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吴越2:辱越-昭王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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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昭王带着一群信心百倍、壮志激昂的大夫,就这样登上了归国的船只,由水路直奔郢都而去。行至大江之中,楚昭王登高远望,只见大江浩荡,极目楚天舒,心情十分畅快。他回想起来日之苦,体会到今日之欢,又遥思明日之希望,一时间壮志满怀,喷薄欲发。

    19鞋子代表我的心

    巨大的幸运再一次降临到楚昭王头上。

    吴军退出郢都后,子西、子期等一拥而入。在沦陷了十个月之后,楚国的国都终于又回到了楚国人的手中。子西立即派申包胥从水路直奔随国,迎请楚昭王回国。随后他又立即派人去收殓父亲楚平王的尸骨残骸,但哪里还能找得回呢?

    楚昭王得知喜讯,兴奋难抑却并未感到太多的意外。这个多次遭逢天赐祥瑞的人,已经形成了较为独特的一种认知世界的图式。

    所谓图式,就是关于自然和社会的一种概化知识。湛庐宝剑、孙叔敖预言以及随国的卜辞已经让他深信,自己确实是上天的宠儿,虽然遭遇艰险,但必会柳暗花明,枯木逢春。只是,这一段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也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他的内心世界。当命运再度赐予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后,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懵懂无知、无所担当了。

    随侯得知这个大好消息后,也终于放下了一颗久悬的心。他深深为自己,也为随国感到庆幸。这个小小的国家,由于“上天眷顾”,在楚吴这两个大国之间押对了宝,也就可以继续存在了。

    楚昭王为了感念随侯在自己危难之际的不弃不离,和他盟誓,约定两国永保友好,互不侵犯。这个“互不侵犯条约”其实只是一种场面上的客套话,随国是没有能力侵犯楚国的,只要楚国不侵犯随国就万事大吉了。楚昭王给随侯这颗定心丸,显然也是出自互惠规范的驱动。

    在启程归国之前,楚昭王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他吩咐侍从把他当初逃亡时所穿的一双破鞋子找来换上。

    当初,楚昭王狼狈不堪地从郢都逃离,半路上把鞋子跑丢了。因为出逃仓猝,没有带换用的鞋子,楚昭王只好又跑回几十步把鞋子捡回来,重新穿上。等他到了随国,暂时安定下来,随侯以上宾之礼对他,当然也为他准备了好几双新鞋子。

    侍从听了楚昭王的古怪要求,大惑不解。眼看要回国了,楚国再穷,难道还会缺了大王的一双鞋子吗?

    楚昭王看到他们迷惑的神情,主动解释说:“我之所以舍不得这双鞋子,是因为它跟着我千里跋涉,历经万难,从郢都来到此处,现在要回国了,当然是要穿着它回去啊。”

    这句话可谓是“一语惊人”!与楚昭王先祖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国经典传奇有得一拼!

    楚昭王哪里是在说“鞋子”,分明是在说“人”啊!

    这句话传开了去,一路追随着楚昭王的斗辛、斗巢、王孙繇于、钟建等每一个人都被深深地感动,热泪盈眶。这才是真正符合他们期望的楚国之王!眼前的楚昭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大难临头我先跑”的懦弱之君了。有了这样的大王,楚国的复兴难道还会很远吗?

    人们倾向于判断一个人的行为是由他的气质或人格决定的。这就是特质推论。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下,人们都是把他人看成“表里如一”。因为“里”不易见,所以,只能由表及里,由表推里。像王孙繇于、子期那样敢于舍身救主的,人们就将他们视为勇士。而像楚昭王那样临危脱逃的,就被人们视为懦夫。

    如今,楚国的大夫们根据楚昭王的这一行为,毫不犹豫地推断出,他们的大王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有道明君。

    绝对不要忽视这一微小事件的影响力。就是这么一双破败不堪的旧鞋子,就此成为楚国伟大复兴的起点,燃起了这帮逃亡楚臣的希望心火,最终也将支离破碎的楚国人心聚拢在了一起。

    根据第一期望定律,人们对于那些与自己期望相符的行为或事件往往会给予特别的关注。楚昭王的“鞋子情结”由此被津津乐道,广为传播,直至成为千古传颂的美好篇章。

    楚昭王带着一群信心百倍、壮志激昂的大夫,就这样登上了归国的船只,由水路直奔郢都而去。

    行至大江之中,楚昭王登高远望,只见大江浩荡,极目楚天舒,心情十分畅快。他回想起昨日之苦,体会到今日之欢,又遥思明日之希望,一时间壮志满怀,喷薄欲发。

    忽然,前方江面上浮现一物,其大如斗,其色正红。楚昭王的第一反应就是天降祥瑞!他急命船工将其打捞上来。

    众人一看,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楚昭王却非常自信地认为,这一定是好东西。他命人用刀将这个怪异物事切开,一看,里面有瓤有籽,就像一个西瓜一样。楚昭王大胆尝了一下(也只有他这个极度相信天降祥瑞的人敢于一尝),只觉甘美异常,当即吩咐将这个“异瓜”切开,分赐左右。

    大家见楚昭王已经尝过,浑然无事,也就不再犹疑,纷纷品尝一番,个个赞不绝口。

    楚昭王说:“我们把这个无名之果好好记着,等遇到知识渊博的人,再去请教个明白。”根据第三期望定律,人们倾向于记住那些与自己的期望相一致的人或事件。这个无名异果从此被楚昭王牢牢铭刻在记忆中。

    大船继续前行,来至云中。楚昭王感慨道:“这里是寡人遇盗的地方啊,不能不纪念一下。”

    盗贼又有什么好纪念的呢?其实,楚昭王是想记住盗贼给他上的启蒙课。这伙盗贼让他明白了,一个无道的国君,就连最低贱的盗贼也看不起。

    楚昭王命斗怀留在此处,筑了一座小城,以便行旅投宿。楚昭王又祭奠了楚国已故的贤相孙叔敖一番,这才登船离去。

    子西、子期稍稍将郢都整饰后,到城外五十里处迎接楚昭王的回归。

    这一次的回归故里,不能说是荣归故里。扑入楚昭王眼帘的是城外白骨如麻,城内宫阙残毁。郢都在经历了一场楚国立国三百余年来最为惨烈的兵燹浩劫后,早已面目全非。饶是楚昭王自诩得天之宠,信心满怀,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楚昭王收拾心情,直奔宫中,去见母亲孟嬴。这母子俩分别不过十月,却已恍如隔世。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的言语都失却了色彩,唯有动用人类最为原始的本能才能将内心积压的情绪好好宣泄。母子俩抱头痛哭,所有家国巨变的痛苦,骨肉分离的悲楚,都在这纷飞的泪雨中渐渐消融,随后涌上心头的就是劫后重生的庆幸和重拾河山的雄心。

    楚昭王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恨恨地说道:“国家不幸,遭此大变。宗庙社稷、父王陵墓都惨遭贼子凌夷,这个深仇大恨,何时能雪?”

    孟嬴却知道,浩劫之余的楚国最为紧急而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休养生息,安抚民心,恢复国力。她立即阻止了儿子心中即将喷发的怒火,说:“你今日能够复国,虽蒙天佑,但如果没有诸位大夫的忠贞奋勇,也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先明确赏罚,然后抚恤百姓才对。”

    楚昭王一听母亲说得在理,连忙跪拜致谢。

    这一晚,风尘仆仆的楚昭王却没有去见他的夫人,也没有在宫中安寝,而是另寻了一处较为偏僻的斋宫。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类存在着一种沾光效应。如果某一样东西,曾经与那些大名鼎鼎的权威人物、公众明星等发生过某种联系,人们就非常乐于拥有它、珍藏它,甚至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好莱坞女明星玛丽莲·梦露1954年在佛罗里达州香柏黎巴嫩医院所拍的肺部和胃部三张X光片,最终拍出了28.5万英镑的高价。美国流行音乐天王迈克尔·杰克逊生前住宅中厨房里的一块小黑板,上面有孩子们写着的“我爱爸爸”,拍卖了5000美元。还有的人,在和领袖握过手后,就再也不愿意清洗自己那只被领袖握过的手了。

    这是因为,人们非常愿意沾光分享权威人物或明星们的荣耀。

    但沾光效应也有一个反向的作用。心理学家做过这样的一个实验。他们愿意无偿送出一件质地和织工都不错的毛衣,参与实验的人大多都很开心地接受了。但是一旦实验者告诉他们这件毛衣是一个杀人犯曾经穿过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态度骤变,敬谢不敏,唯恐和这个杀人犯惹上一丝牵连。这也说明,那些不名誉的人所使用过的东西,也在无形中沾染了负面的信息,而不为人所喜。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难理解楚昭王为什么不愿意在宫中安寝了。

    对楚昭王来说,吴王阖闾在楚宫中肆意浪行,纵情声色,早已经将这个神圣的所在玷污得一文不值了。无论是宫殿寝床,还是一草一木,只要是阖闾沾手过了,都属于污秽不堪的东西,楚昭王不想与之发生一丝一毫的牵连。

    物件是如此,女人当然更不能例外。从回到郢都的这一天起,楚昭王再也没有碰过他那明媒正娶的夫人。

    随后,楚昭王下令,将宫中的污秽旧物全部搬出,付之一炬。在熊熊火光的背后,则是一个女人悲怆的身影和无尽的泪水……

    心理感悟: 我们总是过于相信那些徒有其表的人。

    20绝对不要奖赏我

    第二天,楚昭王祭告宗庙社稷,省视陵墓,然后升殿,召集百官。众大夫齐声恭贺,楚昭王却摆摆手,恳切地说:“寡人任用匪人,几至亡国,若非卿等,焉能重见天日。失国者,寡人之罪;复国者,卿等之功也。”

    楚昭王先是说“几至亡国”,这其实是强调并未“亡国”。后来却又说“失国”、“复国”,“失国”和“亡国”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听上去有些自相矛盾。但楚昭王当众说出这番话,其实还是挺不容易的。

    人们在归因时,总是倾向于采取有利于自己的解释,以尽可能地推卸本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楚昭王将“几至亡国”的责任归之于“寡人任用匪人”,而不是仅仅归结为“匪人”,显示出他对自利性归因的一种突破。而随后,他又将“失国”归为“寡人之罪”,而将“复国”归为“卿等之功”,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气势雄伟、敢于担当的博大胸怀。

    以子西、子期为首的这一群追随他逃亡的大夫们,听了楚昭王的这几句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个个在心里想:“大王真的和以往大不一样了。社稷有幸,楚国有望了!”纷纷稽首敬谢不敏。

    楚昭王设宴犒劳厚赏秦国将帅,欢送他们回国后,再来对本国的大夫们论功行赏。

    子西无疑是第一号功臣,加上他又是楚平王的庶子、楚昭王的庶兄,所以被任命为对内对外主持军国大政的令尹。楚昭王的另一位庶兄子期,也被任命为全面负责军事的司马一职。这两个职务是楚国最为重要的职位,历来非国君子弟不能担任,而子西、子期两人分据这两个重位,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再接下来,就该轮到申包胥了。如果没有申包胥众“楚”纷呈的哭秦壮举,即便楚国终能复国,恐怕也是遥遥无期。

    楚昭王决定把左尹(和右尹同为令尹的左右手,亦为楚国要职之一)的职位交给劳苦功高的申包胥。众人也均觉得这个职位对申包胥来说,是实至名归的。

    但却有一个人对此表示强烈反对。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申包胥本人。难道是他认为左尹这个职位还不足于偿谢他为复兴楚国所做的贡献吗?

    绝非如此。

    恰恰相反的是,申包胥认为自己根本不应该得到这个奖赏。他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之所以要到秦国请兵,是为了国君,而不是为了自己。现在,大王既然已经返国,我的目标也就达到了,又怎么敢因为做了这一件事而从中获利呢?”于是,他坚决地辞谢了楚昭王的这一任命。

    这段话似乎挺符合君子的行为标准。但楚国众大夫中,并不是只有申包胥一个人是君子。诸如子西、子期、王孙繇于、斗辛、斗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君子呢?子西、子期为挽狂澜于既倒,也没少做贡献。为什么他们就坦然接受了令尹和司马的职位,而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因救楚而渔利呢?为什么只有申包胥一个人会这么想呢?

    楚昭王也觉得申包胥的理由不成立。而作为一个受惠至深的人,在回报压力的驱使下,楚昭王也必要大力奖赏申包胥才能心安。所以,楚昭王下令,一定要申包胥接受这个任命。

    令人奇怪的是,申包胥这个素来比较软弱的人,竟然又选择了一种决绝的方式来加以拒绝——带着妻儿老小远远地逃走了。

    这下,连他的妻子也不能理解他了。他的妻子问他:“你千里奔波,形劳神疲,终于请来秦师,平定楚难。大王任命你担任左尹,正是恰如其分。你为什么要逃走不受呢?”

