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勇士-巫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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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把那只装着她医科文凭的金属筒拿出来,我一共见过四次。筒上有些金色的圆圈,每个圈中有七条红线,那是抽象化的“喜”字。筒上还有小小的花朵图案,看上去像金色机器的齿轮。从上面被撕过的中英文地址、邮票和邮戳之类的标签上看得出,这是家人一九五〇年从香港航空邮寄过来的。筒子中间压瘪了,不知是谁曾想把上面的标签揭下来,可发现那样会连上面的红漆金漆一起揭掉,露出一块块会生锈的白铁皮,于是作罢。还有人试过把筒从一头撬开,后来发现只须一拉便开了。打开那筒,一股中国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只千年蝙蝠从一座山洞中没头没脑地撞出来,洞中的蝙蝠灰白如尘,那是一股来自久远的气息,来自遥远的记忆中。那些从广东、香港、新加坡、台湾寄来的箱子也有同样的气息,只是因为它们是新近寄过来的,气息更加浓郁。

    筒中有三张纸卷在一起。最大的那张上写着:民国二十三年,该生在图强助产学校修习医药各科兼医院实习二年期满,完成产科学、儿科学、妇科学、内科学[3]、外科学[4]、疗学、眼科学、细菌学、皮肤学、看护学、绷带学等课程的学习,通过口试和笔试,考验及格,准予毕业,特颁发此证。[5]这份文件上盖了八个印章:一个是圆形浮凸印章,学校的中英文校名围成一圈;一个是淡紫色图章,图案为一只白鹳叼着一个胖娃娃;一个是学校的中文印章;一个是橘红色印花,贴在文凭的饰边上;一个是本校校长、里昂大学与柏林大学医学博士、“里昂大学临床外科及产科前外国助理[6]”伍伯良博士的红色印章;一个是教务长、医学博士胡燕襟的红色印章,一个是我妈妈的图章,比校长和系主任的都大;还有一个章盖在文凭背面,是数字“1279”。胡主任的签名后面有个括号,里面写着“夏葛”。我在一部历史著作中读到,广州的夏葛女子医学院是十九世纪由欧洲女医生创办的。

    学校的章盖在妈妈的照片上,那时候她三十七岁,文凭上写的却是二十七岁。照片中的她看上去比现在的我还年轻,眉毛比我浓,嘴唇也更丰满。自来卷的头发梳成左偏分,一绺波浪般的发丝从右颊垂下。她身穿白色学生袍,对自己的外表并不在意。她直视前方,仿佛在看我,而且穿过我看到了她的孙辈,还有孙辈的孙辈。那双眼睛空茫无物,所有刚从亚洲来的移民的眼睛都那样。她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镜头上,脸上也没有笑意,中国人照相的时候不笑。他们的眼睛在发号施令——对异国他乡的亲戚是“赶紧寄钱”,对后代则永远是“给照片供上食物”。我妈妈看美籍华人的照片时总搞不明白。“你们在笑什么?”她问。

    第二个纸卷是一张窄长条的班级毕业合影,校领导坐在第一排。我一眼就认出妈妈,虽然她比现在年轻四十岁,可一看就是她的脸。我对她的脸太熟悉,只能通过对比其他学生来判断她漂不漂亮,开不开心,是不是聪明。为拍摄这张正式合影,她把头发抹上油梳直,和别的女生一样梳成齐下颌的短发。别的女生我一个都不认识,看得出有的噘着嘴,有的眼睛向一边瞟,有的缩着肩膀。妈妈不温柔,那个长着小鼻子、下唇下面有个涡的女孩很温柔。妈妈不幽默,不像后排那个讥讽地扬起下颏摆出毕业女生派头的姑娘。妈妈没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坐在第一排的年长的女老师(是不是胡博士?)绽开满脸笑纹,那位穿西装的男老师也露出西方式的微笑。大多数毕业生都是面孔尚未定型的女孩子,而我妈妈的脸不会再变,只会慢慢老去。她面容俊秀,聪明伶俐。可我说不出她是不是高兴。

    那些毕业生在自己严肃的黑裙上别上玫瑰、百日菊或菊花的时候,眼睛似乎没好好看。一个瘦瘦的女生把花戴在了前胸正中间。有几个女生把花戴在左边或右边乳头的位置。我妈妈把一朵菊花戴在左胸下方。那时候的中式连衣裙是没有褶的直筒,仿佛中国女人都没有胸似的。这些年轻的女医生还不习惯插花戴朵,大概是把自己的胸部看成一马黑色的平川,没有一个可以戴花的参照点。也许她们无法收回那凝视远方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在移民们来到美国几年后便会消失。在这张照片中,妈妈依然睁大双眼,眼神越过中国以外的海洋,海洋彼岸的土地。大多数移民都学会了像野蛮人那样直勾勾看人,学会鼓起勇气,不礼貌地盯着说话人的脸,仿佛要抓住对方撒谎的把柄似的。在美国,妈妈的眼睛强硬得如同一对大石头,从不会轻易放过一张脸,可她还是没有学会如何装饰打扮,如何放留声机的唱针,也一直没有收回眺望大洋彼岸那片土地的目光。如今她的目光中又装进了中国的亲人,正像从前她总是看爸爸从美国寄回去的照片,照片中的爸爸总是笑啊笑,他身穿西装,他有很多套西装,每次照相都穿得不一样。

    爸爸和他的朋友在科尼岛的沙滩上相互拍照,他们身穿泳衣,大西洋吹来的咸咸的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爸爸站在中间,胳膊搭在两位伙伴肩上。他们坐在双翼飞机的驾驶舱里拍照,骑在摩托车上拍照,站在草坪上拍照,身旁赫然立着牌子:“禁止践踏草坪。”他们总是笑哈哈的。爸爸满面笑容地站在一家干净的洗衣店前面,白衬衣的袖子挽起来。春天的照片中,他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像好莱坞歌舞明星弗雷德·阿斯泰尔那样将帽子稍稍歪向一侧,跳着舞走下楼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在给妈妈的信中讲美国秋天踩草帽的习俗,写道:“如果你还想把草帽留到明年戴,最好早早收起来,不然,你坐地铁或在第五大道走的时候,随便哪个陌生人都可能把帽子从你头上抢走,丢在地上踩破。这是他们庆祝换季的方式。”冬天的照片中,他身穿灰大衣,头戴灰呢帽。在一张照片中,他坐在中央公园的一块大石头上。有一张照片上他没有笑,是别人趁他看书的时候抓拍的,台灯的强光把他的脸照得一片模糊。

    妈妈没有快照。但她的两张单人照中,脑门上都有个黑手印,仿佛有人要给她印上刘海,或者想给她做记号似的。

    “妈妈,是不是你拍了这张照片以后又开始流行刘海了?”有一次她说,是啊。又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你脑门上有手印呀?”她说:“是你大舅弄的吧。”我不喜欢她那种不确定的口气。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一列列汉字,只有“广州市卫生局”是英文的,印在照片中妈妈的脸上。照片和毕业文凭上贴的那张一样。我久久端详着那张脸,想看出她是不是担忧。一年年过去,爸爸没有回国,也没接她出去。他们生的两个孩子十年前已经夭折,(“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都会说话了。”)要是他不赶紧回来,可能再也不能生了。但爸爸确实还经常寄钱,妈妈除了自己用,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便买漂亮衣服,漂亮鞋子。后来,她决定用这笔钱学医。孩子死后,她没有立即去广州。感情的伤痛需要时间来疗愈。像爸爸当年一样,妈妈是坐船离开村子的。那艘船上画着一只海鸟,保佑它不遭狂风,不会沉船。她运气不错。后面那艘船就倒霉了,水寇一拥而上,劫持了所有乘客,连老太太都不放过。那时候,劫匪的口头禅是:“老太太赎身六十块。”她说:“我孤身一人,漂漂荡荡,乘船到了省城。”她拎着一口棕色皮箱和一只帆布袋,袋子里塞着两条棉被。

    到学校宿舍后,校方安排她和另外五个女生同住一间寝室。她进门时,那几个女生正在整理东西。她们相互打了声招呼便继续收拾,等到所有东西归置停当,各就各位之后,大家才进一步示好。妈妈看到她写在报名表上的名字钉在一张床的床头,她原本以为自己到得晚,挑不到好床位,不免有些懊恼,见此情景,懊恼之感立即烟消云散。伴着两声悦耳的咔嗒声,她打开皮箱的锁,看着箱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物品,在皮箱绿色衬里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干净,心中再次涌起一阵喜悦。她把衣服拿出来重新叠好,一一放进属于她的那只抽屉。随后,她从箱子里取出笔和砚,一本世界地图集,一套茶具茶罐,一只针线盒,一条带真金刻度的尺子,一沓信纸,一摞印着红边表示没有坏消息的信封,一只饭碗和一双银筷。这些东西,她一样一样摆在她的架子上。她把两床被子铺在床上,将一双拖鞋并排放在床下。她的财产比这还要多——家具啦,结婚首饰啦,布料啦,照片啦——这些碍手碍脚的贵重物品她都寄放在老家,托人照管,后来一直没有全部要回来。

    来得早的女生没有主动帮她整理,她们不想干扰她收拾东西的乐趣,或干涉她的隐私。女人们都梦想过这样的生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哪怕是房间的一小块儿,除了自己,不会有人弄乱——但能实现这梦想的并不多。书你敞着离开,回来的时候还在那一页。没有人向你抱怨说地还没耕,房顶漏了还没修。她只须洗自己的碗,打扫自己的一小片地盘。她只需要整理一只抽屉,收拾一张床铺。

    一天过完,门一关,白天的事就不会涌进夜晚。书看完即丢,省得为它掸尘土。大年三十,把箱子检查一遍,将里面一半东西扔掉。有时也不妨奢侈一下,采束鲜花摆在那张仅有的桌子上。不光是我,别的女人肯定也梦想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曾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女人心满意足地坐在床头做针线。她头上方的架子上放着一只箱子,上面印着字,意思是“易碎”,但字面上却是“小心使用”。那女人看起来怡然自得。革命终结了娼妓行业,办法就是给女人她们需要的东西:一份工作,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妈妈摆脱了家庭,要过两年无人服侍的日子。她不用再为那位裹小脚的霸道婆婆跑腿,不用再为老太太们穿针引线,当然也不会有丫鬟或侄女伺候她。如今,她想弄点热水就得打点一下门房。我去上大学的时候,妈妈还叮嘱我:“给门房带几个橙子。”

    妈妈的两位室友把自己的小角落收拾妥当后,沏上茶,把在路上没有吃完的食物摆了一小桌。“女先生,吃了吗?”她们邀请妈妈,“女先生,一起喝茶吧。”又对其他人说:“大家都把杯子拿过来吧。”她们的慷慨让妈妈深为感动。奉茶是表示谦卑。她拿出从老家带来的自己腌制的腊肉和无花果脯,大家都夸味道好极了。她们开始自报家门,家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妈妈没有提自己生过两个孩子,她的年龄足以做某些女生的母亲。

