潇洒地爬了一回泰山,谁料发榜竟也有名。他的哥姐瞅着拼了命才获得的身份被他演绎得如此轻松愉快,目瞪口呆之余唏嘘不已,小弟微微一笑:“这就是命。”

    他仨同居一室,俗话道:“男人屋、垃圾桶。”他们的房间狼藉一片惨不忍睹。一次我和我姐再也看不过眼,不由分说地帮他们整理收拾了一番。谁知房间里一尘不染,他们却乱了套,一会儿说这个找不到,一会儿又道那个神秘失踪,最后竟下了通牒,门上贴了八个大字:“男生宿舍,闲人免进。”我和我姐一气之下,再也不管,每次打扫卫生都到他们屋门口为止。于是我家就出现了这么一幅奇异景象:我和我姐的房间鲜花相伴香飘满屋,我们怡然自乐,弟们的房间“脏乱差”,垃圾与他们同眠,却也读书看报道遥自在,怪哉!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我家中有亲情、信任和欢乐,家中有深深的理解和浓浓的爱。我爱我家。

    (原载1997年8月2日《中国青年报》,1997年第4期《山东青年》)

    父亲的故事

    家父年近五十,在红尘中磨炼半生,也官至七品,在外面一言九鼎颇具威信,而在家里,却与我们同疯同乐,趣事颇多。

    读书

    父亲读书,不挑剔,经史诗词小说传记自在必读之列,算命炼丹养猫喂狗之书也能读得津津有味,还美其名曰:生活本来就是多彩的。

    母亲则对父亲读书深恶痛绝,一是读书不干家事,二是父亲看见好书必买之,不论贵贱。他常拿了买菜的钱去买书,母亲百劝无效,只好听之任之。

    父亲嗜书,女儿得利。因继承了父亲的“书无一日不读”的论调,我稳坐我家“第二读书人”的交椅,每有好书落入眼中,我便飞奔回家告知于父,怂恿父亲买下。目前为止,我已有四个气派的书柜,没花自己一文钱。数次为我的小伎俩窃笑不已。

    如今我读书也算读出点小成绩,隔段时间拿点稿费炫耀,母亲终于出尽十几年的恶气,对父耻笑:女儿读出名堂,你读出啥?

    教女

    从小,父亲就着力挖掘我成材的潜质。上初二的暑假,我偶尔信手涂鸦,被他瞧见,竟大喜过望,认为我是个学画的料,当天便为我买了画笔画纸,并带我求见当地画家,拜他为师。其实我对画画是兴之所至,并不是真心热爱,学画无疑是赶鸭子上架。果然,当我在画室里画了几日由石膏组成的静物素描时,便觉索然无味,于是就嚷着不学了。父亲当然不干,他正眼巴巴地瞅着一颗“画坛巨星”在他的培养下冉冉升起呢,岂容我说不干就不干半途而废?于是那个暑假是我最难熬的假期,画笔五颜六色,而我的心却是灰色的。

    暑假终于过去,我立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学画耽误学习”拒绝再摸画笔,父亲这才抱脚长叹,饮恨作罢。

    一切归于平淡。我上完学,上了班,开始小打小闹写小文章。尽管修成正果的少,缘浅还俗的多,但父亲每次都翻来覆去地看,笑得有牙没眼,那颗企盼女儿成材的心重又复苏,他又忙活起来,找范文,谈当年的写作经验。他在纸上画个倒“小”,然后龙飞凤舞地一笔画成一棵树的模样,说“文章要有枝有叶”,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父亲恨不得我天天趴在桌前立马出息成作家,逢有电话找我,明明我就在旁边,他也说不在家,“砰”地挂断。我抗议,他振振有词:“一听电话就往外跑,得耽误多长时间?”还引经据典:“人家鲁迅是把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的。”我此时已生出反骨,再不是以前惟父命是从的小女孩,于是任他唠叨,照旧我行我素地出去疯。父亲恼羞成怒,便从我小时因不听话而导致的错误开始数落,我也不甘示弱,拿从奶奶那儿打听到的他小时的劣迹来反唇相讥,吵个不亦乐乎,直到母亲一声断喝:“烦不烦呀!”我俩这才鸣金收兵,各自噤声。

