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来自墙角的反弹
郢都被吴军攻破后,楚国上至国君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纷纷外逃。
在这逃亡大军中,有一个叫做申包胥的人。申包胥是楚国的大夫,也和蓝尹斖一样,选择了“独善其身、独善其家”式的逃亡。但是,促动他这一行动的却不是自私,而是另有原因。
在某种程度上,申包胥是出于逃避责任的心理而举家逃到夷陵的石笔山中的。
申包胥曾经是伍子胥的结义兄弟。当年,在伍家巨变后出逃的伍子胥正好遇见了从外国出使回来的申包胥。得知真相详情后,申包胥立即陷入了两难选择带来的认知失调中。作为楚国的臣子,他应该立即将已经被列为国家逃犯的伍子胥捉拿归案,送回郢都,交由楚平王处置。而作为伍子胥的结义兄弟,他则又必须挺身而出,帮助兄弟逃脱大难。
纠结中,申包胥最终选择了放兄弟一条生路,然后对此事秘而不宣,以此来逃避辜负了君臣之义带来的负疚感。在双方离别之际,伍子胥发誓赌咒说一定要灭楚复仇。申包胥内心失调正炽,为了克服内心的不安,他也发誓:“子能灭楚,我必存楚;子能危楚,我必安楚!”
从当时的境况来看,这两位所言都不过是“空对空导弹”,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十六年过去,苦心孤诣的伍子胥却由于因缘际会和他本人的不懈坚持,终于将自己当年貌似可笑的誓言变成了现实。
而这一现实对申包胥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郢都失守后,申包胥小心翼翼维护了十六年的“自我欺骗”终告破灭。第一时间跳入他脑海的是:这就是我的错!如果当年不是我顾惜结义之情放过伍子胥,又何来今日的国都沦陷,百姓涂炭?!
面对无可控制的灾难,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就是逃避!吴国兵锋之锐,令所有楚国人闻风丧胆。申包胥虽然是个大夫,但一时间也无力回天。自责带来的羞愧感,让他没有脸面跟着楚昭王一起逃亡。他只能选择带着家人到石笔山中逃避,希望能够通过地理空间的阻隔,来削弱责任的承担,延续“自我欺骗”。申包胥的逃避做法,一如他当年私自放走伍子胥的举动。
如果伍子胥没有摧毁楚国的社稷宗庙,如果伍子胥没有对楚平王掘坟鞭尸,也许申包胥会一直躲在山中,假装一切与他无关。但是,伍子胥的丧心病狂早已超越了正常的复仇范畴,也毫不留情地击穿了申包胥的心理底线。这也使得申包胥的逃避变得不再可能!
“子能灭楚,我必存楚;子能危楚,我必安楚!”这句话也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跳脱出来,以充满嘲讽的姿态直击申包胥的脆弱心灵!
现在,伍子胥灭楚、危楚早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而那个自诩能够“存楚、安楚”的人竟然还躲在山中,独善其身。这是申包胥怎么也无法容忍的。
申包胥虽然性格柔弱,在复杂问题面前惯于逃避,但他毕竟是一个君子。而所谓君子,就是听从内心、不欺暗室、恪守规范、谨遵承诺的人。尽管楚昭王已经远逃,尽管当年的誓言无人知晓,但申包胥已经无法在山中安之若素了。这也是他和蓝尹斖本质上的区别所在。
物极必反。软弱就如弹簧一般,当被外力欺压到极点后,必然反弹。而这反弹的力度,也恰与欺压之力成正比。欺压得越厉害,这毕其功于一役的反弹也越厉害。
申包胥开始“反弹”了。他立即给伍子胥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够说服伍子胥退兵。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廖辱其尸,虽云报仇,不已甚矣?物极必反,子宜速归。不然,胥当践复楚之约!
就说服的效力而言,这封信写得一点儿也不高明。
伍子胥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自外于楚国人的行列了,这一点他也早已在小树林中对申包胥明言。但申包胥仍在信的一开始就拿楚平王说事,试图以君臣之道来约束伍子胥。伍子胥的鞭尸之举,确实是惊世骇俗的过分之举,但是对于已经实施了这一行为的人来说,他可以找到一万个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而不会接受他人对此的指责。
申包胥又提醒伍子胥当年的小树林之约,其用意在于利用互惠规范来索取回报。毕竟,如果不是申包胥当年高抬贵手,伍子胥是不可能从容逃脱的。申包胥知道,伍子胥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刚刚为了回报渔丈人的救命恩情而放过了郑国。但是,问题在于,渔丈人与伍子胥素昧平生,本身并不负有救助伍子胥的义务。而申包胥是伍子胥的结义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况且,渔丈人为了伍子胥而死,但申包胥仍然贵为楚国大夫,富贵犹存。这两种情况还是大有区别的。
尽管如此,伍子胥接到这封信,内心还是起了一点波澜。可见,互惠规范之于人的影响是何等的深重!
伍子胥想了想,觉得不便于写信作答,就对送信的人说:“我军务倥偬,就不写回信了,就借你的口,替我致谢申君吧。就说忠孝不能两全。我日暮途远,所以只能倒行逆施了。”
日暮途远,就是说太阳快要落山了,但我的路途还很远。倒行逆施,就是说,我不能按照常规的方法赶路了。而这一切的基点就是:忠孝不能两全。我为了行使孝道(为父亲报仇),就没法顾及忠君之道了。
当年,伍子胥和申包胥曾经辩论过“忠孝”之间如何抉择,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而今天,伍子胥不想再和申包胥辩论了。伍子胥没法否认申包胥当年的纵放之恩,但也不想在今天用对楚国、楚王高抬贵手来作为报答。所以,他不再强辩,只是用“日暮途远、倒行逆施”来描述自己的所为也是无奈之举。这等于是以一种柔性的自污方式来反制申包胥的索惠。
人至贱则无敌。自污性说服往往能在缺乏情理法依据的时候取得胜利。当情理法这些重要的说服工具都被对方占有时,那么说服的另一方则通过自认薄情、无理、不法等自污性手段,来对消情理法所带来的强制约束力,从而取得防御性的胜利。
伍子胥的答复在柔和中表明了强硬的态度,这也将申包胥逼到了墙角,再无退路。
申包胥想:“伍子胥对楚国赶尽杀绝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我决不能坐以待毙了。”可是,对于手无寸铁的申包胥来说,他又能如何行事呢?
申包胥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秦国的君主秦哀公。
永远也不要因为小人的品行恶劣而低估他们的智慧。
当年,楚国的佞臣费无忌为了一己私利,选择了为太子建向秦国求亲。秦哀公将长妹孟嬴许配给太子建,不料却被楚平王据为己有,由此引发的事件将这个春秋末期的历史导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当初,费无忌在选择向秦国求亲之际,就预先想到了秦国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楚国的强大后援。而如今,楚国确实陷入了朝不保夕的风雨飘摇,申包胥万般无奈之余,终于想到了那个远在天边的秦国。
天意果然高深莫测!费无忌行恶多端,从未为楚国大局考量,但他当年的一己私虑,却为楚国留下了一线绝地求生的希望。
申包胥想:“楚王乃是秦哀公的外甥。凭着这一层关系,秦国也不会对当前楚国的遭遇袖手旁观。看来,要想复楚、安楚,就必须立即动身去秦国求援。”
申包胥想到这个主意,就不再停留,立即告别妻儿老小,徒步向着秦国出发。伍子胥所说的“日暮途远”这个词,用来形容申包胥此行倒是十分恰当。秦国路途迢迢,正是不折不扣的“途远”。而楚国危在旦夕,可谓“日暮”。“楚国之日”早已沉沉若坠,如果秦国的救兵晚至,很快就会没入西山。
一路上,申包胥一刻也不敢耽误,风餐露宿,风尘仆仆,直走得双脚开裂,血流浸履。但申包胥也只能扯下衣衫,草草包扎,继续赶路。
申包胥终于赶到了秦国的国都——雍州。
楚国和秦国自结亲之后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而这场结亲,楚国其实是把秦国蒙在鼓里,玩弄了一番。这笔陈年旧账,秦国还没有机会来与楚国清算。现在,楚国有难,秦哀公会不会放下这段不堪的往事,拯救楚国于悬崖之侧呢?
另外,申包胥在言辞上的说服功力并不精湛。以我们已经见识过的说服水平(书劝伍子胥而以失败告终),申包胥有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说服秦哀公出兵援楚呢?