    之后大家一起去礼堂,听校领导讲了两个小时的话。他们说,学生们要从汉代流传下来的古籍读起,那时候长生不老的秘方尚未失传。医学之父张仲景讲到人体内运行阴阳二气。用功的学生最好从今晚就开始背诵他的《伤寒杂病论》。掌握这些祖传秘方后,他们就会学习当今西方最先进的医学发现。到毕业时,那些能够坚持到底的同学会比有史以来任何一位医生更加学识渊博。一位女老师说,女性行医迄今已有五十年历史,她赞扬这些学生,说她们来这所学校学习现代医学,壮大了女医生的队伍。“你们将把科学带回乡村。”会议最后一项,教职员工向后转,与学生一起向孙中山博士的画像三鞠躬。孙博士在投身革命之前做过外科医生。会后,她们到餐厅吃饭。那天晚饭后,妈妈立即开始背书。

    学校里有两个地方可供学生自习:一个是餐厅,吃过饭,擦干净桌子,大家便集中在这里大声背诵;或者回寝室,每个人有一张桌子。大多数学生都结伴去餐厅学习。妈妈通常在寝室学习,要是有室友也想在寝室里清静一会儿,她就去另外一个秘密地点,那地方是她入学后第一个星期找到的。她偶尔也去餐厅坐一会儿,与学习好的同学一起念书,她可以背得一字不差,但早早就开始打哈欠,告辞回去。不久她便树立了头脑聪明的声誉,大家以为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考试的时候,别的同学都争着和我坐在一起,”妈妈说,“她们一旦卡壳,只要瞟一眼我的试卷,就能接着答下去。”

    “你有没有想办法不让她们抄你的?”

    “当然没有啦。她们只需要提示一两个字,就能记起余下的内容了。这不算抄袭。真正给人看病的时候提示多着呢。病人会没完没了地讲自己哪儿不舒服,还要号脉——比教科书上画的那些人清楚多了。只要我一复述那些症状,整章的处方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大多数人脑子没那么好使。”她指指毕业照上的三十七名毕业生,说道,“当初和我同时入学的可有一百一十二人呢。”

    她怀疑自己的头脑也不是十分好使,我爸爸能把整本整本的诗词背下来。为弥补不足,她暗地里下功夫。比起那些小姑娘,她可是早起步二十年呢,虽然她对别人只承认十年,即便这样她也得加倍努力。人们以为年纪大的人离神明更近,该更聪明才对。她可不愿听同学或老师背后议论她,说:“她一定笨到家了,比别的学生大了一辈,成绩却和她们差不多。她太笨了,要没白没黑地学才能跟得上。”

    “我比别的学生先行一大步。”妈妈说,“我等同宿舍和隔壁宿舍的人睡熟了,才开始学习。考试的前一晚上,别的学生都熬夜用功,可我早早就睡。她们说:‘你不去学习啦?’我会说:‘不去,我要补衣服。’或者:‘我今晚想写信。’考试的时候,我让她们轮流坐在我旁边。”勤奋的汗水不是拿来炫耀的,显得天资聪颖才更潇洒。

    也许妈妈的秘密学习地点是宿舍楼里那间闹鬼的寝室。那些年轻姑娘宁可在其他寝室里挤,也不会住那一间。女孩子们从小就习惯和姐妹或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宁愿没有隐私空间,也不愿到鬼屋去住。那间寝室至少五年没住人了,里面曾经发生过一系列闹鬼事件,住在里面的人被鬼吓得头脑错乱,连书都没法读了。被鬼缠身的人受惊尖叫,指着空中,而被指的地方也果然变得雾蒙蒙的。她们走着走着会猛然转身,原路返回。走到拐角时,身体紧贴在墙上,想出其不意地逮住悄无声息地尾随在身后的东西。有个女生曾在那个房间帮室友拍照,后来又把照片撕掉了,因为在照片的背景中,有个陌生人垂手站在墙边,那就是个鬼。那女生一口咬定,拍照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人。女生们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妈妈说:“那是个相片鬼。她用不着害怕,大多数鬼只是梦魇。这时候你只要抓住看见鬼的人,揪揪她的耳朵,把她叫醒就好了。”

    妈妈特别爱讲这些吓人的故事。她很会给鬼取名字,什么墙头鬼、蛤蟆精(青蛙也叫“田鸡”)、偷吃鬼。她能在古书中找到关于鬼的描写,《聊斋志异》中的《青凤》、黄钧宰的《金壶七墨》、袁枚的《子不语》等,以此来佐证鬼的存在。

    “可是鬼不可能只是噩梦。”讲故事的女生说,“他们会大摇大摆地到屋里来。有一次,我们全家人看到几只酒杯在自己转,烧的香在空中晃动。我们找驱鬼的法师守了一夜,他说他也看到香头的火星在黑暗中画出橘黄色的字。他用毛笔把看到的字写在红纸上,原来是我太爷爷捎信,要我们多摆些供品,还要在他的牌位前供上一辆福特汽车。我们就照办,鬼立马不闹了。”

    “我倒觉得祖先不会这样闲得没事找事。”妈妈说,“或者说,他们的灵魂更安宁。对,更安宁。有可能是什么畜生成了精,在你家捣乱,而你太爷爷生前可能驱走了它。”说到这里,她老练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们怎么知道鬼是人死后变的呢?难道鬼不可以是不同物种的生物吗?也许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这些事我不太在乎。你愿意怎么样?是愿意做总是要人供养的鬼呢,还是一了百了?”

    要是其他讲故事的同学用科学道理来相互安慰,妈妈就会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得像静夜中飞舞的蝙蝠那样活灵活现。妈妈是讲求实际的人,不会瞎编,讲的都是真事。但这一晚,姑娘们都蒙着被子,瑟缩在一起。闹鬼的房间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

    “听见了吗?”有人会压低声音说。果然,只要她们同时不说话,宿舍楼的什么地方就一定会发出“扑通”或“吱呀”的响声。姑娘们吓得一跳,咯咯笑着挨得更紧了。

    “那是风刮的,”妈妈会说,“那是有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书掉下来的声音。”她既不惊跳,也不咯咯笑。

    “你要是那么肯定,干吗不出去看个究竟?”一个女生很傲慢地说。她大概是合影中那个不屑地扬着下颏的姑娘。

    “当然了,”妈妈说,“我正打算去呢。”于是她端起一盏灯走出去,把朋友们留在黑暗中,让她们佩服得不得了。她从容地走着,惊起走廊上下那些有棱有角的影子。她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另外又查看了楼房的一翼。她来到闹鬼的寝室,只见房门洞开,如一张大嘴,她停住脚,然后迈步走进去,举着灯转着照照各个角落。她看到几个装衣服的包,摞成疙疙瘩瘩的一堆,不是妖怪貌似妖怪。皮箱和盒子在墙上和地板上投下阶梯形的阴影。没有什么向她逼近,也没有什么四散逃走。温度没有变化,闻不到什么气味。

    她转身离开那间寝室,慢慢向楼的另一翼走去。她不想回去太早,她想彻底查看这座楼,好让她的朋友们满意,虽说她也不欠她们什么。过了一段足以证明她勇气的时间后,她回到那些讲故事的同学中间。“我什么都没见到。”她说,“整栋宿舍楼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包括那个闹鬼的房间。那里我也检查过了。我刚刚进去过。”

    “闹鬼都得到后半夜,”那个下颏强硬的女生说,“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呢。”

    妈妈可能也害怕,但她要摆出龙的气派。(“我属龙,你也属龙。”)她能克服自己的脆弱。危险来临时,她会张开龙爪,抖开亮闪闪的红鳞,展开身上蜿蜒的绿色条纹。危险当头才是卖弄本领的好机会。如同盘踞在寺庙檐头的龙,妈妈俯视着那班孤独恐惧的庸碌之辈。

    “困死了,”妈妈说,“我可不想等到半夜。我去鬼屋睡。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我准能看得到。我希望见到鬼的时候能认出来,有时候鬼会装成普通人的样子,没多大意思。”

    “哎呀!哎呀!”那些讲故事的姑娘惊叫起来。妈妈听了,满足地笑了。

    “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喊的,”妈妈说,“假如你们一起跑过来,准能把鬼吓跑。”

    她们有的保证一定会去,有的要让她带上她们的护身符——一根桃枝,一枚十字架,一张写着吉祥话的红纸,但都被妈妈婉言谢绝:“要是我戴了咒符,鬼就会躲着我,我就搞不清楚是哪种鬼,或者那里到底有没有鬼了。我只需要带一把刀子防身,再带一本小说,无聊或睡不着的话好打发时间。那些护身符你们自己收好,万一我呼救,你们带着过来。”她回到自己房间取了武器和书,不过不是小说,而是课本。

    她的两位室友陪她走到鬼屋,问她:“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妈妈反问道,“鬼能拿我怎么样?”但她确实在门口停住脚。“听着,万一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受了惊吓,别忘了揪我的耳朵,喊我的名字,告诉我怎么回家。”然后她把自己的小名告诉她俩。

    她径直走到房间最里面,那里有几个箱子靠着窗户摞在一起,形成一个座位。她坐在上面,把灯放在身旁,盯着黑暗的窗玻璃上黄黑色的影子。“我还挺漂亮呢。”她心里想。她拢起双手遮着光往外瞧,只见夜空中一牙细月破云而出,地上高草摇曳。她想:“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星星,老家新会的人也看得到吧。”(“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星星,人们在中国也看得到,只是位置稍有变化。”)

    她把灯搁在床头,房间显得更暗了,荒凉的夜色侵入没有窗帘的窗子。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那被子是她早逝的母亲生前亲手为她缝的。外婆在被头贴边中间用缎子缝了一个小三角,像一颗红心,护住妈妈的脖子,仿佛她还是个小娃娃。

    妈妈大声朗读,别人也许能听出她有多镇定。说不定鬼也听到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会把鬼招来,还是会把鬼吓跑。不久,书上的字便跳起来,它们展开翅膀,像乌鸦般四处乱飞;用来句读的圆点变成了乌鸦的眼睛。妈妈的眼皮越来越沉,便合上书,熄了灯。

    新一重黑暗将房间淹没,屋子内里被涂黑,只剩下醒目的轮廓。妈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骨骼,神经,毛发——可她并不害怕。她以前也体验过这样被削细抽空的感觉,那一次她是到山里去,当时天降大雪,孤身一人跋涉于茫茫雪山,与孤身一人置身于茫茫黑夜,感觉没有多大区别。她也曾只身乘舟,安然渡过茫茫大海。

