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吴越2:辱越-勾践事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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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硬抗,不如顺应。勾践悟到了这个道理,也就能对自己的心理预期进行相应的调整。他的心情再度恢复了平和,静静地等待着吴王夫差的发落。他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夫差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不怒不怨。但勾践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却让夫差觉得很不爽。

    53与苦难保持同步

    伯嚭押着勾践君臣三人,直奔吴国而去,路上非止一日,终于来到了吴国国都。

    这一路上,勾践一直想着即将到来的与夫差的见面。这必然是一次充满屈辱的会见,而非两国君主的平等会谈。

    抵达吴国都城后,勾践的心情既忐忑不安,又懊恼不顺。但既然已经一步步走上了乞降求生的道路,现在哪里还能回头呢?

    造化弄人,吴越新一代的两大风云人物的第一次会面竟是以一种极不平等的方式进行的。一个是胜利者,另一个是阶下囚。胜利者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阶下囚则只能俯首求免。

    勾践光着上身,袒露肩背,摆出一副“任由宰割”的姿态,跪倒在夫差面前,说:“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大王。幸得大王赦免我的重罪,让我保住性命,为大王洒扫清除。大恩大德,不胜感激!”

    夫差看了看这个低眉顺眼的昔日王者,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成功者的自豪感和优越感,说:“寡人如果对先君之仇念念不忘,你今天绝对不可能活着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勾践立即接上话头,迎合道:“臣实当死,惟大王怜之!”

    站在一旁的伍子胥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勾践这条命一时半会儿丢不了了,顿时着急起来,浑然忘了此前回国途中夫差和他说过的话。

    伍子胥目若喷火,声如雷霆,大声对夫差说道:“飞鸟在青云之上,我们尚且要弯弓射落,何况已经聚集在庭院廊屋?勾践为人机警阴险,现在就像是锅中的鱼,命悬于厨师之手,这才不得不巧言令色,卑躬屈膝。一旦让他稍稍得志,就如放虎归山,纵鲸于壑,再也控制不住了。大王,请赶快把他杀了,永绝后患!”

    伍子胥的雷霆之威文种见识过一次,当时是在吴王夫差的中军大帐中,文种被吓得冷汗直冒。这是勾践和范蠡第一次当面见识伍子胥咄咄逼人的威势,也是被吓得直冒冷汗。

    伍子胥就是一个炮筒脾气,说话直来直往,根本不避讳勾践等相关三人全都在场,听上去就像是吴国人(包括夫差、伯嚭、伍子胥在内,各自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设了一个圈套,把勾践诱骗到吴国后,再斩草除根。勾践除了在内心大叫“苦也”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不过,勾践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那个能够帮助他的贵人就在现场。

    这个贵人不是伯嚭,而是夫差。

    赦免越国和勾践的决定是夫差自己做的,当伍子胥再一次想要改变这个决定时,为了维护自己前后言行的一致性,夫差一定会为自己辩护。

    当人们去做某件事的时候,只要有任何可能,都会尽力让自己和他人相信所做的事情是合乎逻辑、合乎情理的。一旦外界对此提出质疑或反对,人们就会努力为自己的行为、信念和感受进行辩护,这就是自我辩护。

    夫差对伍子胥的做法很不满。明明在回国途中已经详细告诉了他自己“赦越实为辱越”的做法,但这个时候他又站出来大放厥词。好在夫差已经有过一次成功对抗伍子胥的经验了。伍子胥的声势依然很大,夫差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听说诛降杀顺,祸及三世。我并不是因为喜爱越国而不杀勾践,而是担心受到老天的谴责啊。”

    夫差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担心老天的谴责,老天可是当时无可置疑的最高权威。他的用意也很明显,你伍子胥不要再动不动来教训我了。我和你说得很明白了,我并不是喜爱越国。我不杀勾践,是为了得到“仁义”的名声。而我为先王的复仇,则用“辱越”来体现。

    实际上,伍子胥是一腔忠诚,却半分也不懂夫差的心理。照他的这种做法,他越是强谏夫差杀掉勾践,夫差反而越是不会杀掉勾践。

    一味地反对他人犯错,反而是助长他人犯错。伍子胥到底要碰过多少次壁,吃过多少次亏,才会懂得这个道理呢?

    一旁的伯嚭,眼看又来了一个排挤伍子胥的机会,忙不迭地站出来为夫差助威,说:“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知安国之道。大王所说的才是仁者之言哪!”

    这句话既打击了伍子胥,将他的见识贬低为“不知安国之道”(讽喻其做相国是很不称职的),又用“仁者”这个夫差最喜欢的评语好好吹捧了一下夫差。

    说来说去,夫差追求的不就是“仁义”吗?“仁者”这两个字就像是夫差灵魂中的一个按钮,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夫差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伯嚭早就悟通了这个门道,而伍子胥却依然执迷不悟。

    昆明圆通寺的门前有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会道的一线藕丝牵大象,盲修者千钧铁棒打苍蝇。”这幅对联恰好活灵活现地应合了伯嚭和伍子胥之于夫差的说服力。伯嚭就是那个“会道者”,一线藕丝就能牵动夫差的心灵之象。而伍子胥就是那个盲修者,虽有千钧铁棒,却总也打不中一只苍蝇。

    伍子胥的千钧重棒再一次打空,只能接受伯嚭的当众揶揄。他气急无奈,只好再一次气冲冲地退出。

    勾践的性命就此可保无虞,但伍子胥掀起的风波,却让他警醒起来,并将自己的预期调整到了最低点。

    入吴的这一路上,勾践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早日脱离苦海,回归越国,然后再图谋复仇(这也与伯嚭给的“定心丸”有关)。但此刻,他明白了,只要有伍子胥在,自己的生命安全始终不能说是高枕无忧的。勾践确实如伍子胥所说的那样“机警阴险”,他立即省悟,当前的第一要务应该是保命,而不应该奢望任何其他的想法。

    预期是所有的烦恼之源。成功者往往预期着更大的成功,失败者则往往预期着东山再起。但这样的预期,必然带来巨大的压力,一旦处理不当,先前的成功者就会沦为失败者,先前的失败者就永无翻身之机。

    其实,失败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担心失败了。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好处,更不用说享受这一好处了。

    一个人在面临失败的时候,最要紧的不是立即谋划如何摆脱失败,如何追求成功,而是要降低预期、心态归零,好好地想一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招致失败,然后再审时度势,应时而动,而不是急于冒进,这才有可能取得下一次的成功。

    幸亏有了伍子胥的这一次大闹宫廷,清醒过来的勾践才将预期降低到了求生这一最低限。勾践就这样走对了应对逆境的正确的第一步。

    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的夫人玛莎曾经说过:“我们幸福或者不幸福,更多取决于我们的性情,而不是我们所处的环境。”

    当预期降低后,勾践对所处环境的要求自然也就降低了,而这直接促升了他在逆境中的幸福感。否则,如果他天天想着自己在国内为王时是何等的意气飞扬,何等的洒脱风光,他在吴国,作为囚虏,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菲利普·布里克曼和唐纳德·坎贝尔提出了快乐跑步机假说,他们认为,就像我们跑步的速度能快速调整到与跑步机相匹配一样(否则就会摔跟头),我们的情绪也能快速调整到与生活的环境相匹配。

    这一匹配涉及两个向度,但无论是积极向度,还是消极向度,快乐跑步机假说都是适用的。比如,很多中了彩票大奖的人,其幸福程度在刚刚中奖之时当然是超高的,但是,仅仅两个月后,他们的幸福水平就恢复了正常。同样,大部分在事故后不得不截去腰部以下部位的截瘫患者,也在事故发生几个月后恢复到了幸福的基线水平。

    跑步机假说实际上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如何应对逆境的良方妙策。当人的步调节奏与跑步机不相一致,必然会摔跟头。同样,当人的心态期望与环境不相一致,也会出现问题。要么是过于乐观,而忽视了危险;要么是过于悲观,而放弃了希望;要么是歇斯底里拼死抗争,却头破血流;要么是怨天尤人望洋兴叹,却一筹莫展。

    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应逆境,调整心态,自然而然地接受逆境,与苦难保持同步,静待转机的出现。如果一味地抗争,反而会过多、过早地耗尽心理能量,从而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身的能力与信念。

    与其硬抗,不如顺应。勾践悟到了这个道理,也就能将自己的步调调至与“人生跑步机”的节奏完全一致。他的心情再度恢复了平和,静静地等待着吴王夫差的发落。

    勾践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夫差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不怒不怨。

    心理感悟:失败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担心失败了。

    54自由是颗保命丸

    夫差又该如何处置这个俯首帖耳的阶下之囚呢?