    写作

    其实,在我家里,父亲才是正牌文人,正儿八经的中文系毕业,我家至今还存留着当年他发表的文章,父亲没事儿的时候总拿出来翻翻,津津乐道一回当年作文的乐事。

    父亲笔耕多年,收获颇丰,孰料后来一念之差,竞弃文从政,虽然如今也小成“局座”,但没做成文人仍是他心中至憾,特别是他的旧同学中有谁出书立传,他更是念叨如果自己不改行,也该成作家啦,之后黯然。

    我受父熏陶,从小便课本与名著齐读。一晃多年,自认也该厚积薄发了,就声称父志女承。父不屑,你以为作文是吃饭吗?

    在他的耻笑声中,我的作文行当开张。不久,第一篇文章在某报刊发,遂喜不自胜地告知他。他却不以为然:“瞎猫碰上死鼠。”我便使暗劲,指东打西接二连三地在各报刊上发表文章近百篇,他依然说:“皆豆腐块耳。”

    写的文章不但不入父亲法眼,他还隔一段时间便找出别的文章来刺激我:“瞧人家写的,多好。”当我在外面玩得昏天暗地不再动笔时,他又冷嘲热讽:“江郎才尽啦?”难道在父亲眼里,熟悉的地方果真没有景色?他的行为常使我愤愤然。

    我开始极力鼓动父亲拾起荒芜十余年的笔,重操旧业,其实内心深处却不怀好意地欲让他尝试退稿的滋味,这样他就不会再把我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几番游说,父亲果然动心。一些日子,他常趴在桌前作走笔如飞状,口中念念有词。问及,便极羞涩地道:“正酝酿诗呢。”我嘿嘿偷笑,再道:“写完可要让我先读为快呀。”父亲郑重地道一定一定。

    果然如我所料,他的诗终于没有面世,父亲嗟叹道:“日子过得舒坦滋润,不愿再费神动脑了。”我的阴谋得逞。于是他再敲打我时,我就反击:你酝酿的那首诗呢?之后畅快地大笑,出尽心中恶气。

    直至有一日,窃听父亲与客人拉家常:“小女发表文章近百篇,很有灵性,但我当面从不夸她,怕她骄傲自满。”

    (原载1996年第2期《家庭》)

    小侄当官

    我小侄,今年刚上二年级,他一直想当官,当然他想当的是他们班的班长。但无奈入学初,那个美丽的女老师把这个职位封给了别人,这让他极其沮丧。

    侄子落选那天,举家上下皆安慰他:当官操心受累无官一身轻。他却两手倒背极其老练地说:“好歹我老师讲啦,这是代理班长,半年以后看我们的表现再选。”嫂子讲:“要不要我给你老师说说?”小侄极其严肃地批评了他妈:“那不是走后门吗?我不干,我要凭我的真本事。”“心术不正”的嫂子立即无地自容。

    小侄开始早出晚归,一副踌躇满志状。半年过去,他果然力挫群雄,坐上了班长宝座。

    小侄当官了,很快出入我家的小人儿多起来,他们都是小侄的同学,大多是跑来向班长告状的。诸如谁谁不值日啦之类,小侄举手投足都带点“领导”风范:“这点小事还来烦我?”不久,我发现经常有个小男孩在我家出出进进,尾随小侄左右,两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我便好奇问之,小侄道:“他是我的军师,像《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我们在商讨班中大事。”

    星期天,我在客厅看书,这两个小家伙则在旁说话。忽然小侄问我:“姑,您那儿印名片是吧?”我说:“是呀,干什么?”小侄说:“我想给我印张名片。”见我大吃一惊的样子,“军师”在旁插话:“我班同学差不多人人有名片,班长怎能没有?”说着掏出他的名片给我看。