心理感悟:任何一种软弱中,都蕴藏着物极必反的力量。
11“楚楚”动人的哭泣
经历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人生财富。如果申包胥没有代表楚国出使过其他诸侯国,即便他到了秦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秦哀公。而申包胥之所以敢于关山万里,长途跋涉去秦国,也是因为他知道如何才能在第一时间觐见秦哀公。
申包胥的办法就是公开撒一个谎。申包胥虽然不常说谎,但他说谎的本领显然大过说服的能力。他很快就见到了秦哀公。
秦哀公看到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状若乞丐的人,不由吃了一惊。申包胥抓住时机,就此展开了他的说服。
申包胥说:“吴国就像是贪婪的大猪和毒蛇,早就想吞并其他国家了。现在,吴国的征伐已经从楚国开始了。我们的国君不幸失守了国都,流离在草莽之间,特命下臣来到上国告急,请大王顾念甥舅之情,出兵援楚,以解楚难。”
申包胥赴秦求救,本是未经授权的个人行为,但他却假托受命于楚昭王而来。这样一来,他的行为就属于楚秦两国之间的正式外交行为。而作为楚君的特命外交使臣,秦哀公是没有理由不予接见的。这也正是申包胥得益于先前的经历而编造出来的合理谎言。
但是,作为一个追求道德洁癖的君子,是不是不应该对他国之君公开撒谎呢?而更奇怪的是,申包胥在对秦哀公说这番话的时候,脸无剧红,心不狂跳,理直气壮,浑若无事。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谎确实会导致内心的认知失调,而在肢体语言(神情、语气、脸色、呼吸、心跳等方面)上表现出某种异常。但是,至少在一种情况下,说谎并不会带来剧烈的身体上的生化反应。这就是当说谎者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或者尽管说谎者其实是为了个人私利,但他本人在“自我欺骗”的驱使下并不这样认为时,说谎就不会给说谎者带来心理负担。也就是说,为了崇高目的的说谎,可以有效对冲说谎本身带来的不道德感。这样的说谎,可以称之为无负担说谎。
申包胥是为了挽救楚国的命运而擅自来到秦国求救的。这样的一个目的显然是崇高的。目标的伟大性,可以抵消手段的卑劣性,这正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种自利性偏见。
但遗憾的是,申包胥说的这一大段话,秦哀公根本就不感兴趣。
秦哀公说:“我们秦国,僻居西陲,兵微将寡,连自保都成问题。怎么能帮得了别人呢?”
申包胥起念之初,首先想到的就是楚昭王和秦哀公之间是甥舅之亲。在他对秦哀公所说的这一番话中,也明确地以此为说服的重磅砝码。但为什么秦哀公对这段血脉相连的关系只字不提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当年楚平王在费无忌的撺弄下,将本为太子建迎娶的孟嬴据为己有。木已成舟后,秦哀公远隔万里,对此毫无办法。但楚国人这种出尔反尔的欺诈之举令秦哀公深感耻辱,也因此淡漠了本来该有的亲缘热情。如今,事过多年,秦哀公本已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申包胥的旧事重提,又揭开了秦哀公内心的老伤疤。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与尊严,秦哀公当然不愿意多说,也不愿意趟进吴楚之争的浑水中去。
但是,无论如何,拒绝他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拒绝这样一个远道而来、低声下气的异国大夫。所以,秦哀公不便明着强硬拒绝,就推说秦国实力不够,没有能力来帮助他国。这实际上和自污性说服颇为相似,但又有不同,可以称为自轻性说服。
两者的区别在于,在自污性说服中,说服的某一方在情理法上有明显的欠缺而被另一方抓住,用做说服的手段。而在自轻性说服中,并不存在着明显的情理法欠缺,说服的一方是故意贬低自己的实力、地位,通过展示无能拒绝另一方施加过来的责任与义务,属于典型的示弱以御强。
申包胥一听,顿时急了。
秦哀公是落水的楚国唯一可能抓到的稻草,申包胥绝不敢就此放过。他急忙说:“楚国与秦国交界,如果楚国遭难而秦国不救,等到吴国灭了楚国,接下来就会轮到秦国。大王,您救楚国,其实有助于让秦国更加强大。让秦国拥有楚国,不是胜过让吴国拥有楚国吗?如果大王您能救楚国于危难之中,让楚国的祭祀不断绝,我们楚国情愿世世代代北面事秦。”
在这一段话中,申包胥的谎言又滚滚而出。什么“世世代代北面事秦”,根本就是他顺口胡诌的。切记,危难之际的很多承诺都是不能作数的。楚国和秦国的恩怨征伐在此后的数百年间一直断断续续,根本没出现过“世世代代北面事秦”的情形。后来,楚国为秦国所灭。楚国的南公诅咒般地说出了“楚虽三户,灭秦必楚”的悲壮之语。而最后推翻暴秦的也正是身为楚人的陈胜、项羽、刘邦之属(详参“心理战国”系列)。
申包胥的说服还是太过苍白。他大段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其实根本站不住脚。如果秦国具备足可击败吴国的军事实力,那么,在吴国灭了楚国后,秦国也足可自保,用不着担心。反之,如果秦国的实力无法和吴国抗衡,那么,现在出兵援楚,也等于是自取其辱,甚至引火烧身,导致吴国真的对秦国刀兵相向。
说实话,秦哀公内心对楚国人一直以来的作为颇为反感,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趟这浑水。再加上申包胥的言辞实在也不怎么灵便,根本就没法打动秦哀公,让他改变初衷。
秦哀公使出了“太极推手”,说:“申大夫啊,你先到馆驿安顿歇息,等我和群臣商议商议,再行定夺吧。”
一般人听了这句话,往往会“中招”,误以为自己的说服有了成效,而心生希望,从而不再对对方苦苦相逼。但是,这一缓手,往往等于是放弃了唯一的希望。
申包胥是外交的老手,虽然口才很一般,但国际交往中这样的太极套路他还是知道的。他明白,一旦自己到馆驿安歇,在短时间内很可能就见不到秦哀公了。而楚国命悬一线,随时可能全盘覆没。所以,他决不能放过这个唯一可能说服秦哀公的机会。
申包胥立即说:“我们楚国的国君,还在草莽间奔波,未得安居,下臣我怎么敢自己就到馆驿安歇呢?!”
这句话听上去虽然有些感人,但秦哀公已经付出了颇多心力来关注这件事,他觉得有些累了,不想再多动心思,于是就对申包胥的请求不置可否。
申包胥见状,内心焦急万分,忍不住苦苦恳求。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心急火燎,急于求成,对方就越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申包胥越是想让秦哀公救楚,秦哀公就越是不肯发兵。
秦哀公不愿再理申包胥的喋喋不休,自顾自下殿而去。秦国的大夫也各自回家,只留下申包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庭院当中。
再坚忍不拔的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很难再坚持下去了。因为这是人家的地盘,主动权始终掌握在人家手中。尽管你可以永不放弃,但人家总可以避而不见。
这一路走来的千辛万苦,申包胥浑没放在心上,因为他心中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只要到了秦国,见了秦哀公,一切的付出都会得到加倍的回报,楚国也会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保存。当年 “存楚、安楚” 的誓言,也将在这流血流汗的付出后,成为现实。这对于性格软弱的申包胥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趟秦国之行,是一趟不容有输的行程,实际上已经押上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赌注。
但是,当秦哀公转身而去,掐灭了这唯一的希望后,误国伤君的愧疚、誓言成空的难堪、仆仆风尘的辛酸、人情淡薄的悲哀,全都在瞬间喷涌,如倾盆大雨般泼向这个形只影单、茕茕孑立于空旷秦宫庭院的男人身上!
申包胥忍不住放声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绝境时!当一个人在透支了所有的心理能量,却发现还是走投无路后,眼泪自然会倾泻而出。这是人类进化而来的一种防御手段,短时间的号啕大哭,可以有效清空心理负担,让人得以继续勇敢面对艰辛的生活考验。
但是,申包胥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整个楚国的安危都压在了他的肩上。所以,他一哭起来,就再也无法停止,不分朝夕,无论昼夜。申包胥粒米未进、勺水未饮,哭到最后,声音喑哑,咯出血来,但兀自苦苦坚持。所有的酸楚、痛楚、苦楚、哀楚,都在这声嘶力竭的哭声中一一倾吐,正可谓是“楚楚动人”。所有听到哭声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动容共情,与他同悲。
申包胥就这样在秦宫庭院里哭成了一条河,七天七夜没有止歇。这是一条意志之河。就算泪流成河,也要扶社稷于既倒。
申包胥就这样在秦宫庭院里站成了一棵树,七天七夜没有挪动。这是一棵忠贞之树。就算遗世独立,也是虽千万人我往矣。
心理感悟:越是伟大的目标,越是能够包容卑劣的手段。
12就这样把你征服
在这七天中,秦哀公以及秦国大夫们对申包胥的态度经历了一个重大的转变过程。第一天:漠视。第二天:轻视。第三天:无视。第四天:蔑视。第五天:正视。第六天:重视。第七天:仰视。
秦哀公一开始并没有把楚国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想敷衍了事。申包胥的喋喋不休让他深感无奈,所以早早退朝避开,将申包胥孤身一人留在秦宫的庭院之中。
次日,秦哀公得知申包胥哀号了一天一夜,不由起了轻视之心。一个男人,无力挽救自己的国家,只是哭哭啼啼,又有何用?所以,这一天,他故意不上朝理事,好让申包胥自觉无趣而退。
第三天,申包胥尽管早已声嘶力竭,但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秦哀公厌烦已极,有心将其驱逐出境,但又担心一露面,反被申包胥黏上,脱身不易。所以,这一天,秦哀公还是没有上朝,任申包胥哭天抢地,均置之不理。
第四天,秦哀公几乎无法忍受申包胥的“骚扰”了,他甚至认为这个人的脑筋肯定有问题,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如果当时的骂人语言里有“神经病”这个词,相信秦哀公一定会骂个不停。
但是,物极必反。
到了第五天,当秦哀公的忍受超过了最终的极限后,他的认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个为了国家的安危,可以坚持五天不饮不食、号哭不息的人,是应该值得正视的。但囿于此前的认知惯性和行为惯性,秦哀公还是按兵不动。
第六天,申包胥无比坚忍的号哭,其实已经气息微弱,几不可闻,但其影响力却一下子变得强大起来。非唯秦哀公,秦朝几乎所有的大夫都已经被他忠君爱国的精神感动。
这一天,他们内心都有一种想要采取某种行动来表示对申包胥的敬重。但奇怪的是,这一天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申包胥号哭依旧,而秦国上下“欣赏”如故。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这是因为一种被称为多元无知的心理机制在暗中发挥了作用。所谓多元无知,就是指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中,人们往往以群体中其他人的作为与应对为决策参考,而不是根据实际情势的变化来作出个人的独立判断。当群体中大多数个体的思维倾向汇集到一起时,就出现了群体性的盲目无知,任由情势演变,却毫无反应。
第六天,本来应该是申包胥有所斩获的一天,但因为秦国君臣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没有采取行动,这一天也就在表面上的安之若素中度过了。
到了第七天,水米未进的申包胥已经气息奄奄。秦哀公终于率先突破了多元无知的限制。这是因为秦哀公由于其特殊的地位而顿然看清了问题之所在。申包胥这个曾经被他看不起的异国臣子,也立即摇身一变为秦哀公心目中神一般的人物。
秦哀公猛然想到:“楚国的臣子能够为了君上而坚忍若此。我的臣子里可曾有这样的人物?楚国有这样的贤臣,尚且要被吴国侵灭,寡人我没有这样的贤臣,日后若吴国来攻,秦国危急,又该如何呢?”