    夫差势如破竹的破越是整个“心理吴越”三部曲中速度最快的复仇,甚至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历史上速度最快的复仇。对他造成时间阻隔的只是为父守孝的两年。而反观伍子胥的复仇,则整整花了十六年的时间。

    对夫差来说,向吴国民众尽情展示他的复仇成果是很有必要的。这不但可以宽慰阖闾的在天之灵,也足可证明自己绝非“愚昧不仁”之人。

    而勾践君臣三人则是最好的“活广告”。

    夫差决定,命大夫王孙雄在阖闾的陵墓之旁,构筑一座石头房子,令勾践夫妇及范蠡在其中居住。他们的任务有两项:第一项是为阖闾守墓,以赎当年之罪;第二项则是负责为夫差养马。同时,勾践等人从此以后,不得再穿戴先前代表上层阶级的衣冠,只能身穿奴仆之衣。

    死罪既免,活罪难逃。夫差的安排不能说不巧妙。他的做法,既昭示了自己宽恕仇敌的大仁,又可以通过侮辱仇敌而收获报复的快感,而这其实是隐藏在仁义外衣下的不仁。

    夫差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处理方法比伍子胥一味力争的一杀了之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但他却不知道,这种将勾践君臣当做宣扬自己德行与能力的活广告的做法,却给了勾践一个绝无仅有的避免落入一个最为可怕的心理陷阱的良机。

    像勾践这样的囚虏,前途茫茫,遥不可测,而自身又极度缺乏改变现状的能力,很容易陷入习得性无助的陷阱。

    一个处于常态的人,一旦落入习得性无助的陷阱,也许还能得到旁人或社会的救助,而不至于抑郁致死(齐景公的爱女少姜,事实上就是因习得性无助而抑郁致死)。但是身为囚虏者,又能从哪里寻求救助呢?

    像勾践这样大起大落的人,正是习得性无助恶魔最为钟爱的猎物。勾践本来难逃此劫,但夫差处心积虑的羞辱性安排,反而阴差阳错地给了勾践一个幸免于难的机会。

    哈佛大学的艾伦·兰格注意到,被关在集中营中的犯人和在疗养院里的病人有一个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这里面的人,都会快速衰老和死去。他和同事们就此开展了研究。

    兰格给一家疗养院里的老人送去了一些盆栽植物。其中一半的老人被委托照料这些植物,而另一半的老人则被告知,他们无须操心,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会来照料这些植物。6个月后,被剥夺了照顾植物这一小小的生活控制权的老人明显不如另一组老人那么快乐、健康和活跃。更令人遗憾的是,没有被赋予照看植物的权利的老人中有30%去世了。与此相对,另一组被允许照看植物的老人中,只有15%的人去世。

    也就是说,哪怕是一丁点儿对生活或工作的控制权,都可以让人们变得更加快乐、自信。这就是控制效应。一个拥有控制权的人,等于是拥有了抵御习得性无助恶魔的最有效的武器。

    控制效应在很多领域中都得到了验证。

    卢贝克等人的研究表明,对牢房环境有一定控制权(可以移动椅子、控制电视,并且开关电灯)的囚犯会体验到较少的压力,较少出现健康问题,并且较少有故意破坏的行为。

    米勒等人的研究表明,给工厂的工人们完成任务的回旋余地,并让他们拥有一些决定权,可以改善并重振士气。

    迪莫克等人的研究表明,如果让同居者自由选择早餐可以吃什么,什么时候去看电影,晚睡还是早起,那么他们可以活得更久,并且活得更加快乐。

    ……

    看来,勾践算得上是一个处在不幸境地中最幸运的人了。

    夫差安排他为阖闾守墓,并为自己养马,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勾践可以在墓地四周自由活动,扫地、割草,喂马、遛马,这些控制权对于他在逆境中保持平和良好的心态是多么的重要(尽管夫差和他本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如果夫差只是将他关在大牢里,让他终年不见天日,勾践则很难坚持下去,也许早就绝望、抑郁而死了。

    而且,勾践并不是一人孤身为囚。当初夫差之所以要勾践夫妇同时入吴,是想增加对他们的羞辱程度。但是,夫妻二人得以在逆境中朝夕共处,正可以互相扶持,互动交流。这比勾践孤单一人,独自面对磨难又要好得多。

    而夫差并未要求越国大夫陪着勾践入吴,但勾践自行做主,带了范蠡前来,夫差也未提出异议。这样的三人组合,不但增加了群体的密度,也增加了群体的规范性。

    范蠡在患难中,仍然保持着臣子本分,对勾践及夫人以礼相待。这在某种程度上让勾践重新感到了“顶端优势”。尽管这样的顶端优势十分微弱,但毕竟也能在这异国他乡的绝境中,给心情灰暗的勾践带来一丝安慰。

    机缘的神妙,竟是谁也不能预料,就在这堪称极端的凌辱中,隐藏着一种对立、对抗的力量。凌辱越是深重,救赎反而越是给力。

    如果只是这样,勾践的艰苦岁月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但夫差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每当夫差驾车出行的时候,他总会让勾践手执马鞭,步行跟在马后。夫差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充分发挥勾践这个活广告资源的效用。夫差所到之处,即是勾践受辱之处。勾践受辱所系,即是夫差荣耀所在。夫差就是要以勾践这个败而为奴的王者来凸显自己这个王者的成功。

    谁说夫差“愚昧”?只不过,他的这个“聪明”做法,却日渐背离了他同样十分看重的“仁”。侮辱一个已经俯首称臣的人,显然和“仁者”的作为相距甚远。而“不仁”就会将先前的“仁”所施予的恩惠抵消,慢慢就埋下了日后仇恨的种子。那么,一个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的人,又怎么能算得上“聪明”呢?

    我们也不妨试想一下,如果太子波没死,并接替阖闾登上了吴王宝座,又会如何来处置越国和越王呢?

    再说吴国百姓,见到勾践这个特殊的囚虏,难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所说的无非就是嘲笑或悲叹勾践曾经贵为一国之君,如今却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这是勾践最为难堪的时刻。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有评价顾忌,希望得到社会的良好评价。而将一个人的失败或无能,公之于众,则是对其自尊心最彻底的践踏。如果勾践还稍稍保留着当初的一丝血性,他都不可能忍受这样的耻辱,而一定会奋起反抗,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勾践没有这样做。他在刺耳的议论声中穿行而过,神情木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他只是低着头,往前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由他负责的马上。

    勾践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他的个性中确实有坚忍的一面。当初越国太史计倪给他相面时,就下过“性格坚忍,可以忍辱”的结论,看来计倪的相术精准程度绝不在吴国相术大师被离之下。这个因素此前我们没有更多地提及,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客观环境和外部情势的种种微妙影响上。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无论如何刻意调整心态,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忍受这样的耻辱的。勾践的坚忍天性对于他在吴国的忍辱负重确实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其次,勾践早已调低了自己的预期,将自己的步伐与命运的跑步机保持一致。他此刻的目标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保住性命。而要保住性命,就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夫差的不满。勾践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不死,除了伯嚭的斡旋之功外,还得益于夫差和伍子胥之间的认知矛盾,而夫差和伍子胥之间的矛盾并非是不可调和的。如果自己稍有不慎,让夫差感到厌烦,夫差很快就会在伍子胥的催逼下改变主张。

    第三,勾践在乞降求生的陷阱中已经投入太多太多了。越国的金帛美女,个人的尊严,都已经成了淹没成本。如果因为不能忍辱而奋起一搏,那么,前面的代价就白白付出了。为了不让此前的付出付诸东流,只有继续忍耐,投入更多,也许能够换回一个生还的机会。

    鉴于以上三点,勾践把内心的痛楚隐藏得很深很深,而这也让我们看到了勾践可怕的一面。夫差如此肆意地凌辱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却又不像伍子胥力谏的那样斩草除根,难道就真的不担心后果吗?