    我仔细把玩着这张薄薄的名片:它不像社会上流行的名片那般精美,只是白纸黑字地印着学校年级姓名。但是姓名后面竟也加了官衔:助理班长。

    我心里很是沉重:孩子无邪的心灵是一张白纸,社会上善的事会留下痕迹,不良的事也会留下痕迹。

    小侄的名片我终于没给他印,那天我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讲了许多应该做和不应该做的事。我不知道小侄和那男孩到底能听懂几分……

    (原载1996年1月12日《大众周末》,1996年第7期《杂文选刊》转载)

    小侄送礼

    我小侄是三年级(二)班的最高长官——班长。当官果然威风,前呼后拥叱咤班里,令许多小人儿羡慕不已,然而他却有他的烦恼。

    一日,他老气横秋地说:“唉,如今的官不好当呀。”之后,他就讲了件事:过教师节时,他为了报师恩,遂发动全班同学自制小卡片之类的小礼物送给老师。他苦恼地问我:“我想得够周全了吧?”我点头:“这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和感激,无可厚非。”“可我邻班的班长却发动他班同学给老师送了化妆品之类的礼物,我老师竟夸他懂事。”小侄有些忧郁:“我总觉得我这个班长当不长了。”

    我有些震惊,一直以为请客送礼是滚滚红尘的“专利”,没想到学校也不是块净地,我想可能是小侄太敏感多疑了。谁知没多久,他班改选,小侄就真的落选了。那天我们全家条分缕析他落选的原因:“是不是恃权自傲?”“是不是威不服众?”正当替他反躬自省之时,小侄却愤愤开口:“新班长给老师送了礼!”我不信:“他没给同学送礼,同学们为何就选他?”小侄瞅着我不识时务的模样一脸鄙夷:“改选时,老师就暗示某某今年表现不错,学生谁敢不选他?”我无言以对。

    小侄削职为“民”后,起初整日摆一副毫不在乎的豁达状:“送礼当上的官有啥稀罕。”但不久他就不再理直气壮气宇轩昂了,眼瞅着昔日麾下的小男生成了别人亦步亦趋的追随者,他尝到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痛苦滋味。我知道他暂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慢慢适应“平民”生活的。可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忽一日,他竟铿锵立志:“明年誓要再当班长。”小侄那坚定不移的神态让我不得不叹服“官”的诱惑力,连小小稚儿都“得到了不愿再失去”,何况功利人生中的大人?

    转眼,小侄升入四年级,他开始行迹诡异地“跑官”了。他问我:“你们女人都喜欢化妆品是吧?”我惊讶地问:“干什么?”他说:“再过几天就是我们班主任的生日了。”谁知那个美丽的女老师竟拒收他的礼物,令小侄忐忑不安乱猜一气:“老师是否嫌少?”少顷,他又绝望地说:“当班长无望了。”但过了一段时间,老师竟把班长的职位重新封给了小侄,让他又惊又喜。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松了一口气,打趣道:“老师没收你的礼,怎么还让你当班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侄又在人前神气活现起来,我觉得有必要教育一下小侄,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小侄小小年纪就失去纯真就学得如此世故老练。于是我找到哥嫂,谁知哥嫂道:“其实我们真的给晨晨的老师送了礼,只是这事我们瞒了晨晨,之所以这么做,目的也只有一个——给他一个纯真的世界。”

    原来如此!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原载1997年12月3日《大众日报·周末》)