    面对妻子,申包胥掏出了心底话。这几句话他深藏了十七年,也是第一次对妻子公开:“当初,我为了朋友之义,没有泄露伍子胥的谋划,终于导致了他攻破楚国。这实在是我的罪过啊。如果因为这么大的一场罪过,而得到了大大的奖赏,这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会让我良心不安的。”

    原来如此!

    自始至终,申包胥的一切所为,在他自己看来,其实都是赎罪之举。而他之所以要避赏而逃,实在是受了过度合理化效应的影响。

    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价值标准对自己的所施与所得做一个判断。这个价值标准就是一个用为基准的“度”。如果所施与所得大致对等,那么内心就会坦然接受。当然,每个人也都会希望,得到的能够大于付出的。但是,如果所得大大超过了所施(反之亦然),就会让人内心不安,是谓“过度”。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方向的“过度”都会带来认知失调。

    对于申包胥来说,当初为了朋友义气放过了伍子胥,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病。尽管事实上,伍子胥能够破楚成功,是经历了一番常人所难以忍受的艰难,绝不仅仅是因为申包胥纵放使然。如果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弥补或抵消伍子胥给楚国带来的伤害,申包胥就已经深感心满意足了。这两者之间,基本上是一个合理的限度。而楚昭王等人因为申包胥一直以来的秘而不宣而并不知道他内心中的这一段纠结秘辛,从而以此后表露于外的行为事迹来衡量申包胥的所施与所得。这样的结果,必然是认定申包胥劳苦功高。当他不肯接受时,楚昭王则更加认为他志行高洁而更想予以重赏,并将其树为一个昭告天下的道德标杆。

    双方的不对称认知愈演愈烈的结果,只能是申包胥避而远走。申包胥可以坚定地拒绝近在眼前的重大奖赏,却始终缺乏足够的勇气来将当年的那一幕公之于众。尽管如此,这也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了。事实上,只要他自己能够在更大程度上实行自我欺骗,继续保守内心的秘密,又有谁会来质疑对他的论功行赏呢?但申包胥还是选择了对自己内心的诚实。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是值得我们景仰的君子!

    申包胥又一次逃到了深山之中,不知所踪。楚昭王派人四处找寻而不得,只好广为旌扬他的高行大德。

    申包胥的远避,给了王孙繇于一个机会。王孙繇于舍命护主,并带回来象征希望的孙叔敖预言,也是属于劳苦功高的。他本来会被任命为右尹,申包胥一走,他就登上了左尹的位置。

    楚昭王又对斗辛、斗巢、沈诸梁、钟建、薳延、宋木等人按功行赏,全都进爵加邑。

    楚昭王思来想去,唯恐错漏了一个功臣。后来,他又想起来一个人,决定对其也加以奖赏,但是令尹子西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个人就是斗怀。

    当初,楚昭王逃亡途中,在郧地暂居。夜半时分,斗怀磨刀霍霍,想杀了楚昭王,为屈死的父亲斗成然复仇。幸好被他的长兄斗辛厉声喝止。

    这样的一个人,无功有罪,怎么也能和其他大夫一起受赏呢?子西是一个十足的君子,他不能接受楚昭王的这种想法。

    子西说:“斗怀曾经想忤逆弑君,应该对他问罪。怎么还能奖赏他呢?”

    楚昭王淡淡一笑,说:“他当初也是想为父报仇,这是孝子的行为。一个人,能够为父母尽孝,又怎能不为国君尽忠呢?”

    此话一出,子西顿觉自己矮了几分。其实不是他自己矮了,而是楚昭王变得高大了。一直以来,尽管子西为国为君,恪尽职守,但在道德层面上,他一直是俯视楚昭王的。而这句话,却让他觉得楚昭王的道德修养已经胜过了自己,必须仰视他了。

    子西心中,颇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则是欣喜。这既是为兄弟的成长而欣喜,更是为楚国的未来而欣喜。

    按照常规而言,斗怀确实如子西所说的那样,是决不能加以封赏的。如果一个有罪之人受赏,根据相对剥夺效应,就等于是对其他真正有功之人的惩罚。这会让那些真正付出了心血,甚至是生命的臣子们心寒。

    但是,此刻的楚国,并不是风平浪静的楚国。在遭受立国三百余年来最大的耻辱后,楚国已人心涣散。作为一国之君,楚昭王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延揽人心,让楚国人感受到国君博大宽厚的胸怀,从而再度凝聚团结在一起。在这样的时刻,以“孝”的名义(并推“孝”及“忠”)赦免斗怀,就是一个出奇制胜的好办法,可以让所有的楚国人看到,忠与孝已经重新被树立为楚国的核心价值观。而一旦全国的子民能够为父尽孝,为国尽忠,楚国还有什么理由不重新崛起呢?

    子西明白了楚昭王的深意,对他敬佩不已。

    斗怀于是被封为大夫。他没有想到,楚昭王竟会这样对待自己。斗怀被深深地感动了,从此终其一生,都对楚昭王忠心不贰。

    楚昭王不计前嫌、奖赏斗怀的消息一传出去,全体楚国人的心情果然都为之一振。而这其中,一个本来懊丧无比、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也异常兴奋起来,他知道,濒临绝境的自己又有活路了。

    心理感悟:一定要认识到,所谓的赏与罚,都是相对的。

    21书中自有护身符

    这个人就是蓝尹斖。

    蓝尹斖是楚昭王最为痛恨的人。当初在成臼渡口,蓝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昭王于不顾,自行驾舟带着家小远遁而去。楚昭王暗自发誓,有朝一日,要将蓝尹斖碎尸万段,方泄心头之恨。

    蓝尹斖得知楚昭王复国的消息后,顿感大祸临头。他先前判定楚昭王必成亡国之君而绝无回天之力,所以才敢在成臼渡口对楚昭王口出狂言,放肆无礼。没想到,仅仅过了十个月,楚昭王就咸鱼翻身,再度君临楚国。

    蓝尹斖避祸之处,虽然偏远,但也还是在楚国境内。他担心楚昭王腾出空来,就会对自己来个通缉追拿,大加报复。

    一连几天,蓝尹斖都惶惶不可终日。他是个极度渴求安全感的人,若非如此,此前也不会早早预备好了舟船,以备逃难之用。他有心逃离楚国,却又害怕一旦露了踪迹,反而死得更快。总之,蓝尹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应对之策来。

    忽一日,楚昭王封赏斗怀的讯息传来,蓝尹斖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异常,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书上记载的一个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让蓝尹斖找到了一张足可安家保命的护身符。

    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在即位之前,曾经因为国内的夺位争斗而不得不流亡国外。重耳素有贤名,他出逃之时,狐偃、里凫须、介子推等一大帮拥戴他的士大夫抛家舍业、无怨无悔地跟着他逃亡。

    重耳的流亡过程一直延续了十九年。在漫长的流亡中,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追随重耳的里凫须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起了自行逃离之意。里凫须在整个逃难团队是负责掌管钱财的,他逃走的时候,顺带就把这一行人所有的财物都拿走了。

    这对重耳一行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重耳等人因为缺少银钱差点被饿死,幸亏介子推割下了自己的大腿肉,供重耳食用才度过这一劫。

    后来,重耳得秦国之助,回国登上了王位。但晋国经过了长久的动乱后,人心不安,很多人不肯归附重耳,还有的人担心重耳会找他们秋后算账。

    就在这个时候,一度销声匿迹的里凫须竟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不但公开露面,而且主动去见重耳讨赏。

    晋文公见了他,气愤异常,不无讥讽地质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难道是来帮我安定晋国的吗?”

    晋文公这句话本是挖苦,没想到里凫须竟然毫不以为耻,大言不惭地说:“我正是来帮您安定晋国的!”

    话说得很有力,也很自信,不由让重耳暂时放下了追究报复之心,先听他说上几句。

    里凫须得了机会,滔滔而言,说:“您离开晋国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在这段时间里,国人很少有说您好话的。现在您回来,成了晋国之主。那些说过您坏话,做过对不起您的坏事的人,都很担心您会大开杀戒,疯狂报复。所以,现在晋国国内是人人自危。这就是晋国内部不安定的真正原因。而我里凫须早已经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家伙了,按我当年犯下的罪,就算是株连十族也不为过。但是,如果您能赦免我的罪过,带着我一起乘着您的车,在国都巡行一周,国人见了,就知道大王您是不念旧恶的。像我这么万恶不赦的人,都平安无事了,那么,您怎么还会对其他人加以报复呢?这样,晋国很快就能安定下来了。”

    里凫须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在晋文公重耳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就晋文公此刻的真实心情而言,他当然是想将里凫须一杀了之,以惩罚当年他卷款而走的罪行。这是里凫须咎由自取的,并不会对晋文公的名声造成负面影响。但是,这样一来,人心不安的国人们肯定会将此解读为晋文公已经举起了报复的屠刀。当人人均感危在旦夕的时候,晋国肯定很快就会陷入更大的动荡之中。而重耳好不容易得来的国家,也会在顷刻间得而复失。

    为了维护国内局势的稳定,晋文公强自压制了内心的报复冲动,不折不扣地采纳里凫须的建议,不但赦免了他的罪过,还带着他同车出行,在国都内绕行一周。

    这一次“出行秀”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情势果然如里凫须所预料的那样,很快平定下来。国人见了,纷纷议论道:“连里凫须这样被国君恨之入骨的人都安然无事,甚至还能和国君一起同车巡行,我们曾经犯过的这点过错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人心一时大安。晋文公也因此博得了一个宽仁大度的好名声。这个名声对于他成功统御晋国,并最终成为众望所归的霸主起到了积极而重要的作用。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历史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眼下楚国的境况与当年的晋国如出一辙,而楚昭王面临的情势也和当年的晋文公毫无二致。

    书中虽有护身符,但蓝尹斖在得知斗怀受封的消息之前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在这个整天小心翼翼过活的人看来,还是有两大风险存在。

    第一个风险是他还摸不清楚昭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足够的胸怀来原谅曾经严重伤害过他的人。有的人,尽管也清楚情势与道理,但总是克制不了内心报复的冲动。如果楚昭王生性并不像晋文公那样,蓝尹斖贸然前去,就有可能是自投罗网。

    第二个风险是他还不清楚楚昭王目前到底想做什么。有的昏庸无能之君,并不会理会当前局势的紧急,而置大局于不顾,必要先将个人恩怨清算了结。

    斗怀受封,释放出了两个关于楚昭王的强烈信号。首先,楚昭王是一个宽仁大度的人。其次,楚昭王想要通过展示自己的宽仁大度来迅速安定楚国。

    蓝尹斖想明白了这两点,立即踏上了通往郢都的路。一路上,自信满满的神情溢于言表。

    楚昭王听说蓝尹斖主动现身,前来求见,先是一惊,随即一喜。这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楚昭王决意先狠狠羞辱蓝尹斖一番,再将他诛杀。

    楚昭王立即吩咐传唤蓝尹斖。蓝尹斖的丑事早已传遍楚国,传令者心想:“大王肯定要对这个无耻小人不客气了。”因此,传令者传令之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一切都在蓝尹斖的意料之中,他挺起胸膛,顾盼自雄地走入朝堂。

    楚昭王见了蓝尹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强自抑制后,冷冷地问道:“你抛弃寡人,私自逃生,今天怎么还敢来见我?”

    蓝尹斖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这句话和晋文公当年说的那句话实在是太像了。他忍住笑,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对楚昭王说:“我来是想和大王说几句话。”

    楚昭王怀着老猫逗鼠的心态,冷冷地点点头,示意可以让他在临死之前说几句话。

    但这几句话只要一开说,蓝尹斖可就死不了了。

    蓝尹斖傲然说道:“当年囊瓦弃德树怨,所以惨败于柏举,引来吴兵破郢。大王是不是还想效仿他啊?成臼渡口的舟船,难道比郢都王宫还要安全?下臣我之所以要在成臼渡口抛弃大王,是想给大王一个教训。我今日前来,也只是想来看看大王是不是已经从中吸取教训了。如果大王不反省失国之非,却牢牢记得我不载大王之罪,那么,下臣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楚国的宗庙社稷再也没救了!”

    这段话,字字含刺,力比千钧,直抵楚昭王的心灵深处!