秦哀公一想到这,再也坐不住了,立即要上朝堂,处理这件事。
那么,申包胥为什么能够靠着七天七夜的号哭,成功地扭转了秦哀公对楚国的成见、对他本人的偏见,而为楚国和自己赢得了尊重呢?
这其实是两大心理机制的叠加辉映造成的。
首先是纯粹曝光效应。
这就是说,在给定的环境下,如果某个事物(包括人)在人们面前出现的频率越高,就越有可能被人们所喜欢。也即是说,重复性曝光有助于产生喜欢。
心理学家扎伊翁茨找来一些土耳其单词(诸如kadirga、afworbu之类)来做实验。没有一个被试熟悉这些来自异域的古怪单词,更谈不上明白这些单词的意思了。他在这些单词中任意选取几个,然后在被试面前展示从0到10次不等,再让被试判断这些单词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结果表明,那些展示给被试次数越多的单词,越有可能被被试判断为褒义词,尽管被试其实根本不知道单词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扎伊翁茨又用中国的汉字(对于不懂中文的被试来说,这些汉字和天书没有两样)重复了这一实验,结果毫无二致。
扎伊翁茨总结说:“只要一个刺激物在我们面前一再出现,就足以强化我们对它的态度。”而这种态度的强化(即喜欢)也适用于人的频繁曝光。
美国密歇根大学的一些女毕业生参加了一个号称是调查“味觉的精神物理学”的研究。她们六个人一组被带到单人小隔间中。每个小隔间里各有一种不同的物质,研究者安排女学生们轮流品尝那种物质。这些物质共有六种,其中三种是口味不错的饮料,而另外三种则是味道很差的混合物。根据事先安排好的次序,女学生们被轮流调换房间品尝物质。而这样做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让不同的女学生之间的会面次数(曝光次数)分别为10次、5次、2次、1次和0次。同时,实验规定,任何两个女学生之间不得发生任何交谈。
当品尝结束后,女学生们被问及她们对其他参与者的喜好程度。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论品尝的物质味道的好坏,这些女学生对于接触最多的人评价最高。
所以,重复性的纯粹曝光足以提升他人的好感。俗话中所谓的“日久生情”,说得正是这回事。
尽管秦国君臣对申包胥避而不见,但人人都知道那个叫做申包胥的楚国人站在宫廷中号哭。由此,申包胥一连七天均深刻地“曝光”于秦国君臣的大脑认知之中。在纯粹曝光效应的作用下,秦国君臣在潜意识中不知不觉地就对申包胥产生了好感。
但是,仅仅是好感还不足以促使秦国君臣(尤其是秦哀公)采取行动。因为事关国家的重大决策,所谓的好感能够带来的更多只是同情,而不是有可能付出极大代价,甚至是得不偿失的出兵援楚的行动。
而申包胥的号哭行为其实还引发了另一种心理机制,这就是超级闭门羹效应。
闭门羹效应是说服中一种巧妙利用因对方的拒绝而产生的内疚感来达成目的的一种策略。说服者一般先故意提出一个对方绝无可能接受的请求,当对方断然予以拒绝后就会在内心产生某种程度的内疚感。说服者抓住这一内疚感,随即提出另一个相对较小的请求,而对方一方面不好意思加以连续拒绝,另一方面,在先前的大请求的对应比较下,这个小的请求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也就没有必要再予以拒绝。这样,说服者就达成了目的。而后面的这个小请求,往往是说服者预定的目标,先前的大请求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当秦哀公第一天拒绝申包胥后,这个“闭门羹”也让秦哀公内心略有不安。他随后对申包胥的避而不见,其实正是这一内疚感的体现(尽管这个内疚感还并不算大)。此后,申包胥的坚忍不拔,每坚持一天,就等于是秦哀公拒绝了一天。
拒绝他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连续七天七夜的拒绝。由此,这七天七夜的拒绝叠加强化,就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闭门羹”,直接导致了无比巨大的内疚感。在这样的内心力量推动下,秦哀公已经做不到袖手旁观并安之若素了。这就是超级闭门羹效应的超级能量。
由此,在纯粹曝光效应和超级闭门羹效应双重作用下,申包胥这个柔弱无比的人,竟然完成了就连最坚强的人也无法完成的重任。申包胥所用的方法,也许是最软弱无能的方法,任何一个稍有自尊的男人都不屑这样做,但这一方法却征服了素以强悍著称的秦国君臣。
申包胥的行为,让我们深深懂得了什么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身处异国,身无长物,没有任何可资借助的资源。所以,他只能选择号哭不停。这一示弱之举,在决不放弃的坚持下,竟然凝炼成了最为强大的说服。只要功夫深,水滴可穿石。连坚固的石头都能被征服,更何况人心?
每一个人都渴望成功,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取得成功。那些能够取得成功的人,也许不无幸运的成分,但更多的则是用无比的坚忍与精诚,持之以恒,将微不足道的平凡磨炼成了伟大。
记住:千里之行,必始于足下;不积跬步,亦无以至千里。
心理感悟:如果一定要探寻成功的普适密码,唯有精诚与坚忍。
13让我为你唱首歌
秦哀公急步赶去见申包胥。可怜的申包胥早已气若游丝。秦哀公见了,内心的触动无以言表,忍不住流下了热泪,一首《秦风》油然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歌中的“袍”是指衬了棉絮的长袍,士兵白天穿做外衣,夜间则用为被子。“泽”是指贴身的内衣。“裳”是指下衣,士兵所穿之“裳”,则为战裙。后来就用“袍泽之义”来指代军人之间的情谊。
整首诗歌的意思是:“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战袍。君王要起兵,修整好戈和矛,和你同仇敌忾!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内衣。君王要起兵,修整好矛和戟,和你共同作准备!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战裙。君王要起兵,修整好铠甲和兵器,和你共同上前线!”