    “琴星”坠落记

    我是偶然发现小侄乐乐的音乐天赋的。那日,我从地摊上花二十元钱买了架玩具电子琴送他,谁知不到半日,他竟能自弹自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是在我的点拨下,但他仅仅六岁呀。于是当嫂子下班回家时,我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似的迫不及待地说了这事。嫂子一听,也很激动,她忽然想起:“乐乐满一百天时,听见音乐就不哭不闹。”我也说:“对呀,乐乐两岁时就很有乐感,听见音乐就手舞足蹈。”我遂和嫂子一起挖掘乐乐六岁前被我们忽略的音乐潜质,直到天黑。我俩仿佛看见了我家的一颗乐坛巨星正在冉冉升起。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女人也是一台戏,我俩甚至为乐乐是练钢琴还是练小提琴都争执了一番。最后,姑嫂俩一致决定,培养乐乐成为一名音乐家。

    我知道把一个幼儿园大班的顽童培养成一名乐坛巨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没想到这副光荣而艰巨的重担会落在我肩上。乐乐的父母都借口工作忙,我冷笑:“你们的工作,不过是糊口的职业罢了,怎比培养音乐家这个事业重要呢?”他们忽然眼前一亮:“干脆你来干吧。”哥嫂开始轮流给我戴高帽:“你是作家嘛,艺术总是相通的。”起初我有些犹豫,但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长大的乐乐身穿礼服,坐在钢琴前,把一首首钢琴曲弹得行云流水,周围一片亮光闪烁。弹罢,面对记者的访问,他深情地说:“我最感谢的人是我的姑姑……”笑醒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我干。

    怎样把一块璞玉琢磨成器,我可谓费尽心机。

    首先,我策划了一台晚会,整个晚会的主角都是乐乐,演奏者是他,演唱者也是他。演奏的乐器便是那架地摊货。结束后,我动情地说:“亲人们,你们忍心让一个音乐家没有像样的乐器吗?”于是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慷慨解囊,没几日,一架八千块钱的钢琴就抬回了家。钢琴抬回来那天,可把我愁坏了,因为我家本来已是三世同堂,狭窄的家已盛不下这架庞大的乐器,最后又是我忍痛割爱,把我平日里写作的书桌抬到储藏室,这才安顿了它。顿时,我那平凡普通的家里显出一份高贵的艺术气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我感慨道。

    然后,我替乐乐在少年宫报了钢琴班,每周末都带着他去学琴。那时,我像个录音机似的正襟危坐,把老师讲的全部记下,唯恐露了哪句而成为他成才路上的绊脚石。

    再然后,我每天监督乐乐练指法两小时。

    我暗暗盘算:如此苦练十年,乐乐即可成为一名“钢琴王子”。谁知他这小子总是看不到他大好的前途,每日不是想着怎样使琴艺大增,而是想着怎样玩耍。正大光明地玩是不可能的啦,因为身旁有个虎视眈眈的小姑在严密监视,他只有亮出绝招:偷玩。我有时也哭笑不得,他在偷玩上也颇有天分。像那回,他忽然佯装上厕所,我一等二等不见他出来,知道他又耍花样,遂站在厕所门外喊他,却不见回音。最后我也不顾男女有别了,冲进厕所,却见他正在里面不亦乐乎地玩着变形金刚。当然,我提着他的耳朵揪到了琴旁。每每此时,我都心急如焚,恨铁不成钢地训他:“你知道吗,你刚才这一玩,成名的时间又向后拖延多长?”

    为此,乐乐竟恨上了琴,恨上了我。有一回,他很绝情地说:“我真恨不得我家穷,穷得把琴卖掉。”还有一回,他用刚刚学会的汉字拼音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wo hen gu gu(我恨姑姑)。

    我皆不为之心软,我坚信会有一天他会感激我的,但我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那天晚上,我又严厉地把乐乐训哭在钢琴旁。他的爷爷忽然插话:“你是不是对他太狠了点?”我回嘴:“您知道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没摆平他爷爷,他奶奶也心疼地发表她的不满了:“他还小,该说他就说他,干嘛那么凶?”我解释:“严师出高徒。”乐乐这浑小子见有人撑腰,忽然由低声啜泣变成号啕大哭。他的父母终于坐不住了,哥同我商量:“乐乐开始上学功课紧了,要不,先让他休息段时间再说?”我呆怔,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肯定早就对我不满了,故找机会逼我“下课”。我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嚷:“你们这样会毁了他的……”但他们都不理我,一窝蜂地去哄乐乐去了。

