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丁向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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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她向炊事班长请假,准备上街买点东西。炊事班长连连点头:“老班长,还用请假,您去就是了。要是办个什么小事,我派兵给你办就是了,你在连队歇着吧。”

    “不用不用,不办什么事,我上街走一走。”头天晚上她想了想,退伍费有六十多元,自己平时省下三十多元,共一百来元,拿出一半买点东西捎回北方去。买什么呢?丁向红也想好了,就买点年糕,这是特产,北方没有。

    丁向红顺着南湖边向前走去,年糕专卖店就在大街东头。这是一条当兵后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路,今天走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离开部队,离开南方,以后不可能再走这条路了。人生就这样,有的路走过以后就没有再走的可能。

    快到年糕店时,空气里飘来一股煳味,街上有人惊慌地跑来跑去。丁向红抬头一看,年糕店上空浓烟升腾,商店前人群杂乱。怎么回事?

    有人喊叫:“失火了!年糕店失火了!”

    年糕店失火了?丁向红下意识地向前跑去。年糕店前人们围了一圈,但无人往里冲。

    丁向红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一个形象,是从电影里看到的,从报纸上看的,又是师首长作报告时讲出的。

    “我是解放军,我是解放军,大家听我的,不要站着,赶快救火!”丁向红说着,抽身往里冲。

    “解放军同志,里面烟太浓,不能进去了!”有人要拉丁向红。

    “烟再浓,也不能看着群众的生命财产受损失!”

    “里面东西也不多了!”

    “东西不多,总不能看着群众的东西就这样被烧了!”丁向红说着,冲进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看人家解放军!”有人喊了一声,七八个人跟着往里冲。

    这是一家作坊式的商店,前间是鋪面,后间是年糕制作间。前间货架上的东西都被抢搬出去。火是从里面制作间烧起来的,火舌一个劲地往外窜,屋顶上烈焰熊熊。

    丁向红一看这情景,奋不顾身往制作间冲,后面的人紧紧跟上。

    制作间里黑烟翻滚,什么也看不见,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丁向红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她瞪大眼睛,找寻需要抢救的东西。一股强烈的气味灌入鼻孔,进入胸部,她止不住咳了起来。不一会儿,她感到胸部像被什么压住,透不过气来。压力越来越大,胸口像要爆炸一样。

    退回?丁向红正在犹豫,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一根熊熊燃烧的大梁从屋顶掉了下来,砸在她的腰部。

    “快救解放军!快救解放军!”有人大声喊起来。几个救火的年轻人冲进里屋,好不容易将燃烧的大梁推开,把丁向红抱出门外。

    正在这时,部队官兵闻讯赶来了,一部分扑火,一部分找来一辆三轮车,把丁向红往师医院送。三轮车被蹬得飞快,车上的战士喊叫着:“让路!让路!给伤员让路!”

    听到喊叫声,师医院门诊的医生、护士赶来了,他们将丁向红推进急救室。两鬓花白的师医院院长指挥救护,很快给丁向红输上液、上了氧。

    刘毅和指导员赶到医院。政治部齐主任和师长、政委也先后赶来了。他们隔着玻璃窗往急救室里看。丁向红身上大部分被烧伤,脸部黑糊糊的,呼吸急促,生命垂危。

    师长、政委指示师医院领导,需要什么药品就及时提出,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师政委当场电话向军区首长作了汇报。

    第二天一大早,军区总医院派出的专家小组赶到B师参加抢救。丁向红重度大面积烧伤,专家决定待伤情稳定后,再转送军区总医院。

    宣传队的战友轮流到医院帮助看护。文静一直守在丁向红的床边,不时悄悄流泪。

    军区总医院的专家采取了抗休克措施后,向师领导汇报,丁向红的伤情太重,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师领导神情凝重。

    第五天一早,丁向红嘴唇嗫嚅了几下。守护在床边的护士一阵惊喜:“啊,醒了!醒了!”

    护士把水杯上的小塑料管放进她嘴里。丁向红吃力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有什么您说,您说!”护士说。

    丁向红喉咙里发出啊啊声,护士把耳朵贴近她的缠满绷带的嘴边。护士终于听清楚了丁向红前面说的话:“……把我送回沅城……送到同学中去……高六七班离开同学、老师的,只有我和朱大力……”但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丁向红又昏过去了。第七天,丁向红严重烧伤并发败血症,生命垂危。第十天清晨,当朝阳刚透进玻璃窗照进急救室时,她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走廊上,响起了宣传队员们的抽泣声。文静跑到医院外放声恸哭起来。

    半个月后,军区为丁向红追记了一等功。军区的边防战士报和省报同一天在头版头条刊登了报道丁向红的长篇通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女战士丁向红》,还配发了向丁向红学习的评论员文章。B师隆重召开了向丁向红学习的动员大会。

    即将回北方的丁向红的父母,被从沅城接到部队。张建华、高鸿鹄、崔红真、马梅等七位同学,勐罕公社知青办主任唐大发等,应邀分别从沅城、洛水、勐罕赶来,参加部队的追悼活动。

    文静、周廷伟把当兵积攒的三百多元钱从储蓄所悉数取出,交给丁向红的母亲。丁向红的母亲不要,他们将钱塞进她的衣袋。

    商量丁向红的后事时,齐主任转达了丁向红的遗愿。丁向红的父母都说:“我们要回北方老家了,希望把她带走,但孩子有这个心愿,就按孩子说的办吧。”