    蓝尹斖的言辞,比当年的里凫须更为嚣张强悍,完全是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青出于蓝而必胜于蓝。在里凫须侃侃而谈的基础上,蓝尹斖则进一步将自己包装成了大义凛然的化身,就连当年的自私无礼之举,也成了深谋远虑的警告之策。

    楚昭王在遭遇了这一番强悍冲击后,一时还没说出话来。在旁的子西却忍不住站出来说话了。他知道,如果楚昭王今天还要惦记着报复,就会大大地失分。所以,他立即表明自己的立场,以免楚昭王一时气急而走上报复的歧途。

    子西说:“蓝尹斖的话虽然难听,却很有道理。大王,您应该赦免他的死罪,以牢牢记住几近亡国的教训!”

    楚昭王瞬间醒悟过来。这不正是一个比封赏斗怀还要好上一百倍的展示自己宽仁大度的机会吗?他当即同意了子西的提议,让蓝尹斖官复原职,继续担当大夫之职。

    蓝尹斖虽然未获封赏,但能官复原职不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奖赏了吗?像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极为特殊的情势下。而能够像里凫须、蓝尹斖那样抓住这种转瞬即逝机会的人,也算是万中选一的聪明人了。

    蓝尹斖的奇特境遇告诉我们,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还是大有裨益的,因为书中既有颜如玉,也有护身符。

    楚昭王免了蓝尹斖之罪的做法又再传播开去,与封赏斗怀两相叠加强化,一时让楚昭王的仁德美名传遍天下。

    心理感悟:机会往往戴着危机的面具。

    22唯独不能原谅你

    楚昭王原谅了所有背叛过他、伤害过他的人,却唯独没有原谅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从楚昭王回到郢都的第一天起,就再没有碰过他的夫人。原因很简单,昭王夫人在郢都被吴国占领期间,曾经被吴王阖闾肆意玩弄,已经是一个不贞之人。

    从楚昭王对待斗怀、蓝尹斖等人的态度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夫人的贞操呢?

    实际上,并非楚昭王一个人如此,普天下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锱铢必较地在乎女人的贞操。

    自人类繁衍之初,古今中外的男人在选择结婚对象时都有“处女情结”。心理学家戴维·巴斯所做的一项横跨全球37种不同文化的调查表明,全世界范围内的男性比女性更重视配偶的贞洁程度(这是相对而言的,并不是说女性不重视配偶的贞洁)。由此也催生了五花八门的鉴别处女的方法。

    比如,在中国古代,比较常用的一个办法就是守宫砂。晋代张华所著的《博物志》里记录了这一方法: “蜥蜴或堰蜓,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万杵以点女人支(肢)体,终身不灭,故曰守宫。”守宫是壁虎或蜥蜴这类冷血爬行动物的别称。饲养者用丹砂喂食守宫,等守宫死后,将其研碎,以水染取其汁,用来点染女子的手臂。一旦女子失贞,点在手臂上的守宫砂就会消失。

    以上是结婚之前的情况。而在结婚之时,全世界都有一个度蜜月的风俗。那么,为什么结婚时要度蜜月呢?为什么不是更短的蜜日、蜜周,或更长的蜜年,而偏偏是蜜月呢?

    实际上,这个风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男性特别重视配偶的贞洁而形成的,而且非常符合人体(女性)的生理规律。众所周知,女性的月经周期长短因人而异,通常为21~36天不等,平均约为28天,大致为一个月左右。

    蜜月的长短正好等于女性一个完整月经周期的时间!开个玩笑,如果女性能够在一周内完成整个生理周期,那么,蜜月就会变成蜜周。同样,如果女性需要长达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整个生理周期,那么,蜜月就会变成蜜年了。

    如果一名女性在一个完整的生理周期中与同一名男性反复进行性接触,那么,该男性就能确保他的配偶确确实实地怀上自己的骨肉,这也就确保了配偶的性贞洁。

    在此后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男性们又绞尽脑汁地想出了很多方法来确保配偶的贞洁,有的办法甚至十分荒诞,很不人道。

    据传由威尼斯商人发明的贞操带就是一例(也有一种说法是由十字军战士发明的)。贞操带,又称贞操锁,是专门用来防止女子性交的一种采用金属或橡皮带制作的特殊用具,属片紧护阴部,只留两个孔洞,供排泄排经用。前后紧勒于两腿之间,挂在腰间一个环上,并设有特制钥匙才能打开的锁。贞操带曾流行于14世纪的意大利,因此别名为“佛罗伦萨带”。威尼斯商人(也可能是十字军战士)发明贞操带的用意显然是就是要在自己长期外出之际,确保妻子不会和别的男性发生关系。

    看了上述描述,也许曾经对男性孜孜以求的“处女情结”而深恶痛绝的女性们,会对男性稍微增加一些同情。是啊,为什么这些可怜的男性要如此处心积虑地确保配偶的贞洁呢?

    这还要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进行解释。

    人类的第一需求就是确保自身的生存以及自身基因的传承。而基因的传承必须通过繁衍后代来完成。由于男女两性在繁衍后代上的分工不同,各自需要付出的繁殖代价也是不一样的。

    女性承担了繁衍的主要生理过程,但也使得女性可以确信经由自己身体生产出来的婴儿是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每个母亲一定是自己孩子的生理学母亲。但是,男性却不一定能够确证自己就是配偶所生孩子的生理学父亲。

    而要养活已经生下来的孩子,需要父亲承担更大的责任,付出更多的资源。在人类初兴的远古时期,要养活孩子着实不容易。所以,作为父亲的男性,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确保来之不易的各种资源要投入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否则,就成了十足的冤大头。

    而最好的办法,或者说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各个环节都确保配偶的贞洁。

    结婚之前,选择处女是第一道关。结婚之时,欢度蜜月则是第二道关。而最为困难,也让男人们彷徨无策的还是结婚之后的漫长岁月。男性为了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妻子身旁,而必须外出打猎或种植。在远离妻子的时间内,男人无法确保妻子不会发生主动性失贞或被动性失贞。只要有一丝失贞的可能性存在,都会让男性苦恼、担心不已。因为,妻子的生育还将继续,如果不能确保妻子所生育的任何一个孩子是自己的骨肉,男人就不得不把稀缺的资源白白送给了其他男性的子孙。

    正是在这样的进化机制的驱动下,男性们才会近乎抓狂般地重视配偶的贞洁。从而,男性长期择偶偏好就逐渐演化成了极为注重作为备选对象的女性的婚前贞洁(处女情结)和婚后性忠贞。

    明白了这个道理,也许今天的女性会对男性多了一分理解。当然,随着社会文明进程的不断深入,那些由进化主导的性别观念也许已经不合时宜了。这也是身为现代人所必需的在当今时代情境下的权衡取舍。

    我们再回到春秋时代,对楚昭王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楚昭王身为男人中的一份子,而且也不可能有现代的开化意识,所以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夫人被阖闾玷污过的这一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昭王夫人生育的话,完全有可能为楚昭王生下一个阖闾的儿子。对于一个国君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楚昭王在静思反省后,已经将失国的责任归之于自己。也就是说,导致昭王夫人被阖闾侵凌的责任实际上也是要归结到楚昭王身上的。毕竟,“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昭王夫人身为一个弱女子,是无力抵挡阖闾的强权暴力的。所以,楚昭王内心并不是太过责怪夫人迫不得已的失贞,但男性的根性还是使得他再也不愿与夫人亲近。

    而不幸的是,楚昭王母亲孟嬴在面对阖闾时的决不屈从,又为昭王夫人树立了一个对立的样板!既然孟嬴可以抗暴而不屈,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当这个念头在楚昭王脑海里盘旋的时候,他对夫人的冷漠就更加深了一层。

    昭王夫人的处境变得极为尴尬。也许,对她来说,郢都的失而复得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从此以后,她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无助且又无奈。

    她眼睁睁看着楚昭王烧光了阖闾睡过的寝床,和所使用过的一切物事。直到有一天,得知楚昭王下令,让令尹子西重新在鄀地建造一座新都城时,她终于彻底绝望了。

    她知道,那个曾经恩爱过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了洗去阖闾留下的污迹,他甚至连这座传承了数百年的都城都废掉了。被玷污的都城是如此,被玷污的女人又会怎样呢?

    昭王夫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就是自杀。

    这个曾经高贵过的弱女子的自杀,是整部“心理吴越”三部曲中的第六类自杀,也是最后一类自杀。这是因绝望而自杀,属于解脱性自杀。既然生已经不再有任何希望与欢愉,那么,死倒也不妨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一死之后,一了百了。

    历史往往是由女人推动向前的。楚昭王夫人的死,看似无关大局,但其实却暗中推动了吴楚越三国博弈形势的巨大变化。

    昭王夫人的死,意味着楚昭王重新成为了钻石王老五。这也给了一直想要改变本国弱小挨打局面的越国一个机会。

    越子允常闻讯后,立即借着庆贺楚国复国的机会派遣使者奔赴楚国联络感情。人在微时,对他人的恩惠或重视都会倍加珍惜。楚昭王复国之初,尤为重视其他国家的认可。越国就这样在轻松获得了楚昭王好感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登堂入室的机会。

    随后,允常在宗室中选出一名极为贤德的美女,敬献给楚昭王为继室。楚昭王的这第二位夫人,史称“越姬”。越姬深明大义,十分贤惠,很快就赢得了楚昭王的敬重。

    越国之所以要主动敬献越姬,其实还是受了小人费无忌的启发。楚国这次能够绝处逢生,实是拜秦国所赐。而秦国之所以能够成为楚国的奥援,就是因为当年费无忌为楚国安排的这一段姻亲。

    楚吴交恶,而越国素来饱受吴国侵凌,这次受了夫概的鼓动,贸然出兵攻吴,却没想到阖闾迅速平叛,导致越国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得不成为吴国的死敌。

    根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越国通过结亲与楚国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吴国,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越国的这一个选择,也让其有机会登上风云变幻的历史舞台,从先前的小配角一跃而成为聚光灯下的主角。

    心理感悟:在女人问题上,从来看不到大度的男人。

    23我的郎君我做主

    越姬的到来,让年轻的楚昭王活力焕发。楚昭王愉悦之余,想起也该为小妹季芈考虑终身大事了。

    曾经的患难与共,让楚昭王更加疼爱这个小妹。他想为季芈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楚平王已死,长兄如父,季芈的婚姻大事确实是要由楚昭王来做主的,这也是当时的普遍做法。《礼记·曲礼上》中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说的就是男女婚嫁,都要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楚昭王之母孟嬴以及楚昭王继室越姬的婚配都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没有父母(或可以替代父母的长兄)的许可,没有媒人居中牵线,即便男女私定终身也不得婚配,婚配了也会被社会舆论所耻笑(《孟子·滕文公下》中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就在楚昭王颇费心思地考虑人选的时候,季芈知道了这件事,她找到了楚昭王,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女子之义,不近男人。钟建在逃难途中,经常背我。他应该就是我的丈夫,不能再许配给其他人了。”

    钟建这个低级别的大夫(下大夫)中头彩了!

    本来,季芈以王室之女的尊贵,是身为下大夫的钟建所不能高攀的。但现在,季芈亲自做出了她的选择——非钟建不嫁!

    季芈的这个举动,多少有些惊世骇俗。在当时,女子自己选择夫婿并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 这一年(公元前541年,比季芈自主择婿早了36年),郑国发生了一件事。

    郑国大夫徐吾犯的妹妹是个美女。郑国宗室贵族公孙楚(子南)按照婚嫁的规矩向徐吾犯下了聘书。随后,公孙楚的族兄公孙黑(子皙)也对徐吾犯之妹动了心,也下了聘书。两个人都有来头,徐吾犯都不敢得罪,只好去求助当时执政的子产。子产说:“这好办,你不用担心了,就让你妹妹自己选择吧。”

    首先出场的是公孙黑。他盛装而入,还带来了厚重的聘礼,一一展示,显示了他家境殷实,财大气粗。公孙楚随后亮相,他一身戎装,雄姿英发,手持弓箭左右开弓,显示了他的阳刚之气。

    徐吾犯的妹妹看了看,说:“子皙确实是个美男子,不过还是子南更有阳刚之气。男人就要像个男人,女人就要像个女人,这才和谐。” (“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

    于是,公孙楚成功入选。

    尽管有这样的先例,但任由女子自行择夫仍然是极为罕见的个例。而且,季芈所面临的情况其实和徐吾犯之妹大为不同。徐吾犯之妹的自由择婿权是由当时郑国的执政大臣子产为了解决难题而临时授予的。

    季芈为自己选择钟建也给出了一个理由——女子之义,不近男人。但这个理由其实挺牵强的。当时社会对男女之间交往约束并没有那么严格。《诗经》中大量的作品可以证明这一点。“男女授受不亲”还要100多年后才由孟子明确提出。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明白了季芈所说的“女子之义,不近男人”不过是为自己选择钟建寻找一个过得去的表面理由,以便掩饰她内心真实的动因。

    其实,真正的理由就是季芈已经彻彻底底、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钟建。而这样的理由,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毕竟,这是一件让怀春少女羞涩不已的事情。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季芈对钟建产生了如此之深的爱意,以至于让她有足够的勇气来直接对兄长提出要求?