    那天以后,我不记仇地欲重拾教鞭,可乐乐却誓不肯再练琴,还冲我洋洋得意地笑着,仿佛在说:“好不容易才逃脱魔掌,岂能再落入你手中?”又过半年,英雄已无用武之地的钢琴只好以低价卖掉,于是一颗很有前途的乐坛巨星就这样令人痛心地坠落了。如今乐乐已成为上蹿下跳的野小子,哪还有半点“钢琴王子”的风采?最可悲的要算我了,不但一年的心血白流,而且小侄乐乐自此记了我的仇,以致后来连我的婚礼,他都拒绝参加。

    (原载2002年第9期《父母必读》)

    妈妈“演戏”

    奶奶拍来电报,欲来我家小住。

    妈妈接到电报后,立即忙碌开了:把我家里里外外清扫得一尘不染,吆喝爸去菜市场购鸡鱼肉蛋,叮嘱我和弟到时别顽劣添乱……煞是隆重。

    奶奶每次来我家,妈都手忙脚乱得像迎接上级来检查。其实妈平时也有对爸河东狮吼、对我们叱骂等诸多恶迹。但奶奶来后就不一样了,爸的腰杆忽然挺直,说话掷地有声,把一家之主的威风摆得风光无限。妈就一副旧式媳妇“唯夫是从”的柔顺,我和弟偶犯过错,妈也是和风细雨的慈母笑脸。总之,奶奶来的那几日,除了妈,另几位家庭成员皆幸福无比。

    一切准备就绪,奶奶如期而至。当晚,妈拿出看家手段烧了红红绿绿一桌子菜。席间她还殷勤地为婆婆夹菜,一派祥和气氛。

    第二天,妈一下班就钻进厨房,准备再接再厉。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妈厂的厂长要妈火速回厂,刚上的机器出现故障。妈是业务骨干,加班是经常的事。但妈此刻却有些犹豫,她不愿在奶奶面前树立不顾家的女强人形象。但权衡再三,总觉形象事小厂里事大,终于放下菜铲,去了。

    一连几天,妈总是加班,每天都是奶奶料理家务炒菜做饭,我想妈那贤德的形象算是毁于一旦。果然后来,妈不再加班时,奶奶仍帮这忙那。但我发现,他俩间的气氛空前融洽起来:常常是一边择菜,一边聊着家常,其乐融融。

    又过几日,奶奶要走了。妈送她时很内疚地说:“妈,这些日子忙,没好好孝敬您。”奶奶笑着摆手:“这才是一家人嘛,以前你们太客气,我还真不习惯……”

    回到家,我听见妈第一次用真诚的口吻对爸说:“这才发现她奶奶真不错,不知她什么时候再来?”

    (原载1995年9月8日《大众周末》)

    我妈下海

    我妈在目睹了嫁作商人妇的女友那一掷千金的做派之后,回家唠叨“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我爸却两耳如塞稳坐书屋。她在愤然之余,毅然宣称:停薪留职,投奔商海。

    乍闻,我们皆大吃一惊,我爸更是费尽口舌诲妻不倦:“你文文弱弱是经商的料吗?”妈傲然作答:“你非我,安知我不是?”爸又问:“资金呢?”妈道:“和芬早商量好了,她出钱我出力,挣钱对半分。”爸终于无辙,于是她在我们的满脸忧色中轰轰烈烈地正式“下海”——在服装街租了间精品屋经营服装。

    家中主妇义无反顾地早出晚归,我家顿时乱套,桌上不再摆有可口饭菜,房间不再一尘不染。起初我们天天“康师傅”充饥,好歹妈后来及时地与我一番密谈争取到我,由我鼎力相助包揽家务,才不至于后院起火。