    心理感悟:我们这一生的终极追求就是对世间万物或多或少的控制权。

    55破屋的墙脚挖不动

    自跟随勾践入吴以来,范蠡的心情一直很淡定。

    从越国的大夫到吴国的囚虏,在这样的人生际遇面前,范蠡为什么能够心平如水、波澜不惊呢?

    人们对逆境的过度反应,有很大程度是出于对社会评价的顾忌,唯恐因为自己的起伏升落被人诟病、被人指责、被人嘲讽。但是,范蠡向来就是不在乎世俗评价的人。还记得当初他在家乡装疯卖傻,以至于被人称为“范疯子”吗?这样的一个狂人,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会如何看待自己。

    这就是范蠡淡定如斯的第一个原因。

    在赴吴之前,范蠡曾经私下里卜过一卦,卦象显示,此去有惊无险。范蠡当然相信自己的卦术。既然卦象大吉,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这就是范蠡波澜不惊的第二个原因。

    而范蠡的淡定无形中又形成了一种被称之为多元无知的心理现象,使得范蠡身边的勾践和勾践夫人也随之淡定如常。

    当人们不能明确界定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也没有表现出焦虑,人们就会假设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从而在行为上表现为不作为。换言之,就是:人云亦云,人动亦动;人不云亦不云,人不动亦不动。

    一般而言,多元无知给群体以及群体中的个体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但在范蠡和勾践夫妇的这个特殊的小群体中,多元无知却营造了一种最适合于逆境的心理情态。

    对于未来,勾践和他的夫人并不像卜过卦的范蠡那样有把握。范蠡之所以没有将卦象告知勾践,也是因为所要面对的局面的凶险程度太高,而他又不可能有足够的证据来确证卦象所示一定是准确的。如果卦象勾起了勾践内心希翼的波澜,但过程中却出现了风吹草动的异常,反而会挫伤勾践对未来的信心。

    正因为勾践对未来是迷茫的,所以他会十分在意范蠡的表现。范蠡惊,则勾践更惊;范蠡安,则勾践也安。范蠡的淡定在无形中影响了勾践夫妇,让他们觉得,既然范蠡都淡定如斯,他们也就用不着无端惊忧了。

    勾践仿佛走在幸与不幸的边缘。他的境遇是如此的不堪,但境遇中的种种因素,却又机缘巧合,得以让勾践淡然处之。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勾践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却让夫差觉得很不正常。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轻松面对如此重大的人生挫折呢?而且,侮辱者就是以被侮辱者百般纠结却又无力反抗的痛苦反应为乐的。只有勾践在这样的羞辱下,痛苦万分,才会让夫差体味到成功者的优越感和报复的快感。

    勾践的安之若素让夫差感觉很不爽,也让他生出了一份恶意:好,既然你如此淡定,那我就好好折腾折腾你。

    过了几天,夫差吩咐将勾践三人都召到内廷。

    勾践跪伏在夫差面前,范蠡站在勾践的身后。夫差叫来了勾践,却不和他说话,而是对范蠡说:“寡人听说,哲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现在勾践无道,国已将亡,你们君臣都沦为奴仆,被囚在石室,岂不是太丢人了?寡人想要赦免你的罪过,只要你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寡人一定重用你。远离忧患而得到荣华富贵,你意下如何呢?”

    夫差的这一招真是狠毒到家了。他当着勾践的面“光明正大”地挖勾践的墙脚,明摆着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且,这更是一次对勾践精神上新的羞辱。

    勾践跪伏在地,背上冷汗涔涔,心中是又惊又忧。谁让你前面太不把吴王的羞辱当回事了呢?这次夫差可是使出了釜底抽薪的狠招了。

    范蠡是勾践能够安心事吴的顶梁支柱。如果范蠡真的为夫差的荣华富贵所惑,弃勾践而去,那么,勾践真的很难在这磨难中坚持下去了。但是,勾践也担心,如果范蠡的拒绝让夫差恼羞成怒,那么,自己等三人恐怕也在劫难逃。

    那么,夫差是真的想挖勾践的墙脚吗?

    当然不是。

    这只是他用来羞辱勾践的一个手段。范蠡要是答应弃越归吴,不啻于当面打勾践几个耳光。一个国君,不但保不住自己的家国,也留不住亲信的大臣,那还活着做什么?而范蠡要想通过拒绝来维护勾践的尊严,那也必须有一套非常好的说辞,以免伤及夫差的尊严。

    考验范蠡的时候到了。这还是他入吴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

    只见范蠡对着夫差稽首行礼,不慌不忙地说:“我听说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我在越不忠不信,不能辅越王为善,以致得罪了大王,幸好大王仁慈,没有加诛,让我们君臣相保,入备扫除,出给趋走。能够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奢望荣华富贵?”

    好一个范蠡,回答得竟是滴水不漏!

    拒绝是最容易伤害对方(尤其是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的感情的。拒绝不当,后患无穷。而范蠡又不能不予以拒绝:一方面,他必须顾及勾践的尊严,维护他的脸面;另一方面,这样得来的荣华富贵,无异于范蠡的自我否定。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非得以自己的才华建功立业,才能让他心安理得。

    而更重要的是,范蠡还必须确保自己的拒绝能够让夫差接受。否则,夫差摆出的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被一盆冷水所伤,对于勾践是大大不利的。

    范蠡所采用的方法是自轻性拒绝。

    自轻性拒绝和自轻性说服有相同之处,都是以自揭其短、自我贬低为基础。不过,自轻性说服是以此来取信于人,而自轻性拒绝则是以此来维护对方的尊严。

    范蠡说自己是“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而这样的结局反衬出的则是夫差的英明神武,夫差听了当然心花怒放。随后,范蠡再一次贬低自己,说自己在越国不忠不信,无能庸俗,言下之意是,又怎么能在吴国胜任呢?所以,能够保住一条小命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哪里还配得上吴王的重用呢?

    这样的拒绝,让夫差心情非常舒畅。他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挖越国这间破屋的墙脚,既然范蠡的回答很称他的心意,夫差对勾践的气也就消了,对范蠡也就不再勉强。

    夫差说:“既然你志向不改,那就还是和勾践一起回到石屋去吧。”

    范蠡回答道:“谨如君命。”

    跪在一旁的勾践直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对范蠡既是感激,又是佩服。

    勾践和范蠡又回到了小石屋,重新以淡定的心态一天一天地过着日子。

    而这以后,夫差的心态却又发生了变化:他先是恼怒于勾践对于侮辱的麻木,后来却又怀疑起这君臣三人是在演戏,表面上装出降顺的样子,背地里却在诅咒自己。

    于是,夫差多次派人去小石屋附近窥视探听。

    勾践三人组却是分工有序,忙而不乱。

    勾践身穿犊鼻裤,头戴樵夫巾,不折不扣就是个下层奴仆的打扮。他脸上丝毫没有羞惭的神色,专心致志地割草喂马。勾践的夫人,穿的是没有镶边的左衽服装,这也是下等仆妇的着装。所谓左衽,是指上衣的衣襟往左侧遮掩。当时中原诸夏以右为尊,习惯上衣襟右掩,称为右衽。但北方的少数民族(胡人)则衣襟左掩,是为左衽。吴国虽然也曾属于蛮夷国家,但此时隐然是天下霸主,又一直自称是周文王的近亲,所以也以右衽为尊。

    同一时代的孔子曾经赞扬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就是说,如果没有管仲,我就会被异族统治,像他们一样披散着头发,穿大襟开在左边的衣服了。这是孔子以中原为正统,看不起少数民族的表现。当然,这并不是孔夫子一个人的偏见,而是当时占据主流的看法。

    夫差让勾践的夫人穿左衽之衣的目的,无非也是要羞辱她。但勾践夫人在范蠡和勾践的影响下(多元无知),也淡定自若,每日汲水扫地除粪,并无怨懑之言。

    范蠡虽然形容枯槁,却将拾柴烧饭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也是毫无怨言。

    白天看了不放心,夫差又派人晚上去偷听勾践三人组。但是,就连晚上,也听不到他们长吁短叹。

    逆境中的任何伪装都是不能长久的。就算你白天可以装得若无其事,但到了更具身体匿名性的晚上,很多人就会大肆宣泄,愤恨咒骂,无所不发其极。只有顺应逆境,随遇而安,才能真正心底坦然,不露一丝不满。