    不知是梦是醒,她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下窜出来。一只活物爬上床尾,一阵恐惧让她双脚抽筋。那东西从她身体上骨碌骨碌爬过,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它坐在那里,闷闷地喘着气,压着她,吸吮她的力量。“哦,不好,是压身鬼。”她想。她伸手推那东西,想从它身子底下挣脱出来。但那股劲也被它吸走了,它变得更加沉重。她的手指掌心开始冒汗,触到鬼身上那层如同动物毛皮似的厚厚的短毛时,她不禁一缩手。那层厚毛在温热的硬物上滑动,就像人的皮肤在肌肉和骨头上滑动一般。她一把揪住短毛,使劲扯它;她攥住毛下面的皮,用指甲使劲掐它。她把手猛然插进鬼毛间,摸索着寻找藏在其中的眼睛,却根本摸不到。她想抬头咬它,脑袋却无力地耷拉下来。那团东西变得越发粗重了。

    她看得见那把刀,就在灯旁边,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她的胳膊变得十分庞大,却死沉死沉的抬不起来。如果她能把胳膊挪到床边,也许能耷拉下去,就够得到刀了。可那鬼仿佛连她的念头也吃掉了,然后弥漫过去,压住她的胳膊。

    一种尖利的鸣声不知从哪里响起,越来越响,连她都听得见。这时她才意识到,在鬼现身之前,那声音就开始嗡嗡低鸣,从她脑际出现。她的呼吸浅而急促,如同分娩时一般。整个房间都在鸣叫,刺耳的鸣声使空气带电般震颤;一定有人听得到,会跑来帮她的。

    那晚早些时候,透过脑中的鸣叫,她还能听到女生们说话的声音。可没过多久,她们就不再交谈,整个校园都沉沉睡去。她能感到人们的灵魂出了窍,到处游荡,宿舍楼中有种白天没有的轻盈。从前孩子活着的时候,她背着孩子,或用摇篮摇着他们,给他们唱歌,讲故事,然后静静待着,免得惊吓他们;孩子睡着了,她不用看就知道。那种紧张感离开他们的小身子,飘出房间。此时她感到,在鬼屋之外,整栋宿舍楼已经松弛下来。不会有人来看她到底怎样了。

    “你赢不了,你这石头蛋。”她对鬼说,“这不是你的地盘,我一定会把你轰走。鬼,等到明天早上,咱们俩中只会有一个占领这个房间,而那个人就是我。我会走遍这个房间,在这里跳舞,不会像你那样灰溜溜地逃走。我会径直走出门,但是我还会回来。你知道我会给你带什么礼物吗?鬼,我会带着火回来。你到医学院来逛荡,可真是打错了主意。我们有一橱橱的酒精,实验室里到处都是。我们有个食堂,里面有很多一人高的大缸,装满素油荤油,足够烧上一个月,也不会耽误我们吃一顿油炸的莱。我要把酒精倒进桶里,放火点着。鬼,我要把你烧出来。我会举着桶冲着天花板摇晃。然后我的朋友会从食堂拿来猪油,等我们把猪油点着,冒出来的烟会钻进每个角落和墙缝。鬼,你能藏到哪儿去?我会把这间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鬼胆敢再来。”

    “我不会让步,”她说,“不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受得了。你以为我怕你,那你可想错了。对我来说你没什么神秘的。你们这些压身鬼,我以前听说过。是啊,你是什么样,活下来的人讲过。你们这些胆小鬼,会杀死小娃娃,可没本事对付健壮的女人。你不比一只趴着的猫更厉害,我的狗坐在我脚上都比你重。你以为这就算受罪吗?我吃一片阿司匹林都比这耳鸣得更厉害。鬼,你就这点花招?只会压人,只会让人耳鸣?这有什么了不起。一只扫帚鬼都比你强。你连个有意思的形状都变不出来。不过是个石头蛋子。一个屁股毛乎乎的石头蛋子。你肯定连鬼都不是。当然啦,根本就没有鬼这种东西。”

    “石头蛋,让我给你上一课。有一年,我们严先生在批全省统考的试卷,一个像你这样毛乎乎的丑家伙扑通一声掉在他桌子上。(可那东西还有凶巴巴的眼睛,不像你这么又瞎又蠢。)严先生抄起戒尺,像打学生一样一顿猛抽,追得它满屋乱窜。(它可不又懒又瘸。)后来它就没了影。事后,严先生告诉我们:‘人死后,智者升天,痴者入地。所以说世间根本没有鬼。那东西一定是个狐狸精。’你很可能也是那种东西——狐狸精。你长了这身毛,一定是个还不会变化的狐狸。按理说,你这么笨,连狐狸精都算不上。不会法术,没有血。你要是吊死鬼,怎么没有上吊的烂绳套和冷冰冰的呼吸呢?怎么不朝椽子上扔鞋呢?怎么不会变成一个伤心的美人儿呢?怎么不会变成死去的亲戚呢?怎么不化作头发如海藻的溺水女人?也不会出谜语,不会玩惩罚人的游戏?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小石头鬼啊!好,等我把油拿来,就把你炸了当早饭吃。”

    之后她就不再理睬那压在她胸口的鬼,开始背诵明天课上要学的功课。月亮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黎明时,那东西急匆匆地从她身上下来,飞速爬下床脚,跑掉了。

    她一直睡到快上课的时间。她说过要在鬼屋睡一夜,果然说到做到。

    同学们乱哄哄地跑进房间叫醒她。“怎么样?”她们问着,钻进她的被窝里取暖,“出没出什么事?”

    “拜托你揪住我的耳朵,来回扯,”妈妈说,“万一我丢了魂儿,请你们帮我招回来。我夜里害怕,恐怕被吓得魂出窍了。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她的两位朋友紧紧抓住她的手,另一位朋友捧住她的脑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两边的耳垂,边扯边反复叫:“回来吧,英兰,你打败了鬼,降住了妖,回来吧,回到广东省广州市的图强医学校。勤奋好学的英兰,同学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吧,回来吧,快回来帮我们做功课。眼看就要上课啦,快来吃早饭。回来呀,广东新会的女仔。哥哥妹妹在呼唤你。你的朋友在呼唤你。我们需要你呀,快回我们身边来。回到图强学校吧,我们还要做功课。回来吧,英兰大夫。一切平平安安,回来吧!”

    一波波悠长温暖的呼唤带来无尽的安慰,温暖了妈妈的心。她的魂儿彻底回来了,舒舒服服地蜷缩进她的身体,因为这一刻,她的魂儿既没有漂泊到过去和孩子在一起,也没有流落到美国,到我爸爸的身边。一场搏斗之后,她回到众人身边,放心地安歇,让朋友们守护着她。

    “好啦!”室友说着,最后使劲揪了一下她的耳朵,“没事啦。现在给我们说说,出了什么事?”

    “我看完小说,还是没什么动静。”妈妈说,“我正听着远处的狗叫,突然间,一只肥硕的压身鬼出现在天花板上,扑通一声压在我身上。它的爪子和牙齿藏在一团团毛里面。没有头,没有眼,没有脸,修炼水平很低,辨不出是个啥怪物。它把我扑倒,要来掐我的脖子。那家伙个头比狼大,也比猿猴大,而且越来越大。我本想拿刀捅死它,把它剁成几段,那样的话,咱们今天早上就得用拖把擦血迹了。可是,压身鬼会变化,它又长出一条胳膊,夺走了我手中的刀。”

    “大约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死过去一会儿。我到处游荡,所触之处都变成了沙子。我听见风声,但并没有沙土飞起来。我迷途十年,差点连你们都忘了;干不完的活,一件接着一件,直到进入另一次生命——如同在梦中捡硬币。但我还是回来了,从茫茫戈壁沙漠走回图强学校的这个房间,这又花了两年时间,而且路上还要同墙头鬼斗智。(要斗墙头鬼,就要一直往前走,不要跟鬼玩肩挨肩的游戏。它们一着慌就会现出原形,都是虚弱无力的伤心人。无论如何,千万别寻短见,不然你就得给墙头鬼做替身鬼。假如那些耷拉着一尺长的舌头、眼珠爆出的吊死鬼,或者浑身血淋淋的横死鬼,或者皮肤泡胀、头发像水草的溺死鬼都没有把你吓倒的话——你们也不该被吓倒,因为都是大夫嘛——你就为这些可怜的鬼魂诵经,直到天亮。)”

    “没有白蝙蝠也没有黑蝙蝠在我面前飞舞,引我走向自然死亡,我要么寿数不到便死掉,要么死不了。我没有死。我勇敢,善良,而且我有力气,有自控力。好人是不会让鬼打败的。”

    “我离魂飘荡总共十二年,但在这个房间里才过了一个小时。月亮几乎还没有移动。借着银色的月光,我看到一个黑家伙正在把影子往它体内吸,形成一个个磁力旋涡。不久它就会把整个房间都吸进去,然后开始吸其他的寝室。它会把我们都吞掉。它向我投石头。一个声音响起来,像呼啸的山风,尖利得能把你逼疯。你们没听见吗?”

    是的,她们听到过。是不是像有时候在城市里听到的电线的声音?对,那是能量聚集的声音。

    “幸亏你们睡着了,那声音真是撕心裂肺。我听到里面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听到受刑的人在惨叫,还有被迫观看受刑的家人在哭喊。”

    “对,对,我听出来了。那准是我做梦时听到的唱歌的声音。”

    “那声音说不定现在还有,只是白天听起来很怪。你拿扫帚在床底下扫是碰不到鬼的,鬼到夜里才变大,一到白天,它的黑皮囊就会瘪掉。好在我没让它吃掉我,鬼吃了血肉就有了元气,会把你们也吃掉。我把我的意念化作一只巨大的蛋壳,将那妖怪的毛扣在里面,那样它的空毛吸不进东西。我一直努力用意念逼它缩小,逼它把毛缩回去,一直到黎明,压身鬼才暂时消失。”

    “危险还没有过去。这会儿那鬼正在听我们说话呢。今晚它还会出来作乱,而且会更凶。要是今天日落之前你们不帮我除掉它,以后可能就对付不了它了。这只压身鬼有很多黑洞洞的大嘴,很危险,是个很实在的鬼。大多数鬼都朦朦胧胧,而且转瞬即逝,很多人看到鬼,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个鬼却能靠法力获得实体,能在人身上结结实实地压一整夜。它不是闹着玩,是动真格的。它不捻着香头转,不扔鞋子,不摔碟子。它不玩躲猫猫,也不戴唬人的面具。它懒得玩这些小把戏。它是想要人的命。它肯定是吃小孩吃腻了,现在想吃大人了。它的身体能变大,样子很诡异,不像吊死鬼或头发像海藻的溺水女鬼那样模仿我们人类的样子。说不定这会儿它正藏在一块木板中,或躲在你们的布娃娃里。那个口袋,白天我们以为它就是只口袋,”她伸出手掌一指,仿佛掌心托着一只陀螺,“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口袋鬼。”女生们立即躲开那只她们用来装棉絮的口袋,垂在床边的脚也赶紧缩上去。

    “你们要帮我除掉这个人间祸害,它像病菌一样,虽然无形无影,但能夺人性命。下课之后,咱们再来这里,带上水桶、酒精和汽油。要是能搞到狗血,那就好办多了。大胆干吧,要驱鬼就得有胆量。大白天鬼是不出来惹事的,可万一它追你的话,你就冲它吐唾沫,嘲笑它。传说中的驱鬼英雄会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元气充沛,能把周围的一切映得红光灿灿。”

    这些姑娘们今后行医,若是医药不见效,病人感到失望,她们也会动用点巫术。可现在她们得赶紧去上课,免得迟到。闹鬼的故事和将要举行的驱鬼活动被添油加醋,越传越广。大家偷偷从实验室拿来酒精和火柴。

    妈妈指挥大家把桶和酒精炉一排排摆好,将燃料分倒进里面。“咱们一起点,”她说,“好,点火!”