    我妈的辛苦果然没有白费。爸发薪的日子,她拿回家掘到的第一桶金,整整比爸的工资多了两倍,一跃成为我家首富。那天她把钞票数得猎猎作响,我正乐不可支地盘算着怎么分享时,妈却因刚刚致富,一时不能从朴实的情感中解脱出来,坚定不移地把大部分钱存进银行,哪有半点首富的风采?弄得我极其沮丧。

    以后每逢爸发薪的时候,妈总要拿回家一笔不菲的钱,此我妈已非彼我妈,我家的生活日渐滋润。但我渐渐发现:有钱的日子并不如想象得那般快乐幸福。有钱了,我已不耐做饭苦,爸和弟也早对我那拙劣的厨艺不堪忍受,于是我们便常出去吃套餐,但天天吃美味佳肴竟嘴淡如水,并且总感觉吃不饱;有钱了,财大气粗的妈不再温柔有加,动辄颐指气使,我和弟倒不在意,因为有可观的小费可挣,倒也乐于受差遣,可我爸却不能安之若素,尽管他仍如往常说笑:“如今的妇女可不能小瞧啊。”但我分明看到他读书的身影不再从容;有钱了,举案齐眉的父母竟滋生口角,我妈把在外面所受的眉高眼低尽数发泄在爸的身上,还带着一副“是我在养家”的表情,爸不堪自尊心受损,就反击:“家还像家吗?”一通恶吵。每当这时,我就躲进房间怀念以前:爸读书妈织毛衣我写稿弟做功课,那种虽粗茶淡饭却很温馨喜乐的日子。

    忽一日下班回家,竟意外发现妈在厨房里忙活,瞅着我惊异的样子,她恬然一笑:“我把店卖给了别人。”我不容置信,她的生意蒸蒸日上红红火火,怎舍得转手呢?妈接着道:“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才是最真实富足的生活。”

    妈又恢复了踩钟点划考勤的上班生活,重新做起了拖地板训孩子的居家人。我不知道我妈在岸上待久了,是否会再次对赚钱萌生渴望,但我们家不再羡慕有钱人,这是真的。

    (原载1996年9月7日《大众日报·周末》)

    我妈下岗了

    说起来,我妈在事业上也算是顺风顺水:干了几年会计,因工作出色提拔当了科长,后又当了妇女主任,从此不用为数钞票手忙脚乱,为账不平而心急火燎,还能迟到早退干点私事,很是潇洒。然而一日,她回家悲怆宣布,她不但被“罢官”,还下岗了。

    妈妈初下岗的几日,我家客厅里坐满了阿姨,她们皆是我妈妈一起下岗的女工,来找“娘家人”做主的。“妇女主任”苦笑不已,自己尚且不保,何以顾及他人?后来女工们也渐渐意识到只有正视现实,才能摆脱困境,遂不再踏入我家,纷纷另择良木而栖去了。

    倒是妈妈,一连数日都保持着悲愤的神情。爸逗她:“其实你专事相夫教子也好。”平时很有些小自负的妈妈一听不乐意了:“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干过多年会计,我怕什么?”于是翌晨,她翻箱倒柜找出会计职称证书,气宇轩昂地开始了她的求职生涯。

    妈妈坚信“此处不留她,自有留她处”。起初骄矜无比地欲谋求高收入的职业,但人家一看她的年龄,就满脸同情地摇头,这使信心百倍的她大受打击。连番碰壁后不得不降低条件,但那“非会计不干”的原则依然把她拒之上岗的门外。于是那些日子,尽管她磨破嘴皮,跑穿鞋底,仍均徒劳而归。

    求职无果,她只有委屈地蜗居家中做个主妇,心里不平衡了便弄得锅碗叮当刀铲霍然,之后哀叹:有工作,真是一种幸福。

    忽一日,一家合资工厂招收会计,妈妈听说后,饭也没吃就应聘去了。那天报名者多,但她凭着“硬件”——一纸“中级职称”、“软件”——过硬的财会能力,脱颖而出,正式成为工厂的“管家”。惹得我们戏谑她是“打工妹”,她却反过来警示:人还是要有点专长为好。