    齐主任带着刘毅,将丁向红的骨灰盒送到沅城。县里举行了一个迎接仪式,县革委会的领导向齐主任表示,将择机举行骨灰安放仪式。

    至于丁向红后面的话,有人说可能她没讲清楚,也有人说可能护士没听清楚。

    〔二〇〇八年三月,省作协副主席老章通知我回省城参加一个组稿会。

    本来到沅城挂职前,老章明确地说过,在这两年里作协的事我可以不管,全身心地体验一下七品或八品的生活。可这次老章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这样的组稿会多年没开了,是了解全省创作形势、创作队伍的最好时机,无论如何要回去听一听。

    听一听就听一听吧,我向牛志国县长请假后,赶回省城。

    没想到报到时在与会人员花名册上,看到“文静”的名字。再一了解,文静竟是近年我省电视连续剧创作成果颇丰的文如心女士,文如心是笔名。我挂职前因稿子和文如心有过交往,只是不知她原名叫文静。

    晚饭后,我打通了文静的手机,请她到宾馆后花园聊一聊。

    不一会儿,文如心来了,一身白色纱裙,一副金丝眼镜,很有风度,保养得当的身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多岁。

    “文老师,你在B师宣传队当过兵呀?”我问。

    “B师思想宣传队?当过。”文静很平静,“你怎么问这个?”

    “我在沅城挂职,听说过B师宣传队有个女战士叫丁向红,和你一个班的,她是沅城的知青。”我停住了步子。

    “丁向红?对,对,一个班的!你听到她的事?”文静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

    我将沅城一中老知青们讲的事,讲了一遍。

    “她是我的老班长,我的老班长!”文质彬彬的文静一下子激动起来了,看来她对那段当兵的历史是刻骨铭心的。

    我请文静坐到亭子间的石凳上。

    “她的墓有多大,墓碑上写着什么?她……”文静迫不及待地问。

    我介绍了墓地的情况,告诉她墓碑上刻着“沅城一中高六七班丁向红同学之墓”几个字。

    “就这么简单?怎么就这么简单?没写部队代号……”文静抬起头,一脸狐疑,“她是当兵期间牺牲的,部队这段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经历呀,怎么墓碑上没写呢?”

    “没写……这好像是他们统一的款式。他们把高六七班看得比什么都重。”我解释说。

    我把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同学聚会的情况给她讲了。文静听着,摘下金丝眼镜,轻轻地擦拭着,她那美丽的眼角边,现出明显的鱼尾纹。

    天快黑了,花园里闪亮起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不是什么节日,怎么亮起彩灯呢?

    文静没说话,看来丁向红的事触动了她心灵的深处。

    “文老师,你觉得老班长对待人生……是不是有点‘左’?”我提出的问题,是在沅城听到丁向红的往事后脑子里冒出的结论,但刚说出口又觉得有点唐突。

    “‘左’?你说丁向红对待人生有点‘左’?”文静显然在想其他事,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到突然,但她很快厘清了自己的思绪,“……对待人生,好像不大好说左不左。左右应该是政治上的一个概念。人生态度有政治内涵,但还不完全是政治概念。”

    好像觉得我没听懂,文静又说:“历史给不同时期不同的人物提供了不同的舞台,人们或者积极适应这个舞台,或者消极适应这个舞台,或者背离这个舞台,不同的只是人的态度。历史给丁向红提供了那样一个舞台,她只是在那个舞台上尽心尽力地表演。”

    “尽心尽力地表演……”我重复着文静的话。

    “是的,她尽心尽力地表演了。尽管按后来的观点,她的表演未免有些幼稚可笑。”

    我体味着文静的话。

    “我想过这个问题,但认定无所谓左不左。”文静说,“其实,我们何尝不如此?我们的表演何尝不幼稚可笑?只不过我们的动作、节奏和她有所不同。”

    “文老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不要苛求丁向红。”

    文静对我的话未置可否,继续说:“历史往往需要沉淀才能清晰。当时我没有看清那段历史,也不可能看清那段历史,因而我的表演也是幼稚可笑的。”

    文静稍停了一下,又说:“你想想看,我尽力要把样板戏演好,与她拼命要把猪喂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如果要嘲讽丁向红,我们是没有资格的,至少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轻轻地点点头。

    “而且,当时的表演,无论是她的,还是我的,都不失真诚。”文静又补充了一句。

    过去我和与文静没作过深谈,只是通过作品感到她才华横溢,擅长于形象思维,现在才知道,她的逻辑思维是如此严谨、深邃。

    “当然,表演的结局,不是个人所能控制得了的,有些偶然的因素也会改变结局。”文静又轻轻地擦拭起眼角,“前几年我们B师宣传队老战友聚会,老队长刘毅说过,要是丁向红被提为干部,未必会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离开我们。”

    我详细了解过丁向红的那段经历,觉得文静的或者说B师宣传队的这一结论是很直观的。

    “要是她不当典型,更不会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文静又说。看来她擅长于递进式思维。

    我听着,思忖着。

    宾馆的卡拉OK室里,传出了《人生是个大舞台》的歌声。我分不清是周杰伦唱的,张学友唱的,还是其他人唱的,但我听出了其中的思辨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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