    “呼!呼!”妈妈模仿火刚刚点燃的声音,我依然记忆犹新。“呼!呼!”

    酒精腾起蓝色的火苗。有人把从村里神婆那里买来的焦油也点着了,焦油冒出乌云般的浓烟。妈妈举着一只大桶在头顶上晃来晃去,浓烟犹如一条条黑色的蟒蛇,缠绕在身着黑色学生裙的女生周围。这帮瘦小的黑衣女子排成一圈,在闹鬼的寝室里一圈圈走着,时而将黑烟和火焰托到房顶的角落,时而洒到地上的角落,黑云弥漫在墙面、地上、床下,缭绕在所有人周围。

    “鬼,我告诉过你,”妈妈叫道,“我们要回来捉住你!”“鬼,我们告诉过你,我们要回来捉住你!”女生们齐声高喊。“天光已大亮,红日洒金光,”妈妈喊着,“我们会胜利。逃吧,鬼,离开这所学校。这里是善良的医科学生的领地。滚回去,黑家伙,滚回你的老家去。滚回去,滚回去!”“滚回去!”女生们高声应和。

    我记得妈妈说,等浓烟终于消散,女生们发现床尾下面的一块木头在滴血。她们把木头丢进一个罐子里烧掉,那东西发出一股好似刚从坟墓中掘出的腐尸的臭味。女生们闻到那气味,哄笑起来。

    图强助产学校的学生是懂科学的新女性,她们修改了招魂仪式。妈妈小时候受了惊吓,她三位母亲中的一位就会抱着她,口中顺着家谱念诵名字,把吓走的魂儿从遥远的沙漠收回来。如果是亲戚,就会知道丢魂人的小名,知道她们的丈夫、孩子乃至仇人的秘密,可以决定招魂时念诵哪些名字才吉利。可这些同学是外人,她们得想办法拼凑一条回来的路。朋友之间没有血脉相连(可人们倒是会欠乞丐与和尚的情分),她们得想办法帮我妈妈的魂儿找到图强助产学校这个“家”。假如喊她家家谱上的名字,她的魂儿会被误引回她村里去。这些陌生人要把我妈妈招回她们身边。于是她们呼唤自己的名字,好听的女孩名字,那是些随口取的名字,同辈人的名字。她们为她拼凑出新的方向,于是妈妈的魂儿没有走老路,而是随着她们的呼唤回来了。大概正因如此,妈妈失去了故乡的村庄,而且等了十五年才来到丈夫身边。

    我们做噩梦或看恐怖电影受了惊,妈妈就会替我们收魂儿,这时我感到她是爱我们的。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弟弟的名字、妹妹的名字,我感到很安心。平时我们不小心受伤她都会发脾气,奇怪的是这时候她反倒不生气了。老辈的女人会替生病的孩子到街上叫魂儿。她会拎一件敞开扣子的小衣服,喊:“你这小淘气,来把衣服穿上吧!”等衣服鼓胀起来,便迅速系上扣子,把魂儿系在里面,匆匆拿回家盖在睡在床上的孩子身上。可妈妈是现代女性,她只会在家里悄悄念咒招魂。“中国的老太太有很多愚蠢的迷信,”她说,“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用不着我去街上出洋相。”

    在我们头脑清醒不害怕的时候,妈妈会对着我们的耳朵灌输关于中国的事:广东省,新会镇,还有流经镇边的珠江。“沿我们来的路走,就能找到我们的家。别忘了。一提你爸的名字,镇上随便哪个人都能指出咱家的房子。”我要回到从来没有去过的中国。

    经过两年的学习,妈妈回乡当了大夫。她的课程,有的三周结业,有的六周结业,村里人听说她竟如此神速地掌握了医术,更是钦佩不已。村里人给她戴上花环,敲锣打鼓地欢迎她,就像欢迎“赤脚医生”。人们都穿着朴素的蓝衣服,胸前别着红色的像章,而妈妈身穿丝绸旗袍,脚踩西式高跟鞋,乘着一顶轿子回到家。离家时她平凡无奇,回来时却令人刮目相看,如同古代进山修炼归来的得道高人。

    “我一下轿,村里人便瞧着我漂亮的皮鞋和长旗袍啧啧赞叹。我出诊时总是打扮得很讲究。村里有些人为了欢迎我,抬出狮子在我前面舞。你不知道我来美国以后身价跌了多少。”直到爸爸接她来布朗克斯区之前,妈妈在村里给人接生,有时是在床上,有时是在猪圈里。疫病流行时,她通宵达旦地守在病人床头;空袭的时候,她为大家祈祷。她让家属按住病人,把他们错位多年的骨头矫正过来。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依然打扮得高雅得体,丝毫不亚于她回到村子刚刚下轿的那一刻。

    她也没改名字:英兰。有职业的女性只要自己愿意,就有权保留做姑娘时的名字。即便移居美国,妈妈仍用英兰这个名字,既没在原名上加个洋名,也没另取一个以应付必要的场合。

    妈妈回村时,轿后跟着一个文静的女孩,村里人以为她同他们一样,是跟在新大夫后面看热闹的。女孩一手抱着一条小白狗,另一手提一个口上挽着结的米袋。她的辫梢和小狗的尾巴上都系着红头绳。可能是谁家的女儿或奴婢吧。

    妈妈去广州的集市上采买时,钱包像翅膀一样张开。她已经取得文凭,理应好好庆祝一番。她在一家家水果店品尝荔枝,荔枝的味道像葡萄酒一样五花八门,她买了比小孩还高的一大口袋荔枝,把侄子侄女们乐坏了。一位店主给了她一颗带细叶的新鲜荔枝让她尝尝。妈妈把荔枝放在掌心一捏,壳便噗一声裂开。洁白的果肉像没有虹膜的眼珠,放在口中甜汁四溢。她吐出棕色的果核一看,还真是有虹膜呢。

    她给我爷爷买了只甲鱼,因为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她耐心地翻看一摞摞布料,在一顶顶凉棚下的货摊上搜寻。她施舍大米给乞丐,赏铜钱给代书人,让他们讲故事给她听。(“有时候,他们除了我给的那点赏钱和他们自己的故事,再没有别的了。”)她让算命人给她看手相,算命人说她会离开中国,还会再生六个孩子。“六是万物之数,”他说,“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六乃宇宙常数。东、西、南、北四方,加上天地,乃为六合。凤有十二声,六低六高。天地间有风、寒、暑、湿、燥、火,谓之六气。人有六识、六德、六行,字有六书,家有六畜,儒家有六艺,佛家有六道轮回。两千多年前,六国联合灭秦。当然,易经中卦有六爻。中国又称为大陆,陆乃是六字的大写。”看相的人滔滔不绝地罗列出一长串饶有趣味的“六”字,可妈妈无心细听,匆匆走开。她来市场是要给自己买一个奴婢。

    在一家家店铺、一个个货摊之间,有人见缝插针——变戏法的人点土成金,演杂耍的二十五人蹬一辆独轮车,会凫水的人表演水中憋气,他们各显神通,靠卖艺讨生活。乡下人摆出他们带来的土产:奇特的紫色扎染布料,大脚的布娃娃,头顶一撮棕毛的鹅,白毛黑皮的乌鸡。还有人在玩赌博游戏,演木偶戏,用纸折出上供用的精巧的糕点和冥币,或是表演新创的拳术。

    卖羊的人在胡同里拉了一根绳子,拦出一块地方做临时羊圈。山羊们躲在阴凉中,透过长方形的瞳仁呆呆地看人。妈妈拔了一把草引它们走过来,观察那些小黄窗户般的瞳仁缩小,等羊迅速跳回阴影中时,那些小窗户又敞开了。两位农民各牵着一头小母牛擦身而过,口中吆喝着价格。一般情况下,妈妈喜欢挤在人群中听牲口贩子游戏般的相互砍价。此时,那两个人正在褒贬对方的牛:“瞧那瘦巴巴的肩胛骨。”“还是瘸腿。”“毛色不匀。”“脸丑得像妖怪。”可是这一天,就连经过那些摞得比她还高的猴子笼时,她都脚步匆匆。她只在卖鸭子的地方稍停了片刻,有个过路人不小心撞在鸭笼上,惊得鸭子嘎嘎乱叫,鸭毛乱飞。妈妈喜欢看鸭子,盘算着在地瓜地旁边挖个水塘养鸭子,还要给它们铺上草,好让鸭子在上面下蛋。她断定最值得买的是那只最漂亮的绿头公鸭,可到底买不买,得看她有没有余钱。她家里已经养着一只漂亮的鸭子了。

    在那些卖羊的、卖鸭子的、卖鱼虾的人中间,还有卖小丫头的。有时候只是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女孩站在路边卖。也有父母卖女儿的,他们一会儿把孩子推过来,一会儿又拉回去。妈妈不忍心看这些可怜的家庭,便掉头去看卖陶瓷和刺绣的。这些父母真够糊涂的,卖女儿的时候竟然不知道把别的儿女留在家里。那些孩子个个神情木然。妈妈不愿从父母手里买孩子,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让人心酸。他们会拉住你说个没完,想弄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主人,对奴婢怎么样。如果他们能听到买主亲口说到厨房里有椅子,今后多少年里,他们都会欣慰地说,咱闺女在厨房里有椅子坐,挺享福的。你要是能讲讲你家的花园,慈祥和蔼的老奶奶,吃什么饭食,对这些当父母的就是大恩大德了。

    妈妈要在人贩子手里买丫头。那些女孩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有买主来看,便一起鞠躬。“先生好,”她们齐声说,“太太好。”“买个小丫头帮你上街买东西吧。”稍大点的姑娘会说,“我们会讨价还价,会做针线,会炒菜做饭,会纺线织布。”有的卖主只是让女孩们默默地躬身施礼,还有的会让女孩子唱首花花草草的歌。

    妈妈不相信那些爱做表面文章、自吹自擂的人。她只听了听几个小女孩唱了支特别伶俐的谜语歌,便走向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姑娘,她们不卑不亢,默默地鞠躬。她说:“那些号称自己不‘缺斤短两’的,心里准是盘算在秤上做手脚。”很多卖东西的人都摆个牌子,上写“童叟无欺”。

    有些女孩,自己走路还不稳当呢,背上却用背带绑着更小的孩子。那些大人顾不过来的小孩,有的爬到了路旁的沟里,而年龄稍大些的女孩则旁若无人,仿佛是被一群丫头簇拥着的小姐。一两岁的小孩卖不了几个钱。

    “给太太请安。”人贩子命令道,就像家里来客时母亲吩咐听话的女儿。

    “太太好。”女孩们说。

    我妈妈不还礼,因为用不着。她没去理会那些婴儿和刚会走路的小孩,径直找大些的姑娘问话。

    “张开嘴。”她说,然后检查她们的牙齿。她扒开她们的眼皮,看是不是贫血。她拿过女孩们的手腕给她们号脉,一切便一目了然。

    她在一个女孩面前停下来。那女孩的心跳如同地心的雷声,将力量一直传到她的指尖。“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才不会卖呢。”她对我们说。妈妈在女孩的心跳中挑不出一点毛病,那脉搏均匀,节奏与她自己的一致。有的人心跳时快时慢,节奏不稳;有的人心跳时断时续;有的人心跳节奏怪异,捉摸不定。那样的脉搏不是大地、海洋和天空的声音,也不符合汉语的节奏。

    妈妈掏出绿色的笔记本,那是我爸临行前送给她的。笔记本内封上印着东西两半球的地图,上面有扣子,能把本子像皮夹子那样扣起来。“看仔细了。”妈妈说着,用一支美国铅笔写了一个吉利的字,像“寿”或字形对称的“囍”之类的。

    “仔细看好,”妈妈看着女孩的脸说,“你要是能背着写出这个字,我就要你。集中精力。”她一笔一画地把那个字写在纸上,过了一会儿,把纸折起来。那女孩接过笔,很有把握地写出那个字,一笔不差。

    “要是你在地里丢了金表,”妈妈问,“你会怎么找?”