    勾践三人因着各自的天性基底和各种机缘巧合,成功地做到了。而夫差在多次窥探后,也终于相信他们确实是诚心归顺、不藏异心。既然如此,伍子胥一再宣扬的可怕后果看起来也不过是杞人忧天。夫差也因此更加志得意满,对自己的判断与决策更加自信。

    心理感悟:一定要警惕无知形成的人际死循环。

    56马粪边上的青蛙

    如果说苦难是一个恶魔,那么,心平气和就是最好的降魔神咒。勾践三人组做到了心平气和,梦魇般的囚虏日子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光阴荏苒,不经意间,勾践离越入吴已经两年多了。

    这一天,吴王夫差闲来无事,登上了姑苏台,遥遥望见了勾践和夫人端坐于马粪之旁,而范蠡手里拿着马鞭站在左侧。看他们的神情仪态,君臣之礼犹存,夫妇之仪颇具,就像是正在越国朝廷之上,商议国家大事。勾践还是那个气定神闲的越国之王,范蠡还是那个雍容大方的越国大夫。

    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人员戴娜·卡尼以评估一个新的心脏监控系统为名,组织了一批被试,参加了一个“控制力姿势”实验。她把被试分成两组,其中一组需要摆出强有力的姿势(要么坐在桌前,将双脚翘在桌面上;要么挺胸抬头,将双臂交错放在脑后;要么站在桌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另一组则需要摆出毫无控制力的姿势(要么坐着,双脚垂地,双手握紧放在膝盖上;要么双臂双手交叉站着)。

    研究者让被试以不同的姿势站立一分钟,然后让被试自我评价一下自己的“强大程度”和“责任心”。结果发现,摆出强有力姿势的人对自己的打分明显更高。这就是说,外在的姿势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内在的自尊心。

    紧接着,研究者又做了一个快速冒险测试。他们给被试每人2美元,被试可以自己留下这2美元,也可以将这笔小钱当做猜硬币游戏的赌资(赢者可翻倍得到4美元,输了就是两手空空)。结果,那些曾经摆出强有力姿态的被试更喜欢冒险,他们中的80%参加了猜硬币游戏。而另一组被试中,只有60%参加了这个游戏。

    最后,研究人员还对被试参与实验前后的唾沫的化学成分(并以此推测血液中的化学成分)进行了比对研究。结果发现,那些摆出了强有力姿势的被试的血液中睾丸激素的水平明显更高,而皮质醇的水平明显较低。睾丸激素高的人,在行为上表现得更易冲动,更爱冒险。而皮质醇高的人,在行为上则表现得更为冷静淡定。

    这个实验强悍地说明,仅仅是一分钟的摆姿势,就可以在较大程度上快速改变一个人血液中的化学成分、对自我的认知,以及随之而来的行为。这就是姿势效应。

    吴王夫差眼中看到的,勾践范蠡等三人“君臣之礼犹存,夫妇之仪颇具”的气定神闲的姿态为时已久。我们也可推断,姿势效应早已发挥了神奇的作用。他们血液中的睾丸激素的水平明显降低,而皮质醇的水平则明显升高。

    这既是勾践等人淡看逆境的行为的结果,又反过来帮助他们进一步淡看逆境。同时,这也是勾践等人两年多来一直能够心平气和度日的内在原因。

    但是,他们这样的作为,却也潜藏着陷入青蛙效应的巨大风险。

    美国康奈尔大学曾经进行过一次著名的“青蛙试验”。他们将一只青蛙放入热水沸腾的锅中,青蛙立即触电般地跳了出去。但是,当研究者将青蛙放入一个装满凉水的锅中,然后用小火慢慢加热,青蛙却对水温的缓慢变化不甚敏感,只是在锅中四处游动,等到它觉察到危险来临时,已经没有能力奋力逃生了。这只可怜的青蛙就这样被慢慢煮熟了。

    当勾践等人对这样的屈辱生活心平气和久了,会不会变成“马粪边上的青蛙”,而淡忘了他们应该早日谋求脱身的根本目的呢?

    这样的风险确实是存在的。但幸好,当吴王夫差看到这一幕时,他对勾践三人组的印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不屑,到随后的猜疑,再到后来的信任,现在则是敬佩。

    夫差对侍立在旁的伯嚭说:“这个越王不过是一个小国之君,范蠡不过是个小国之士,虽然在穷厄之地,却不失君臣之理。寡人心中真是非常敬佩啊。”

    伯嚭一听到夫差的这句话,心里不由乐开了花。这两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小人有时候也是很讲信用的。这两年来,越国的贡献由文种苦心操办,一直源源不断地送到伯嚭府上。而伯嚭也对勾践三人组不时接济。也许,春秋时代的小人,比现在的小人更有人情味一点。而更重要的是,伯嚭一直没有忘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力保勾践脱难回国的承诺。

    趁着这个天赐良机,伯嚭开始了舌灿莲花般的说服。

    伯嚭说:“大王,他们不但可敬,其实也很可怜哪。”

    夫差点了点头,说:“确实如太宰所说,寡人心中不忍哪。如果他们已经悔过自新,是不是可以赦免了他们?”

    伯嚭大喜,但深得说服之妙的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绕了一个弯,说:“我听说,没有德行会得不到回报(原文为‘无德不复’)。大王以圣王之心,哀怜孤穷之士,加恩于越,越国难道就会没有厚报?请大王决定!”

    这就是伯嚭“一线藕丝牵大象”的说服大法,他给夫差戴上“圣王”的高帽,又以“无德不复”杜绝了夫差的后顾之忧(担心养虎遗患),夫差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能像古代的圣王那样以德服人。但最后伯嚭却又把最终的决定权交回给夫差,既让他有足够的权力感,又免脱了自己擅自决策的僭越之举,也可以免责于日后可能的决策失误。

    夫差一听,再不犹疑,说:“好,就命太史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寡人就赦免了越王,让他回国。”

    伯嚭喜上眉梢,内心立即盘算起自己给了越王这么大一个恩惠后,越国将会如何重酬自己。回到府中,伯嚭立即暗中派遣家人将这个特大喜讯告诉了勾践。

    一石顿激千层浪,勾践两年多来古井不波的心,顷刻间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有生还回国的这么一天,而这一天竟然又如此早早降临!

    喜不自胜之余,勾践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范蠡。范蠡也是一喜,但随即冷静下来,说:“大王,让我为您来占上一卦。”

    此前范蠡从未为勾践占卜凶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上这么一手呢?

    这也是范蠡深谙人性心理使然。范蠡当然知道自己的卦术神准,此前,如果他为勾践卜卦,如果卦象为吉,勾践未免心生期盼而无法安心为虏;如果卦象为凶,则反会打击勾践信心,更加无法安心为虏。故而不占。

    而此时范蠡为勾践占卜,则稳赚不赔。如果卦象与伯嚭传来的讯息一致,而最终勾践也被吴王赦免,则勾践会对他的卦术予以高度信任。反之,如果卦象显示与喜讯不一致,而最终勾践也没有被赦免,那么,除了更显他的卦术神奇之外,还可以提前让勾践做好继续逆境生存的思想准备,以免好事不成而心生绝望,毁了此前所有的淡定坚持。最后,如果卦象不吉,但勾践还是被赦免了,勾践在巨大喜讯的冲击下也不会过多责怪范蠡卦术不精。

    范蠡卜完,一看卦象,不由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是戊寅之日,大王在卯时得知此讯,戊为囚日,而卯又克戊,卦爻是这样说的:‘天网四张,万物尽伤,祥反为殃。’看来,这个好消息,是不足为喜的。”

    勾践听了这句话,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间心乱如麻,满脸喜色顿时转为忧容。

    但是,在长久的无望后,一旦希望之火被点燃,就很难熄灭。勾践虽然因范蠡的卦象而心情不豫,但是,在事情尚未完全定局之前,他还是倾向于相信伯嚭传来的讯息。这种乐于看到自己所期望的信息的心理状态,正是人类根深蒂固的认知规律。

    接下来的几天,勾践一改先前的淡定,颇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而他的夫人受了这个影响,也是心旌摇曳,浮想联翩。唯有范蠡,因为对自己的卦术深信不疑而依然淡定如常。

    勾践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他最想要的好消息。

    事实证明,范蠡的卦象比伯嚭的讯息更准确。因为,勾践的死对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又出手了……

    心理感悟:希望与失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57臭不可闻的主意

    勾践的死对头就是那个赤心为吴的伍子胥。

    伍子胥听说夫差将要赦免勾践,放他回国,不由心急如焚,立即赶到宫中去见夫差。伍子胥这个因为自身独特的经历而被复仇图式占满心灵的耿直之臣,本着对吴国的无比忠诚,又一次挺身而出!

