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袁先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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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诺推荐给俄罗斯专家毕马廖夫的双车望水普洱茶,是袁先志先搞起来的。可是,当年沅城城镇籍的学生都到洛水勐罕插队了,袁先志怎么到了沅城农村呢?

    朱大力风风火火地闯进长征战斗队的办公室,攥住正在清理书柜的于刚的胳膊:“于大队长,你不管管这事?”

    于刚手里的书被扯落在地下:“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

    “什么事?袁先志要到望水插队!”朱大力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牙缝。

    于刚抬起头来,一脸狐疑:“哪里听来的?”

    “沅城一中都传遍了,你还不信?”朱大力突显的双眼像马脖子上的铃铛。

    “不是我不信,这事太重大了,先搞准确再说。”于刚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咽下了一句话,“你朱大力总是听风是雨,不时扯出点事情来。”

    “你不信我……搞准确?要搞准也该由你来搞。你是长征战斗队队长,袁先志是副队长。”朱大力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

    一听这话,于刚有些歉意,站起身解释:“最近我在家里准备下乡的事,没到办公室来,也没见他了。要不是这些破烂不清理一下不行,我还不会来的。”

    于刚说的是实情。自打红卫兵小将突变为知青,知青将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家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人命令便不约而同地退出了战场,退出了战斗,什么兵团、战斗队,顷刻土崩瓦解了。过去红红火火的长征战斗队办公室,关门闭户快半个月了。

    朱大力换了口气:“还不赶快做做工作,毕竟是一同战斗过的战友。”

    话说到这份上,于刚还是半信半疑:“到底谁告诉你的?”

    “李水仙!”

    “李水仙?”于刚一怔,眼前浮现出一位脸庞黝黑、身段发育透熟的女同学模样。他脑子里亮了一下:“李水仙家不就是望水的吗……会不会故意造这种舆论?”

    “袁先志要不去,造这种舆论是抓屎往自己脸上糊!她能干这种事?”

    这下于刚真是急了:“你赶快把袁先志叫来,再叫几个人来,一起劝劝他。”

    “叫几个人来?叫哪几个?”

    “……就叫张建华吧,他和袁先志都是团员,平时谈得比较多。”

    朱大力走后,于刚很快将书收拾完,有用的捆放在屋角,没用的拿到屋后划根火柴烧了,收拾得差不多了,到门口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

    朱大力一时没把人叫来,于刚在屋外踱来踱去。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他和袁先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下乡了,怎么办?袁先志说了句下呗。于刚没再往下说。于刚把下乡看得太简单,认为到时一说就走就行了。

    袁先志是高六七班里加入“联派”的三个团员之一,另两个是张建华和曾津。在高六七班里,要讲根红苗壮,袁先志应排第一。他爷爷是铁匠,父亲是县机械厂工人,哥哥是部队干部,都是党员,妹妹上初三,是团员,祖宗三代用放大镜也查不出什么政治问题。他的学习中等偏上,办事稳重,群众关系好,要是平稳地发展,上个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成立战斗队时,加入“造派”的老师、团总支副书记段保兴动员过袁先志,但他选择了“联派”,而且与于刚一起组建了长征战斗队。

    “先志,我们队伍里有不少‘黑五类’,你怎么和我们搞到一起了?”于刚问。

    “同学里应该分红黑吗?”袁先志的话,反把于刚问住了。

    “那你干吗非参加我们不可?”

    “我看你们在运动中没有乱整人。”

    这句话很朴实,却打动了于刚,使他看到一颗难能可贵的心。

    于刚想到这里,朱大力、张建华进来了。

    “我刚才把情况跟建华讲了。”朱大力说,“袁先志没到学校,我找了个初中同学到他家去喊。”

    于刚示意二人坐下:“建华,袁先志是个实在人,这几年一直跟我们战斗在一起,我们被整得东躲西逃时他也没有半点动摇,不能看着他往泥潭里陷。”

    “往泥潭里陷?这倒未必。”没想到张建华不假思索地说,“先志根红苗壮,政治上谁也抓不住他什么。李水仙的父亲是望水大队的大队长,他到了那里,说不定能得到特殊的关照。”