    “我会掐指算算,”女孩说,“可哪怕算的结果是不用找,我还是会走到那块地的中间,一圈圈往外找,一直找到地头。那样我才知道算得对不对,就不再找了。”她在妈妈的笔记本上画出田地的形状和螺旋形的寻找路线。

    “织毛衣怎么起针?”

    女孩张开大手,比画着起针的方法。

    “做五口人的米饭,添多少水?织布的时候,怎么锁边才不会脱线?”

    现在她得假装对女孩的回答很不满意,以防人贩子借口女孩是熟手而漫天要价。

    “把头上的线编成穗子。”女孩说。

    妈妈皱了皱眉头。“可我要是想要齐边呢?”

    女孩犹豫了。“我会,呃,把线头压到反面缝住。要不,直接把线头剪掉?”

    妈妈把人贩子出的价砍掉一半。“婆婆让我给她找个会织布的丫头,可看她这样,得花好几个月时间教她才行。”

    “可她会织毛衣、会做饭呀!”人贩子说,“她还能帮你找回手表。”他把价往下落了点,但还是比妈妈还的价高。

    “我自己也会织毛衣、做饭、找东西。”妈妈答道,“要不然我怎么能想出这么聪明的问题考她?你想想,我会买个比我还能干的丫头,让我在婆婆面前出丑吗?”妈妈走到路对面,去看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孩。等她再回来,人贩子就按她出的价把那个会掐指推算的女孩卖给她了。

    等她们走到人贩子听不到的地方,妈妈对新买的丫头说:“我是大夫,打算把你训练成护士。”

    “大夫,”女孩说,“其实我知道怎么给布锁边,你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了,咱俩把他骗得不赖。”妈妈说。

    那些没有被卖掉的女孩看着她们俩远去的背影,眼中一定充满羡慕。我就很羡慕。我妈对我的态度远不如她讲那个丫头时那么热情高涨。我也无法取代幼年夭折的哥哥姐姐。我妹妹小时候总是说:“我长大了要当丫头。”父母听了哈哈大笑,还怂恿她。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妈妈让我讨价还价,我感到羞耻,穷人的羞耻。我很不情愿,妈妈就生气,站在我身后又戳又掐,逼我把她讨价还价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成英语。

    买丫头的当天,她还从狗贩子手里买了一条小白狗,打算把它训练成保镖,陪她夜间出诊。她在狗尾巴上拴上一根漂亮的红头绳,以抵消霉运。她本想把它的尾巴剪短,可也无济于事,无论从哪儿剪,尾巴尖也总是白色的,吊丧的颜色。

    小狗冲那护士姑娘摇摇扎了红绳的尾巴,她便抱起它,跟妈妈回到村里,从此再没有挨过饿,因为妈妈成了一位名医。大多数疑难病症她都能治好。要是哪个病人快死了,妈妈提前一年就能从病人儿媳的面相上看出来。她们脸上仿佛笼了层黑纱,就算她们笑,黑纱也会随她们的呼吸起伏飘荡。出诊时,妈妈看一眼出来应门的儿媳妇的面相,说:“还是另请高明吧。”她不会碰触死亡,故而良医的名声不会受损,她只把健康带给家家户户。“她一定是耶稣转世,”远近村庄的人都传说,“她能手到病除。”话传得越来越玄,她行医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到处都有她的病人。

    有时候妈妈走着出诊,她的护士丫头在身后跟着。要是妈妈预测会下雨,小护士便带把雨伞,要是预测晴天,小护士便带把阳伞。“不管我什么时候到家,那条白狗都会在门口等我。”妈妈说。有时候她一时兴起,会带白狗出诊,把小护士留下来照看诊所。

    “妈妈,你来美国之后,那条狗怎么样了?”

    “不知道。”

    “那丫头呢?”

    “我给她找了个丈夫。”

    “你买她花了多少钱?”

    “一百八十块。”

    “你生我的时候,付给医院和医生多少钱?”

    “二百块。”

    “哦。”

    “那二百块可是美元啊。”

    “买丫头的一百八十块是美元吗?”

    “不是。”

    “那相当于多少美元呢?”

    “五十美元。那是因为她已经十六岁了。八岁的小孩大约卖二十美元,五岁的十美元多点,两岁的大约五美元,小娃娃白送。你出生的时候中国正在打仗,大一些的女孩也有不要钱白送出去的。可你是在美国生的,我还为你花了二百美元呢。”

    妈妈在乡间行医时,妖魔鬼怪和猿猴经常从树上跳下来。鬼会从桥下的水中浮上来。妈妈也看见过鬼怪从子宫里生出来。医学并不能将大地封住,阴间的鬼魂渗出地面,丝丝缕缕,伪装得像能够驱散鬼怪的烟。很明显,她曾打败那个压身鬼,但是鬼赋形众多,千变万化。有的鬼不占地方,可以附在别的形体上。它们可以渗透进木头、金属和岩石的纹理中。我们呼吸时,微生物在我们面前上下翻飞。我们盖房子时必须在屋顶上加盖号角形状的飞檐,好方便那些絮絮叨叨的先人顺着飞檐滑上去,说不定借此升入星辰,那是宽恕与爱的源头。

    阳光明媚的春天,妈妈若是到以前从没去过的村子,村里人就会挥舞桃枝和蒲扇迎接她。蒲扇是八仙之一钟离权的法器,他掌管长生不老的灵药。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妈妈的乌发和长袍上。村里人还会像过年那样燃放鞭炮欢迎她。可假如真是过年,她就只能闭门不出了,没有人愿意大年初一就有医生上门。

    但到了夜晚,妈妈就会健步如飞。那个时辰,连接生婆也雇不到轿子,只有她和盗匪还在外面活动。有一段时间,因为有半人半猿的奇怪生物出没,路上很不安全。那怪物是一个去西方旅行的人捉住带回中国来的。那人用刚刚发的财在老家的房子上加盖了第四间厢房,还在院子里种了一丛竹子。猿人被关在笼里,放在竹荫下,伸手就能够到细细的竹叶。

    后来,那怪物咬断笼子的栅栏逃了出去。也说不定是它哄主人放它在院子里玩耍,趁机跳上新盖的厢房的屋顶逃走的。如今它躲进森林里,捉松鼠、老鼠充饥,偶尔也会偷鸭子或小猪崽吃。妈妈看到黑影里有一团更黑的影子,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跟踪她。她手里拎着一根棍子,身旁跟着那条白狗。她知道猿人伤过人,她替人治过咬伤和抓伤。几乎没听见树叶响,那猿人就冷不丁从树林中跳出来,挡住她的去路。白狗狺狺狂吠。那猿猴状的东西和人差不多大小,颠着一只脚上蹿下跳,另一只脚则用两手抱住,看来那一跳把脚崴伤了。那东西满头满脸长着金红色的长发长须。它的主人给它身上套了一条粗麻袋,上面剪了洞,让它伸出脑袋和胳膊。它眨着那双人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妈,脑袋在肩上晃来晃去,好像在寻思什么。“回家去!”妈妈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向它吼道。它举起一条胳膊,模仿妈妈挥舞棍子的姿势,另一只手则打着复杂的手势。但妈妈向它冲过去,它便转回身一瘸一拐地逃进林子里去了。“看你还敢吓唬我!”她冲猿人远去的背影喊道。它上衣下面的屁股上没有尾巴,没有毛。绝对不是大猩猩。到美国后,妈妈在布朗克斯区的动物园中见过几头猩猩,而那个猿人和猩猩一点都不一样。要不是妈妈的父亲在外国娶回过一位三姨太,她还以为这个大鼻子、毛色金红的生物是西方来的野蛮人呢。可我外公的三姨太是黑皮肤,头发细软得不往下垂,而是在头顶绾成一个蓬蓬松松的棕色大圆球。(最初她没完没了地说话,可谁听得懂她说的是啥?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说话了。她生了一个儿子。)那猿人后来被主人用酒和炖猪肉诱捕回去,重新关进笼子里。妈妈偶尔去那户人家看那猿人,它好像也能认出她,她给它糖吃的时候,它还冲她笑。说不定它根本不是猿人,而是虎人,一种北方的蛮夷之族。

    妈妈给人接生就不能像给人看病那样可以有所选择,生出什么是什么。她也并不挑拣,总是很麻利地把新生命迎接到世上,生出来的有时候是婴儿,有时候是怪物。有的乡下女人非要在猪圈里生,借着月亮和星星的光她看不出生的是什么,只有抱到屋里才看得清楚。“好漂亮的小猪崽,好漂亮的小猪崽。”她和产妇这样喃喃而语,好骗过盯着新生儿的神灵。“好丑的猪,好脏的猪哟。”她们要欺骗嫉妒人类幸福的神灵。她们摸索着数手指头、脚趾头,摸摸有没有小鸡鸡。可要搞清楚神灵会不会放过他们,让他们安享幸福,那还得看以后。

    有个男孩生下来后,在微曦的晨光中看起来那样圆润,那样完美无缺。可当我妈把他抱进屋里,孩子睁开眼睛,竟然是双蓝眼睛。也许是没有保护好,让他看到天了,天空的蔚蓝色进入了他的眼中。孩子的妈妈说,这孩子是被鬼附身了。可我妈说,这宝宝好漂亮哟。