    20世纪4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启动了一项解决已婚学生住房问题的工程。这项工程旨在为那些从二战战场退役并迫切希望进入大学,并得到《退伍军人法》规定资助的军人们(包括军属)提供住房。这项工程包括17套10间一组的宿舍区。

    这些宿舍区都是远离市区的居民点。入学的学生被随机安排到各自的住宿点,一般而论,他们很少会遇到熟人。这同时也成为了一项社会测量学调查的良好范本。

    经过一段时间,住在这些宿舍区的人从陌生走向熟悉,很多人还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在调查中,研究者让住在这些宿舍区的学生们说出他在该宿舍区经常交往的三个人的名字。结果,调查对象提及的三分之二的朋友都与他本人住在同一栋宿舍楼。

    而同一栋宿舍楼里发展出来的友谊更是强有力地证明了接近带来了更多的友谊。这些宿舍楼是两层结构,一楼从左到右依次是1至5号房间,在1号房间和5号房间旁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调查结果表明,与住在中间房间(2~4号)的学生相比,住在1号房间和5号房间的学生们与楼上的住户们发展出了双倍的友谊。这正是因为楼梯的分布位置使得楼上的住户有更多的机会与1号房间和5号房间的住户接触。

    这种有助于强化或弱化特定人际关系的建筑布局,被称为功能性距离。

    从功能性距离的概念出发,还可以扩延到情境性距离。某种特定的情境,也可能起到强化或弱化特定人际关系的作用。比如,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却因为一方远渡重洋留学深造而长期分开,最终不得不黯然分手。又如,两个格格不入的男人,却因为在血肉横飞的战场并肩作战而成为至死不渝的铁杆死党。

    如果不是吴军破郢这一场空前的大劫难,钟建和季芈是绝无可能拥有亲密接触的机会的。正是冥冥中的这样一个特殊的逃亡情境,让两个正值青春年少的人得以逾越常规,肌肤相接,耳鬓厮磨,从而也不由自主地萌发了青春激扬的情愫。

    肌肤相接、耳鬓厮磨本来是只有情侣之间才会发生的情景。当钟建背着季芈逃亡时,这两个年轻的陌生人就处在了这样的情侣情境中。

    美国斯沃斯莫尔学院的肯尼斯·格根很想知道,如果让陌生人一起待在黑暗的环境中会发生什么。他用衬垫完全覆盖了一间十英尺见方的房间与地面,让相互陌生的四男四女在这间屋子里共处一小时。然后,他关上灯,让另外一组陌生人(四男四女)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相处一小时。

    格根使用了普通摄像机和红外线摄像机记录下了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并且在实验结束后对每一个参与者进行了采访。结果表明:当灯亮着的时候,没有一个实验参与者故意触碰或拥抱其他人,只有30%的人感觉到了性冲动。但是,当灯被关闭并陷入完全的黑暗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将近90%的人故意触碰别人,50%的人互相拥抱,80%的人感觉到了性冲动。

    红外线录像还显示,甚至有人相互抚摸彼此的脸颊并开始亲吻!

    显然,当人们处于只有情侣才会有的情境时,他们的言行也会表现得如同真正的情侣一样。

    对于季芈和钟建来说,逃亡过程中的亲密接触让他们无可遏制地走上了两情相悦的情感之路。

    而“逃亡逃亡”,顾名思义就是要“逃”的。逃的过程,就是一个跑的过程(除了坐船以外)。钟建因为背着季芈,在逃跑中的体力消耗要比其他人大得多。这就导致了他在逃跑中的心跳速度非常之快。而在他背上的季芈,虽然不用自己跑,但逃跑带来的恐惧感也让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子心头鹿撞,剧跳不已。

    美国马里兰大学的格雷戈里·怀特及其同事开创性地设计了两个实验,用以探索心跳与爱意之间的关系。

    在第一个实验中,怀特让一组男士原地奔跑两分钟,以迅速加快心跳,然后让他们观看一段录像。录像中,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士介绍了她的个人爱好。作为比对,怀特让另一组男士也做原地奔跑,但只跑了几秒钟。显然,这一组男士的心跳频率要远远小于前一组。

    在第二个实验中,怀特让一组男士收听了一个滑稽大师表演的非常搞笑的段子或者是一段暴民残杀外国传教士的恐怖描述,以刺激他们心律加速。对比组的男士们则收听了一段关于青蛙血液循环系统的枯燥讲解。

    实验结果揭示了心跳与爱意之间的关系。心跳加速的那一组男士(无论采用何种方式让其心跳加快),相对于另一组心跳正常的男士,认为录像中的女士更加具有吸引力。

    如前所述,导致季芈和钟建心跳加速的原因是不一样的。但快速跳动的心律却让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相互吸引,再也不愿分离。

    对于这一次大逃亡的参与者来说,这是摧心裂肺、肝肠寸断、不堪回首的历程。但是对于钟建和季芈来说,却可以说是他们这一生中最为风光旖旎的浪漫之旅。

    钟建二十出头,青春飞扬;季芈十四五岁,情窦初开。两情若是相悦,又岂会在意长路遥遥,风波险恶?两情若是相悦,必要朝朝暮暮,而后长相厮守。

    所以,季芈勇敢地突破世俗礼法的限制,做出了自己的终身无悔的选择!楚昭王感念妹妹与自己患难相从,不但同意了她的请求,还提升钟建担任司乐大夫(乐尹)。

    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他们执手偕老,不负白首。

    这一段爱情故事,就像是在血盈沃野、尸横遍地的战场上,一个寂寥角落里顽强开放着的一朵小花。虽然浊世滔滔,尔虞我诈,但一切美好的情感是不可能被尽数扼杀的。

    这一段爱情故事,是这一场血腥浩劫中唯一的温馨画面,也是整个“心理吴越”三部曲中最具幸福感的一个画面。

    心理感悟:心跳既是爱情的产物,也是爱情的动力来源。

    24三岁能否看到老

    过不多时,公子胜也从吴国回到了他的故国——楚国。

    这一别,已经是十七年。当初他仓皇逃离时,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懵懂无知。而等到他回来时,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历经沧桑。

    在这十七年中,公子胜早已见惯世态炎凉。从祖父的翻脸无情,到父亲的殒命异国,从跟着伍子胥一路逃亡,到客居吴国寄人篱下,他在仓皇无助中度过了黑色的童年。等到伍子胥在吴国得志,却又忙于国事,急于复仇,再也没有时间来陪伴他、教导他。他在孤寂萧索中度过了苍白的青春期。后来,虽然他的祖母被接到了吴国,让他感受到了难得的亲情温暖,但祖母没过几年就辞世了。公子胜重又落入了无边的孤独之中。

    在公子胜整个的成长阶段,所见所闻都是冷酷无情、尔虞我诈、背信弃义,而极少体验到人世的温情。这样一个在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伦敦国王学院精神病研究院的奥沙罗姆·加斯皮以及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对来自各个收入水平家庭的1000多名新西兰儿童从3岁到26岁的阶段进行了长期的观察研究。从3岁开始,每隔两年,每个儿童都由一个此前从未与这名儿童有过任何接触的研究者认真观察90分钟。

    研究者按照五种个性类别(适应力强、缺乏控制力、自信、内向和矜持)对每一名儿童进行评估。而后续的研究者并不知道前面任何一位研究者对相关儿童的评价。

    在所有的实验参与者年满26岁这一年,他们要回答各种有关个性的问题。同时,他们的朋友、伴侣或家庭成员等与他们熟识的人也都要对他们进行个性评估。

    这项研究的结果清晰地表现出了儿童时期与成人后在个性上的一致性。

    在3岁时被评估为欠控制、易怒以及冲动的儿童在26岁时被发现十分偏执、易怒、具有反抗性,并且常常感觉受到不公平待遇和被他人背叛。

    在3岁时被评估为内向、害羞和胆怯的儿童在26岁时被描述为过于自控和不自信。

    在3岁时被评估为自信、有活力和外向的儿童在26岁时是非传统和外向的。

    在3岁时矜持并且敏感的儿童在26岁时是谦逊、内向和害羞的。

    在3岁时被评估为适应力强的儿童在26岁时仍然保持了这一特性。

    三岁看到老,成人的基本个性在幼年时期就已经强烈地表现了出来。或者说,所谓成长,不过是将三岁时就已基本成型的个性更为强烈地发挥出来罢了。但是,这并不是给后天的教育宣判死刑。

    尽管先天的个性从一出生就决定了,但是,父母、家庭、社会的引导却能让具备相同个性的人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拥有完全不同的形象,达致完全不同的成就。

    比如,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表现出专横、进攻性、傲慢等特征,善于施教的家长可以引导孩子将这些侵略性很强的特征转变为与他人一起努力工作的决心,或者在团队中实施行动的进取心,或者帮助其他人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进行合作的领导力。

    公子胜的回国,对孙武、伍子胥来说,暗藏了一个乱楚的阴谋。这一点其实已经被楚国大夫沈诸梁识破。但自信而大度的子西却不觉得公子胜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为了尽早让吴军退出郢都,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伍子胥提出的让公子胜回归的要求。

    这是子西的决定,而不是楚昭王的决定。但由于子西在复国中做出的巨大贡献,楚昭王非常尊重他的决定,而没有任何异议。

    得知公子胜到来的消息,楚昭王下令传见。

    在王宫里,楚昭王接见了公子胜。这两个年龄相当、血脉相连却境遇悬殊的人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颇为尴尬、别扭的。

    楚昭王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仿似春日暖阳,而公子胜形销骨立、阴郁粗鲁,浑如千年寒冰。

    造化弄人,一至如斯。这个世界上本来不会有楚昭王和公子胜这两个人。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个人,同一个人!

    如果不是楚平王强夺儿媳,楚昭王的母亲孟嬴应该成为太子建的妻子,并成为公子胜的母亲。但楚平王的一念之差,导致了孟嬴成了楚昭王的母亲,而楚昭王却成了公子胜的叔父。

    在两人对望的第一眼间,楚昭王突然觉得冰冷彻骨。他的春日暖阳在公子胜的千年寒冰面前骤然失色。

    公子胜心里却是一片无动于衷的淡漠。他冷冷地想,如果没有多年前的离奇变故,坐在楚王之位上的应该是自己的父亲太子建,而不是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多年以后,接替父亲继位的也应该是他自己!也就是说,楚昭王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公子胜当然没可能做个性测试,我们也无从知道他的真正个性是什么样的。但是,从他此刻给人的感觉来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如果三岁可以看到老,那么,反过来,也可以从业已二十多岁的公子胜的现状来倒推他的先天个性。但不管如何,始终阴魂不散地环绕在他周遭的糟糕到了极点的环境(情境)对他今日的定型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楚昭王摄定心神,又再向公子胜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并不对称,有些扭曲。

    英国爱丁堡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经历是会写在脸上的。一个人面容上的五官对称与否可以透露出其童年的生活状况,幼年生活的艰辛会导致一个人成年后五官的不对称。

    科学家跟踪记录了292名受测对象长达83年的生活历程,研究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和耳朵等15个突出面部特征的位置,并详细对比了他们的幼年生活状况。

    研究发现,与五官对称的人相比,那些五官不对称的人童年经历一般比较艰辛,即便成年后生活优越,幼年遭遇的营养不良、疾病缠身或生活环境不佳等问题还是会在他们的面部留下烙印。

    这个理论其实和中国古老相传的相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中国的相术讲究“相由心生”,一个人的面容其实是他内在心灵的反映。所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一个人的相貌是会随着他的心念善恶而改变的。如果一个人已经有了凶恶的面相,可是他却经常起慈悲心,那么,凶相不久便会转化为吉相。反过来,纵使这个人现在满脸福相,如果他不知行善积德,经常起恶憎之念,福相就会逐渐消失。也就是说,内心的变化也会随之在脸上反映出来。

    后世宋初的道家隐士陈抟所著的《心相篇》里明确总结了“相”与“心”之间的互动关系:“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表,观行而祸福可知。”

    这也正是相术大师被离能够屡屡言中的终极奥秘。

    爱丁堡大学心理学教授伊恩·迪瑞总结说,五官的对称性显示了一个人发育成长过程中的稳定性,这种对称性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早年经历过的生活压力的影响。

    进化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五官端正、对称的人在异性眼里更具魅力。这是因为,这些五官端正、对称的人拥有着幸福、富足的童年,不缺乏成长所必需的物质养分和精神养分,从而使得他们在成年后拥有更为强壮的身体素质和更为良好的心理素质。而这是女性在长期择偶时发自潜意识的一个选择标准。反之,那些因为童年艰辛而拥有不对称五官的人(体质相对瘦弱,心理相对脆弱),则更可能在择偶竞争中惨遭失败。

    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当楚平王做出那个荒唐的决定时,楚昭王和公子胜的命运就决定了。他们的童年是如此的截然不同,他们的现在更是如此的大相径庭。他们的未来与归宿,也许已经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在整部“心理吴越”三部曲中,也许没有另外一个比公子胜的童年更为坎坷艰辛的人了。那么,他的面容扭曲也就很容易理解了,而一个面容扭曲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可能是心灵扭曲的人。

    迎归公子胜是子西的决定,他当然不会无故改变自己的决定。子西在旁不失时机地奏道:“胜既然已归,大王应封赐一块领地给他,让他自立宗族。”只是子西还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公子胜的回归,对他本人和楚国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楚昭王当即同意,封公子胜为白公,并赏赐了一块土地给他。

    对于一贯在吴国寄人篱下的公子胜来说,这样的待遇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但他阴郁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他冷漠的内心也没有多少感激。生活亏欠他的太多太多了,这里的一切,本来都该是他所拥有的。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任何人的恩赐,反倒是他应该给人恩赐才对。

    公子胜漠然接受了楚昭王的封赏后,在他的封地筑城,聚集自己的宗族而居。从此,公子胜就以“白”为姓,他也被称为白公胜。

    楚昭王对公子胜的大度封赏,加上他此前的作为,令他的仁义之名广为传扬。当这个消息被逃窜到宋国的夫概得知后,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带着家小,离开了宋国,投奔楚国。

    夫概想,既然楚昭王容得下公子胜,就一定容得下自己。那么,楚昭王到底能不能容下他呢?