    “张建华,你真不愧是干部子女,考虑问题总离不开官场背景,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是不一样。”朱大力说。

    张建华看了朱大力一眼,没吱声。

    于刚想了想:“建华讲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世事难料,一切都要想得复杂一点,要建立在自己的基点上。”

    到农村插队的消息刚传来时,于刚就想过,集体到勐罕插队,或迟或早总有个脱离农村之日,一时回不来,相互也有个照应,要苦苦在一起,总要好一些。所以凡同学征求意见,他都劝大家一起到勐罕。袁先志一个人到望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张建华想了想:“对,对,要想得复杂一些。”

    朱大力说:“据说,李水仙那人学习一般化,但在某个方面腐蚀性很强。”

    “哪方面的腐蚀性?”于刚问。

    “这还用问?你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朱大力回答,“袁先志和李水仙搞到一起,时间一长,把自己斗志腐蚀了,即使有脱离望水的可能,也可能乐不思蜀,不愿离开温柔梦乡了。”

    “腐蚀倒不至于,袁先志在这方面是很过硬的。李水仙不是天仙,望水不是天堂,有什么可眷恋的。”张建华说。

    “照你们的意思,袁先志到望水,真是一颗红心干革命了。”朱大力说。

    “不扯这些没油没盐的了,想想该怎么劝说先志?”于刚说。

    张建华提出:“我看可以定两条,让袁先志执行。”

    “定两条执行?”朱大力置疑,“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袁先志能执行张建华定的原则?”

    “你听建华说。”于刚提高嗓门,话里包含了对朱大力的批评之意。

    “坚持让袁先志跟大伙到勐罕插队,这算一条。他和李水仙的关系,并不要求断开,李水仙若能等到袁先志回收,袁先志愿意也可以和她结婚,如果李水仙等不下去,那就各走各的道,这是第二条。”张建华说。

    张建华的意见得到了二人的认同。

    “唱了半天的戏,看戏的人还没到,让你找的袁先志呢?”于刚回过神来,问朱大力。

    “我刚才说了,他没到学校,我找了个初一的同学上他家找。”

    “大懒使小懒,小懒使门槛,你朱大力就会干这种事。”张建华说。

    “我怕于刚等急了,才这样做的。”朱大力争辩道。

    正说着,袁先志来了,还没坐定,朱大力就问:“袁先志,你和李水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李水仙……怎么回事?”袁先志一头雾水,好一阵子才醒悟,“就那点事嘛,你还不清楚?”

    “是不是被她套住,扯脱不开了?”朱大力追问。

    “被套住,扯脱不开?我那点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什么扯脱不开的?”

    “文革”中大串联时,以高六七班同学为主,吸收了其他班一些同学,组成了一支“心向北京”串联队。于刚、袁先志、朱大力都在其中。高六八班的李水仙也参加了。

    “心向北京”长征队从省城一路步行,横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从新晃进入湖南。此时,已是一九六七年的一月,芙蓉国下了一场多年少见的大雪。位于湘黔交界处的雪峰山以漫天的飞雪、陡滑的山道,迎接这批挥斥方遒的小将。

    中午,队伍开始过雪峰山了。第一次见到雪,第一次爬雪山,这批红卫兵小将的兴奋劲就甭提了。有人站在高坎上唱起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独唱刚完,全队又不约而同地唱起了“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没人指挥,竟唱得很整齐,很动情。

    可是,没走多远,队员们发现雪山并不仅仅是浪漫的去处。风雪迷眼,坡陡路滑,行走中须小心翼翼,即使这样,仍不时有人被摔得鼻青脸肿。

    队伍走过一道陡坡时,后面传来了“噢哟”一声,小将们循声回望,李水仙歪倒在地上。大家很快停下来,围了过去,几个女同学把李水仙扶起。李水仙在地上踮踮右脚,想将没脚踝的雪抖掉,谁知只踮了一下,就疼得发出更大的“噢哟”声,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几个女队员急忙扶住她,挽起裤腿一看,右脚踝处肿得像小馒头。

    失去了热气的夕阳像一顶黄草帽,飘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天快要黑了。串联队队长于刚知道,天黑前下不了雪峰山,或者迷路,或者遇其他意外,就麻烦了。

    “找副担架,把她抬下山。”有人提议。

    “找担架?这里没人居住,哪里来的担架?”有人说。

    “自己做一副嘛!”