这首诗歌后来被题为《无衣》,收入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而秦哀公也因为这即兴之作而青史留名。在秦国历代奋发图强的君主中,秦哀公的作为不算起眼,如果没有这首《秦风·无衣》以及此后的出兵援楚,秦哀公的事迹很可能就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中而不得闻之。
后世有学者因为这首诗歌里用了“王”字而认定并非为秦哀公所做。他们的理由是:当时是春秋末期,“王”字本为东周君主的专称,王之下的各路诸侯按“公侯伯子男”的爵序由王分封而定。秦哀公作为诸侯,是不能自己僭越称王的。所以,《无衣》的作者不可能是秦哀公。
但这样的看法未免太过迂腐。当时,周王朝的势力大为衰落,对诸侯早已失去了节制能力。申包胥哭秦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505年,早于此两百年前的公元前704年,楚国国君芈熊通就已自称为楚武王,而周王朝给予楚的封爵不过是个子爵。早于此八十年前的公元前586年,吴国的君主寿梦也开始自称为王。而此后不久,封爵也不过是“子”的越子允常,也僭越称王。
有意思的是,吴楚越这几个敢于率先称王的都是被中原诸夏视为蛮夷之邦的国家。而同样属于蛮夷之邦的秦国虽然没有自行称王,但秦国国力强大,秦哀公未必心中没有这样的想法。既然如此,在歌以咏志的诗中偶尔放纵,自称一下“王”也未尝不可。
自视中原正统的齐、晋(后来分为赵、魏、韩)等国家君主称王还要再晚上数百年。吴楚越这几个被视为蛮夷的国家之所以敢于率先冲破传统礼制的制约,和他们饱受外群体偏见所受到的激励有关。而正统的中原国家受传统礼制的约束更深,也就不容易跨越雷池。
秦哀公的这首歌一唱,申包胥顿时精神亢奋,缓了过来,连忙对着秦哀公跪拜称谢。秦哀公急忙命人送上食物,先让申包胥进食。
随后,秦哀公命令大将公子蒲和公子虎两人率战车五百乘,跟随申包胥前去救楚。这个公子蒲正是当年护送孟嬴赴楚而被费无忌蒙蔽的秦国大夫。从秦哀公所派的兵力来看,他确确实实是被申包胥的赤诚为国感动了。
乘是当时战车的单位,而战车是当时作战的主要力量,一乘就是指一辆战车,每辆战车配备四匹马,车上甲士3人,车下步卒72人,后勤人员25人,共计100人。五百乘的总兵力即为五万人。
申包胥听了,大喜过望,知道楚国这下肯定是有救了。而最令他得意的则是,他也终于能够实现当年在伍子胥面前所说的“大话”了。也许在内心里,他会对着遥遥相隔的伍子胥说:“子胥,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但申包胥还不能尽情放任内心的得意之情。尽管身体颇为虚弱,他却丝毫不敢停留,立即对公子蒲说:“楚君在随国日夜盼望救兵,就像大旱热望大雨一般。我要先赶回去禀报寡君。元帅率兵可从商、谷向东,五日可至襄阳。我随即率领楚国余众赶到襄阳和元帅会合。吴兵自恃得胜而骄,必然不作防备。而军士在外,日久思归,如果攻破其中一军,自然全军瓦解。”
公子蒲说:“我军不知楚境地理,必须楚兵作为向导,请大夫不要误了约期。”
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楚国存亡均系于秦军,申包胥比他还怕误了约期,哪里会怠慢呢。
申包胥辞别公子蒲,星夜不停,再度赶到随国,来见楚昭王。
楚昭王突然间得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由喜笑颜开,郁积已久的心情为之大快。在随国的这段日子里,楚昭王虽慢慢领悟到真正的为君治国之道,但时日迁延,吴兵依然在楚境内肆虐而自己并无退敌之策,楚昭王也慢慢地陷入了习得性无助的陷阱。
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1967年用狗做研究时发现了习得性无助现象。他起初把狗关在笼子里,只要蜂音器一响,就给狗施加难以忍受的电击。狗因为被关在笼子里无法逃走,只好在笼子里狂奔,屎滚尿流,惊恐哀叫,但电击始终没有停止。多次实验后,只要蜂音器一响,狗就趴在地上,惊恐哀叫,也不再狂奔,因为它已经知道(习得),无论如何逃避对抗,都躲不开这难以忍受的电击。后来,即便是实验者在给予电击前,把笼门打开,狗也不再逃走。这条深陷习得性无助的狗,已经对一切绝望,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奋抗挣扎了。这一项研究显示,反复对动物施以无可逃避的强烈电击会造成无助和绝望的情绪。
后来,塞利格曼1975 年将这一实验扩延至人,结果也使人产生了习得性无助。塞利格曼找来一群大学生,把他们分为三组。 第一组学生被迫听一种噪声,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也不能阻止噪声。第二组学生同样也听这种噪声,但他们可以通过各种努力来制止噪声。第三组学生作为对照,听不到任何噪声。当被试在各自的小组进行一段实验后,实验者又让他们进行另一种实验。在这个新的实验中,有一只 “手指穿梭箱”,当被试把手指放在穿梭箱的一侧时,会听到一种强烈的噪声,而放在另一侧时,就听不到这种噪声。实验结果表明,原属第二组和第三组的被试,可以通过尝试不同的侧面而使噪声停止。但是,第一组不幸的“受害者”,则已经培养出了“逆来顺受,不再抗争”的习惯,他们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原处,听任刺耳的噪声不断继续,却从不试着把手指移到箱子的另一侧。
人世唯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一些应对艰难时世的心理能量。如果在心理能量耗尽之前,人生路途已现光明,那么,这个人就会以比较积极乐观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反之,当一个人在苦苦奋斗后,心理能量消耗殆尽,却依然穷厄潦倒。那么,这个人就会悲观失望,失去了再度奋斗的勇气,默默地接受生活安排的一切,逆来顺受,直至生命的终结。这样的人,就是一个深陷习得性无助的人。
不得不说,楚昭王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湛庐宝剑的预言(尽管是假的,但他本人是深信不疑的,而信则必灵)、孙叔敖的预言因着神秘的力量给了他远超常人的心理能量,支撑着他在随国依然能够坚强面对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就在这些心理能量即将耗尽之时,申包胥又及时给他带来了新的强心剂,让他免于习得性无助之害。
楚昭王一听秦国出动的兵力,当即明白楚国的复兴有望。他顿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信洋溢,吩咐臣下通知随侯来见。随国虽然是楚国的属国,但虎落平阳,不敢欺犬。楚昭王寄人篱下,对随侯一直谦恭有礼。而这时他的自信一经恢复,对待随侯也就拿出了君上的派头。此举固然有些不妥,但对一个饱受挫折而又乍得喜讯的年轻人来说,这一时的失态也是可以原谅的。
随侯来见,楚昭王喜气洋洋地对他说:“前阵子占卜者说的‘西邻为虎,东邻为肉’如今应验了。秦国在楚国之西,正是西邻,而吴国在楚国之东,是谓东邻。现在,西邻之虎,就要吞吃东邻之肉了。哈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似的。
楚昭王的表现是一种典型的事后聪明式偏见。
当初随国的占卜者实际上是以随国为主体来进行占卜的。东邻也好,西邻也罢,都应该是以随国为中心来确定的,而不应以楚国为中心。但现在,事实既明,楚昭王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正确无误的。事实上,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都可以从完全不同的两个向度来进行解释。模糊的预言之所以后来被奉为神灵,也正是因为在事后聪明式偏见的引领下而被误认为定论早成。
但楚昭王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来援的秦兵虽然人数众多,兵甲强悍,但吴兵也不是吃素的,而且还有堪称伟大的军事家孙武作为统帅,秦兵的胜算又有几何呢?到底孰为虎,孰为肉,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心理感悟:事前天未明,事后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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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力量的支撑作用是极其巨大的。这两个月来,申包胥千里奔波,费心劳神,却丝毫不觉疲倦。他聚集楚军残部,与子西、子期等一道,赶往襄阳与秦师会合。
秦楚合兵,往郢都进发,在沂水与吴军第一猛将夫概相遇。夫概浑没将申包胥放在眼里,两军掩杀之际,秦兵发起猛烈攻击。夫概瞥见秦师旗帜,不由大吃一惊,急急收兵,却已折损大半。这是吴国攻楚以来,夫概的第一次失败。他的这次失败,与他当初用大棒战术,在攻楚第一仗中取得大胜的原因是一样的,都可归因于出其不意。
夫概领了败兵,一路逃回郢都,向阖闾汇报秦兵来援,锐不可当,直听得阖闾面露惧色。
夫概是个不肯服输的汉子,他如此盛赞秦兵势锐,其实并非本意,而是为了给自己的惨败找一个理由。
在自我服务偏见的作用下,人们往往倾向于将成功归结为自己的能力或努力,而将失败归结为外部环境的种种不利因素。
对于夫概而言,要想保住吴军第一猛将的荣誉,若非将秦兵定义为勇猛难当,是无法消除他的大败之辱的。但是,这样做固然有助于暂时维护他的自尊,但如果不能正确面对,最终还是会招致更大的恶果。
阖闾早已经将兄弟夫概视为无敌猛将,而这样的一个无敌猛将竟然对秦兵深感恐惧,使得他也害怕起来。毕竟,秦国作为老牌强国的战争史人尽皆知。而楚宫的春色温柔也大大消磨了阖闾的斗志雄心。
孙武见状,立即站了出来,发表他的意见。
孙武说:“兵者,凶器也,可暂用而不可久。”这句话是他的兵法中没有的,而且其韵味也和兵法的基调大为不同。当初,他献给阖闾的兵法上的第一句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就是这句话应合了阖闾当时的心境与需要,赢得了阖闾的高度认可。如果孙子兵法的第一句是孙武刚刚说的这句话,恐怕他永远也得不到被重用的机会。
孙武将用兵视为凶器,多少带着一些消极的色彩。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首先,“凶器论”有为夫概兵败开脱的倾向。
这等于是在说,这并不是夫概无能,而是因为兵者本来就是“可暂用而不可久”的。孙武对夫概一向极为欣赏,夫概不但深刻领悟了孙武的兵法精髓,在战场上还数次因时就势,灵活机变地加以运用。出于这样的一种好感,孙武自然要挺身而出,维护夫概。
其次,这是在维护他自己的正确性。
孙武被阖闾尊为军师后,几乎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还是有两次,阖闾没有听从孙武的意见。第一次是岁星在越时,孙武劝谏阖闾不要伐越。阖闾不听,伐越大胜而归。第二次则是此前不久,吴军攻入郢都后,孙武劝阖闾立楚国已故太子建之子公子胜为楚王,赦楚而得楚,阖闾也没有听从,而是听任伍子胥毁灭楚国宗庙,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并肆意奸淫楚国妇女。
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孙武来说,这两次否定,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否定带来的伤害是巨大的。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正确性,往往会期望因为不采纳自己意见而发生对己方整体不利的事件。当秦兵突来后,孙武更加觉得,阖闾没有采纳自己当初的意见是何等的错误(这并不是事后聪明式偏见)。为了让这样的一种认知凸显出来,并为阖闾所知,孙武这才抛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意思是说,军事手段并不能取得长治久安,真正重要的是要及时采用政治手段。
紧接着,孙武明白无误地将盘旋在内心已久的一番话说了出来:“楚国土地广大,民心不肯服吴。我先前请大王立芈胜为王,正是安抚楚人的好办法,也正是为了应对今日的变局的。为今之计,我看大王不如派遣使者与秦国通好,允许楚王复国。这样还可以割取楚国的西鄙,纳入吴国的版图,作为这一战的胜果。如果大王还是眷恋楚宫不去,楚国愤而有力,我军已经骄纵怠惰,再加上秦国的虎狼之师,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听了孙武的这番话,阖闾的脸色不由一变。孙武想要维护自己的正确性,阖闾又何尝不想?而他之所以没有采纳孙武的建议,其实还有一种不能言说的隐秘。
立公子胜为王,确实可以实现“赦楚而得楚”。但以伍子胥对公子胜的恩德,公子胜成为楚王之后最为感激的人必然是伍子胥,而不是阖闾。那么,即便得楚,也并不是阖闾得楚,而是伍子胥得楚。阖闾本来就对伍子胥的楚国基因不太放心,如果因此而让伍子胥得楚坐大,阖闾就难有安寝之日。
孙武毕竟还是太年轻,对于世道人心的把握还没有那么老到圆熟。他始终没有参透阖闾内心深处的这一层顾虑而一直对自己的大好建议未被采纳而耿耿于怀。所以,他今天才会借题发挥,隐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老奸巨猾的阖闾当然听得懂孙武的言外之意,他十分不悦,但孙武所描绘的现实困境也是不争的事实。到底如何取舍,他一时也踌躇不决,于是把眼光望向了伍子胥。
伍子胥苦苦追索楚昭王而不得,多少也有些灰心了。而秦兵雄壮的因素也确实不能不考虑。衡量起来,伍子胥也觉得孙武的建议是正确的。
两大重臣的意见一致,阖闾虽然内心颇为不甘,但也只好依照而行。就在这当儿,伯嚭却提出了强硬的反对意见。
伯嚭说:“我国军队,自开战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五战克郢,勇不可当。如果今天一遇到秦兵,就立刻班师回国,会惹来全天下人的耻笑。我愿意领兵一万,前去迎战,一定让秦兵片甲不留!如果不胜,甘愿军法行事!”
