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一口气来，老八爷照直来找张来财。张家的院门却关上了。翌日夜，老八爷又未能如愿，乡干部和公安们出出进进，张家的灯火直亮到三星降落。第三个黑日，老八爷瞅见干部们蹲在村部里没出动，这才跟张来财谈上。
老八爷一进屋，张来财两口子就动手泡茶。老八爷忙说：“来财，你们不要忙活，八爷不渴。八爷是来随便坐坐的，随便坐坐。”
张来财洗着茶碗，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媳妇留意着老八爷的眼色，忍不住说道：“老八爷，俺真的都坦白清楚了……”
老八爷没心思绕弯子，便接住了女人的话碴儿：“你们坦白得清楚不清楚，公安们可能不摸底，可大山窝子人的心儿里却清亮着哩！”
“老八爷，”张来财狐疑地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俺们的肚子里还有话？”
老八爷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
俺的老天爷呀！”来财媳妇一拍炕沿大哭起来，“俺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呀！那个林处长，问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把罪名摁到俺们身上呀！胡乡长催俺说，自动坦白的，该枪毙了不枪毙，这明明白白是盯上俺了。俺们这个屈死鬼做定了，俺往后拉着两个孩子咋过呀……”
张来财烦恼地说：“掩还没死！”
“你还朝俺发火？你跟睁睁把俺们弄成孤儿寡母了，还有脸子朝俺发火！”小媳妇儿哭得更凶了，“俺说过千遍万遍，庄九胡搞乱搞，跟咱不相干！他把大山窝子全吞吃了，咱们才摊几个饥荒呢！这下好了，太好了呀！”
张来财说：“俺不是早就后悔了嘛！”
“你后悔个狗屎！真心后悔，为啥不让俺去跟庄九要好？要是跟他要好起来……”
“闭上你的狗嘴！”张来财火了，袖子一撸咆哮起来：“心里无甚事，不怕鬼打门！俺豁出去啦！老八爷，你说，俺哪些地方还没说清楚，你要说出来，俺立马给你补上！”
“来财你想说胡话？”女人发了急。
唯恐来财媳妇引转话题，老八爷急忙开腔：“那样几句话就算说清楚啦？庄九有错儿，你当面提说，三番五次地告黑状，就说明你有虎狼心肠！有这种心肠，啥歹毒事儿做不出？”
“你说俺有虎狼心肠！你老八爷也说俺有虎狼心肠广张来财简直要气死了，“俺要有那么副硬心肠；他庄九早蹲进大牢了！俺也就用不着当这个屈死鬼，吃那么多哑巴亏了了！”
“有理讲理，你发火中啥用？”
“俺当然要讲！今晚讲给你，明天讲给大家伙儿，枪毙就枪毙了！驮个歹毒名。死了没法见祖宗！”张来财一仰脖灌下一碗水，茶碗一撂说道：“老八爷，那时候你还经常出来走动，庄九劳民伤财弄出的那两个公司，你还记得吧？”
老八爷吃力地点点头，情绪一落千丈了。他跟庄九的嫌隙，就开始于那两个公司哩！
庄九上任后不多天，就在高音喇叭里喊叫说，两年内，他要让大山窝子人都变成万元户。眼下要立即有限，经研究决定集资人股，人均八百元，五日内缴齐，缴不上者，田地全部收回！老八爷听后兴奋得满院子转圈儿，嘿，到底是老八路的后代，就是非同凡响呵！他会让大山窝子人富起来的。肯定会的！
两个月上，村部大院门口挂出了两块大木牌，分别写着：速发木器加工公司，宏图建筑工程公司。两个公司同时开工了。工人统共二十来个，都靠在切割原木的带锯机上，有人送来了木头他们就干一阵，没有木头就围成圈儿摔扑克。老八爷感到奇怪，这就是开公司？这么个弄法就能发大财？工人们告诉他：庄支书说了，万事开头难，等熬过这阵子就兴隆了！这样子熬过了一年多，庄九的话儿又传出来：说这种企业赚钱太慢，必须关停。等考察到新项目再说。机器设备眨眼间被卖掉，庄支书领着他的新媳妇去日本国考察去了。
这当口村子里出现了闲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庄九开公司是开给上级看的，顺手儿又捞了不少票子。这叫作当官挣钱两不误！老八爷大吃一惊：咋能拿老少爷们的血汗钱谋私利？老八路的后代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老八爷悄悄访查了一些知情人，又把庄九娘仔细盘问了一番，虽说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但是，庄九所走的不是正道这一点已经基本可似证实了。走了邪道的人，哪能指望他办出什么好事I老八爷难受了。领导干部们的名声这几年不太好，可是别人变质变味他还能容忍。庄九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能有丝毫的污点！他决定向上级反映，情况严重的话，就开除庄九的党籍！
奇怪的事情来了，他反映情况的心情越来越急迫，身子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使他没有力量迈出自家的院子。挨到这一年的年底，胡乡长关县长他们照例来给他拜早年，老八爷攒足了劲，打算等他们一坐下就立即开口，免得再让私心占了上风。干部们坐下后，老八爷又想，让他们抽根烟喘口气儿吧，翻山越岭的都累得够呛呢！抽了几口烟，胡乡长却说话了，老／＼爷一阵后悔，但后悔已经无用。跟客人抢说话不礼貌呵！胡乡长说：他们主要是来给老八爷拜早年，其次还想了解一下庄九的工作情况。针对两个公司的倒闭，乡政府听到两种议论，一种是：庄九的错误源自经营管理的不善，纯粹属于改革者的失误，因此应给予热情的鼓励和帮助。另一种是：庄九这个人思想品质有问题，搞企业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所犯错误属原则性的，必须认真查处。胡乡长率调查组来大山窝子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其结果跟第一议论相符。担心调查组被庄九所蒙蔽，因此必须听取老八爷的意见。老八爷的回话倏地冲向喉咙：这个结果不正确，庄九的思想品质有问题，不能让他再干下去了！然而冲出口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庄九的思想品质有问题吗？没看出来，俺没有看出来。”话一出口，老八爷就像落进了水窟窿，从头凉到了脚后跟。他被这句回话惊呆了。胡乡长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这就彻底放心了，彻底放心了！老八爷的眼光是没错儿的！”老八爷真想一头碰死！
干部们刚刚离开屋子，老八爷就忽地挥起巴掌，猛烈地搧拍起自己的腮颊，哭叫着：“上级被他瞒哄住了，你这个老八路该说话呀！你算是个什么老八路，简直就是个国民党哩！今儿我非打死你不可！非打死你不可！”他猛烈地掮着，左一下，右一下，瘦削的腮颊被拍打得乌紫了，鼻孔里和嘴里淌出血水来了，他还是搧着、拍着，直到劳累得抬不动手……
晚上，他把庄九娘找来，插胸顿足地说他是个罪人了。没脸活着了。庄九娘疼怜地抱着他哭，说没发现九儿干见不得人的事呀！老八爷使劲把她推开，让她回去说给庄九，从今往后，改邪归正，为党为民办好事，要发现还是老样子，就一拐杖把他戳死！庄九娘从没见老八爷发这么大的火，不敢替儿子开脱了，怯生生地连连点头，心想往后只能两头瞒哄了，不然的话他爷儿俩非闹成仇人不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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