    夫概和公子胜的情形还是大不一样的。公子胜从未对楚国造成什么损害,而当初郢都失守,勇猛无敌的夫概可是出了大力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楚国要列一个吴国战犯榜,夫概应该是名列前茅的。

    这样一个手上沾满了楚国人鲜血的死对头,自己送上门来,楚昭王会放过他吗?

    从斗怀、蓝尹斖开始,再到公子胜,楚昭王在仁义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地保持一致性的冲动,这也决定了楚昭王还会继续仁义下去。

    楚昭王热情欢迎了夫概,并将堂溪之地封给了他。夫概感动之余,将自己的姓氏改为了堂溪氏,这也意味着他与吴国彻底断绝了关系。

    此后,子西在鄀地新建的都城完工,楚昭王将国都迁至鄀地,更名新郢,终于了却了他的一桩心病(原来的国都和王宫到处是阖闾及吴人秽行的遗迹)。为了庆祝迁都,楚昭王在新宫中大宴群臣,一时间气氛极为欢快。

    一旁负责奏乐的乐师扈子抱着琴走到楚昭王面前,奏道:“臣有《穷衄》之曲,愿为大王演奏。”

    《穷衄》翻译成现在的语言就是《大败局》。好好的一场欢宴,怎么要奏上一曲《大败局》,岂不十分败兴?原来,这是扈子担心楚昭王安享今日之乐,忘了昔日之苦,又要重蹈楚平王的覆辙,故意“刺激”一下楚昭王。

    楚昭王竟然不以为意,说:“寡人愿闻。”

    扈子援琴而鼓,声调凄凉: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顾宗庙听谗孽!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忠孝大纲绝。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垂涕举兵将西伐,子胥、伯嚭、孙武决。五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先王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几危宗庙社稷灭,君王逃死多跋涉。卿士凄怆民泣血,吴军虽去怖不歇。愿王更事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楚昭王深深明白了扈子的苦心,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这首《大败局》虽然败兴,虽然大煞风景,但却起到了警醒作用。楚昭王及众大夫均各凛然铭记,互相勉励勿忘前耻,奋发图强。

    更重要的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乐师都能够这样关心国家大事,而楚昭王也不以为忤,从谏如流。这样的君,这样的臣,这样的士气,这样的斗志,楚国又怎么会不再度兴旺?

    很快,楚昭王的声望就在仁义大道上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内民悦服,远人来归,楚国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大好气象。

    心理感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面容是性格的镜子。

    25挂个狗头卖羊肉

    近者悦,远者来。在楚国国势日新月异、欣欣向荣之际,楚昭王又想到了那件令他念兹在兹的事。

    楚昭王早已是个“祥瑞”的痴迷者。根据第三期望定律,人们倾向于记住那些与他们的期望相一致的人或事件。这也正是楚昭王对那个在回国途中偶遇的“无名奇果”念念不忘的原因。

    楚昭王下令,征召全楚国的有识之士前来解谜,但还是无人能解。上有所好,下必迎合。这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人际现象。过了一段时间,有下臣来向楚昭王报告,推荐了一个有望揭开“无名奇果”之谜的异人。

    这个人姓孔,名丘,字仲尼,目下正在鲁国担任中都宰一职。此人日后名声大振,被千秋后世尊为“圣人”,但此时还不过是个谋食人间的凡夫俗子。所以,我们此刻用符合他境况的名字来直接称呼他,而不是尊称其为“孔子”或“孔夫子”。

    楚昭王立即询问详情。

    原来,孔丘远祖为宋国国君,但此刻孔氏家族早已没落。孔丘自幼丧父家贫,却十分好学,多年后渐渐以博学多闻而在鲁国有了名声。孔丘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便广收门徒,传道授业。

    当时的鲁国,是鲁定公当政,但国家权力却被贵族大夫“三桓”掌握。鲁国这一政治格局的形成,还要追溯到二百余年前的鲁桓公时期。

    鲁桓公生有四子,按年龄次序分别为庆父、太子同、叔牙和季有。鲁桓公死后,太子同继位为鲁庄公。鲁庄公死后,庆父和叔牙都有意篡位,季有先后将两位兄长杀死,确保鲁庄公这一支脉继承君主之位,但他也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三兄弟的后代执掌朝政。此后,庆父之后被称为孟孙,叔牙之后被称为叔孙,而季有之后被称为季孙(亦简称季氏)。因为这“三孙”均为鲁桓公之后,所以也被称为“三桓”。

    此时,鲁国三桓中以季孙斯(季桓子)为尊,而季氏等三桓又都被手下的家臣所掌控。

    季孙斯在鲁国国都总揽朝政,他自己的封邑却在费。有一天,他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费地来人向他报告了一件新近发生的奇闻。

    费地在挖井时,挖出了一个土缶,而土缶中竟然有一只羊。费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立即赶来向主人报告。

    这时候,季孙斯已经对孔丘的博学有所耳闻。季孙斯决定,叫来孔丘,一来可以破解“穿井得羊”的奥秘,二来也可试一试孔丘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孔丘来见,季孙斯说:“我刚刚听说有人在挖井时得到了一只狗,这是怎么回事?”

    季孙斯玩的这个“以狗代羊”的花招其实颇为有效,能够很好地甄别一个人是否真的具备真才实学。因为有些人很善于对已经公开的信息加以附会,从而将自己伪装成知情者或专家。而季孙斯的这一招,就可以杜绝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不知道“挂羊头卖狗肉”这一俗语是否就出典于此?)

    孔丘一听,立即摇头说:“据我所知,这应该不是狗,而是羊。”

    季孙斯大惊,立即追问其祥。

    孔丘说:“我听说山上的妖怪叫做夔或魍魉,水里的妖怪叫做龙或罔象,而土里的妖怪就叫做羊。现在穿井而得的东西,是在土里,所以说一定是羊。”

    季孙斯又问:“什么叫做羊?”

    孔丘又说:“徒有羊形,但非雄非雌。”

    季孙斯急忙将前来报讯的费人找来,一问,果然那只挖井而得的羊非雄非雌。

    季孙斯听了,叹服不已,连连说:“仲尼之学,深不可测!”

    正是这一次“狗羊之辨”让孔丘声名远扬。季孙斯从此也对孔丘刮目相看,很快任命他担任中都宰(中都是一个小邑,中都宰就是这个小邑的管理者)。

    孔丘多年来苦学好问,其目的就是能够得到在政治上的施展机会。他的偶像是力扶周朝、制定了礼乐制度的的周公旦。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也能得到像周公旦那样的机会,也一定能够像他那样平定天下。但是,孔丘家道沦落,在朝政权力都被贵族大夫垄断的世代,很难有出头之日。

    中都宰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位,但毕竟也算是迈出了入仕的第一步。孔丘得到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时已经五十岁了,他兴奋不已,拿出了浑身解数来治理中都。

    实际上,“狗羊之辨”这样的学问只能归之于奇技淫巧的行列,而并不能用之于经世济民。孔丘多年来耗费了无数心血所掌握的学问绝大多数并非“奇技淫巧”,而是效法周公的礼乐制度。但为什么这些正儿八经的学问,却没有给孔子带来巨大的名声和实际的好处,反而是“狗羊之辨”这样的奇闻怪谈让孔子名声大噪,并进而得到入仕做官的机会呢?(此时正处于春秋末期,官僚阶层被贵族世袭垄断的局面虽然已经稍有松动,但旧有的沿袭仍然十分强大。要等到此后的战国时代,平民以一技之长而得君主重用,入将拜相的情形才大量涌现。所以,孔丘这个中都宰的职位,着实得来不易)

    实际上,这和人类认知机制中存在的易得性直觉大有干系。

    人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利用直觉来做决策,而据以决策的信息则是那些容易感知、想象的一类。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在对外部的信息进行处理时,存在着“偏心现象”。那些能够激发情绪的、生动的、形象的、容易引发想象的信息,要比那些枯燥乏味的、抽象的、难以展开想象的信息更容易被认知、记忆(回忆)和传播。

    孔丘如果对季孙斯滔滔不绝地讲述周礼,很难取得他的良好印象,而奇闻怪谈则很容易引人瞩目。但尽管如此,孔丘本人其实并不喜欢谈论这些奇闻怪谈。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弟子回忆整理了他的言行录,结集为《论语》。在《论语》中,明确记录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如果孔丘真的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埋首经牍,以正示人,恐怕他这一辈子只会像一粒尘埃,默默无闻地湮没在历史长河中,而绝没有机会成为孔子,更不可能成为万世景仰的孔圣人。

    在易得性直觉的“翅膀”扇动下,孔丘“狗羊之辨”的传奇故事很快就传遍了各诸侯国,也很快就传入了求“贤”若渴的楚昭王耳中。

    楚昭王听说之后,大喜过望,认为孔丘一定能帮助自己解开“无名异果”之谜。他立即派使者带着厚礼,奔赴鲁国,向孔丘请教。

    孔丘得知千里之外的楚昭王竟然也知道自己,激动不已。虽然他日后曾经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别人不了解我的学问和能力,我也不生气,这不就是君子吗?——《论语·学而》)的名句,但那是他在生命的末年,经历了人生的沧桑,终于明白自己的理想绝无实现的可能后的“自我欺骗之语”,借以平复内心的认知失调。而此时方当壮年的孔丘,正是满腔热血,想要大展宏图的时刻,他对于他人(尤其是掌握了用人之权的各国君主,当政国相等)是否“知我”还是十分在意的。(限于主题和篇幅,“心理吴越”三部曲仅对孔子的部分相关言行进行述析。如想详细了解孔子一生经历上的荣辱沉浮和思想上的发展变化,请详参《心理孔子》一书)

    楚昭王的使者问起“无名异果”之事。这名使者不像季孙斯那么狡猾,他将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告知孔丘。

    孔丘想了想说:“这个无名异果,叫做‘萍实’,可以剖开来吃。”所谓“萍实”,就是江中浮萍所结的果实,严格来说,这并不能被视为这个“无名异果”的名字。就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是王二麻子的儿子,但“王二麻子的儿子”并不等于是这个人的名字一样。而所谓“可以剖开来吃”,不正是这名使者刚才告诉他的吗?

    但一个人成为了某方面的权威后,他所说的话,即便普普通通,却再也不会被普通大众等闲视之了。

    楚国使者听了,深信不疑,立即追问道:“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孔丘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的境内,听到过小儿的歌谣说:‘楚王渡江得萍实,其大如斗,其赤如日,剖而尝之,其甜如蜜。’”

    原来如此!

    孔丘此刻所说的关于萍实的所有知识,不过是来自楚国小儿的歌谣。而楚国的歌谣,实在不过是由当时随侍楚昭王身边的人传出来的。但在博学多闻的光环下,这些话从孔丘的嘴里说出来,隐隐然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感。

    使者听了,连连点头,又再问道:“萍实能够经常得到吗?”

