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韦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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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一消息,程思明没打电话,而是急匆匆赶回沅城:“做生意,我不懂。市场变化莫测,人所共知。种茶、制茶、销售,环节太多,周期太长,很有点像开火车,哪一段铁轨上出现障碍,火车就开不过去了……还是炸石头那样的短平快好。”

    “炸石头,短平快?你快别提了。”韦诺拿出当年拍摄的照片,“你看看,炸石头那银厂岩峭岩笔立,岩下有一股清流四季不断,周围树木葱茏,花果遍地,只要将清流拦上一个坝,就会变成有山有水的旅游景点。被我一炸,银厂岩成了瘌痢头了,这真是以牺牲环保作为代价。尽管现在没人说什么,可我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负债感。”

    程思明觉得韦诺讲得有道理,但仍坚持:“不管怎么说,这样大规模地搞普洱茶,有点赌博了。”

    “赌博不赌博,关键不在规模大小,而在基础是否厚实。赌博是建立在一厢情愿只想赢钱基础上的,我搞普洱茶是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基础上的。”韦诺说。

    近年来为了搞普洱茶,韦诺购买了各种名茶,龙井、铁观音、乌龙、毛尖、碧螺春……一一品尝。他跑了一趟西藏,看到藏民把青稞、牛羊肉、茶作为生活的三大必需品,尤其喜欢普洱茶,一天也离不开。韦诺遍访本地、省城的茶专家,得到的结论是一致的,普洱茶有两大明显的优长,为其他茶无可相比。一是味浓,其他茶泡上三道四道就淡如白开水了,普洱茶泡上后不断续水,喝一天也味浓如初;二是适应性广泛,其他茶或胃寒者不适宜喝,或体弱者不能多喝,普洱茶有热性、凉性两种,无论体弱体强、无论男女老幼都可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

    “你尝尝,这样的茶哪里能找得到?”韦诺递过白瓷茶杯。

    茶水未入口,程思明已觉清香扑鼻,但他说:“茶很好,也不能胃口太大,一口喝一杯。”

    韦诺听出程思明话中有话:“我不是胃口大。我胃口再大,这些年的积蓄两辈子也够花了,我是想为沅城做点事。”

    “为沅城做点事?”程思明喝了一口,放下了茶杯。

    韦诺说,近年沅城的经济是有所发展,仍很脆弱,主要就是没有支柱产业。搞装潢也好,炸石头也好,对沅城的发展不能说没有好处,但这些都没有为沅城建起一项支柱产业。说到这里,韦诺笑着问:“你知道沅城老辈留下过什么古训吗?”

    “什么古训?”程思明反问。

    “留下金银财宝终有用完之时,留下牛马牲畜终有死亡之日,留下茶园世代取用不竭。”

    程思明过去在沅城时确实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想了想,话不无道理。

    “沅城是出普洱嫩茶的重要产地,搞普洱茶能惠及沅城的千家万户,能拉动沅城的经济,搞好了完全可以成为沅城的支柱产业,应是最好的选项。”韦诺说。

    程思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认同了。

    “我生在沅城,长在沅城,吃的是沅城的粮,喝的是沅城的水,这辈子总该为沅城做点事呀!”韦诺说得很动感情。

    “好!好!”程思明被感动了,这是韦诺平生第一次感动了他。他觉得,现在的韦诺不是二次串联时的韦诺了!