伯嚭此前从未担当过独立的主将,但这番话说得雄壮无比,气势非凡。表达的自信程度与说服力成正比。阖闾听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如果伯嚭真的能够像他所说的那样,将秦兵击溃,那么阖闾不但不用从楚国撤退(楚宫美色让阖闾流连忘返),而且距离雄霸天下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同时,伯嚭的请战之举更为契合阖闾内心所需,阖闾不再犹豫,立即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伯嚭莫不是昏了头了?秦国大夫公子蒲所率的秦兵有五万之众,再加上楚国残部,至少也有一万余众,他却敢大言用一万兵马将秦楚联军击败,片甲不留?
孙武当然要为自己先前的主张辩护,伍子胥也帮腔孙武。但伯嚭兀自不听。阖闾见他十分坚决,也就不再听孙伍的劝谏,令伯嚭引兵而去。
伯嚭自奔吴以来,颇受伍子胥提携,一向唯伍子胥马首是瞻。为什么这一次却连伍子胥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呢?
实际上,伯嚭对伍子胥的情感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嫉妒使然。
伯嚭羽翼未丰之时,当然不敢与伍子胥争宠。而孙武来投,怒杀二姬以严肃军纪时,伯嚭曾代表阖闾前去传令制止,却被孙武置之不理。从那个时候起,伯嚭就已经对孙武怀恨在心。但孙武因其开创性的卓越才华赢得了阖闾的敬重,位次又抢到了伯嚭之前。这就使得伯嚭对孙伍二人的嫉妒之心日益加重。
出于争宠的心理,伯嚭瞅准这个机会,当然要和孙伍二人对着干。而他之所以一意孤行,必要将秦师以及楚军击溃,还因为他已经窥破了阖闾内心深处的隐秘。
伍子胥对楚人赶尽杀绝,洗清了自己的楚国渊源,反而更得阖闾信任。这给了伯嚭一种巨大的动力。他也是楚人,要想在争宠战中取胜,也必须洗清楚国渊源,赢得阖闾的信任。所以,他也要以硬碰硬的手段去迎击秦楚联军。这也是对伍子胥此前所为的一种模仿。
孙武也是从怒斩二姬开始,就隐隐觉察到了伯嚭对自己的敌意。
在人际关系中,喜欢通常是相互的。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往往就可以使对方反过来也喜欢自己。而我们也往往喜欢那些我们认为是喜欢我们的人。反之亦然。当我们觉察到对方不喜欢我们时,我们也会表现出对对方的不喜欢。这就是喜欢镜像法则。
而且,人们对于敌意的敏感度远远超过对于善意的敏感度。伯奇德及其同事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们找来一批学生参加八个项目的测评,结果,学生们普遍喜欢那个在八个项目上对自己给出积极评价的人,却不太喜欢那个在七个项目上给予好评、一个项目上给予差评的人。可见,哪怕是一点点的负面评价,都会引起被评价者的反感。
伯嚭这一次直接否决了孙武的方案,更是将敌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孙武在接收到这一负面信号后,内心中也涌动出对伯嚭的极大反感。
孙武在内心中默默念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伯嚭你两眼一摸黑,就奔着素称虎狼之师的秦军去了,哼哼……”
心理感悟:喜欢会带来喜欢的回报。
15成功带来的伤害
伯嚭怀着热切的取胜之心引兵而出,在郢都西北向的军祥与楚军狭路相逢。伯嚭见楚军阵列不整,立即下令发起攻击。楚军主将子西迎面而来,对着这个背叛了楚国的楚国人——伯嚭,破口大骂。
双方刀兵相见,战不数合,子西诈败而退。伯嚭不知是计,紧随追击。不料左侧沈诸梁引军杀来,右侧薳延引军杀来,将伯嚭围住。秦将公子蒲和公子虎又引生力军,从中贯穿吴兵,生生将吴兵截为三处。
伯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脱困。正在懊丧之际,却见伍子胥引兵杀到,冲开重围,将伯嚭救出。
原来,伍子胥虽然与伯嚭意见不一,但还是将其视为自己的兄弟。孙武可以对伯嚭的处境置之不理,但伍子胥却放心不下,于是率领吴兵精锐,作为伯嚭的后援。
伯嚭检点败兵,发现一万军马只剩下不足两千。他自知铸成大错,想起当初在阖闾面前夸下的海口,不得不自入囚车,准备面见阖闾请罪。
孙武早知伯嚭必败,得知伍子胥救了伯嚭后,赶来见伍子胥,对他说:“伯嚭这个人私心很重,目中无人,且又贪功冒进,久后必为吴国之患,不如乘此兵败,按军令斩之!”
孙武这番话,听上去颇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难道孙武竟然如此卑劣,只因伯嚭对他素怀敌意就要借机将他除掉?
孙武对伯嚭颇为反感不假,但他对伍子胥的这番话却不仅仅是出于私心。所谓旁观者清,正因为他与伯嚭的情感距离较远,所以更能从伯嚭的行为举止中判断出他的内在本性。
孙武敏锐地觉察到,虽然阖闾更为倚重伍子胥和自己,但却与伯嚭的关系更为亲密。这个伯嚭,似乎天生具备一种媚上的能力,可以与君上维持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而伍子胥和自己,和阖闾却只是公事公办的关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这一次伯嚭竟然能够让阖闾否决掉伍子胥和自己的定见。而此前的攻楚,伍子胥和自己一般都是独领一军,阖闾却总是让伯嚭伴在身边,显见伯嚭颇得阖闾的欢心。
孙武由此感到了伯嚭的可怕之处。如果有伯嚭在,阖闾难免不受蛊惑,那么伍子胥和自己的处境就不会像先前那样顺遂。孙武将伍子胥视为真心朋友,这才推心置腹地对伍子胥说了这样一番话。
孙武对伯嚭的看法还是很客观的。当初伯嚭亡命天涯,千里迢迢来投伍子胥时,吴国的相术大师被离也曾经对伍子胥说过:“伯嚭这个人,鹰视虎步,生性贪婪,好出风头,好抢功劳,而且杀心很重。这样的人绝不可亲近。如果您帮他,将来一定会连累自己。”孙武和被离的看法基本一致,显然并非出于个人私怨。
不料,孙武的话并没有引起伍子胥的共鸣。伍子胥淡淡地说:“伯嚭虽然丧师有罪,但是前功不小。更何况大敌当前,我方也不能随便斩杀大将。”
伍子胥的意思很明白,他非但不会借机杀了伯嚭,反而要为他在阖闾面前说话,保住他的这条命。
孙武听了,暗暗叹了一口气,失望而归。
为什么伍子胥对伯嚭的态度会和孙武大相径庭呢?
原来,这是利群偏差在作怪。
当初被离提醒伍子胥不要重用善待伯嚭时,伍子胥曾经说过:“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伯嚭的遭遇,和我如出一辙。俗话说,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我怎么能不帮他呢?”