    不是所有的缺陷都可以这样轻松愉悦地解释过去。有个孩子生下来没有肛门,被丢进茅厕里,这样家里人就不必听啼哭声。他们一趟趟去看他是不是死了,可他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每次去看他,都见他在抽泣,肚子一起一伏,仿佛在努力排便。好几天时间,那家人要么去外面的地里解手,要么用屋里的便桶。

    小时候,我经常想象有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坐在新式抽水马桶上,拼命想拉㞎㞎,最后还是憋死了。每次去卫生间,我都飞快地打开灯,免得某一团黑影变成那婴儿的模样,坐在马桶上,拼命要拉出来。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听到卫生间传来婴儿呻吟抽泣之声。我并没有去救它,而是等着那哭声停下来。

    我希望这个无肛婴儿的故事能够证明,妈妈为人接生的时候并没有准备一盒干净的灰,以备用来处理女孩。“接生婆或亲戚把女婴脸朝下按在灰里,”妈妈说,“十分简单。”她从没说自己杀过婴孩,可说不定那个没有肛门的孩子是个男婴呢。

    即便是来到这里,生活在金山,还是会有感恩戴德的夫妻给妈妈送礼。她会熬一种汤药,不光治好他们的不孕症,还帮他们生了男孩。

    妈妈讲的故事常进入我梦中——那些婴儿反复出现在噩梦中,越缩越小,小到可以放在我的掌心。我蜷起五指给婴儿做摇篮,另一只手掌做凉棚。我护着那个梦中的婴儿,不让它受苦,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可只要一眨眼,稍不留神,就找不到它了。我就只好原地不动,怕不小心踩了它。有时候眼睁睁看着它从我指缝间溜掉,因为我的手指不能迅速长出蹼来拦住它。或者是给它洗澡,我小心翼翼地拧开右手的水龙头,可喷出来的竟是热水,烫伤了婴儿,直到它的皮肤紧绷,小脸上只剩下一只号啕的红洞。婴儿在我手中渐渐消失,那洞也变成针尖大的小孔。

    为使我清醒时的生活像美国人的生活那样正常,我总是趁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不及现身时,便迅速打开灯。我把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推进梦中,那些梦也是用中文做的,中文是讲述荒诞不经的故事的语言。在我们离家之前,父母在我们头脑中塞满了各种各样荒唐的故事,如同在一只只箱子中塞满自家做的内衣。

    夏天的午后,当我家洗衣店的温度计蹿升到华氏一百一十一度时,爸爸或妈妈就会说,该讲个鬼故事了,好让大家后背发冷,降降温。我父母、弟弟、妹妹、叔公和“三姑”便一边哧哧、嘶嘶地熨衣服,一边扯着嗓子讲故事。三姑并不是我们的亲姑姑,而是同村老乡,是别人家的三姑。那时候我家洗衣店的生意很红火,衣服源源不断地送来洗,妈妈也不必去替人摘西红柿了。熨衣服累了,我们就叠衣服,聊作休息。

    “一天黄昏。”妈妈开讲,一股寒意立即升上我的后背,爬上肩头,后脖颈和腿肚子上的汗毛也唰地立起来。“我从一位病人家出来,往家里走。回家要经过一座小桥。中国的桥跟布鲁克林和旧金山的桥可不一样。那是一座绳编的桥,就像喜鹊搭的窝那样疙疙瘩瘩,缠来绕去的。那桥实际上是去马来亚采燕窝的人回乡之后建的。在马来亚,那些人坐在自己编的筐子里,在悬崖峭壁上荡来荡去。那绳桥虽然一阵风就刮得东摇西晃,倒还没有人从上面掉进河里。河水看上去像深谷中一道明亮的划痕,仿佛是王母娘娘一扬手,用她巨大的银簪在天地之间划出来的。”

    那天黄昏,妈妈刚踏上桥,便有两根烟柱在她眼前盘旋升起,比她还要高。烟柱顶端在她头上晃动,宛如两条白色的眼镜蛇挟持左右。一片寂静之中,一股阴风从两道纺锤状的烟柱之间吹过。一阵尖利的声音直冲入她的太阳穴。透过那两股旋风,她能看到太阳和下面的河,河水盘旋绕着圈子,树都头朝下长着。桥像船一样摇晃,晃得她头晕,大地在下沉。她瘫倒在桥面的木板上,那些木板此时已变成登天的梯子。她手指无力,抓不住梯子的横档。旋风扯着她脑后的头发,又把头发甩到前面抽打她的脸。突然之间,烟柱消失,天地恢复正常,她走到桥的另一头,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她经常走这个桥,但以后再没遇到过那些鬼。

    “那是戏蹬鬼,”叔公说,“戏蹬鬼。”

    “没错,”妈妈说,“是戏蹬鬼。”

    按着他们的发音,我不停地查词典,“鬼”字我知道,但另外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听到叔公那水寇似的声音,那是在纽约或古巴杀过人的大块头才有的腔调——“戏蹬鬼”。到底怎么翻译呢?

    中国有过一些关于如何斗鬼的资料,我在书里找什么是“戏蹬鬼”,结果没找到。可我现在明白了,妈妈斗得过鬼是因为她什么都吃——动作麻利地抠出两只鱼眼,妈妈吃一只,爸爸吃一只。所有打鬼英雄都敢吃。有一本书里讲到县宰仆役高忠[7]的故事。高忠是个大肚汉,一六八三年,他吃掉了海怪的五只炖鸡,还喝光了十瓶浊酒。那海怪长着一嘴歪七扭八的獠牙,它将酒肉摆在海滩的火堆边,正待要吃,却被高忠杀得措手不及。高忠夺走了妖怪的雁翎刀。如今那口刀依然保存在文登的军械库中。

    另外一位能吃的英雄是常州人周轶韩[8],他用油把鬼给烹了。他把鬼几刀剁为肉段,放在锅中油炸后吃掉。那小鬼原是一个夜游的女鬼。

    唐代元和年间(八〇六年至八二〇年),陈鸾凤故意违抗雷神禁令,将黄鱼与猪肉同食。当时是大旱之年,陈鸾凤正想借此引出雷神。他一吃,雷神便自空中飞腾而出,其股如老树。陈挥刃断其左股,雷神堕地,状类熊猪,身青色,有犄角、肉翼。鸾凤跃至雷神身上,欲断其颈,啮其咽喉,却为乡人拦阻。此后鸾凤专事呼风唤雨,亲友与僧人怕招来雷劈电击,都不愿与他同住,他只得离群索居,在岩洞中生活。以后多年,每逢旱灾,乡人便求他将黄鱼猪肉同食祈雨,他都欣然从命。

    在这些敢吃的打鬼英雄中,最奇的是唐代大历年间(七六六年至七七九年)一位善猎的书生,名叫韦滂[9]。他不光射猎飞鸟和兔子,烹煮吃掉,就连蛇、蝎、蟑螂、蠕虫、甲虫、蟋蟀、鼻涕虫之类,亦来者不拒,一概见而食之。有一次,他夜间投宿一户民宅,主人家因隔壁有人新死,移家避凶。那天夜里,韦滂见黑暗中有一只亮闪闪的圆盘向他飞来。他连发三箭将其射下,第一箭射得那物噼啪作响,火焰飞溅,第二箭之后火光转暗,第三箭过去,火噗的一声熄灭。仆人跑进来举烛照之,见几支箭插在一只肉球上,肉球浑身是眼,有几只已翻了白眼。他和仆人拔出箭,将肉球切碎。仆人以麻油烹之,馨香至极,韦滂大悦。他们吃掉一半,还留下一半给马上要回家的主人品尝。

    能吃者胜。曾经有人在路上见到一只白绸包裹,路人皆绕道而行,不敢捡拾。杭州一无名书生携之还家。包中有三只银锭,还有状如青蛙的妖怪踞于银锭之上。书生大笑,将妖怪赶走。当夜,两只像周岁婴儿那么大的青蛙出现在他的房间,他用棍子打死它们,炖熟后做了下酒菜。第二夜,十二只青蛙从房梁上跳下,加起来也有两个周岁婴儿大小,他把这十二只妖怪统统做了晚餐。第三夜,三十只小青蛙蹲在他门口,用眼睛盯着他,也被他一只不剩地吃掉。那一个月中,青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小,而每天要吃的总量没有变。不久他家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春天绿草茵茵的池塘岸边,刚由蝌蚪孵化而成的小青蛙四处乱蹦。家里人心急火燎地喊:“赶紧找只刺猬帮着吃青蛙吧!”书生笑道:“我和刺猬一样能吃!”一月过后,青蛙不再出现,白绸和银锭便归了那位书生。

    妈妈什么都给我们做着吃:浣熊、黄鼬、老鹰、鸽子、野鸭、大雁、黑皮的矮脚鸡、蛇、菜园里的蜗牛,在储藏室地板上爬来爬去、有时逃到冰箱或灶台底下的乌龟,还有在澡盆里游来游去的鲇鱼。“以前皇帝常吃驼峰,”她会说,“他们用的筷子是犀牛角做的。他们还吃鸭舌猴唇。”我们从院子里拔来野菜,妈妈用沸水焯着给我们吃。有种鲜嫩的野菜,叶子像绿色的花瓣,叶下藏着皎洁如星的白花,吃起来没什么滋味。那种野菜我长大后再没见到过。等我长到冰箱那么高的时候,一天夜里,我刚出后门,突然有个沉甸甸的长爪子的东西挟着呼呼的风声朝我俯冲过来。后来,妈妈把我吓走的魂儿收了回来,可一想到到处都有耸着肩膀、满脸怒容的猫头鹰,我还是浑身发抖。猫头鹰是爸爸送给妈妈的,他是想给她一个惊喜。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常钻到床底下,手指塞进耳朵里,因为不想听鸟儿被宰时的哀鸣,还有乌龟在沸水中用龟甲一下一下撞击锅壁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有一次,在洗衣店干活的三姑跑出去买了几袋糖果,为的是让我们堵住鼻子。妈妈正在切菜板上剁一只黄鼬,透过糖果,我还是能闻到那种胶皮般的气味。

    我们家的架子上放着一只玻璃罐,里面是妈妈用酒精和草药泡的一只带尖爪的手掌。那一定是她从中国带来的,因为自打记事起,我就看到过那东西。她说那是一只熊掌,结果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熊是不长毛的。我们要是扭伤或擦伤了,妈妈就捞出熊掌周围漂着的烟叶、大葱和草药给我们擦受伤的地方。

    我正想爬上架子,对那熊掌左看右看,这时妈妈讲起猴子的故事。我会把手指从耳朵上拿开,听她讲猴子的故事。但并不是每次都是我情愿听的。有时她讲故事是为了抚慰某位思乡心切的老乡,我还没来得及采取保护措施,就已经听见了。之后,猴子的故事一直搅得我心神不宁,如同有一道帘子在脑子里飘来荡去。我真想说:“别说了,别说了!”却一次也没说出口。

    “你知道他们有了钱吃什么吗?”妈妈开讲了,“他们会办一桌猴宴。食客们坐在一张厚实的圆木桌周围,圆桌中间挖出一个洞。伙计用木杆拖着一只猴子进来,猴子的脖子被固定在杆子一头的项圈里。猴子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凄厉地尖叫着。他们把猴子卡到桌子中间的洞里,整张桌子就像猴子的又一个项圈。厨师用一把外科医生用的锯子,在猴子头顶的天灵盖上锯出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为了让骨头松动,他们用一柄极小的锤子敲打头骨,还用银牙签这儿撬撬,那儿撬撬。然后,一个老太太把手伸到猴子脸前,再伸到它的头顶,薅着上面的猴毛,把头顶上的盖子揭开。食客们便用勺子挖着猴脑吃将起来。”

    她有没有说“你真该瞧瞧猴脸上的表情”?她有没有说“那些人听到猴子的惨叫都开怀大笑”?那猴子还活着吗?我脑中的帘子如一对仁慈的黑翅,合了起来。

    “吃!吃呀!”妈妈冲我们伏在饭碗上的脑袋喊,桌子中间摆着一盘血豆腐,颤颤巍巍。

    妈妈有一条教导我们辨别毒蘑菇的原则,以免中毒:“味道好的不能吃,味道不好的能吃。”

    剩菜有时会在餐桌上摆四五天,直到我们吃掉为止。鱿鱼的眼睛一次次在早饭、晚饭中出现,直到有人吃掉。有时候每个盘子里都有棕褐色的一团。有人碰巧在我们吃饭时来我们家,我见过他们脸上作呕的表情。

    “吃了吗?”他们这样打招呼。

    “吃啦。”不管吃没吃,他们都这样回答。“您吃了吗?”