    这个问题给了博学多知的孔丘更大的发挥空间。他说:“浮萍,是浮泛而没有根的东西。要结成果实,相当不容易,很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萍实代表着散而复聚,衰而复兴的征兆。依我看哪,我们可以为楚王庆贺了。”

    这一番话似乎是为楚国的当下境况,为楚昭王当下的境况而量身定做的。使者听了后,欣喜异常。恭恭敬敬地拜谢了孔丘后,使者立即快马加鞭,赶回楚国,将孔丘的原话一字不改地报告给楚昭王。

    楚昭王听了,对孔丘叹服不已,从此在心中深深地记住了这位非同一般的异人。

    这样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在人类的认知机制中,存在着一种验证性偏见。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存有一种预期的信念。与寻找证据证伪自己的信念相比,我们更愿意证实它们。

    楚昭王在偶遇“萍实”时,早就将其作为又一个天降的“祥瑞”了。他其实需要的不是解惑,而是证实。可是,他的群臣左右,却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这一心理。如果有人明了这一点,完全可以早一点让楚昭王心满意足,也就用不着千里迢迢地去问询孔丘了。

    孔丘所言的“散而复聚,衰而复兴”这八个字,可算是说到楚昭王心坎上了。在这一祥瑞的征兆下,楚昭王对楚国的复兴充满了信心。

    不过,此后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散而复聚,衰而复兴”的事情倒发生了不少,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萍实”这种能够兆示这一大好祥瑞的异果。

    心理感悟:从注意力策略来说,不挂羊头的狗肉是卖不掉的。

    26礼字头上有把刀

    孔丘终于有机会将自己“学而时习之”长达几十年的治国之道用在了中都邑的治理上。这不啻是牛刀宰鸡。不到一年,中都井然有序,治绩斐然,引得四方诸侯都派人前来考察学习。这也让季孙斯对孔丘更为倚重,很快又再禀过鲁定公,提拔孔丘担任小司空一职。

    中都实践的成功,既让孔丘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也让他建功立业的名利之心更为迫切。

    当时鲁国名义上的君主是鲁定公,但朝政实际掌握在“三桓”手中。而三桓各有宗邑,宗邑的邑宰又都是厉害角色,不但把持了三桓的家政,而且也逐渐渗透到朝政的运作中。三桓之首季孙斯还有一个家臣,叫做阳虎(与孔丘面容非常相像)。

    阳虎逐渐架空了季孙斯,掌握了鲁国的大权后,生了异心,开始作乱,但未能成功。他作乱不成,逃往鲁国的邻国齐国避难,还顺带把季孙斯的领地——汶阳之田,送给齐国当礼物。齐国此时是齐景公当政,国势颇盛。齐景公文有贤相晏子,武有军事奇才司马穰苴(田穰苴)。一应军国大政均在这两位忠贞奉公的大臣齐心协力下,处理得有条不紊。齐景公乐得坐享其成,自得其乐,与宠臣梁丘据玩得不亦乐乎。后来,梁丘据死后,又有一个名叫黎弥的大夫接上,成为齐景公的新宠。

    阳虎想借齐国之军,反攻鲁国。但齐景公听了大夫鲍国的建议,不想介入鲁国的内乱,因此将阳虎囚禁起来。不料,老谋深算的阳虎竟然用酒灌醉了看守,从齐国脱逃至宋国,又逃到晋国。晋国权臣赵鞅收留了他。

    齐鲁两国本已交兵不断,又因为新近有了这么一段过节,齐国主动提出两国国君到边界上的夹谷会面,以释前嫌,再叙友好。

    按照规矩,国君之间相会,必须有重卿担任傧相,负责“相礼”,即赞襄一切盟会的礼仪。鲁国此时的头号重臣是季孙斯,这个傧相理应由他担当。但季孙斯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国际交往,尤其将要面对的齐国还是一个比鲁国要强大得多的国家。季孙斯心里没底,但好在他还有一个孔丘。

    按照孔丘现在的职位,本来是没有资格担任“傧相”重任的,这是一种违背礼制的做法。但季孙斯既然在鲁国掌控一切,违礼也就不算什么了。有意思的是,一贯教导门人弟子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丘却没有据礼力拒,而是欣然从命。

    毕竟,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要知道,齐国为齐景公担任傧相的可是闻名天下的贤相晏子。能够有机会和晏子面对面,平等交往,这让孔丘兴奋异常地认为,距离自己的理想实现又进了一大步。

    季孙斯不敢担任傧相不是没有道理的。齐鲁两国连年交兵,而鲁国负多胜少,这一次“夹谷之会”说不定就是齐国的一个阴谋,弄不好就是个有去无回的结局。季孙斯能够看到这一点,孔丘当然也能看到。他立即向鲁定公提出:“我听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这次聚会,请您带上左右司马。”

    为了自己的安全,鲁定公当然是言听计从。他下令右司马申句须和左司马乐颀各带兵车五百乘,又命大夫兹无还另率兵车三百乘,距离夹谷十里扎寨。

    为了给鲁定公一个下马威,齐国宠臣黎弥偷偷给齐景公出了一个坏主意。

    黎弥说:“我听说鲁国担任傧相的孔丘,是个生手,这个人虽然知礼,但却不习战伐之事。明天主公您和鲁君会礼完毕后,就说请奏四方之乐,以娱鲁君。我事先安排好三百个莱夷蛮人,假扮乐工,鼓噪上前。如果孔丘据礼责怪,我们就推说蛮夷之人,不懂规矩。如果鲁国君臣无力应对,我们就趁机将他们拿下。这样不是远胜于派兵攻伐吗?”

    齐景公知道黎弥这样做不符国君相会之礼,问道:“这事可行吗?要不要先问一下相国?”黎弥说:“我听说孔丘早年在齐国待过,和晏相国过往甚密,如果让相国知道了,这件事就做不成了。还是让下臣我独自来安排吧。”

    黎弥的这一招叫做相反立场排除,利用孔丘和晏婴此前曾经有过交情,而将晏子排除在相关利益谋划之外。

    齐景公是个不大讲原则的人,黎弥又是他最亲密的佞臣,所以,他也就不置可否,任由黎弥暗中行事。

    次日,齐鲁二君相会,齐国是晏子为傧相,鲁国是孔丘为傧相。二君登坛交拜,共叙开国先君姜太公与周公之好,相互交换玉帛酬献之礼,其氛和和,其乐融融。

    礼毕,齐景公说:“寡人有四方之乐,愿与君共赏。”说罢传令。黎弥早就伺机待动,立即让三百名莱夷蛮人,手执旌旄、羽袚、矛戟、剑盾,蜂拥而至,口中呼哨之声,相和不绝,顿时将鲁定公吓得面无人色。

    但孔丘却全无惧意,挺身而上,走到齐景公身前,大义凛然地说道:“齐鲁两国乃中原大国,应行中国之礼,安用夷狄之乐?请赶快将其撤走。”

    孔丘的这个应对堪称典范!

    首先,他没有撕破双方的脸皮,准确地将这一事件定性为“选乐不当”,而不是直斥对方“祸心暗藏”。这样就为和平解决定下了基调。

    其次,他用自己最擅长的“礼”做武器,以“礼”服人,让对方无从辩驳,也无从抗拒。

    这一意外事件也大出晏子的意料。孔子一说“礼”,他立即就知道己方“礼亏”了,连忙对齐景公说:“鲁国所言,确是正礼。”

    在这样的场合失礼,让齐景公闹了个大红脸,他忙不迭地挥手斥退了这群莱夷之人。

    黎弥却不甘心失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急忙找来本国的优人(戏子),让他们登场演奏《敝笱》之诗,要求他们必须肆意戏虐,刺激鲁国君臣,只要他们或怒或笑,都有重赏。

    原来这《敝笱》之诗,说的是鲁国先君桓公之妻文姜与兄长齐襄公兄妹乱伦之事。当着鲁国君臣的面演奏《敝笱》,显然就是要给他们难堪了。

    黎弥安排好优人后,登场对齐景公奏道:“请奏宫中之乐,为两位君主祝寿。”

    齐景公正在难堪,一看黎弥这个系铃人主动前来解铃,十分高兴,立即就坡下驴,迭声说:“宫中之乐并非夷狄之乐,赶快赶快,马上演奏!”却不知黎弥又给他挖了一个更大的坑。

    这一大群歌优其中还有几个侏儒,分为两队登场,身着奇装异服,面涂脂彩,开始演奏《敝笱》。

    音乐刚响起,鲁国君臣就坐不住了。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孔丘的杀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再次走到齐景公面前,大声说道:“匹夫戏弄诸侯者,罪当死!请齐国司马立即执法!”他的依据还是他最擅长的“礼”,因为当时的礼治就代表了法治。

    刚刚还在奏乐,孔丘却在请求要杀人。这两种情境的转换太快了,齐景公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而歌优们当然是嬉笑如故。孔丘再也无法忍耐,大声喝道:“两国既已通好,即为兄弟之国。鲁国之司马,也就是齐国之司马。申句须、乐颀何在?”

    申句须、乐颀二人早就全身戒备,一听孔丘呼唤,立即飞驰上台。孔丘喝令将两队歌优的领班拿下,立即斩首!(这一幕,与此前孙武斩杀阖闾二嫔何其相似。)

    这一下,所有歌优都被震住了,吓得四散而去。而齐景公还从未遇见过有外国大夫在他面前悍然杀人的情形,也是骇然失色。

    人头一落地,局面立时就被孔丘掌控住了。黎弥虽心有不甘,但慑于孔丘快速制造出来的强大气场(情境),没敢再造次。但这样的情境,已经不适合继续把酒言欢了,齐鲁两国君臣就此匆匆道别。

    这一次齐鲁“夹谷之会”,齐国有心恃强凌弱,但却因为孔丘的出色发挥而落了下风。鲁定公得以全身而退,对孔丘的能力和胆魄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事后季孙斯得知详情后,一方面后怕不已,庆幸自己没有贸然承担“傧相”,另一方面也因有了孔丘这个得力助手而欢欣鼓舞,对孔丘更为看重。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与孔丘的光芒四射相比,齐相晏子却黯然失色,几乎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能力。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桃芭蕉犹能冬后逢春,但一个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复返了。那个面对困境,智谋百出,运筹帷幄,谈笑自若的大国贤相似乎已经被残酷的时光悄悄地扼杀了。

    是啊,晏子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暮年,年老体衰,很难再有什么作为了。这一次“夹谷之会”是晏子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参加的重大国际交往。回国不久,他就与世长辞了。

    齐景公回到国内,又气又怒,找来黎弥好一顿训斥:“孔丘所行,都是正统之道,你偏偏整个夷狄之俗,让寡人脸上无光。寡人本想与鲁国修好,现在反而又结新仇。这都是你无知妄为造成的!”

    黎弥惶恐谢罪,不敢多言。

    这一次夹谷之会,也让晏子觉得心里堵得慌。晏子一向贤名盛誉满天下,从他出道以来,就没办过这么丢脸的事。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晏子向齐景公提出了补过之策:将阳虎所献的汶阳之田,加上以前从鲁国得来的郓、龟阴之田,全部归还给鲁国以示谢罪。

    齐景公内心也有愧意,晏子的提议正好能够平复他的认知失调,他当即表示同意。

    鲁国得了这意外之喜,举国上下无不盛赞孔丘之能。季孙斯借机向鲁定公进言,提升孔丘担任大司寇之职。孔丘就此成为鲁国重卿,从此,他被人尊称为“孔子”。

    “子”本为五等爵名之一。春秋以后,执政之卿亦称“子”(比如齐国的相国管子、晏子等),钱穆在《论语新解》里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所以,孔丘当上了大司寇后,跻身卿位,才被称为“孔子”。而自孔子之后,虽无卿位但俨然为某学派之宗者,也取效仿孔子之意,而被称为“子”,这就是“墨子”、“孟子”、“韩非子”这些称呼的由来。

    孔子在一年之内,由中都宰而小司空,由小司空而大司寇,如同坐火箭般的上升速度,令他信心爆棚。他觉得,施展自己平生所学的大好机会终于到来了,他要在这个重要职位上,好好地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心理感悟:所谓成功者,也许就是那些最善于用规则来约束、限制他人的人。

    27动土动到太岁头

    春秋末期,业已礼崩乐坏。孔子的梦想是恢复周礼,让诸侯不僭越周天子,让家臣不僭越诸侯,重新回归到周公旦当年以礼治国、秩序井然的轨道上来。

    在孔子成为掌管鲁国刑狱、纠察等重大职责的大司寇之前,这一切都不过是梦想而已。但是现在,好运当头的孔子决定要让它成为现实。

    前已述及,鲁国的政治格局是权力不断地下移。三桓凌驾于鲁定公之上,而三桓宗邑的邑宰又凌驾于三桓之上。

    季孙斯的宗邑在费,邑宰叫做公山不狃;孟孙无忌的宗邑在郕,邑宰叫做公敛阳;叔孙州仇的宗邑在郈,邑宰叫做公若藐。在这三个邑宰的主导下,费、郕、郈这三个地方的城墙不断增筑加厚,其规格和鲁国的都城曲阜的城墙完全一样,逾越了礼制的限定。

    这三个邑宰以公山不狃最为强悍,甚至连阳虎也不如他厉害。阳虎逃走后,季孙斯已经延请孔子的高徒子路担任家宰(这也充分说明了季孙斯对孔子的高度信任),但公山不狃的强势还是让季孙斯坐立不安。

    这一天,季孙斯来找孔子商议如何对付尾大不掉的公山不狃。这正给了孔子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提出了一个“隳三都”的想法。

    孔子说:“如果要制约公山不狃,也很简单,只要明确礼制就可以了。自古的规矩,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雉”是春秋时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百雉是一国国都才能享有的城墙面积。三桓不过是鲁国的上卿,根据礼制,是不能建造如此规模的城墙的)之城。这样,邑宰就不能据城作乱了。现在,费、郕、郈这三座城,都已超越礼制。您为什么不隳了这三都,以永保无忧呢?”