这个回答到目前为止依然有效,而且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伍子胥的脑海中。他始终将同病相怜的伯嚭视为自己最亲密的兄弟,由此也形成了一个仅仅由他们两个人组成的小群体(内群体),利群偏差也因之而生。
所谓利群偏差,就是指人们对于和自己同属一个群体的人的言行,总是倾向于从善意的角度给予解释,而对不属于同一群体的人的言行,则总是倾向于从恶意的角度给予解释。
伯嚭虽因兵败而获罪,但伍子胥更多的是看到他此前所立的功劳。实际上,在五战克郢中,伯嚭并无多少功劳。伍子胥还以大敌当前,不宜自斩大将为由,曲线为伯嚭开脱。总而言之,在伍子胥眼里,伯嚭的失败并不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伍子胥见了阖闾,极力为伯嚭开脱。而阖闾本来对伯嚭印象就不错,这一场死罪就此轻轻揭过。
但伯嚭继夫概之后的再次败绩,却令秦楚联军士气大振。秦军更加相信自己实力超群,而楚军也恢复了此前失去的信心。秦楚联军顺势而下,直逼郢都。
阖闾命夫概协助公子山守护郢都,自引大军驻于纪南城,伍子胥和伯嚭分别在驴城和磨城驻守,形成掎角之势,以抗衡秦楚联军。同时,又命唐、蔡二国出兵,从后面包抄秦楚联军的后路。
子西分析了形势后,对公子蒲说:“吴国以郢都为巢穴,坚壁相持,如果唐蔡二国从后包抄,我们就很难对抗了。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抢先攻打实力最弱的唐国。唐国一旦被攻破,蔡国就会被吓破胆,不敢参战。这样,我们就能集中兵力,对付吴军了。”
公子蒲深以为然,立即派兵将唐国攻破,杀了唐成公。蔡哀公果然恐惧不已,不敢出兵助吴。
两军在郢都内外相持不下。吴军这边的猛将夫概的心态却越来越失衡。他作为吴军第一猛将,一直都是最受重用的。但他前战失利后,阖闾竟然安排他作为公子山的副手来守护郢都。夫概一向不把公子山放在眼里,此前为了争夺囊瓦的美妻,夫概还将公子山吓得落荒而逃。要夫概屈居公子山之下,这是夫概不能接受的。而另外一个败军之将伯嚭,现在倒仍是作为主将之一,独立镇守郢都旁边的磨城。这又是夫概不能接受的。
此前的胜利,早已让夫概陷入了过度自信的心理陷阱,也让他本性中骄纵自大、目空一切的成分被彻底激发出来。而且,夫概此前的成功来得太过容易了,并未让他得到应有的磨炼。这样的人,很难经得起成功之后的挫折,很容易在遇到逆境时心态失衡,进而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
夫概郁郁不乐,思来想去,在挫折带来的攻击欲的推动下,突然起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夫概想:“吴国旧制,都是兄终弟及的。阖闾之后,应该是由我继承王位。现在阖闾早已立王子波为太子,看来是轮不到我了。现在吴国和秦楚联军在郢都相持,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分出胜负的。不如我立刻回国,趁着国内空虚,先占了王位再说。”
此念一起,夫概再也坐不住了,立即引了本部军马,偷偷从郢都东门撤出,急速渡过汉水,直奔吴国而去。
这家伙,真是把孙子兵法的精髓吃透用足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现在可是谁的命令都不听了,自己就要当唯我独尊的老大了!
再说阖闾,刚刚闻报,说是秦兵灭了唐国,正要召集众将商议如何应对。公子山急急来报,说:“夫概不知何故,引着本部兵马从东门而出,往吴国方向去了。”
伍子胥一听,立即就站出来,铿锵有力地说:“夫概必定是造反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说夫概要造反了。早在攻楚之初,夫概旗开得胜,阖闾对他赞不绝口时,伍子胥就泼过一盆冷水,说夫概脸上毫毛倒生,将来必有背国叛主之举。
伍子胥本人并不会看相,他对夫概的判断也是来自于相术大师被离。但有意思的是,被离对夫概的判断,伍子胥深信不疑,时不时要站出来宣示一番,而被离对伯嚭的判断他却置之不理,在孙武提出警示时还要想方设法加以维护。
而反观孙武,因为对夫概的欣赏,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夫概的不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对于相互抱有反感的伯嚭,孙武却也并不留情。
可见,人的心理确实微妙难测。
阖闾内心并不相信自己的亲兄弟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背叛自己,但还是急忙追问道:“那该如何应对?”
伍子胥淡淡一笑,说:“夫概不过是一勇之夫,不足为虑。我所担心的是,越国人会趁机而动。大王,您最好赶快撤回吴国,平定内乱,安抚人心。”
吴国本土毕竟是根本所在。阖闾不敢丝毫大意,虽然他还十分留恋在楚宫的旖旎时日,但如果国内失守,一切都无从说起。阖闾这个枭雄,立即从温柔乡中挣脱出来,下令让孙武、伍子胥留守郢都,自己则带着伯嚭紧急往吴国撤退。
孙武见阖闾对伯嚭犹是亲密无间,内心的失望与担忧不免更为加重。
心理感悟:太容易获得成功的人,往往经不起磨难的淬炼。
16给你们出道选择题
夫概确实已经将孙武的兵法精髓学到了家,他选择的这个时机(吴军主力与秦楚联军相持不下,国内十分空虚)极具战略眼光,他随后的战略部署也极具威力。
夫概利用吴军接连两次失败带来的负面影响,广为散布“阖闾兵败于秦,乱军中不知所终,我当续立为王”的讯息。他又令长子扶臧在淮水岸边驻守,截断吴军的归路。同时,他还派使者赶往越国,与越子允常联系,让其进兵攻吴,约定事成之后,割让五座城池给越国。
越子允常原本一直在吴国的阴影下苟且度日。但是近来越国的情势已经有所不同,允常也蠢蠢欲动,欲报吴国欺压之仇。正好夫概来求,允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即派兵攻吴,与夫概遥相呼应。
夫概的部署让阖闾同时面临着楚、秦、越以及夫概(内乱)的四大压力,夫概取而代之的计划成功希望非常之大。
在吴国镇守的太子波和专毅得知夫概叛乱,立即部署兵力,严防死守,同时派密使连夜给阖闾报信。
阖闾带着伯嚭,刚刚渡过汉水,就接到了太子波的急报,确证了夫概造反的传闻。阖闾大惊失色,说:“果然不出子胥所料!”他当机立断,命人去通报孙武、伍子胥,赶快从郢都撤军回国,平定内乱。
阖闾自己也不再停留,星夜疾驰,又赶至淮水,却见退路已经被扶臧截断。
这阖闾,真不愧是吴越楚第一枭雄!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那个沉浸在温柔乡中不思进取的慵懒之人立刻不见了,他又重新恢复了果敢决断、精明过人的一贯形象。
阖闾没有丝毫的惊慌,也没有发起狂风暴雨似的报复性攻击,而是轻描淡写地给扶臧所部的一干叛众,出了一道选择题:“凡去夫概来归者,复其本位,后到者诛。”
这道题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即离开夫概,重回阖闾阵营者,既往不咎,保留原有职位待遇不变;
第二,归来迟者,杀无赦!
那么,这些桀骜不驯的叛众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贝丝·迈耶罗维奇和谢丽·蔡金1987年曾向一群参与实验的女大学生分别出示了三份不同的手册。第一本手册从防止乳腺癌产生的收益的角度来说明对乳腺癌进行自我检查的重要性(收益手册)。第二本手册则强调了如果不进行乳腺癌自我检查可能造成的损失(损失手册)。第三本手册既不提收益,也不提损失(中立手册)。
4个月之后,两位心理学家发现,阅读了“损失手册”的女大学生中,有57%的人进行了乳腺癌的自我检查,而阅读了“收益手册”和“中立手册”的人中,分别只有38%和39%的人进行了乳腺癌的自我检查。
迈耶罗维奇和蔡金对此的解释是,那些阅读“损失手册”的女性更愿意进行乳腺癌自我检查是因为,她们所预期到的健康预防损失比同样的健康预防收益要重要得多,即便两者在理性逻辑上是完全等同的。
人类的这样一种心理倾向就是损失规避。
损失规避的基本概念最早在1759年由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其《道德情操论》中提出:当状况由好变坏时,人们所承受的痛苦要比由坏变好时所体验到的欢乐多。斯密认为这种现象具有普遍性。200多年后的1979年,心理学家卡尼迈和特维斯基用实验验证了斯密的描述。
所谓损失规避,就是说同等的损失带来的心理冲击要比同等的收益带来的心理冲击大得多。由此,人们规避损失的意愿要比拥获收益的意愿强烈得多。
明白了损失规避这一人类的基本心理倾向,就不难知道扶臧所部的叛众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阖闾明着给出的选项有两个,但其实这道选择题背后还隐藏着第三个选项。这个选项就是对阖闾的选择题置之不理,继续跟着扶臧负隅顽抗。
那么,这个第三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这个时候,阖闾数十年来的积威就发挥作用了。夫概、扶臧的部下,其实也都是阖闾的部下。这些身经数战的老兵,哪一个没有见识过阖闾运筹帷幄的英武风采?!从他还是公子光开始,就是吴国统兵迎敌的第一人。尤其是自登上吴王宝座以来,阖闾的权威度一直处于上升阶段。夫概虽然勇猛无敌,但要和阖闾比起权威度来,还是只能屈居下风。
阖闾面对叛军,霸气高扬,自信无双的姿态,数十年来的积威在空中激扬飘荡。他甚至直接取消了叛军们的第三个可能的选择,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叛军们敢于和他正面对抗!由此带来的心理暗示则是:如果和阖闾顽抗,必死无疑!
众所周知,反叛是绝无可恕的死罪。只要踏出反叛的第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如果这真的是一条不归路,那么,已经叛乱的士兵,为了活命,不得不拼死顽抗。
但是,现在阖闾已经宣告,任何一个追随夫概反叛的人,只要立即脱离夫概,回头归正,不但不治死罪,反而恢复本位。这等于是毫无损失了。反之,如果犹疑不决,就有可能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每个人都倾向于趋利避害,规避损失。这一干叛众,当然清楚什么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了。
就这样,阖闾轻描淡写、兵不血刃地瓦解了叛军之心。叛众纷纷倒戈来归,阖闾顺利渡过淮水。扶臧身旁就剩下寥寥几个亲兵,只好狼狈逃至谷阳。夫概先前以阖闾在乱军中不知所踪,蒙蔽了不少吴国民众。但现在,阖闾已经神采飞扬地现身,夫概的谎言不攻自破,民众也纷纷散去,夫概更显势单力孤。
阖闾亲领大军,夫概只能率为数不多的忠诚部下出战。
这一场兄弟见面,分外尴尬。阖闾既已控制局势,当然要意存悠闲地讯问清楚夫概到底为何要背叛自己。
阖闾说:“我与你手足情深,你为什么要起背叛之心呢?”