    伍子胥压制怒气,非常恳切地对夫差说:“当初夏桀囚禁了商汤、纣王囚禁了周文王而不杀,天道反转,转福为祸,结果夏桀被商汤流放,纣王被文王所杀。今天大王也囚禁了越王,却不杀了他。我担心夏桀、纣王的故事也要重演啊。”

    伍子胥的爱国热忱无须怀疑,但他的说服能力却始终停留在简单、直接的层面上。就以他的这段话来看,如果伯嚭在场,马上又要吃瘪。你看,他以夏桀商汤和纣王周文王的事例来做比拟,道理是没错的,但是,当他将越王勾践视为商汤和周文王的同时,岂不是在暗指夫差也是夏桀和纣王之辈?溢美勾践倒也无伤大雅,但隐讽夫差却很可能激怒夫差,导致夫差更加固执己见。

    幸好伯嚭不在场,没将这段话里的隐患点破,而伍子胥又罕见地压制了自己的火气。夫差看着他须发苍然,语气恳切,不由心下不忍,顿时想起了当初他一力辅助自己上位的功绩。

    夫差其实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而这后来则被人讥为“妇人之仁”),正好伯嚭又没在一旁作梗,伍子胥的话他就听进去了,起意要将勾践杀掉,以绝后患。

    夫差派人去传召勾践。伯嚭很快得到线报,抢先派人去石室通报勾践。

    勾践一听,顿觉如坠冰窖,彻骨深寒。范蠡却并不慌忙,说:“大王无须惊惧。吴王囚禁大王已经快三年了。难道他三年都能容得下您,却不能忍您这一日?所以,我觉得不用担忧。”

    范蠡之所以做这样的推断,一是源于他最初的一卦(有惊无险);二是他对于夫差的“妇人之仁”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三是他相信伯嚭的能力,只要伯嚭在,伍子胥就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短短几天来,勾践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般,忽起忽落,大起大落。刚刚还盼着吴王开恩,将自己释放回国,突然又传来吴王改变心意,将要斩杀自己的消息。这样的风云突变,顿时惊醒了马粪边上的“青蛙”。

    勾践此前淡定平稳的心态被这意外的事件全盘打碎。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怨天尤人等负面的情绪都一起涌上心头。幸好勾践已经淡定了快三年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不良心态,即便吴王夫差没有杀他,他自己也要死于心力衰竭。

    此时此刻,范蠡的形象在勾践眼里变得高大无比。正是他卜中了最后的结果,也正是他说无须担忧。既然他能卜中最后的结果,也一定能说中今天的情势。心态大坏的勾践,这是在把范蠡当成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而范蠡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在勾践面前树立起自己权威形象的机会。范蠡一如往昔的淡定给了心急如焚的勾践极大的安慰。

    勾践在范蠡的劝慰下,强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入城去见夫差。但奇怪的是,夫差说是要杀他,却一连三天没有召见他。

    原来夫差这三天都没有上朝处理政事。后来,伯嚭出来让勾践暂时先回石屋。勾践深感奇怪,询问伯嚭。伯嚭说:“大王被伍子胥迷惑,想要杀你,所以把你召来。但不想他受了风寒,染病不起。我入宫问疾,借机说:‘大王抱病,应该禳灾求福。现在越王就匍匐跪在您的阶下等待您的诛杀,怨苦之气,直冲上天。大王啊,您应该三思啊。还是先把他放回石室吧,等您病好了,再做决定吧。’大王听了我的话,所以才让你出城回归石屋。”

    伯嚭出马,果然灵验如神。这一场大风波就此安然度过,勾践再次对伯嚭拜谢不已。

    再说夫差这次病得真不轻,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好转。勾践内心焦躁不安,被希望撩动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忍不住让范蠡再次卜卦,以占凶吉。现在他已经对范蠡的卦术深信不疑了。

    范蠡依言,卜了一卦。他对着卦象沉默良久,一直没说话。勾践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妄加打断。

    范蠡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神情,仿佛是做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只听他一字一句地对勾践说:“从卦象来看,吴王是不会死的。到了己巳日病情就会减弱,到了壬申日一定就会痊愈。我想恳请大王向吴王请求去探望病情。如果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再请求尝一尝吴王的大便,然后如此这般称贺吴王,告诉他病愈之日。等到日期一到,吴王的病好了,他一定会被深深感动,大王就有望被赦免了。”

    范蠡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冷汗竟然湿透了背脊。这简直是一个闻所未闻的骇人建议!他竟然让勾践去尝夫差的臭大便!都说士可杀而不可辱,那么,比士更尊贵的君,难道能做如此下贱无耻的事情吗?

    范蠡为什么要给勾践支这么一个“臭不可闻”的招儿呢?

    实际上,这一段时间以来的风波,不但让勾践的归心荡漾,也让范蠡的心思活络起来。这个胸怀大志的人,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陪着勾践在吴国为奴呢?而随着年月迁延,范蠡也已经迈进了人生的中年了。

    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对于成就需要极为强烈的范蠡来说,“中年危机感”自然也更为强烈。而当夫差的心思松动后,范蠡一直在苦苦思索该如何利用这一难得的时机,尽快脱困归越。

    当范蠡从卦象上得知夫差的病情演变趋势后,在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下,他想出了这么一个“臭不可闻”,却一定可以感天动地的求赦策略。

    那么,范蠡又为什么敢给勾践支这么一个“臭不可闻”的招儿呢?

    原因有三。

    首先,范蠡通过这三年来的贴身观察,认定勾践确实在坚忍方面远超常人。

    其次,范蠡对吴王夫差的“妇人之仁”也深有体会,认定他一定会被“尝粪”感动。

    第三,范蠡知道,勾践对自己的卦术已经深信不疑,知道夫差的病情必然会如卦象所言而愈。

    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范蠡之所以下定决心一搏,就是因为他觉察到了这三个条件都已经水到渠成。如果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在吴为囚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拖延多久,而范蠡事实上也是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范蠡早已做好了勾践勃然色变,暴怒痛斥自己的准备。但没想到,勾践不但没有大光其火,反而热泪长流,黯然说道:“范大夫,我虽然没出息,但毕竟也曾南面为王。您怎么能让我忍辱含羞,尝别人的粪便呢?”是啊,就算是玉皇大帝的粪便,勾践也不想尝,更何况这是吴王夫差的粪便呢?

    范蠡听了勾践的话,也忍不住流泪了。但他还是硬起心肠,继续劝道:“大王,当年纣王把周文王囚禁在羑里,暗中杀了他的大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故意送给周文王吃。周文王精通先天八卦,早已算定儿子遇害,他明知道纣王送来的这碗肉羹就是用儿子的肉做成的,但还是忍痛把它吃下去了。周文王当年的心情岂不是也和大王今天一样?一个王者,要想成就天下霸业,就不能在细节上婆婆妈妈。吴王有妇人之仁,却缺乏大丈夫的决断力。他本来想要赦免大王,却又中途变卦。如果大王不采用这样的办法,又怎么能感动他呢?”

    勾践听了,默不作声,内心里天人交战。

    如果事先告诉勾践,必须以在吴为奴为代价才能换得和议,勾践必然会拼死一战。如果事先告诉勾践,必须以尝夫差之粪才能从吴国脱身,勾践必然会拼死一战。

    但生活从来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勾践只有直面现实,他知道范蠡说的是对的,只要使出尝粪这一招,必然能够一击成功。但是,以这样的屈辱代价来换得失去已久的自由,勾践能够接受吗?