    “你我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人生苦短,再不为沅城做点事,过几年想做也做不动了。我想把茶叶搞起来,再增加点收入,把沅城一中图书馆建起来。”

    程思明的心中,涌起热流。

    这天晚上,听到程思明回沅城,高鸿鹄牵头,将沅城的高六七班同学召拢小聚。大家正要举杯,高鸿鹄忽然起身:“且慢,且慢,我要宣布一项重要认定。”

    重要认定?老同学们的酒杯都停在空中。

    “经我多方考证,并经高六七班二分之一以上同学认可,迄今为止,本班最有价值的同学是——”高鸿鹄卖了个关子。

    “是谁?”“高老夫子,别卖关子了!”同学们嚷开了。

    “韦诺!”高鸿鹄声音特大。

    餐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接着是一阵热议:“当之无愧,当之无愧!”“韦诺为我们高六七班长了脸!”……“不敢当,不敢当!”韦诺起身,“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做成了几件事。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韦诺嘴这样说,心里充满了成就感,连敬了同学们三杯。

    茶厂办起的第一年,嫩茶收不上来,开工不到三成,虽没赔本,但盈利微乎其微。农民为什么不愿种茶?

    春节期间,乘乡亲们在家里过年,韦诺开着自购的奥迪车,到了朱邑寨。

    “朱大爹,怎么当初说得好好的,一年下来你们寨交的嫩茶一斤也没增加呀?”韦诺问老村长朱四。

    朱四把韦诺领到寨子东边的山凹,朱邑寨的山地都集中在这里,整个山凹从山脚到山顶长满了酷似美人蕉的芭蕉芋。这个寨子的村民大种芭蕉芋,用于喂猪、做淀粉。

    韦诺递过烟,朱四深深地吸了一口:“现在种一亩芭蕉芋,不管喂猪还是做淀粉,每亩收六七百元,一家五六亩地,一年挣上三四千元没问题,生活有着落,比过去好多了。”

    韦诺笑了:“朱大爹,上次我给你们算过,种茶每年每亩可以收两千来元,是种芭蕉芋的三倍多。”

    朱四不为所动,抚摩着肥大、碧绿的芭蕉芋叶子:“养猪、做淀粉,收入是低一些,但保险呀。种茶,万一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全家下一年的吃穿找谁去?”

    韦诺看着朱四满布沟壑的脸面,觉得这里写着沅城农民多年的艰辛、屈苦,乡亲们的担忧不无道理,都是地里刨食,谁能把地随意处置呢?

    回到朱四家,二人边喝茶边聊。

    韦诺说:“白大爹,你让各家各户先商量一下,准备种多少茶,我先付三分之一的款,每亩六百元,剩余的收茶后结算,多退少补。”

    每亩六百元,几乎等于种一年芭蕉芋的收入,再有什么意外,收入也不低于种芭蕉芋,也就是说韦诺把风险全部承担了!朱四有点不相信。

    “这样吧,我俩先订个合同。你家能种几亩茶?”

    “订合同……几亩?”朱四犹豫了一阵子,“四亩吧。”

    韦诺从提包取出一张白纸,动笔写下:明年朱四向韦诺提供四亩的嫩茶,韦诺预付一千六百元。待年底每斤嫩茶以十元结算,多退少补。朱四看后按了手印,韦诺从皮包里取出钱递给朱四。

    韦诺要走,朱四急忙拉住,吩咐老伴杀鸡待客。

    韦诺说:“这饭今天不吃,合作好了,明年我再来吃。其他家的合同也不用忙着签,等他们想通了再说。”

    “这样好的事还想什么?你坐着你坐着。”朱四很快到各家喊来了人。

    全寨三十四户人家与韦诺签了三十四份合同。

    后来几天,韦诺到了其他村寨,全县有近一千户农民与韦诺签了合同。

    韦诺把多年的积蓄全部投进去了,还从银行贷了一百万元,更新了设备,聘了技术员,一路跟踪,一路指导。这样一来,沅城普洱茶的质量很高。二〇〇四年,全县普洱茶获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县统计局透露,仅韦诺的茶厂对全县GDP的拉动就在两个百分点以上。

    县里领导一看这阵势,专门开了一个全县性的大会,请韦诺作主题报告,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决心把沅城建成普洱茶的主要产地。县里鼓励农民“为发展普洱茶让路”,一年间,种植面积扩大了数千亩。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红火了两年,普洱茶价格大跌,韦诺的产品也大受影响,一下子亏损七百多万元。七百多万元,这是个小数吗?