夫概知道大势已去,成王败寇,本来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但人总是喜欢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哪怕是已经被确证了是错误的行为。
夫概冷冷地回击道:“我这算是什么叛乱。当初你杀吴王僚,难道就不是叛乱吗?”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言辞妙招。
阖闾本来以为夫概在自己的逼问下必然羞愧难当,没想到他不但毫无悔意,反而捡起陈年芝麻反戈一击,全然一副“贼喊捉贼”的嘴脸,不由大怒,立即喝令伯嚭挥军攻击。
夫概虽然揭了阖闾的老伤疤,但他的质问倒也不无道理。那么,在吴国这个以兄弟相让为荣的国家里,为什么会屡屡发生兄弟之间为了篡位而自相残杀的事件呢?
这还要从吴国的立国之初说起。
创立吴国的始祖叫做泰伯,是周朝始祖古公亶父的长子。古公亶父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分别是仲雍和季历。小儿子季历生了一个好儿子叫做昌。根据神灵的预言,昌将会光大整个氏族(昌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周文王)。古公亶父有意将王位传给小儿子季历,以便让昌随后继位。但根据当时的规矩,王位是必须传给长子的,古公亶父因此有些不开心。泰伯觉察到了父亲的心思,十分孝顺的他和二弟仲雍一商量,两个人就离家出走,来到了荒蛮未化的吴地。
所以,吴国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泰伯让位而创的。后来,吴国的王位传到了寿梦手上。寿梦有四个儿子,分别是诸樊、余祭、余眜和季札。相同的一幕再度上演了:寿梦最看好小儿子季札,但囿于礼节,只能让长子诸樊继位。这些儿子们都十分孝顺,兄终弟及,终于要将王位传到季札手中了,但季札却坚辞不受。余眜的儿子僚见机顺势登上了王位。这引起了诸樊的儿子姬光的不满,后来他就借用伍子胥和专诸的力量,刺杀吴王僚,自号阖闾。
吴国向来有让位的传统,但篡位却也十分容易。像吴王僚和阖闾虽然得位不正,却轻松获得了整个统治体系的认可而顺利当政。这就好比在一个非常注重排队规则的地方,插队反而更容易成功。因为大家从思想上都没有防备过插队行为。
在这样的现实案例的影响下,夫概想当然地以为“插队”的成功率是很高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连续发生了两起“插队事件”后,身为“插队受益者”的阖闾已经有了准备(早早立了太子波),再加上阖闾积威犹在,应变得当,夫概的不能得手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阖闾大军攻上,夫概不能抵敌,大败而逃。扶臧在江边备好了逃亡之船,父子二人,狼狈逃窜,奔宋国而去。
阖闾重新整束军队,部署迎战趁机来犯的越国军队,并及时安抚吴国民众。
心理感悟:过多的选择会让人无法选择。
17临死也要捞一根稻草
再说孙武收到了阖闾的退兵令,正与伍子胥商议如何全身而退,楚营中忽然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还是申包胥写给伍子胥的。信是这样写的:
子君臣据郢三时,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践“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复楚”之志,朋友之义,相成而不相伤,子不竭吴之威,吾亦不尽秦之力。
意思是说:子胥,你们君臣占据郢都已经过了三个季节(实际时间是10个月),但还是没有拿下整个楚国,这说明天意不想让楚国灭亡。当年我们在小树林中对天发誓,你能实现“覆楚”的誓言,我也要践行“复楚”的承诺。朋友之间,应该是相互成就而不是相互伤害。如果你能不用尽吴国的兵威,那么,我也就不竭尽秦国援兵的武力。
显然,申包胥写这封信的时候并未获悉伍子胥已经接到了退兵的命令。否则,他根本就没必要写这封信了。
秦楚联军已经连赢两阵,申包胥为什么还要提出这样一个双方各退一步的“和平方案”呢?
申包胥的考虑是这样的:吴军虽然连折两阵,但主力未损,楚国并无必胜的把握。伍子胥据城死守,秦楚联军短时间内也无法攻克。双方一旦陷入僵持战,对楚国更为不利。一方面,战争是在楚国境内进行的,吴军所需的物资粮食,都取自楚地。消耗日久,损的都是楚国的利益。另一方面,秦国援军毕竟是客军,不可能久居楚地。相持下去,到底孰胜孰负,尚是未知之数。
而申包胥内心深处的动力源泉是“复楚”。只要复楚成功,他就算是兑现了当年的承诺,偿还了内心的良心债。而复楚,并不等于灭吴,并不需要将吴军赶尽杀绝,事实上也不可能赶尽杀绝。
所以,申包胥提出了这个双方各退一步的和平解决方案。
伍子胥看了这封信后,陷入了沉思。这一大段时间以来,他陷入了非理智可控的复仇癫狂状态。但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种处于峰顶,高位震荡的精神状态是不可能永久持续的。随着久觅楚昭王而不得,他的意兴也渐渐变淡了。当初,夫概第一阵败于秦师后,他就已经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现在,申包胥的来信正好给了他一个安然而退的台阶。
不过,他还是需要来一番自我欺骗才能彻底平复内心的认知失调。毕竟,他此前已经大肆宣扬,必要得楚昭王而诛之才算是淋漓尽致地报了家仇。现在退兵,只能算是半途而废了。
伍子胥想了想,对孙武,更是对自己说:“夫吴以数万之众,长驱入楚,焚其宗庙,堕其社稷,鞭死者之尸,处生者之室,自古人臣报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虽败我余军,于我未有大损也。兵法云,‘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
是啊,自古人臣报仇,确实没有像伍子胥这般畅快淋漓的。而事实上,伍子胥的复仇行为已经超越君臣关系束缚的雷池太远太远了。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早就该选择一退了。但对伍子胥本人来说,复仇的目标是否达成,标准是他自己确定,并一路加码的。只要他自己认为可行,也只有他自己认为可行,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旁人如孙武等是不会来干预的。
至于伍子胥引用的“兵法云”两句,并非孙武的原话,但意蕴与孙武的军事思想一致。其目的就是为了引起孙武的共鸣,而更好地维护自己“食言而肥”的颜面。
所以,这段话应该理解为既是伍子胥的自我安慰,也是伍子胥的自我欺骗。只有这样,伍子胥才能心安理得地退兵回吴。
孙武听伍子胥大异往常地絮絮叨叨了一番,注意力却只集中到了伍子胥最后所说的这句“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
孙武摇了摇头,显得不很赞同,说:“如果就这样退兵,未免被楚人耻笑。”
伍子胥一愣,吴国国内危急,阖闾已经下令,退兵已成定局。难道孙武又想抗令不从(孙武的“将在军,虽君命而不受”早已成为风靡吴国的名言,几乎每个吴国人都耳熟能详了)?
却听孙武缓缓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公子胜做点什么呢?”
孙武念兹在兹的还是公子胜!由于阖闾错失了第一次利用公子胜的良机而致使公子胜的战略价值大打折扣,但现在孙武还是念念不忘。而此刻阖闾已经远离,不会再来干扰孙武的精妙思路了。如果阖闾仍在,出于维护一致性的心理惯性,说不定仍会否决孙武的提议。
伍子胥当即明白了孙武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内心对孙武的崇敬又添几分。
孙武的政治智慧确实要高出伍子胥不少。他这次利用公子胜来作为退兵谈判的筹码,等于是在楚国内部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公子胜是已故太子建的儿子,也是楚昭王的侄子。如果没有先前的变故,他的父亲太子建就会是楚国之王,而他本人也将继承王位。公子胜归楚后,当然不会再有机会登上王位了。那种错失良机的遗憾与懊丧,必然会让他心态失衡。而这正可以形成搅乱楚国内政的不良因素。对孙武来说,既然“赦楚而得楚”已经遥不可求,那么抓住这个机会来个“赦楚以祸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伍子胥领会了孙武的意图,给申包胥回了一封信。这封回信的言辞写得很漂亮:
平王逐无罪之子,杀无罪之臣,某实不胜其愤,以至于此。昔齐桓公存邢立卫,秦穆公三置晋君,不贪其土,传诵至今。某虽不才,窃闻兹义,今太子建之子胜,糊口于吴,未有寸土,楚若能归胜,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接到回信一看,伍子胥要为公子胜索讨封地才肯退兵,不敢擅自做主,就去请示子西。
这子西最是勇于任事,只要于国于君有利,他不顾毁誉也敢于拍板。此时楚昭王还在随国,子西听了申包胥的汇报,立即说:“封故太子之后,也正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子西真乃当世第一豪迈快意君子!
楚昭王出逃后踪迹未明之时,他都敢于自立为王,以收拢安抚民心,更何况分封故太子之后呢?而子西做这样的一个决断,也是建立在不知道吴国已经内急的前提条件下的,如果能以分封公子胜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来换得吴国退兵,显然是一个极其划算的交易。
不过,大夫沈诸梁却提出了反对意见。沈诸梁说:“太子建早已被废,公子胜就是楚国的仇人。您为什么要养仇来危害国家呢?”