    “扯淡,没砍刀,没木板,拿什么做?”

    有人提出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学照顾李水仙,其他的先行下山。于刚不同意,他怕人分散了更不好办,但又拿不出办法来。

    “别说了,我来背,赶快下山!”袁先志说着,躬下了身子。

    几个女同学把李水仙的背包取下,把她扶到袁先志的背上。

    袁先志身材壮实,不管学校拔河、举重比赛,还是下乡支农担水、扛木头,都是班上的头号好手。尽管如此,个子中等、体重一百二十多斤的李水仙被送到背上,袁先志还真有点受不了。但他只是抖动了几下,便把持住身体,大步往前走了。途中有人要换,他总说:“别麻烦了,快走!”

    真不可想象,袁先志一人背着李水仙走了十几里山路。太阳落山,全队下了山。李水仙被放在红卫兵接待站的木凳上时,脸红扑扑的,眼中充满柔情,连声感谢袁先志。

    后来有好事者问袁先志:“背着李水仙时有什么感觉?”

    袁先志想了想,回答:“很沉,透不过气来。”

    “去你的吧!偷换主题,不讲本质……你肯定想入非非了。”

    袁先志不再回答,好事者只好一笑了之。

    袁先志背李水仙下雪峰山的事,被演绎成多种版本,其中不乏浪漫之作。但后来二人的关系似乎没有沿着这条美丽的轨迹往前发展,渐渐被人淡忘。沅城分成两大派后,李水仙参加了“造派”,二人就更谈不上亲近了。

    ……“你们旧情不断呀?不是你唤醒她,就是她唤醒了你。”朱大力说。

    “谁唤醒谁?我一直清醒得很。”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去望水?”朱大力问。

    袁先志没吭气。

    “为什么?”朱大力紧追不舍,“望水是个什么地方?吃水都困难的地方。人要连吃水都没保证,还能干什么?”

    “这个,我说出来恐怕你们都不相信。”

    “相信不相信,你先说出来。”朱大力说。

    “那我先问问你们,先问问你。”袁先志转向于刚,“你是同学中考虑问题最冷静最全面的一个。你凭良心说,大批知青离开沅城,是不是沅城的一大损失?”

    于刚一听这话,心里像被戳了一下,这些天,他不时想过这个问题:“……这个,还用说。可这不是我们造成的。”

    “不是我们造成的,也不是沅城的百姓造成的。”袁先志说。

    “是特殊的历史造成的!”朱大力抢着说,“这历史我们抗拒得了吗?”

    “我不想在这些概念上兜圈子,我再问你一句,你对沅城真的就没有一点感情了吗?”袁先志提高了声调,仍对着于刚。

    “当然有感情,我们毕竟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于刚回答。

    “确实有,但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下去,这不是我们能待下的地方。我想过,等客死他乡,再把骨灰送回来。”朱大力说。

    “客死他乡再把骨灰送回来?那还有什么用?只能增加沅城的负担……我撂下一句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值得牵挂的地方,那就是沅城。”袁先志说得很激动,这是很少见的。

    于刚沉默不语。

    朱大力说:“不说以后牵挂什么地方,那太远了,你就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袁先志低下头,若有所思:“望水那地方,高一寒假我们高六七班组织宣传队去演出过,你们都去了嘛。那里土质肥沃,霜期短,就是缺水,要能把洙泗河的水引去……”

    “啊哟,先志,你是在想改天换地呀?”朱大力脸部扭曲了,像在生气,又像发笑。

    “不想这些想什么?”