    在孔子看来,三桓宗邑的城墙均已僭越,属于违章建筑。所谓“隳三都”,就是要拆毁违章建筑,恢复旧制。

    他给季孙斯出这个主意其实暗藏一箭双雕的用意。如果如愿隳了三都,一方面,他可以帮助季孙斯等制约他们各自的家臣邑宰。另一方面,这也会极大地削弱三桓的实力,也就可以帮助鲁定公制约三桓。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孔子就可以徐徐展布,最终达成“以礼治国”的目的。

    季孙斯明显是个政治短视者,他此刻只看到了公山不狃的危害,而并没有考虑到拆除了自己宗邑的城墙,也会削弱自己的力量。所以,他觉得孔子的建议很有道理。当然,这也是孔子先前功绩所带来的光环使然。季孙斯将这个建议告知了孟孙与叔孙,这两个人也欣然接受。

    由此,孔子提出的“隳三都”就成了鲁国当前的一件大事。费宰公山不狃闻讯作乱,郈城的马正(掌管军马的官员)侯犯也杀了邑宰公若藐作乱,在孔子高徒子路的主持下,费、郈二城很快被平定,超标的城墙也被拆除,恢复了旧制。

    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却出现了意外。

    原来,郕城的邑宰公敛阳不甘心郕城被隳,就去找鲁国一位能言善辩、颇有声望的大夫、号称“鲁国闻人”的少正卯求教。

    少正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你只要说,郕城地处齐鲁边境,如果隳了城墙,齐国前来侵犯,又拿什么来抵挡?”

    公敛阳得了这个主意,十分坚决地拒绝了隳城的要求。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孔子很快就知道了少正卯在背后捣鬼的事情,他的杀心顿时就起来了。

    还记得武器效应吗?

    当一个人身怀利器的时候,往往会采用极端暴力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当初伍子胥就是因为这一心理机制而对楚昭王苦苦相逼的。现在,已经杀过人,并从杀人中获得了荣耀与地位的孔子,在拥有了大司寇的生杀大权后,他也不再喜欢心平气和地对人晓之以礼、谕之以仪了。

    孔子立即去见鲁定公,陈说厉害。鲁定公虽然软弱,但并不傻。他当然知道孔子隳三都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所以,当孔子提议:“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之下。”鲁定公只说了一个“好”字,就任由孔子处理了。

    第二天,孔子以鲁定公的名义召集群臣,辩论不隳郕城的危害。斧钺早已备好,这其实是孔子设好的一个局,就等着少正卯入局。

    众大夫议论纷纭,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反对者中不乏对孔子快速上升而心生嫉妒者。这也是自古以来的人世常态。

    但奇怪的是,少正卯却不如孔子预料的那样大唱反调,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转而颂赞隳三都的六大好处。

    少正卯所说的六大好处如下:

    第一,君无二尊(让鲁定公成为鲁国唯一的尊者);

    第二,归重都城形势(让都城曲阜成为鲁国最坚固的堡垒);

    第三,抑私门(含糊其辞地说抑制三桓的势力);

    第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借(让跋扈的家臣失去屏障);

    第五,平三家之心(平复“三桓”担心家臣作乱的忐忑之心);

    第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赢得邻国的敬重)。

    这少正卯果然是智谋百出之人,他所列出的这六大好处,甚至连孔子都有没想到的(第六条)。看起来,少正卯已经从孔子的反对者,摇身一变而成为坚定的支持者了。

    那么,少正卯为什么要转变立场,大肆彰扬孔子“隳三都”的英明伟大呢?

    如果这样想,那真是低估了少正卯的智商了。

    孔子公开宣称的隳三都的作用是少正卯所说的第四条和第五条,而第一至第三条是他深藏于内,秘而不宣的。也正因为这样,孔子才能获得三桓的坚定支持,并成功地完成对费、郕的拆毁。

    现在,少正卯借着辩论之机,以颂扬之名,将孔子的底牌掀了个底朝天。这是一次非常厉害的反击,将“隳三都”背后所有的矛盾纠葛、利益关系全部公之于众,试看孔子如何应对。

    孔子一听,知道麻烦大了。

    少正卯的这一招,不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是无法应对的。但是,就算是无法应对,孔子也要硬着头皮应对。

    被逼到绝路上的孔子怒气上涌,脸色涨得通红,大声喝道:“少正卯,你大错而特错了!郕城已经孤立,又算得了什么?再说郕城的邑宰公敛阳一向忠于公室,又怎么会是跋扈之臣呢?”

    这两句话,其实是孔子为了维护自我的强辩之辞,和他先前的论调截然不同。如果郕城真的无足轻重,又何必要苦心积虑拆毁?如果公敛阳真的忠贞奉公,又怎会惹得三桓惊忧难安?这等于是孔子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站到了“隳三都”的对立面了。可见,少正卯的这一招“明褒暗贬”是何等的凌厉无敌,竟然让孔子如此慌不择言!

    但是,任何人一旦被逼到了绝路,必然会不择手段地予以反击,更何况是手握利器的孔子呢?

    孔子随即又喝道:“少正卯胡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

    这下子,众大夫不干了,纷纷说道:“少正卯是鲁国的大名人,他说的话或许不得当,但是,罪不至死!”

    已经有过杀人经验的孔子知道,强悍而自信的表达在一片乱局中具有强大的控制力,可以趁着众人在混乱中的懵懂而采取果断的措施,迅速达致自己的目的。

    孔子立即转身对鲁定公奏道:“少正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说罢,喝令早已准备好的刀斧手,将少正卯推出斩首!

    孔子竟然以这样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少正卯杀了!群臣无不骇然,三桓无不骇然。

    孔子的强硬让群臣感到害怕,却让三桓(尤其是季孙斯)感到担忧,只有鲁定公感到欣喜。

    鲁定公想,如果有孔子这样的悍臣,夺回君主之权,重彰君主之威就指日可待了。而季孙斯却深深感到孔子比阳虎、公山不狃还要可怕!

    这个人不但可以在齐鲁两国君主面前悍然杀掉歌优,而且也可以在自己面前,置自己于不顾,悍然杀掉一个名闻鲁国的大夫。这样的人如果继续得势,自己还能置身何处?

    少正卯重点指出的前三条,更是让季孙斯恍然大悟。季孙斯不无后怕地想:“什么隳三都能够抑制家臣,这根本就是在抑制自己、打击自己。到最后,权力名义上会重归鲁定公,而实际上就会被这个姓孔的掌控!”

    而更让季孙斯心情复杂的是,这个孔丘,正是他本人一力提拔起来的。没想到,这个家伙太岁头上动土,竟然在背后暗算自己。季孙斯暗下决心,必须立即压制孔丘,决不能让他掌握权力了。但是,出于维护自身正确性的需要,季孙斯还不能马上撤掉孔子。如果这样做了,等于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对外界昭示他自己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季孙斯政治智商虽然不高,但政客惯用的政治伎俩还是比较娴熟的。他暂时隐忍下来,要慢慢地冷淡孔子。

    心理感悟:捧杀比棒杀更可怕。

    28杀人不见血的拒绝

    孔子还是自信过度,并操之过急了。也许,这是初掌大权者的通病。刚刚取得的一点成就激发出了无穷的自信,让人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战之必胜,而忽略了社会与人性的复杂性。

    孔子虽然快刀斩乱麻般杀了少正卯,但他的真实用意已被揭穿,再也无可掩饰。事实上,这一次的杀人,让孔子失去了他这一生中最好的政治机遇。

    不过,在鲁国的邻国看来,这一事件却释放了不同的信号。这正是少正卯曾经提及的第六条。“邻有贤人,国之大敌”,孔子在政治舞台上一系列惊艳表现,让鲁国最重要的邻邦齐国忧虑不已。而齐景公最为倚重的得力助手晏子在夹谷之会后不久就去世了,这更加令齐景公担心鲁国会日渐强盛起来。

    这时齐景公能够依靠的就是宠臣黎弥了。黎弥深知女色淫乐对人的腐蚀性,给齐景公出了一个“好”主意:选派八十位色艺双绝的女优,作为大礼送给鲁国。

    这一招果然收到了奇效。先是季孙斯被深深迷住,鲁定公一日三宣,他都没有赴召(这也说明,季孙斯根本没把鲁定公放在眼里。孔子的谋划,本是任重而道远,哪里能够旦夕间就达成呢)。等季孙斯见了鲁定公,如此这般一描述,鲁定公也不由心驰神往。君臣二人结伴再去观看女优表演,从此沉迷其中,一连数日,不问朝政。

    孔子得知后,雄心不由凉了半截,但要他就此放弃,却也不能。毕竟,他已经投入了如此之多的心血了。

    在季孙斯有意的冷淡中,孔子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度日仿似度年。

    很快,举行郊祭之礼的日子到了。按照礼制,在祭祀结束后,国君必须将祭祀时供奉神灵所用的胙肉分给众大夫。作为上卿之一的孔子,理应分到一块胙肉。

    但孔子最终也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胙肉,这等于是从“礼”上将孔子排斥在鲁国上卿之外了。礼,向来是孔子用来对付别人的武器。而现在,这一武器却被用来对付孔子自己了。对于一个将追求“以礼治国”作为终极目标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用“失礼”的方式来打击他更为有效了。

    季孙斯的这一招,正可谓是杀人不见血的拒绝。

    孔子一下子被击垮了,他明白,自己曾经的努力已经付诸东流了。他找来那群忠心耿耿的弟子(其中就有担任季孙斯家宰的子路),黯然说道:“我的道在鲁国行不通了。这也许就是命吧。”

    尽管孔子说这是命,但他还是不肯对命运服输低头,他还是想和命运抗争。这位已经五十四岁的老人,就这样带着这群弟子,离开了鲁国,踏上了周游列国的征程。这个不服输的老人,还是想在诸侯列国中寻找从政以施展抱负的机会。

    这一去就是八年。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在列国间游走,流离浪荡,历经沧桑,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机会。

    就在孔子快要绝望的时候,却迎来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远在千里之外的楚昭王,听说当年那个为自己解释“萍实”祥瑞的孔夫子正在苦苦寻找大用的机会,立即向他发出了邀请,准备封给孔子千社之地。

    当时,二十五家为一社,千社则有两万五千家。能够容纳这么多子民,必是一块很大的土地。可见,楚昭王一直没有忘记曾经给予他极大信心的孔子,这也算是一份迟到的重谢了。同时,这也是他对孔子能力的最大认可。

    如果孔子能够得到这片土地,就拥有了在这片土地上大显身手的机会而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这也许是孔子这一生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孔子一行,兴奋到了极点,个个跃跃欲试,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但是,楚昭王确认此事的消息却迟迟不来。

    原来,楚国的令尹子西得知楚昭王的打算后,对楚昭王说了一番话,彻底打消了他分封孔子的念头。

    子西说:“大王,您派去出使诸侯的人有没有像子贡这样的高人?应该说没有。您的辅佐之臣有没有像颜回这样的贤人?应该说没有。您的将帅里有没有像子路这样勇悍无敌的猛人?应该说没有。您的属吏有没有有像宰予这样的能人?应该说没有。那么,楚国就很危险了。”

    楚昭王听得一头雾水。正因为我没有子贡、颜回、子路、宰予这样的人才,把孔子召来不就全都有了吗?楚国要是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人才,日后的兴旺发达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吗?还说什么楚国危险了呢?