    我宁可靠吃塑料活着。

    我妈妈斗得过长毛的怪物,无论是野兽还是鬼怪,是因为她能吃掉它们。但是当别的善人斋戒的时候,她也可以不吃肉。妈妈见到鬼不会吓得精神失常,她也不是女人们戏谑地称为“迷”男人的女人。她擅长驱鬼收魂,她不“迷”男人。村里的那个疯女人不一样,她举止失当,结果被村里人乱石砸死。

    就在疯女人被砸死后不久,妈妈离开了中国。爸爸终于攒够了路费,但他没有回国,而是要接妈妈出去。可他们的团聚又一次被推迟,这回是因为日本人。到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珠江流域的大片国土,妈妈和别的难民躲进山里。(我小时候经常看父母装成难民的样子,他俩坐着睡觉,身体偎在一起,头枕着彼此的肩膀,胳膊揽着对方,还把毯子像小帐篷一样支起来。“唉!”他们唉声叹气,“唉!”“妈,什么是难民?爸,什么是难民?”)日本人虽是“小日本”,还不算“鬼”,大概是唯一不被当成鬼的外国人。他们可能是受秦始皇派遣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人的后裔,他们要穿过难以逾越的狂风迷雾,抵达东海上的岛屿,那里生活着凤凰、麒麟、黑猿、白鹿。岛上有座仙山,名曰蓬莱,大概指的是富士山,上面生长着幽兰碧草、异树琼花。要是这些奉命寻药的人找不到长生仙草空手而归,皇帝就会斩掉他们的脑袋。还有一种说法,说日本人的祖先是一只猿猴,强暴了一位中国公主。公主逃到东方岛屿,生下第一个孩子。不论按哪种说法,他们还不算完全的异类,甚至还沾了点皇亲。来中国的日本人有时会把孩子包一包丢在地瓜地的头上,没儿子的人会把这样的孩子偷回家养着。

    这段时期,日本飞机每天都来山坡上轰炸,村里人时时提防。妈妈告诉我们:“要是飞机是单个单个出来,就用不着害怕。可是要当心那种三架一组飞的,它们一散开,就要扔炸弹了。有时候飞机铺天盖地,让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她这样警告我们,是因为在她远涉重洋来到美国后的几年中,那场战争仍在持续,当时我们已经出生了。当泛美航空和联合航空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时,我便瑟缩在毯子底下,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最初像嗡嗡的虫鸣,而后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在山中避难时,妈妈在山洞里开了一个诊所,把受伤的人也运到那里去。有些村民以前从没见过飞机。当妈的会捂住哭闹的婴儿的嘴,免得招来飞机。轰炸把一些人吓疯了,他们在地上打滚,身子使劲贴着地面,好像地面可以敞开门放他们进去似的。危险过去后,有些人还是浑身抖个不停,干脆就住在山洞里。妈妈一边揪着他们的耳朵替他们收魂儿,一边解释飞机是怎么回事。

    一天午后,山中笼罩着夏日的祥和宁静。茂草间,婴儿们躺在绣花毯子上酣睡,毯子铺在野花上。四处一片静谧,蜜蜂嘤嘤嗡嗡,河水在卵石、山岩和洼地间嬉戏。母牛在树荫下甩着尾巴,山羊和鸭子跟着孩子们东游西荡,鸡在刨土觅食。阳光下,村里人三三两两地站着,相视微笑。他们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山下便是他们的田地,可是没有人耕地,没有人除草,大家像神仙般悠闲,简直像在夏天过年。妈妈和同龄的女人们聊到这些天和太平年岁的日子多么相似,那时大家一起上山拾柴,只是这会儿可以懒懒散散,不用担心被婆婆责骂。

    村里那个疯女人戴上那套镶着小镜片的头饰,有几片随着红翎摇摇晃晃。她穿一身疯疯癫癫的大红大绿,端着一只瓷杯去河边舀水,一路上向动物和摇曳的树枝打着招呼。她的裹脚布早已松开,但那双三寸金莲踏着一对形如小桥的弓鞋,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婀娜多姿,颇为赏心悦目。她跪在河边,唱着小曲儿把杯子盛满,然后两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的杯子,摇摇摆摆地走向林中的一片空地。那片空地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明媚。村里人都转头去看她。只见她用指尖在杯中蘸一蘸水,往草丛和空中弹了几滴水珠。然后,她放下杯子,拽出那身旧式衣裙的白色水袖,开始在草地上沿扇形徐徐走动,一会儿将袖子抛入空中,一会儿又拖在草地上曳行。她在那片光中翩翩起舞,头饰上的小镜子反着光,彩虹般映射在绿叶间,闪烁在水杯上,使水珠熠熠生辉。妈妈感觉像在窥视铁拐李的仙葫芦,可以从中看见顽劣凡人的命运。

    一个人耳语一声,打破魔咒,把妈妈拉回现实。“她在给飞机发信号。”耳语很快传开。“她在给飞机发信号。”人们附和着,“拦住她,拦住她!”

    “不是这么回事,她不过是个疯子。”妈妈说,“只是个不害人的疯女人。”

    “她是间谍,日本人的间谍。”

    村里人拾起石头,朝山下走去。

    “把那些镜片取下来好了,”妈妈喊道,“摘掉她的头饰就行。”

    可是有人已经试探着扔出几块石头,石头落在疯女人周围。她躲闪着,还想用手接住,她开心地笑起来,以为终于有人陪她玩了。

    距离越来越近,石头投得越来越狠。“好啦,好啦,我去拿掉她的镜片。”妈妈这时候已经从山上跑到了空地上。“把头饰给我。”她命令道,可疯女人只是娇媚地摇摇头。

    “看到了吧?她就是间谍。大夫,你让开,你看到她用光打信号了。只要她一到河边去,第二天飞机就会来。”

    “她不过是去舀水喝。”妈妈说,“疯子也得喝水啊!”

    有人夺过疯女人的杯子,向她砸过去。杯子在她脚下摔碎。“你是不是间谍?是不是?”他们质问道。

    那女人狡黠地眯起眼睛。“我是啊,”她说,“我威力强大,可以让天上降下火焰。是我干的。别惹我,不然我还会降下天火。”她侧身向河边退去,似乎想要逃走,可她那双小脚是逃不掉的。

    一块大石头砸中她的脑袋,她袖子晃了几晃,仆倒在地。头饰散落,在被砸破的脑袋边蹦跳着。村里人围拢过去。有人捡起一块镜片放在她的鼻翼下,镜片蒙了一层雾,他们便又攥着石头砸她的太阳穴,直到把她打死为止。还有些人一直围在她身边,砸她的头和脸,那些小镜子被砸成了银色的碎片。

    妈妈这时已经转身朝山上走去(她从来不抢救必死无疑的人),她转过身,望着那一团血肉和石块,两条衣袖,一摊血迹。当天下午,飞机又来了。村里人把疯女人和别的炸死的人一起埋葬。

    一九三九年冬天,也就是疯女人被砸死后半年左右,妈妈离开中国,于一九四〇年一月抵达纽约港。她拎的还是去广州拎的那口箱子,只不过这次里面装的是种子和根茎。在埃利斯岛上,海关官员问她:“你丈夫哪年剪的辫子?”她想不起来,吓坏了。可事后她告诉我们,也许答不上来反而更好,万一他们是想借机给她丈夫罗织政治罪名呢?那时候男人剪辫子是一种姿态,表示对抗清朝,支持他们的广东同乡孙中山。

    我是二战打到一半时出生的。从记事起,我就觉得妈妈的故事总是讲得很及时,我时刻提防有没有三架飞机分散开飞来。除了经常梦见越缩越小的婴儿,我还经常梦见一排排一列列的飞机、飞船、火箭船、飞弹,编队整齐得如同衣服上的针脚,黑压压遮天蔽日而来。当梦中的天空中似乎空无一物时,我会梦见自己在飞,可如果凝神细看,便会看到银光闪闪的机器,有些还没有发明出来,正在移动——一架架飞行器从一片大陆飞往另一片大陆,从一个星球飞往另一个星球——只是它们那么寂静,那么遥远,颜色在白天显得那么浅,不了解它们的人根本看不见。我必须得想办法,好从它们的缝隙间飞过去。

    可在美国,到处都是机器和鬼——的士鬼、巴士鬼、警察鬼、灭火鬼、查表鬼、剪树鬼、杂货店鬼。从前,这个世界上的鬼密密麻麻,让我透不过气,迈不开步,我在白鬼和他们的车中间跌跌撞撞。这儿也有黑鬼,只是他们都大睁着眼睛,满面笑容,比白鬼更容易看清。

    我最害怕的是报童鬼,他从停在路灯下的汽车中间走来,背上背的不是小弟弟,而是装报纸的袋子。他就那样在街中间走,没有大人跟着。他朝空荡荡的街道喊着听不懂的鬼话,声音传到屋里孩子们的耳中,传到孩子们的心中。孩子们会攥着零钱跑到院子里。他们会跟着他走,结果跟得太远,一拐弯便忘了回家的路,于是找最近的房子敲门问路,被吉卜赛鬼拿金戒指引到屋里,被活活煮了,装进瓶子,做成药膏。这样的药膏可以治疗小儿摔伤的瘀青。