    后世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曾经写过一首被广为传颂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那么,对于一个梦想着称霸天下的昔日王者,当生命与自由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该如何选择呢?

    心理感悟:坚忍的后裔将不再是坚忍,而是残忍。

    58“粪斗”酸楚谁人知

    范蠡在提出了这个建议后,再不说话,只是任由勾践一个人去静静思考。没有人知道勾践内心会经历多少的煎熬与挣扎,但是他必须做出选择。

    勾践最终明白,自己其实是没得选择的。要想获得重生,这是一个绝不能错过的机会。

    勾践终于踏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从石室中走出。他的背似乎有些佝偻,头也是低垂着,从背影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但是,范蠡看着这个踽踽独行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却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敬意!

    这是范蠡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崇高的敬意,甚至连经常被他用做典范例证的周文王,都没有赢得过范蠡这样高的敬意。一个人,如果能够将自己的心性控制压抑到如此程度,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到,什么事做不成?!

    勾践来见伯嚭。

    勾践对伯嚭说了来意:“君上生病,臣子担忧。这是最基本的人臣之道。我听说吴王久病不愈,心中十分担忧,寝食难安。希望太宰帮我通融,让我跟着去面见吴王,以便表达我的为臣之心。”

    伯嚭一听,不禁对勾践把握机会的能力大为赞赏,当即欣然同意。

    伯嚭带着勾践去见夫差。伯嚭先行入宫,对夫差转达了勾践的请求。夫差正在病中,得知勾践有这份心意,不免有些感动,也就同意勾践前来探病。

    伯嚭回身将勾践引入夫差的寝室。夫差病势依然沉重,他强睁着双眼,看了一下勾践,说:“勾践,你也来看看我啊?”

    勾践叩首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囚臣听说大王龙体失调,如摧肝胆。一直无由过来探看,今幸得太宰开恩,带着囚臣前来,才有幸得见龙颜。”

    勾践本想先寒暄几句,再说及主题,就在这时,夫差却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出去。勾践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夫差心意,惹得他不愿多听了。

    这一瞬间,勾践的心情十分复杂,既遗憾着就此丧失了这么个好机会,又庆幸着可以免于开口说出那个极为委屈自己的请求。

    忽听得夫差肠鸣一声,侍者急忙捧上便桶,勾践顿然明白,夫差这就是要泻便了。

    是天赐良机,还是在劫难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勾践有丝毫犹疑,他必须立即做出决断!

    勾践不退反进,膝行向前,对吴王说:“臣在东海(指越国)曾经跟一个名医学习,能够从泄便中看出一个人的病况。”说完这句话,勾践起身到门外边上站着。

    夫差内急,一时也没太注意勾践在说什么。等到夫差方便完毕,侍者将便桶端起,正要走出门口,勾践却伸手拦住了侍者。

    夫差和伯嚭都是一惊!勾践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勾践揭开桶盖,用指头蘸取了夫差的粪便,随即跪了下来,将手指伸入了口中!

    左右侍者见了,各个都情不自禁地掩住了鼻子!要不是正在服侍夫差,不敢造次,这些人说不定当场就要呕吐起来。而伯嚭的第一个念头则是:“勾践莫不是疯了?!”随即深深懊悔自己贸然带他来见夫差。

    但勾践并没有疯。他尝了粪后,神色平静地再次走入室内,对着夫差磕头,说:“大王,囚臣现在可以再拜敬贺大王了!大王的病,到了己巳日病情就会减弱,到了壬申日一定就会痊愈。”

    夫差也正在为勾践的举动所震撼,却听他说了这一番神秘兮兮的话,急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勾践回答说:“我听我的名医师父说过,人的粪便,就是谷子的味道。如果与节令时气相吻合,人的身体就健康无恙;如果与节令时气不吻合,人就会得病甚至死亡。刚才我尝了大王的泄便,味道既苦且酸,正好应合春夏发生之气,所以我敢敬贺大王,病体很快就会康复了。”

    夫差这才从震撼中恢复过来,两行热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只说了一句:“仁哉,勾践也!古往今来,臣子侍奉君父,又有哪一个人肯尝粪来判断病况呢?”

    夫差被勾践的举动深深感动了,而勾践听到夫差的这句发自肺腑的褒奖,眼泪也瞬间涌出了眼眶!这三年来,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耐,一直以来的“奋斗”,不就是为了赢得夫差的认可吗?而这样的一个褒奖,今天终于通过“粪斗”得到了!

    奴性绝不是人类天生的产物,而是在一个被奴役的过程中必然的情境产物。

    法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曾经写道:“人们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这句话其实有失偏颇。被奴役的人们其实并不如何痛恨主子,而是时刻热盼着主子多少能给自己一点点自由,一点点爱。只要主子稍一示好,人们就会雀跃不已。人们要的实在并不多,只要一点点的温柔感受,就可以让他们觉得天恩无比浩荡,人生无限美好。只有主子穷凶极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在百转千回的绝望中,才会被迫着去挣脱奴性的枷锁,走上为自己争取自由的反抗之路。

    正是三年来的奴役生涯,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了勾践之于夫差的奴性。也正是深植于他潜意识中的奴性,才促动了他的“粪斗”,并让他的“粪斗”之举显得自然亲切!

    这一刻,是夫差这一生中的分水岭:他彻底改变了对勾践的敌对看法,并前所未有地在内心滋生了对勾践的美好感觉。“仁”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却把这一标签贴在了勾践这个曾经被他痛恨、蔑视、戏弄、凌辱的对手身上!这个转变,足以改变夫差接下来的人生。这个转变,也足以改变勾践接下来的命运。

    站在一旁的伯嚭,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这个长袖善舞、深谙阿谀之道的佞臣,也不由深深震撼于勾践的想象力与行动力,心悦诚服地在勾践面前甘拜下风。

    夫差看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伯嚭,问道:“太宰,你能做到吗?”

    伯嚭吓了一跳,唯恐夫差也让他效仿一番,连忙回答说:“臣虽然深爱大王,但此事却真的做不到。”

    夫差摇了摇头,说:“别说是你,就是我的太子也做不到啊。”随即,夫差决定,让勾践先搬出小石屋,到城内另寻民房居住,等到他病体康复后,就让勾践回归越国。

    范蠡的这个计策,成功地击中了夫差内心的柔软之处。勾践三年来的暗无天日,终于迎来了重见光明的时刻。

    勾践拜谢夫差后,出了宫往回走。

    一开始,他的心情是兴奋激动的。但是走着走着,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兀然横生。随即,两种观念就在脑海中开始了永无休止的争吵。一个声音说:“勾践,你做得对!不这样做,怎么可能打动吴王,回归越国呢?”另一个声音说:“勾践,你身为一国之主,竟然为他人尝粪,太无耻下作了。你简直猪狗不如!你这样做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这两个声音反反复复争论着,一会儿这个声音占了上风,一会儿那个声音占了上风。勾践也随之一会儿对夫差感恩戴德,一会儿对夫差恨之入骨。

    这一天,也是勾践这一生中的分水岭。勾践内心的分裂,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勾践神色木然地回到了小石屋,勾践夫人和范蠡都不敢开口询问事情如何。勾践沉默了良久,突然冲了出去,狂呕不止,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范蠡顿时明白了一切,泪水立即溢满了他的眼眶。这个曾经放纵不羁的楚国狂人,就从这一刻起咬牙切齿地发誓,必要竭尽心力,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勾践报仇雪耻!

    勾践吐得喉咙里布满了血丝,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地匍匐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也许只有将肉体折磨到极端的痛苦,才能稍稍缓解精神的伤痛。勾践夫人和范蠡默默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只是用心灵体味着这个昔日王者内心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复杂情愫。

    从这一刻开始,这三个人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时间也许是疗治心灵伤痛的最好良药,但时间的流逝,真的能让他们忘记所共同经历的耻辱往事吗?