    程思明赶回沅城,一下车就找到韦诺:“怎么办?”

    韦诺坐在沙发上边看书边品茶,程思明沉不住气了。

    韦诺放下书,不紧不慢地给他讲开了:普洱茶跌价,一是近年来“虚炒”,这是报复性的下跌;二是部分厂家追逐利润,不顾质量,影响了声誉。只要按自己的一套坚持下去,总能等到价位回归合理的那一天。

    韦诺告诉程思明,他与农民签订种茶合同暂不扩大,但原来的一家也不少,依然每亩预付六百元。

    这天下午,韦诺带程思明看了自己的茶厂。在这里,每个生产环节都把得很严,看得程思明安下心来了。

    韦诺笑着说:“全厂上下信心很足,共克时艰,我的第一要务是开拓市场。”

    二〇〇六年年初,朋友传来消息,一个俄罗斯客商团到了省城。韦诺上学时从书上看到,俄罗斯人很喜欢喝茶,但只有高加索等地产茶,还是中国传去的。苏联解体后,这里分裂成了格鲁吉亚、阿塞拜疆等国,俄罗斯人喝茶就靠进口了。

    他很快赶到省城与商团取得联系。商团派了一位叫毕马廖夫的茶叶专家到沅城,考察了韦诺的产业。韦诺把双车望水袁先志搞起来的嫩茶焙的普洱茶作为样品,交给远方来客,并亲手为毕马廖夫沏了一杯。

    高头大马、头发金黄的俄罗斯专家很内行,品完茶又看了一阵,竖起了大拇指:“窝轻哈拉索(很好)窝轻哈拉索!”韦诺从与毕马廖夫的介绍中得知,圣彼得堡等地冬天漫长,居民喜欢喝暖性的普洱茶,此次商团想确定稳定的合作伙伴,将茶销往圣彼得堡。

    毕马廖夫回省城向商团的头头汇报后,给韦诺回了话,商团倾向于与韦诺签单,现在正做工作的茶商不下五家。毕马廖夫建议他尽快赶到省城,争取将单签下。

    这不是一次交易的问题,搞好了可以长期合作。韦诺带上一批望水茶叶的样品,连夜向省城进发。

    第二天下午,一个电话打到沅城的外贸局,外贸局长听到了一种过去从未听到过的口音。原来,毕马廖夫一直没有等到韦诺,便给沅城来了电话。外贸局长用手机联通了程思清:“你老公怎么没去省城?俄罗斯客商等急了!”

    程思清分辩道:“去了,去了。是不是路上堵车?”

    当天中午,沅城到省城高速路上发现了一辆跌入山谷的奥迪小卧车,小卧车七零八落,摔出车外的两人已亡,各种包装的普洱茶从山腰到山底撒了一地。

    当天傍晚,程思清和高鸿鹄赶到出事地点时,韦诺和驾驶员两人的遗体被陈放在公路边,上面铺盖着一张白色的布单。

    夕阳映照下的韦诺,像静静地睡去了。

    二〇〇六年年底,一个圆月当空的晚上。手机响了,是高鸿鹄来的:“林副县长,有朋自远方来。”

    “何方人士?”我与高鸿鹄很熟悉了,随行就市,也喜欢用半文不白的语体与之对话。

    “沅城人士,现供职于,不,退休于洛水。”

    “姓甚名谁?”

    “程思明。”

    “哦,程思明、程思明,听你讲过,我去见,我去见!”

    “那就到思清茶馆来吧!”