    子西迎着楚昭王充满疑惑的眼光,继续说道:“大王,我们楚国的先祖最初受封于周王室,封号不过是子,封地也只有五十里,现在却成为坐拥千里的大国。以前周文王在丰城,周武王在镐城,不过是方圆百里的君主,最后竟能称霸天下。现在那位孔丘先生,一直在宣讲三皇五帝的治国之道,彰扬周公、召公的功绩。如果大王重用孔丘,让他得到封地,他又拥有那么多贤能勇猛的弟子,那么,楚国还能不能世世代代拥有这方圆数千里的国土呢?我担心这不是楚国的福运啊!”

    听了子西的这番话,楚昭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楚昭王之所以要重用孔子,赏赐他土地,最根本的目的是要借助孔子及其弟子之能、之力,来进一步强大楚国。但现在经子西这么一分析,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孔子一向宣扬仁德,以正人君子自居。楚昭王本来是不会怀疑他会有异心的。但是,子西以周文王、周武王作为例证,楚昭王就不敢轻易相信孔子了。毕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还有哪一个人的仁德能够超过周文王和周武王呢?但最终不正是周文王和周武王夺取了殷商的天下吗?那么,谁又能保证,一直以周文王、周武王为楷模的孔子一定不会夺取楚国的天下呢?

    在这样的一个预设前提下,孔子本人的能力越是强,学问越是深,他的弟子们越是贤能,越是勇猛,就越是会对楚国造成巨大的威胁。

    子西就这样成功地将一件天大的好事转变成为了一件天大的坏事!他的这番话,也算得上是杀人不见血的拒绝了!

    楚昭王顿感不寒而栗,立即改变了主意,再也不提分封孔子的事情了。就因为子西的这番话,孔子终究没能在楚国大展宏图。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最后还是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孔子在深感失望的同时,也深深地记住了子西对他的伤害。后来,当别人让孔子评价子西,他百感交集,心情十分复杂,只是说:“他这个人啊!他这个人啊!”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原文见《论语·宪问》,“问子西,曰:‘ 彼哉!彼哉!’”)

    孔子为什么要这样评价子西呢?

    实际上,子西不但是整部“心理吴越”三部曲中排名第一的完美君子,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名列前茅的完美君子。子西的一切作为,都十分符合孔子为仁人君子所下的定义。

    楚平王死后,令尹囊瓦出于一己私利,想要力挺子西替代太子珍(即后来的楚昭王)继位,被子西断然拒绝。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郢都沦陷,楚昭王放弃家国重任,自私而逃失去消息后,子西却不顾非议,自立为王,以安抚楚国人心。这是何等的英武豪迈!

    当楚昭王再度现身,子西立即毫不犹豫地放弃王号,率领余部,前去追随楚昭王护驾。这是何等的深明大义!

    就是这一次劝阻楚昭王不要重用孔子,子西也不是出自私心。

    很多人以为子西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妒忌心切,担心孔子来了之后会影响到他在楚国的地位,会抢走令尹的位置。但是,一个连王位都毫不在乎的君子,又怎么会在乎一个令尹的职位?!

    子西确确实实是出于对楚国的公心,担心孔子师徒这一群能力超群者会形成一个强大的集团,复制当年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成功路径,而最终对楚国不利。

    孔子很清楚,子西的所有作为,都堪称君子的典范。所以,一贯以君子自居的孔子是决不能非议子西的。否则,孔子自己就沦为了“伪君子”。

    但是,子西对他造成的伤害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他最需要一个舞台的时候,或者说,在他最需要一根稻草的时候,子西丝毫没有客气,无情地封杀了他。所以,尽管子西实属完美,孔子却也不愿意大肆赞美他。

    在这样的两难局面下,也许“彼哉!彼哉!”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孔子的其他弟子在得知了真相后,都为老师愤愤不平,都对子西指责不休,唯独子贡听后,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之中。

    心理感悟:福兮祸所伏,美兮恶所藏。

    29冥冥中注定的终点

    楚昭王算得上是春秋末期最为仁德的君主,而孔子也算得上是这一时期最为贤能的人才。但这两个人终究有缘无分,没能携手共创伟业。

    孔子不得不带着众弟子,黯然回到鲁国。这时,鲁定公已经去世六年了,现在是鲁定公的儿子鲁哀公当政。鲁哀公虽然以大夫告老的礼节来对待孔子,但这只是一种礼节性的尊重而已。

    从此,孔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整理古籍,笔削春秋。在孔子的有生之年,他的学说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可,但幸运的是,他多年来精心抚育英才,早已桃李满天下。他的门人学徒们薪火相传,始终不渝地传播他的言行、思想,终于在两百多年后开花结果,让这个伟大的宗师走上了历史的神坛,并对此后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以及身处其中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而正当盛年的楚昭王,在放弃了孔子后,也不期然地迎来了生命的终点。这一年是楚昭王二十七年,楚昭王还不到四十岁。这一年,吴国出兵攻打楚国的盟国陈国,楚昭王决定亲自带着军队前去救援,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等重臣也一同出征。

    吴国一直是楚昭王刻骨铭心的头号大敌。十七年前,吴王阖闾在孙武、伍子胥的帮助下,一路杀进了郢都。楚昭王幸运复国后,一直苦心经营,低调行事了整整十年,让楚国的国力得到了充分的恢复与发展。一直到了楚昭王二十年,楚昭王才开始对外用兵,征服周边的几个小国,以扬楚国之威。

    这一次出兵救援陈国,实际上是楚国完成了伟大复兴的标志,也是楚昭王自信心的体现。不过,由于对手是吴国,楚昭王不得不倍加小心。

    在出征之前,楚昭王下令占卜对吴作战是凶是吉,结果显示是凶兆。见惯祥瑞的楚昭王有些不相信,实际上是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这也是人类固有的选择性认知的必然体现。楚昭王想了想,吩咐再占退兵是吉是凶,结果显示还是凶兆。

    进兵是凶,退兵还是凶。楚昭王心里开始犯嘀咕了。这时,他苦心经营多年,楚国业已复兴带给他的强大自信心起作用了。楚昭王掷地有声地说:“如果再次败给吴国,不如一死;如果不顾与陈国的盟约,逃避强敌,也是不如一死。既然战败和退兵都不如一死,我宁可选择战败而死!”

    楚昭王的豪迈让子西等人感动不已。那个“大难临头我先逃”的懦夫、自私鬼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胆识有担当的大丈夫、好男儿。

    楚昭王率领军队,义无反顾地出征,来至靠近陈国的城父。如果你记性不太坏的话,一定记得这个地方。

    当年,太子建就是被贬至这个地方,随后就出现了楚国整个政治形势的风云变幻。近四十年后,城父再一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成为楚国大局的聚焦所在。

    就在这里,楚昭王又一次看到了天现异象,一大片红云如同一群红色的大鸟,围绕在太阳周围飞翔,一连持续了三天。

    酷好“祥瑞”的楚昭王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太想用一个新的祥瑞来否定之前得到的两次凶兆了。他立即向太史征询,但是结果令他很失望。也许,楚昭王这一生天赋的幸运已经都用光了。

    太史告诉楚昭王:“这不是一个吉兆,主对大王身体不利。不过,可以通过禳祷来将灾祸转移到楚国重臣,如令尹、司马等人身上。这样,大王就可以消灾了。”

    听了太史的这番话,楚昭王的眼睛不由湿润了。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是楚昭王的庶兄,在当年的那场浩劫中,他们曾经数次以身相代。如果太史的话是真的,那么今天他们必然也会心甘情愿以身相代。

    可是,楚昭王的内心早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会再让这两位可敬可爱的庶兄再来为他遮风挡雨了。他是楚国之主,理所应当该担起上天赋予的重责,怎么能老是在关键时刻贪生怕死,惹人耻笑呢?

    楚昭王说:“用不着搞什么禳祷。令尹和司马都是国家的栋梁,我舍不得他们受一点伤害。既然上天见责,还是让我自己来承受吧。”

    话是这么说,接连出现的凶兆对楚昭王的打击还是巨大的。这个一贯幸运的人,很难接受上天不再眷顾自己的事实。可以说,世间万物归根到底都是平衡的。楚昭王当初有多幸运,现在就有多脆弱。这样的心理暗示,很容易摧毁一个人的免疫系统(包括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楚昭王很快就病倒在军营之中。

    这时,又有占卜者前来献策,说:“大王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得罪了黄河之神的缘故。只要大王去祭祀一下河神,就能不药而愈了。”

    子西等人得了这个办法,正要张罗祭祀之事,楚昭王却叫停了他们。楚昭王说:“但凡祭祀山川之神,都是祭祀国土之内的。我们楚国境内只有汉水、长江等。黄河远在千里之外,并不在楚国境内。就算是我失德,也不会得罪黄河之神。祭祀的事还是不要办了。”

    也许这是楚昭王的赌气心态使然。一个深受眷顾的幸运儿,在突然失去了恩宠后,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心理状态。他想以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来报复曾经的恩主(上天及诸神灵)。这和当初胜玉小姐以自杀来报复打击深爱着她的父亲——阖闾的心态如出一辙。(详见“心理吴越”三部曲之一《鞭楚》)

    也许这是楚昭王顿悟了生命的奥秘使然。他已经知道,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终极时刻到来了,而这是人世间唯一无法抗争的悲哀。

    接受死亡是无可避免的这一事实,是人这一生中最为重大,也是最为重要的习得性无助。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无法抗争,那就不抗争了。而一旦决定不抗争,残存的心理能量也就很快消耗殆尽了。

    楚昭王的病很快加重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回顾自己的这一生,他还是很欣慰的。楚国惨败于吴国,虽然发生在他执政期间,但祸根早在他父亲楚平王时就已种下。而楚国的中兴,却是毫无疑义在他手中完成的。他的仁德之名,也早已为天下诸国所认可。作为一个国君,能够做出这样一番事业,虽然还不能与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这些开创了春秋霸业的名君并肩,但也算差强人意了。

    楚昭王随即想起了后事的安排,这是当前的第一要务。邻国吴国依然十分强大,而且虎视眈眈。楚昭王本想借这次机会与吴国较量一番,看是否能改变强弱对比的格局,但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楚昭王担心,如果所托非人,楚国恐怕又会重蹈亡国的覆辙。越姬为他所生的儿子芈章年纪尚小,还负担不起整个国家的重任。那么,应该把王位传给谁呢?楚昭王想到了吴国“兄终弟及”的传承制度,顿时有了主意。

    此刻在楚军中,有楚昭王的三位兄长,即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和公子启(子闾)。楚昭王立即传来这三位兄长。

    这三个人中,子西显然是第一人选。但是,当楚昭王说要把王位传给他,子西断然予以拒绝。因为楚昭王已经有了子嗣。

    这是子西第三次放弃登上王位的机会。对于这个坦荡磊落的君子来说,只要能为国效劳,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如果此时只有子西能够担此重任,相信子西一定会当仁不让,就像十七年前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楚昭王只能转而把王位传给子期。子期与子西心意相通,也予以拒绝。楚昭王又要子闾继位为王,子闾也坚辞不受。楚昭王一连说了五次,子闾接连拒绝了五次。但最终为了安楚昭王之心,子闾只好假装接受。

    这一幕兄弟礼让王位的情形,恐怕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参与其中的这几位,均以国家为重,他们高尚的情怀值得千秋万代的景仰。

    楚昭王交待好后事,一暝不视,悄然辞世。城父这个别具意义的小城成为楚昭王生命的终点,也许正是冥冥中的天意。

    子西、子期、子闾等立即封锁消息,连夜派人到郢都迎来越姬为楚昭王生的儿子芈章,立他为王,是为楚惠王。此后,楚惠王在子西、子期、子闾等人尽心竭力的辅佐下,执政时间长达五十七年。母以子荣,越姬当年懵懵懂懂入楚,又何尝能够预知今日?这正应了“历史往往是由女人推动向前的”,只是女人们往往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远在鲁国的孔子听说了楚昭王死前的这一系列情事,不由喟然长叹道:“楚昭王可真算得上明悟大道的君主了啊。也就只有他,能够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让楚国亡国啊!”(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原文见《左传·哀公六年》)

    孔子的这一声长叹中,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缘悭一面,终究未能风云际会的深深遗憾?

    一切安排停当后,子西指挥楚军从城父安然撤兵。从此,楚国在十余年的时间内一直安于内修国政,积蓄实力,很少参与到国际纷争中,直到战国时代,才再次展露出其傲然的雄姿。

    而就在楚国暂时隐身于历史的幕后之际,地处南蛮、蛰伏已久的另一个国家则要粉墨登场,开创属于它的时代了。

    这个国家就是楚惠王母亲的故国——越国!

    心理感悟:幸运带来最具伤害力的副产品就是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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