    “想什么?想想你自己,想想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朱大力针锋相对。

    “我不是不想战友们?但我知道我的主张你们不会认同。”袁先志指着于刚,“包括你。”

    于刚拍着袁先志的肩头:“先志,你的这些想法,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但……你想改变望水面貌,太难了。”

    “……是、是这样。”袁先志说。

    “是这样还这样做?你是不是听李水仙的多了一些?”朱大力接过话头。

    “李水仙?不能说她没起作用,但主要还是我自己。我就想一辈子扎扎实实做一件事,哪怕为一个生产大队。”

    “一辈子扎扎实实做一件事,哪怕为一个生产大队。”于刚觉得这话实在,分量不轻,便换了谈话的口气,问袁先志,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愿到望水去,有没有望水附近的回乡知青。

    袁先志说,他也想动员其他同学,但觉得望水确实太苦,谁到那里后受不了就对不住谁了。听说望水不远处的箐头大队有个初六七班的回乡知青,这几天没时间联系,等下去后再说吧。

    于刚叹了口气:“先志,看来你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望水了——尽管不能说交给李水仙。”

    “这个倒未必,我是个大活人。”袁先志显得很有信心。

    沉寂了好一阵的张建华开口了:“先志,人各有志,别人也不应该勉强你。下去后有什么事,就提出来,那里有些社队干部是我爹当年提拔起来的,或许现在有人还念走资派张辉民的旧情。”

    袁先志连说谢谢。看看大家不说什么,袁先志便告退了。

    于刚转身问张建华:“你俩是团员,这么多年了,刚才为什么不多说几句?”

    “这也是一种选择,各人头上一片天。”张建华回答,“我爹在沅城恩恩怨怨太多了,要不我也会在沅城找个地方试一试。”

    “算了吧,你张建华那烂瓢嘴得罪人太多,千万不能留在沅城。”朱大力说。

    按县革委会的安排,回乡知青“六一”前离开沅城一中,插队知青“六一”后离开。先走为客,袁先志、李水仙离校那天,高六七班的不少同学都去相送。此一去各奔前程,不知何时能相会,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

    于刚把袁先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万一不好待下去,与我们联系,想法把你弄到勐罕。”

    袁先志点了点头。

    朱大力大声八气地冲着李水仙:“李水仙,你听着,到了望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你也别欺侮人,袁先志哪方面都比你强多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李水仙说着,连脖子根都红了。

    袁先志和李水仙搭乘一辆到双车公社的货车。从县城到公社的公路是刚修的毛路,路窄、坡陡、路基稀松,一百二十多公里走了七个多小时。当天晚上,二人在双车找个旅店住下。

    第二天中午,水仙爹派出的哈尼汉子赶着山马来到双车接他俩,没多说什么,将行李卷往马背上一放就上路。他们大多行走在半山腰上,右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头,左侧是陡峭的山坡,坡下是一条绿绸带般的河——洙泗河。山路像条赭色的带子,在大山间飘来绕去。山太高了,水太深了,从上往下俯视,几个赶路人太渺小了。

    一路上水仙不冷不热地介绍着,袁先志淡淡地听着。天快擦黑时,水仙说了声“快到了”。

    莽莽苍苍的大山腹地,零零落落透着几点光亮,不知是松明火还是马灯。朦胧的夜色中传来几声狗叫,很清脆,像要撕碎这黑幕。狗叫声过后,大山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夜色也越来越浓了。

    袁先志停住步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望着黑黢黢的大山。这就是望水?怎么没有一点生气,比高一时到这里荒凉、寂寞多了。一阵山风吹来,带来一阵凉意,他觉得脑子清醒多了:那是春节期间来演出,全班三十多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乡亲们正逢农闲,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县城中学生,当然热闹。现在来插队,又在晚上,能不冷寂?袁先志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在李水仙的引导下,袁先志半摸索着到了寨西头一间哈尼寨常见的土掌房前。没人来迎一迎,甚至没引起什么反应,连狗的叫声都没引起。

    门关着,李水仙在门外喊道:“阿爹阿嫫,我们回来了。”接着用手拍打木门。

    “来罗——”随着应声,木门“吱呀”开了。

    松明子光从屋里射出,背着光,袁先志看到身着哈尼族黑色服装的水仙妈的轮廓,一时没看清她的面容。

    “这就是袁先志。”李水仙介绍,“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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