沈诸梁是楚国前司马沈尹戌的儿子。沈尹戌的军事才能有目共睹,如果不是囊瓦贪功坏了他的计划,说不定吴兵早已在汉水之畔就丢盔弃甲,灰飞烟灭了。沈诸梁深受父亲教诲,颇有乃父之风。他也正是看透了伍子胥、孙武的祸楚之心而提出了反对意见。
但子西却说:“胜,不过是个匹夫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当即不顾沈诸梁的反对,以楚昭王的名义派出使者,前往吴国,请归公子胜,答应封给他一个大邑。
这也许是子西这一生中犯下的一个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最终会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在必须做出决策的时刻,就算沈诸梁说得有道理,还是要两害相权取其轻。与让吴国赶快退兵相比,分封公子胜确实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代价了。
沈诸梁被深深地伤害,闷闷不乐地退了下去,从此与子西的隔阂日深,终至形同路人。沈诸梁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心胸特别狭小,还是由于他父亲之死的后遗症在作怪。子西这个小小的拒绝,让沈诸梁反应过度地认为,自己父子俩的正确意见总是不被当权者采纳。可见,人生无小事,任何一个应对不当造成的心理伤害,其影响之深远悠长,都会远远超过我们的意料。
然而,流水不回头,人死难复生,这不仅是子西和沈诸梁的遗憾,也是整个楚国的遗憾。
孙武的谈判策略让吴国在没有任何砝码的前提下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对“错觉相关”这一心理定式的精妙运用,可称之为谈判的错觉策略。
人们往往倾向于在两件或几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中发现相互间的关系,甚至是因果关系。具体到谈判事宜,如果一个人敢于肆无忌惮地提出要求,那么对方往往会误以为他有着足可赖恃的底牌。因为一般而言,有恃者往往无恐。在错觉相关的作用下,无恐者也就往往被认为必然有恃。
从上述吴楚之间的谈判实际来看,即便楚方不答应任何条件,孙武伍子胥也是要遵守阖闾的命令而退兵的。而且,孙伍最担心的就是己方退兵时会被秦楚联军背后追杀。但吴方无恃也无恐地提出了交易条件后,却使得楚方产生了错觉,还以为己方可以以如此之小的代价换来吴国的退兵,简直就是一桩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了。
在谈判达成的这一刻,双方都皆大欢喜。
孙武与伍子胥将郢都府库里的金银珠宝搜刮一空,安然撤退,又逼着楚国上万家居民随吴军迁至吴国境内,充实吴国的空虚之地。而楚国也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国都。
心理感悟:机会往往存在于错觉与正觉的中间地带。
18严重缩水的回报
在即将告别楚国大地的时刻,伍子胥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却曾经让他走投无路,无立锥之地。他奋斗抗争了十六年,才得以用一种鲜血淋漓的姿态重回故地,在这其间,多少人为之付出了青春与生命。而这一次的告别后,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了,故土只能永远留在梦里。在让故国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他再也不会是楚国之人了。
伍子胥又想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恩恩怨怨。此前他满腔心思都放在了报仇上,但其实,他还有太多的恩情需要回报。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些恩人,他又怎么能够得到报仇的机会?
恩与仇,其实是互惠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才是一个真汉子无可指摘的选择。如今,仇恨已了,恩情未报。伍子胥和孙武商量了一下,让孙武率部分军队从水路先走,自己则选择陆上,重走逃亡路,遍访众恩人。
伍子胥带着大军,来至历阳山,遍寻周遭,也没发现东皋公的踪影。他当年曾经安身的茅庐也早已不存在了。伍子胥又令军士去龙洞山寻访皇甫讷,竟然也已无影无踪。
十七年的光阴已经逝去,当年的两位恩人也许早已魂归黄泉了。有恩难报的巨大遗憾让伍子胥唏嘘不已,他只能跪拜于地,默默感念他们当年无私的救命之恩。
伍子胥率兵来到昭关前。这个当初让他一夜发白的关卡,早已没有楚兵把守了。伍子胥下令将整座昭关拆毁,这才继续上路。
一路行至溧阳的濑水岸边,伍子胥又想起了当年为他而死的浣纱女。伍子胥喃喃自语:“当初我在这里饥寒交迫,幸亏遇到了你。我向你乞食,你把所有的食物都给了我,后来你却投水而亡。这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的恩情。当初,我曾经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用我手指上的鲜血写了几句话,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伍子胥一声令下,部下士卒四处搜寻,将当年的那块石头找了出来。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伍子胥曾经用心写在石头上的血字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了。
当年,伍子胥写的二十个血字是:“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子胥眼看这濑水茫茫,又是一个欲报无门的局面,不由叹了一口气,吩咐部下取出黄金百镒(镒是当时的黄金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四两),投到濑水深处。伍子胥说:“你在天之灵如果有知,就该明白我不辜负当年承诺的良苦用心。”
但其实,伍子胥已经违背了当年的承诺却不自知。当年他明明用血字写下了“千金报德”,如今投入濑水的却只有百金。
伍子胥显然不是小气。楚国府库里历年的宝藏都已经被他扫荡一空,别说是千金,就是万金,他也拿得出来。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的回报缩水了十倍呢?
有两个因素造成了这一幕。
首先是记忆的不可靠性。人们往往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但其实,记忆并不可靠。
心理学家唐纳德·汤普森曾经被指控犯有强奸罪。受害者对此给出了非常具体的指控。但幸运的是,唐纳德正好有一个无可争议的不在场证据。当受害人被侵犯的时候,他正在电视上接受有关记忆扭曲的采访。而受害者之所以会将唐纳德作为指控对象,正是因为她在遭受侵犯之前正在看电视上关于对唐纳德的采访。事后,受害者回忆事发过程时,就将这个情节移植到了案情之中。可见,有的时候记忆是很不靠谱的。
其次,恩惠是有时效性的。
佛朗西斯·弗林曾经调查了美国的一个航空公司客服部的工作人员。客服部实行的是倒班制,这种制度需要员工之间的相互配合和帮助。研究人员把客服部人员分成两组,一组员工对自己为同事提供的帮助进行评价,另一组则要对自己得到的帮助进行评价。每组人员都要说明提供或接受帮助的时间和帮助的价值评估。
结果表明,刚刚接受过同事帮助的员工认为这个忙帮得非常好,应该好好回报。但帮助的时间过去越久,“好”的程度就越会大打折扣。而提供帮助的员工则认为,时间过得越久,自己对别人的人情就越大。
一般而言,对于施惠者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觉得自己所施予的恩惠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而对受惠者来说,正好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觉得自己所接受的恩惠越来越小,越来越不重要。所以,到后来,施惠者和受惠者对同一恩惠往往会出现不对等认知。
伍子胥无法完美再现当初的记忆,只能凭借现在对曾经恩惠的评价来衡量回报的数额。事过十七年,早已锦衣玉食的伍子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淡忘了当初的窘迫难堪。就他此时的感觉而言,对于浣纱女回报百金已经足以抵偿她的恩德了。而事实上,当初的回报冲动要比此时的感觉大上十倍!
投金完毕,伍子胥命令大军开拔。行军还不到一里,就见路边一个老妪在哭哭啼啼,十分伤悲。一个好事的军卒停下来问道:“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这个老妪回答说:“我有个女儿,在家三十年未嫁。十七年前,就在这濑水岸边浣纱,遇到一个穷乏君子,把自己带的饭给他吃了后,担心事泄被官府治罪,就投水而亡。后来,我听说这个穷乏君子就是楚国的亡臣伍君啊。现在伍君得意,取胜而归,我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我是伤心女儿白白死了啊。”
原来,这个老妪正是当年那个浣纱女的母亲。这个军卒听明白了之后说:“我们的主将就是你说的伍君。他哪里是不想报答啊,只是找不到正主。他已经在濑水里投了百金,就是为了报答你女儿当年的恩遇的。你既然是她的母亲,何不赶快到濑水里把金子捞出来?”
老妪听了,转身离去,请人到水中捞金。濑水茫茫,也不知到底捞上了几何。不过,这个地方以后就被叫做“投金濑”。
这个军卒并不明了伍子胥的心思,他并没有将路遇老妪之事上报给伍子胥。作为吴军中的一个底层士卒,他认为,主将伍子胥投金百镒已经是对浣纱女及其母的很好报答了。但却不知,作为受惠者的伍子胥,尽管对恩惠的估值因着岁月迁延而有所贬低,却总是渴望能够面对面与施惠者(或者是能够代表施惠者的人)交流,这才算是彻彻底底的回报。
回报其实也是人类自我炫耀的一种常用方式。当初的困乏者,如今已经东山再起,如果能够通过回报先前的施惠者,而得到一两句赞赏,这就是最令人舒畅的认可。
对伍子胥来说,对渔丈人之子的回报是最让他志得意满的。但对东皋公、皇甫讷和浣纱女,他却是欲报无门。如果这个军卒能够将这个老妪带到伍子胥面前,他一定会再拿出黄金百镒来酬谢这个痛苦不堪的母亲。也只有这样做,才会彻底抚平伍子胥内心久久的忧伤,并带给他一种无尚的荣耀。
伍子胥错过了这最后的一个机会。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恩怨交织的日子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恩仇看似已了,其实难了。伍子胥突然变得意兴阑珊起来,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心灵,使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伍子胥挥挥手,不想再停留,也不想带走那些尘封已久的情愫。就在这里告别痛彻心扉的往事吧,就在这里忘记不堪回首的岁月吧,让所有的记忆在此凝固,让所有的恩怨在此结束。
在一片默然中,吴国大军整齐划一地向着吴国的都城进发。可是,一切真的结束了吗?一切真的能够被忘却吗?
残阳如血,渐渐西下,将伍子胥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伍子胥已经“出色”完成了命运强加给他的复仇使命。这也许是他该用尽一生的时光才能完成的重任,可他却提前了那么多年。他还不满五十岁,仍处于生命的盛年,似乎还大有可为。可是,生命中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传奇,英雄也总是要告别风口浪尖的巅峰,这一颗历经了这么多血雨腥风、壮怀激烈的灵魂,还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回归到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平淡生活呢?
谁又能知道,伍子胥未来的人生之路将会迈向何方?
心理感悟:很多所谓“忘恩负义”的行为,其实是时间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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