    重新上岗的第一天,妈妈早早起来,直到傍晚才筋疲力尽地回家,她感慨道:“在国有企业养尊处优惯了,刚上班还真不适应呢。”

    虽累,妈还是极其珍视此次就业机会。月底,第一次领薪水时,她百感交集:“这才真正是我的劳动所得。”随后怔怔地出神,仿佛在怀念以前上班的轻松幸福。

    (原载1997年4月21日《工人日报》)

    婚事

    中国父母真有操不完的心。当小弟中专毕业分到交委上班后,我爸终于长吁一口气,他的目标达到:我们姐弟五个皆被他培养成了“国家干部”,且亦都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遂功成退隐。此后“主内”的妈便粉墨登场抖擞上阵,为我们的婚姻大事忙活起来。有时我都觉得我家像一间工厂,我爸把产品——他的五个儿女刚包装得有模有样了,我妈就急不可待地赶紧要推销出去。

    先说我姐。我姐上中专时,我妈就谆谆教导:勿早恋。果然,在少男少女恋爱成风的菁菁校园里,被誉为“班花”的我姐竟目不斜视,让我妈常为她的教女有方得意不已。谁料待我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然是一副“客子光阴书卷里,闭户遍读家藏书”的不谙风情状。我妈坐不住了。就在她见我姐准时下班就叹息时,有人求亲。这小伙儿的家与我家是世交,长得是方头大耳。我妈大喜,于是一年后我姐顺理成章地嫁为人妻,美满婚姻成了我家的样板。

    姐出嫁后,当我还沉浸在终于可以独享一室的喜悦中时,我妈就因吸取姐的教训及时诱导我:“你有啥打算?”我嬉皮笑脸答道:“我才华盖世,何用担心?”见我无动于衷,她就把“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是冤仇”挂在嘴边,每日一诵,而我听惯听熟了只当耳旁风。有一日,我在房间里看书看得累极,蹑足去找茶喝,忽听见妈对爸悄悄道:“她既不漂亮,又不谙女红,怎嫁个好人家?”我不堪自尊心受损,决定把还处于地下保密状态的洪公开亮相。于是洪便来我家,他这个小记者和我爸这个老文人真是惺惺惜惺惺,洪就顺顺当当过了审查关。本以为有洪做挡箭牌,从此可免听唠叨,谁知不久妈又催促结婚,我想要不是她的唠叨让我不胜其烦,也不至那日洪说:“单位分房,咱去领结婚证吧?”我连虚晃一枪都没有就乖乖地做了他的新娘。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电视上那鲜花烛光的求婚场面,都懊恼不已。但自从拥有了一位心宅仁厚心诚意笃的丈夫,多少使我的心里有些平衡。

    轮到大弟时,我妈一改过去的作战方针,改守为攻,于是三亲两好沾亲带故都被她托了个遍。经过一阵主动出击,还真的收罗了一些女孩的照片,谁知大弟却不领情,急得我妈追着问什么样的女孩才满意,弟掷地有声:“家教严谨,厨艺一流,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呛得我妈只有喋喋不休诉苦的份了。有一日我却发现,一向不太注重仪表的弟忽然西装革履起来,还动不动就哼一首歌:你这样的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我猜测:他有意中人了。一问,果然,再问不禁瞠目:竟还处在暗恋阶段。高傲的弟叹息道:“暗恋也是一种幸福呀。”我出主意:“幸福不在等待中,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任她是个仙女,也不怕她不思凡。”姐亦道:“缘本天定,事在人为。”……一日,弟隆重宣布:晚上将带女孩让全家“鉴定”。瞧着他那郑重的样子,一家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在翘首以待中女孩翩翩而来,果然是个像民谣一样娇俏可爱的女孩,乐得我爸我妈有牙没眼。那天,我那一向横草不拿竖着的懒惰弟弟提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大弟终于订婚,我以为这回我妈该松一口气了,因为另外俩弟弟尚小,可我妈却仍是一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严阵以待状。我劝她:“儿女自有儿女福,你这是何苦?”妈却正色道:“你懂什么,只有你们个个都成家立业了,我和你爸才能彻底地颐养天年。”我无语,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原载1999年第8期《山东青年》)