    思清茶馆在沅城东北角,离水库不远,是韦诺创办的,现由程思清掌管着。

    我安步当车,十多分钟就到了。

    高鸿鹄和另一老人在茶馆门口等我。

    “这位是程思明程老师吧?”我问。

    “是,是,林副县长,我就是程思明。”程思明的苍老样一点也不亚于高鸿鹄,脸上、手上印着明显的老年斑。

    “程老师何时回来的?有空应该多回沅城看看。”

    “是,是。思清的两个孩子要考大学,忙不过来,我来帮着照看几天。”

    原来韦诺红火起来后,曾劝程思明回沅城,在他的公司里随便干点什么,收入也高于退休金。程思明婉言谢绝:“算了算了,多就多吃,少就少吃,况且我现在饿不了肚子。”在他的心目中,韦诺是个小兄弟,人品、才干都在他之下,自己何以寄人篱下呢?韦诺去世后,他偶然回沅城帮妹妹料理一下家务。

    坐定后,程思明问:“林副县长,听鸿鹄讲,您要写本关于我们高六七班的书?这书写出来了,可是功德无量呀!”

    “没有,没有……这个、还说不定,你们的经历太复杂了,我才疏学浅,把握不准,未必能写得成。”我苦笑了一下,又说,“高老师到处造我的舆论,是赶鸭子上架,逼我呀!”

    “鸿鹄说了,你是省作协的驻会副秘书长,实力派作家,胜任愉快,胜任愉快!”程思明说。

    高鸿鹄说:“老程,我们都想让林副县长写书,不能光说,还要支持。”高鸿鹄反客为主,给我和程思明沏上茶。

    “这是,这是。”程思明接过高鸿鹄递过的茶。

    “那程兄就把二次串联的事讲一讲吧。”高鸿鹄说着,把另一杯茶递给我,“林副县长今晚没事吧?”

    “没事,没事。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更何况是两位学长,难得,难得!”我说。

    程思明说:“那不都是‘文革’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吗?‘文革’的事要淡化,这是上级早就明确了的,还讲它干什么?”

    “没关系,程老师讲一讲吧。”我说。

    林副县长开口,总得给点面子,程思明看了高鸿鹄一眼,喝了口茶,脸上扭动了几下,现出不可名状的神情。随着他的讲述,一道黑色的大幕慢慢地被拉开了。

    我不时提出些问题,把一些细节搞得更清楚一些,有时也会和他们讨论一下。两位学长很投入,有时会为某一观点、某一细节争个面红耳赤,不过一会儿又会主动休兵。一个来小时程思明把二次串联讲完了。

    “程老师,你们这经历可真够传奇的。”我说。

    “传奇?唉,我真后悔不该二次串联。”

    “二次串联很有意思。我想有点这种经历,还没这个条件呢。”我说。

    这当儿,程思明的手机响了,好像是程思清和他说两个孩子的什么事。

    说完了,程思明停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把思绪拉回来:“要没二次串联,韦诺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中规中矩地过日子,就不会这个年纪离开人世……”程思明说不下去了。

    “你别老以否定二次串联否定韦诺,韦诺做了多少事呀?什么韦诺基金会,什么图书馆,什么普洱茶,你我能做吗?”高鸿鹄说。

    高鸿鹄见程思明没吭气,更来劲了:“要将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同学来个梁山泊英雄排次,当年的韦诺顶多排在鼓上蚤时迁的位置。而我,不是自吹,也算高六七班知天文、识地理的人,位置应与吴用、公孙胜不相上下,可如今……可如今,写两页纸的狗屁文章在省城的报刊上发一发,还要仰仗林副县长,让他打电话呀写便条呀,才能发得出去,可悲呀,可悲!高六七班真正为沅城做了几件事的就他,韦诺!”

    “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成败论英雄……有些是歪打正着了。”程思明对自己当年的“跟屁虫”、后来的妹夫依然评价一般。

    “不管歪打也好,正着也好,打着就行了。不管白猫黑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高鸿鹄说,“再说,当年的韦诺变成后来的韦诺,主要恐怕也不是二次串联的原因。二次串联就能改变人生?那你程思明为何跟我一样,还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呢?你也别老纠缠历史旧账。”

    “……我也变了,只不过朝另一个方向变了。遥想当年,我也是很自负的,我也是很自负的……”程思明想了想,没再往下说。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

    我坐在边上,默默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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