    ……

    第二天,勾践三人组搬出了小石屋,在城内居住。但白天,他们还是回到阖闾的墓旁,砍草养马依旧。

    但是,当勾践的死对头伍子胥听说了勾践的“粪斗”事迹后,更加心急如焚,决不肯让夫差就此放过他……

    心理感悟:很多人乐意为奴,是因为就眼前而言,当奴隶也许比争取自由更划算。

    59“仁者”之间的游戏

    伍子胥听说了勾践的尝粪之举,不由又惊又急。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自己更懂得复仇者的心理?他为了报仇,可以坚忍十六年,可以不择手段。当他以自己的这一“心理图式”去解读勾践的行为时,怎么能不感到勾践的阴险可怕?怎么能不对吴国的未来心急如焚?

    但伍子胥虽然着急,却并没有赶到夫差病榻前去陈说,而是静等夫差病体康复。这一幕和他的父亲伍奢当年“默守成规”,迟迟没有劝谏楚平王又是何等的相似!而伍子胥的等待会不会也像他的父亲那样等到无可挽回的后果呢?

    再说夫差,果然如勾践所言(实际上是范蠡卜卦所得)的日期痊愈了。夫差感动之余,立即派人召勾践前来赴宴。

    勾践一听到“赴宴”这两个字,知道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夫差既然请他赴宴,摆明已经不再将他当做一个囚虏了,而这显然是夫差准备释放自己的信号了。

    勾践正要准备梳洗一番,范蠡却制止了他。勾践先是一愣,随即就领悟了范蠡是要他继续装可怜,以进一步“刺激”夫差的“妇人之仁”。

    勾践故意不梳洗打扮,蓬头垢面,套着那身脏兮兮的囚服就去赴吴王的大宴。

    果然不出范蠡所料,夫差一见到勾践这副凄惨模样,心中一酸,立即让他去沐浴更衣。勾践以罪臣的身份再三辞谢后,才奉命而去。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勾践已经整整三年穿着奴仆的衣着了,现在一梳洗打扮,换下穿了三年的囚服,不觉精神大振,一股王者之风扑面而来。勾践此时正值二十五六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但他知道,如果现在锋芒毕露,很可能又会招致夫差出现戒备心理。如果伍子胥在旁推波助澜几句,恐怕夫差又会收回成命。毕竟,勾践已经有过空欢喜一场的经历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想明白了这一点,勾践虽然衣装一新,但言行举止却刻意保持低调庸常。

    勾践见了吴王,又再下跪行礼。夫差却忙不迭地走了过来,双手将他搀起,连称不敢当,并对众人说:“越王乃仁德之人,怎么能久受凌辱?寡人将赦免他的罪过,将他释放回国。今天,我为越王设了北面之座,你们各位大夫,都必须以客礼待之!”

    夫差不但让勾践更换了新的衣冠,对他的称呼也从先前的直呼其名改为尊称“越王”,显然,夫差已经将勾践当做了可与自己平等论交的诸侯之王者。而且,他还特意为勾践设了“北面之座”,让众大夫以对待诸侯国君的礼节来对待勾践。曾经的阶下囚,转眼就成了座上宾。

    这三项举动,让勾践十分感动,他推辞揖让一番,这才落了座。但这一幕却让伍子胥坐不住了。

    他绝对没想到,夫差会用这样的最高礼节来对待一个阶下之囚。而身为战胜者的自己,竟然也要忝陪末座!伍子胥一肚子劝谏的话顿时被气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愤懑难遣,转身拂衣而出。

    伍子胥身为吴国大夫之首,素有威望,他这一离开,其他的大夫可就犯难了,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迟迟不敢在两旁落座。夫差也觉得自己颜面大失,十分不悦。

    这实际上是吴国两大首脑人物内部矛盾的再一次公开化,其性质十分严重!

    当初,在会稽山下,夫差第一次鼓起勇气,否决了伍子胥绝不放过越国的要求,伍子胥就曾经负气冲出中军大帐。但随后,在回国途中,心怀愧疚的夫差感念伍子胥此前的付出,着力修复两人的关系,君臣之间也得以暂时相安无事。后来,夫差又多次否决了伍子胥的劝谏,伍子胥虽然十分生气,但始终强自压抑,没有将不满公开宣泄出来。而这一次的性质之所以严重,一在于氛围热烈,二在于参与者甚众。

    夫差久病初愈,当然十分开心(因为当时的医疗水平极低,像夫差这样的沉疴三月,一般都要考虑后事了)。他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幸免于难与勾践的“粪斗预言”联系起来,深深感动之余,这才有今日以最高礼遇来款待勾践。夫差所为,是诚心诚意的,也是自鸣得意的,从而伍子胥的负气而走是大煞风景的。而更严重的是,伍子胥是当着吴国所有大夫的面,对夫差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当初在中军帐中,只有夫差、伍子胥、伯嚭、文种四人在场)!

    众多他人在场的影响是相当巨大的。伍子胥让夫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包括内群体的众大夫和属于外群体的勾践、范蠡)丢脸,自我感觉良好的夫差怎么能够受得了呢?

    正在尴尬无计之时,伯嚭站出来,给夫差解了围。

    伯嚭说:“大王以仁者之心,赦免仁者之过。正所谓是‘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今日席中之座,仁者应该留下来,不仁者就该离开。相国是刚勇之夫,他不肯落座,不正是自惭形秽吗?”

    伯嚭的口才实在是了得,竟然将这一尴尬万分的局面一下子扭转了过来。而他所用的方法——群体排除,正是人类将同一群体中的异己分子排除出去的标准方式。他通过将伍子胥归于“不仁者”的行列而将其排除了现有群体之外,这样,现有的“仁者”群体就无须因为属于“不仁者”群体的伍子胥的负气而走而遭受打击。因为外群体偏见始终根深蒂固地存在,来自外群体的批评与否定,非但不会挫伤内群体的自尊,反而会强化内群体的团结。否则,如果还是将伍子胥视为内群体中仅次于吴王夫差的权威人物,那么,群体内部就会莫衷一是,无所适从,而作为群体之首的夫差也就颜面尽失。

    伯嚭的“妙语回春”,既维护了夫差,又打击了最大的对手,可谓是一箭双雕。夫差听了,果然龙颜大悦,哈哈大笑,说:“太宰的话说得实在是太对了!”

    如果伍子胥听到了伯嚭攻击自己的言辞,一定会气得吐血而亡。因为,“同声相和,同气相求”这八个字,本来是伍子胥说的,而且是为了维护伯嚭而说的。

    二十多年前,家破人亡的伯嚭逃到吴国,来投奔伍子胥,相术大师被离劝伍子胥不要亲近伯嚭,伍子胥不听,就是用这八个字来为伯嚭辩护。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这八个字竟然被伯嚭用来排挤伍子胥!

    既然夫差那么看重“仁者”,那么,谁会不愿意将自己也归入“仁者”的行列呢?当下,各位公认的仁者和自认的仁者,纷纷落座,只有那个忿忿不平的伍子胥,被大家视为“不仁者”而被隔离在外。

    就这样,伍子胥独自走到了整个群体的对立面上。群体的排挤,比杀人的利刃还要厉害,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而与伯嚭的长袖善舞相比,伍子胥又是何等的束手无策!

    当伍子胥一个人在宫外怒火中烧、心乱如麻的时候,夫差的宫中却是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勾践和范蠡相视一笑,站起来大声祝福夫差身体康健,福禄长在: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

    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

    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显然,这两人是有备而来的。这祝寿颂辞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夫差听了,心花怒放,接连畅饮了三杯。伯嚭和众大夫也不甘落后,纷纷为夫差祝寿。一时之间,奴颜毕露,谀词纷涌,直将夫差捧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天辟地、古往今来”第一圣明国君!

    夫差痛饮无数,不觉大醉,但他还是用最后残存的一点清醒意识,吩咐大夫王孙雄将勾践、范蠡送至客馆歇息,并吐字不清地对勾践说:“三日之内,孤一定送你归国!”