    5000只纸鹤

    每个周末,我总会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回家吃饭吧,我做了很多好吃的呢。我说好。心里一点点柔软起来,我都结婚有孩子了,母亲还当我是馋猫似的。

    母亲不仅给我打电话,也给姐姐和三个弟弟打。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儿女。挨个给我们打完后,她就钻到厨房里,开始煮饭炒菜。为了这顿饭,她还特意定做了一张巨大的木制饭桌,那张饭桌足够供十几个人从容地分布其左右。

    然后,我们陆续到齐,围桌而坐,像蝗虫一样操箸抡匙。一会儿工夫,饭桌上一片狼藉。此时,母亲就笑了,一脸心满意足的幸福表情。

    吃过饭,我们或打牌,或下棋,或高谈阔论,被母亲喂饱后的思维和行动都很活跃。母亲就又忙着洗水果,倒茶,忙前忙后地伺候。有时我们很内疚:下个周末不来了,让您清静清静。母亲说,我爱看你们把我做的菜吃个精光呢。

    2003年的春天,有一种病毒席卷了全国。为防患未然,我们出门都戴口罩,除了上班,尽量减少出门的机会。于是“周末回家吃饭”的活动自然而然也就取消了。

    那天下班后,我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家看看了,就拐向了母亲家。父亲出去了,母亲一人在家。屋里有点暗,电视哗哗地响着。我陪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母亲说,她最近眼睛越来越花了,有时候都看不见东西了。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母亲,她的头发有很多已经灰白了,眼角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岁月是最无情的东西,她像一颗风干的枣正慢慢瘪去。我说,您不能总待在家里看电视,没事也出去走走。

    临走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出门外,我清楚地看到母亲眼中的寂寞。我解释着没回家的原因:都是“非典”闹的。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

    4月12日是母亲的生日。我们悄悄地商量着怎么给她庆祝。那天,我们故意事先不往家里打电话,而是“哗”地在同一个时间回了家,不由分说地给母亲换上我们给她买的新衣裳,把她摁在沙发上,然后,我们钻进厨房,做出满满当当一桌菜肴,我们在蛋糕里插上60根蜡烛,围着桌子异口同声地说:妈,生日快乐。母亲用衣角擦擦眼睛说:非常时期,过什么生日呀。

    那天大人说笑,小孩喧哗,母亲就在一屋子的人中,笑着,笑着。

    直到深夜。我们要各自回自己的小家了,纷纷向母亲告别。母亲说,等会。她奔向卧室,少顷,提着无数只花花绿绿的纸鹤出来了。

    父亲在旁边笑道,你妈不知听谁说,折千纸鹤,能达成心愿。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五个家庭能够一生平安健康。她说她要给你们每家都折1000只纸鹤。于是她天天在家折呀折呀。一直折了三个月多月,直到昨天折完最后一个,终于折了5000只。

    母亲这时有点羞涩,她说,我每叠一只,就说:平安健康。只是折到后来眼睛不好使了,所以有的折得很不好看。

    那天,在深夜的大街上,出现了这样一个街景:有五个家庭无言地提着1000只纸鹤奔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脸上挂满泪水。

    如今,这1000只纸鹤,就悬挂在我们五家冲着门的墙上,每天,我们推开家门,就看见1000只纸鹤扑啦啦地向我们飞来,这是母亲的一千句祝福,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对她的儿女最朴素最真挚的祝愿。

    (原载2004年9月20日《齐鲁晚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