    勾践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其实并没有醉。他听得懂这是夫差的肺腑之言,更恨不得连夜就走,一刻也不再停留,因为他实在担心负气而走的伍子胥会来再次搅局。

    心理感悟:人生之树上,只结有后果和结果,但从来没有如果。

    60各钻各的牛角尖

    勾践的担心在第二天早上果然变成了现实。

    伍子胥昨天负气而走,确有放手不管的想法。但一夜未眠、左思右想后,还是放不下。他一大早就起来,去宫中见夫差。夫差宿醉未醒,很不情愿地接见了他。

    伍子胥对夫差说:“昨天大王以客礼对待仇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爱须臾之谀,不虑后日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就好像将毛发置于炉炭之上,却希望能不被烧焦;将鸡蛋扔到千钧巨石之下,却希望能保全,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夫差睡眼惺忪,哪里听得进伍子胥的这番陈词滥调?他怫然不悦,说:“寡人卧床不起三个月,相国你可曾有过一句好话来安慰我?可见相国你的不忠。你也没有送过一样好东西给我,可见相国你的不仁。身为人臣,不忠不仁,要他何用!越王舍弃了他的国家,千里来归附寡人,献上了他所有的财宝,自己也身为奴婢,这就是他的忠。寡人生病了,他亲自尝寡人的泄便,毫无怨恨之心,这是他的仁。如果寡人今天按照你的意思,杀了这个善良忠信之人,恐怕皇天再也不会护佑寡人了。”

    伍子胥忍不住反驳说:“大王您怎么这样说话呢?猛虎伏下了身躯,是为了更好地发起进攻。狸猫缩起了身子,是为了夺取某一样食物。越王入吴为奴,却将怨恨埋藏在心,大王您怎么会知道呢?他现在确实是亲自为大王尝粪,但日后却是想吃大王的心!大王,您今天要是不能明察秋毫,中了他的奸谋,吴国将来一定会毁在越王手上!”

    说来说去,伍子胥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将批评的矛头对准夫差。而夫差怎么会接受他的指责?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伍子胥的言辞总是无法说服夫差,却反过来击败了自己。

    夫差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相国,你不要多说了。寡人心意已决!”

    这就是以职位上的权威生硬地切断两人之间的沟通渠道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以伍子胥的口才与应变确实是回天无力了。伍子胥只能长叹一声,郁郁而退。

    实际上,夫差和伍子胥两人在连续多个回合的说服与反说服中,都陷入信念固着的陷阱了,结果是各钻各的牛角尖,谁也说服不了谁。

    所谓信念固着,是指人们一旦接受了某个信念,就很难接受相反的信念,哪怕先前支持得出那个信念的证据被证伪,人们也还是倾向于坚持原来的信念。

    而且,心理学家还发现,我们越是想证明自己的信念是正确的,就越是在视听上对能够挑战先前信念的信息保持封闭。一旦我们确信某个人偷了东西、股市的价格指数会下跌,即便是遇到了相反的证据也会保持不变。

    从一开始,伍子胥就坚持认为勾践为人阴险,必须杀之以绝后患,而夫差则认为勾践既已投降,以吴国之强大、自己之英明,怕他何来?

    随着两个人之间的对立性交流多次重复,他们各自的信念反而越来越顽固。到后来,伍子胥越来越强调勾践的可怕之处,而夫差却一再强调勾践的忠信仁德。换言之,伍子胥每一次要夫差杀掉勾践的劝谏,反而将夫差一步一步推向了伍子胥最不愿看到的赦免勾践。最后,他们的认知非但没有趋同,反而渐行渐远,终于不再有任何交集,而这也预示着吴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即将走向彻底决裂。

    到了第三天,吴王夫差果然没有食言,在蛇门外置办酒宴,亲自送勾践出城。吴国众大夫,除了伍子胥外,也全体出动,欢送勾践回国。

    夫差言之谆谆,对勾践说:“寡人赦君返国,君当念吴之恩,勿记吴之怨。”

    夫差的这句话,很值得玩味。

    首先,他对勾践的称呼再一次改变,使用了“君”这个非常亲密的用语。这说明,他对勾践确实是情真意切,心无芥蒂了。

    其次,在这样的心态下,夫差想起自己这三年来对勾践的种种凌辱,不由深感愧疚与懊悔。所以,他才会着重提出“君当念吴之恩,勿记吴之怨”。他也确实担心,勾践在受了这样的凌辱后,一旦有了机会,难免会起了报复之心。

    勾践听了夫差的话,立即稽首行礼,回答说:“大王您可怜我孤穷无依,让我得以生还故国,我一定会生生世世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实鉴臣心,如若负吴,皇天不佑!”

    绝大多数人认为,勾践的这句话是不符本心的迎合之语,但其实不然。从勾践在吴国的这一路的心路历程来看,我们应该很清楚,这也是他在这个特殊情境下,响应夫差肺腑之言的肺腑之言。否则,他决不会以当时的最高权威——苍天(皇天)来起誓。春秋时代的人们,远比今天的人们更加敬畏上苍,也远比今天的人们更加恪守承诺!

    根据第一期望定律,我们知道,人们倾向于相信那些符合自己预期的信息。夫差当然对勾践的誓言深信不疑!他随即说道:“君子一言为定。您这就走吧,勉之,勉之!”

    如果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们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为这两个人发自内心的情深意长而深深感动!

    勾践听到“勉之,勉之”这几个字,一股暖流顿时在内心奔流,不由泪流满面,哽咽难语。他伏身跪倒,久久不起,流露出一派依依不舍之状。

    勾践何以至此?回归越国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结果吗?为什么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却又恋栈不去了呢?

    实际上,此时的勾践已经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意境中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称“人质综合症”,是指暴行的受害者对施暴者非但不反感,反而产生好感,甚至反过来维护施暴者的一种特殊情感状态。

    这一奇特的情感状态源自心理学家对发生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起抢劫案的研究。

    1973年8月,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银行突然闯入两名全副武装的劫匪。劫匪扣押了4名银行职员作为人质,与警察对峙了长达6天之久。

    6天后,警方设法钻通了保管库,用催泪瓦斯将人质和劫匪驱赶出来,狙击手同时做好了危急情况下击毙劫匪的准备。

    然而,离开保管库后,4名人质反而成了劫持者的“保镖”,将劫持者围了起来,保护他们不受警方的伤害。而且,被警方营救出来的人质非但没有起诉,反而为劫匪辩护,对警察的调查取证工作也采取坚决不合作的态度,这直接导致调查取证工作困难重重。

    而更离谱的是,其中的一名女人质甚至还爱上了一个劫匪,并和他订了婚。还有另外一名人质居然在全世界为绑架者筹款,建立了为绑架者辩护的基金会。

    这样的咄咄怪事让瑞典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为了解答这一不可思议的谜团,瑞典国会拨出巨款,成立了一个专门机构对此事件进行研究。十年后,研究者们才得出结论:这些人质的行为之所以如此怪诞,是因为他们患上了一种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被命名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研究表明,要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心理疾病,必须同时满足四个条件,缺一不可:

    1.受害人生命受到严重威胁;

    2.受害人处于完全的绝望之中;

    3.施暴者偶施小恩小惠于受害人;

    4.受害人所获得的信息只是施暴者愿意让他们知道的,施暴者不愿让他们知道的信息则被屏蔽。

    回顾勾践在吴的这三年中与夫差之间的情感对峙,我们不难发现,上述这四个条件全部具备了。所以,在挥泪而别的这一特别的时刻,内心分裂的勾践,暂时淡忘了对夫差的负面情感,却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之中。

    夫差见勾践如此赤诚,不由动容,走上前去,扶起勾践,又扶着他登上车子。范蠡早就坐在御者的位置上准备启程了,勾践的夫人再三对夫差跪拜谢恩,也登上车子,坐在了勾践的身边。

    范蠡挥动马鞭,驾着马车向南而去。夫差站在蛇门之外,挥手目送勾践渐渐远去,内心也是一片怅然。

    马车疾驰至江边,勾践等三人弃车登船,从水路回归越国。船行迅疾,两岸景象其实并无多少变化,但勾践抬眼望去,只觉山清水秀,水鸟翱翔,再也不是三年前那幅凄景惨象。勾践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能在短短的三年后生还故国,他再也按捺不住胸臆间的情感激荡,在心中一遍遍地狂呼:“吾国、吾民,我勾践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心理感悟:如果没有恨,这世界又何必有爱?

    《辱越》全文完,后续事迹请看“心理吴越三部曲”之《吞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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