    那时候我们经常假扮报童鬼。我们找来过期的中文报纸(报童鬼不把他的鬼报纸给我们),拿着在屋里和院子里转来转去。我们高举报纸,挥舞着喊:“卖报啦,买份报吧!”但那些能听出弦外之音的人知道,其实我们卖的是一种用炖小孩的肉制成的神奇药膏。报纸下面藏着绿色的药瓶。我们还自己取了英语药名,写在药瓶上,如今一看,好像不过是一长串“e”。听到真报童的叫卖声,我们便拖着报纸藏到楼梯下,或跑到地下室躲起来。地下室里有个井鬼,住在黑水中,上面压着盖子。我们蹲在旧金山的《金山新闻》上,用手堵住耳朵,直等他离开才敢出去。

    为了买吃的,我们得和卖货鬼打交道。超市过道里挤满鬼顾客。送奶鬼每隔一天就会开着他的白色卡车挨家挨户送奶。我们躲在屋里瞧,等他的卡车开走,车上箱子里的奶瓶碰得咔嗒咔嗒响。我们看车拐了弯,才打开前门和纱门,伸手把牛奶拿进来。经常来的还有送信鬼、查表鬼、垃圾鬼。就是躲在家里不上街也没用,他们会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社会工作鬼,公共卫生护士鬼,战时来招工的工厂鬼(他们答应让孩子免费入托,可妈妈还是没答应),两个去中国传过教的牧师鬼。我们就藏在窗台底下,身子紧贴着护墙板,直到那些鬼对我们喊一阵子鬼话,我们差点就要让他们住口了,他们见没人应答,只好走了。他们不会砸开门硬闯进来,只有几个偷盗鬼除外。要是流浪鬼和无家可归的酒鬼敲不开我家的门,就会摘我们的桃,从水龙头那儿喝我们的自来水。

    那些鬼的眼神和听力好像都不太好。偶尔不知为了什么鬼目的,他们会来干些有用的杂活,这时候他们就会安生些。一天上午,垃圾鬼来了,我们懒得放下窗子,隔着纱窗大声议论他,指着他毛茸茸的胳膊,笑话他把垃圾袋甩到肩上之前提一提脏裤子的样子。“瞧垃圾鬼在找食吃!”我们几个小孩子喊。“垃圾鬼。”我们边点头边说。垃圾鬼直盯着我们,他用一只手扶着背上的口袋,径直朝窗边走过来。他的鼻孔又大又深,长着黄色棕色的鼻毛。他缓缓张开血盆大口,学着人说话:“垃……圾……鬼。垃圾鬼?”我们吓得吱哇乱叫着跑去找妈妈,妈妈赶紧把窗户关上。“现在我们知道了,”她告诫我们,“白鬼也能听见中国话,他们学过的,千万别再当着他们的面说三道四。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回家了,那里到处都是汉人。到那时,我们要买真正的家具,真正的桌子椅子。你们这些孩子也会第一次闻到真正的花香。”

    “妈妈!妈妈!又来了,我尝到嘴里的东西了,可我什么也没吃啊!”

    “我也尝到了,妈妈,我也尝到了!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口水,可口水像糖一样甜!”

    “你奶奶又从中国给你们寄糖果来了。”妈妈说。人不用送信,鬼也能捎信的。

    那时候我准是经常瞎琢磨,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写信还得找人代笔,她是怎样不花钱就给我们寄糖果来的?等我长大一点,懂得些科学知识后,便再也收不到她的礼物了。她去世了,我到底也没能赶回“家”,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寄的。每当父母说到“家”,他们便忘了美国,忘了享受。但我不想回去。父母会把我和妹妹们卖掉,爸爸还会娶两三个小老婆,那些小老婆会往我们脚上泼滚油,还撒谎说我们哭只是故意捣乱。她们会给自己生的孩子吃饭,给我们吃石头。

    小时候,世界那么大,令我害怕。狗的号叫声越远,火车的声音越远,我在被子下面就蜷缩得越紧。火车往黑夜深处越开越远,汽笛声越来越低,最后一声悠长的呜咽消失在驶往中国的方向,终于听不见了,可车还是没有驶到世界的尽头。这世界该有多大啊,竟使奶奶赶到我们身边时,只剩下一点点甜味呢?

    上次我回家看望父母时,夜里难以入眠,我长大的身体被小时候压得坑坑洼洼的床垫硌得睡不着。我听到妈妈走进来,便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想干什么呢?我闭着眼睛,想象妈妈站在半明半暗的门口,一头卷发已苍白如雪。妈妈,如今我的头发也已经花白。我听见她轻轻搬动家具,随后又拽出一床棉被,那种自家做的中式厚被子,盖在我身上。之后我就不知道她在哪儿了。我从眼皮下偷偷一瞄,吓得差点跳起来。她已经搬过一把椅子,紧挨着我的床头坐着。我看到她那双有力的手搁在膝头,并没有摆弄着十四副毛衣针。她对自己那双手很是自豪,什么活都干得了,却依然红润柔软,而爸爸那双手早已经像刀刻的枯木。妈妈的掌纹不像别人那样分成智慧线、情感线和生命线,而是如同返祖般只有一条皱褶。那天夜里,她是一头伤感的熊,一只裹着羊毛披肩的大绵羊。近来,她开始喜欢围披肩,戴美国式的老花镜。她坐在我的脑袋边,想做什么呢?我能觉出她凝视我的目光——她那双眼睛如同两盏灯,温暖着我花白的头发,温暖着我嘴角的皱纹、细瘦的脖子、清瘦的双颊、消瘦的双臂。我感到她的目光照耀在我瘦巴巴的双肘上,便假装梦中翻了个身,把胳膊肘藏起来,免得她挑剔。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皮,视线穿透眼皮,直盯着我的眼睛,我只好睁开双眼。

    “怎么啦,妈?你干吗在这儿坐着?”

    她一伸手,把她放在床头地板上的台灯打开,说:“我把你放在厨房台子上的摇头丸吃了。”

    “妈,那不是摇头丸,只是感冒药,我感冒了。”

    “你一回家就感冒,准是吃了太多阴性的东西。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不,不用了。不是给你开的药,你怎么乱吃呢。你以前不是经常对我们说‘路边捡的药不能吃’吗?”

    “你们这些孩子,从来不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不吃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嗑药?”她好像头疼似的,闭上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唉,”她叹了口气,“你们又要离开我,我怎么受得了啊?”

    我又怎么忍心离开她?她会关上这间暂时为我打开的房间,在这已经萎缩的家中,走过来,走过去,一遍又一遍地打扫。自从我们离开家,屋里整洁多了,每把椅子都摆得端端正正。如今卧室中的水槽也可以用了,旁边的壁橱里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塞满脏衣服。妈妈把我们的衣服鞋子都装进箱子里收好,以备灾荒年月时再穿。卧室里的水槽是灰色大理石的,是我们搬来之前原房主安装的,为的是把卧室租给一些上年纪的华人。小时候我经常想象,早上起来,彬彬有礼的小老头们洗漱穿衣,然后慢吞吞地走出这些卧室。可是我必须离开,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放衣服的大理石壁架,没有用自家养的鸭子和火鸡的毛絮成的被子,也没有穿戴整齐的小老头的幽灵。

    台灯发出类似电视屏幕的光,仿佛使高高的天花板消失不见,然后又突然落回原先的位置。我感到什么东西在喀啦喀啦往下落,原来是妈妈把百叶窗拉下来了,拉得低低的,连卷轴都露出来。过路的人不会看到这家里有个女儿。黑暗中,妈妈有时像一只巨大的动物,影影绰绰,很不真实,随后她又变回妈妈的样子。我看到她那双大眼睛周围的皱纹,看到她因为缺了上牙而凹陷的脸。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说,“你知道我会回来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也想你。”

    “是啊,我了解你。现在了解你,也一直了解你。你就是会说好听的,你根本就不回来。你还说‘我感恩节回来’呢,哼!”

    我咬紧牙关,声带像是被割断了一样,很痛。我不会说那些让她伤心的话。她的儿女都会咬牙忍着。

    “上次我见你,你还年轻,”她说,“现在你都老了。”

    “我不是去年刚回来看你的吗?”

    “你就是这一年老的。瞧你,头发都花白了,也没胖起来。我知道那些华人都怎么议论咱们。‘他们真穷,一个闺女都养不胖。’他们说,‘那家人来美国这么多年,还是舍不得吃。’唉,真丢人啊——一大家孩子都皮包骨头。还有你爸爸,也那么瘦,瘦得都快没人样了。”

    “妈,不用担心我爸。医生说了,瘦人长寿。爸爸会长寿的。”

    “我就知道,我是没几年活头了!你知道我是怎么长的这身肉吗?吃你们剩饭吃的。唉,我是老了,过不了多久,你们就没妈啦!”

    “妈,这话你都说一辈子啦。”

    “这回可是真的,我都快八十了。”

    “我还以为你才七十六呢。”

    “我的身份证明上写错了,我今年八十。”

    “可我以为你身份证明是写错了,你实际上才七十二呢,按中国人说法,虚岁才七十三。”

    “我的证明是错了,今年八十,虚岁八十一。七十也好,八十也好,数字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倒下,就爬不起来了。街那头的阿姨,有一天做好晚饭,坐在门口台阶上等丈夫和儿子回家吃饭,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就再没醒过来。这样死倒也挺好的。”

    “可咱家的人都能活到九十九呢。”

    “那是你爸家的人。我父母死得早,五十岁都没活到,我最小的妹妹刚十岁就成了孤儿。”

    “那你多活了这么多年,该感激才对啊。”

    “我以前以为你们也一定会成孤儿的,没想到能活着看到你白了头。你干吗不染染?”

    “妈,头发的颜色不代表年龄。白色和黑色、棕色一样,不过就是一种颜色。”

    “你总是听那些鬼老师、鬼科学家、鬼医生的话。”

    “我总得谋生啊。”

    “你有没有注意过,我从来不说你是我的长女,我总是对人说,这是我的大女儿。”

    “那么说,你的长女长子确实死在中国了?你以前不是说过,我十岁的时候她二十岁,我二十岁的时候她就三十岁了?”她是因为这个原因,从不叫我长女吗?

    “不是,那些准是你梦见的,准是你瞎编的。我就你们这几个孩子。”

    (那故事说的是谁呢——故事中那对父母把钱丢给孩子,可孩子拼命哭,也不捡钱。孩子在撒满硬币的地上打滚,他们的父母要去美国,丢下一把零钱给孩子。)

    她身体向前倾,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要说的话:“我拼命干活。”她说,眼睛又开始出神,在看什么呢?我双脚使劲相互搓着,都快把皮搓下来了。她又说起来:“柿子秧扎手,我能觉出秧子上的小刺扎透手套。我的脚扑哧扑哧地踩着烂柿子,扑哧扑哧地踩着前面的人踩过的烂柿子浆。柿子秧扎在手上很刺痒,你知道止痒的诀窍吗?把一个新鲜西红柿掰开,用汁搓皮肤。柿子汁搓在脸上可清凉了。嗐,收拾土豆才会把我的手搞坏。我要是蹲在地上洗土豆,会得风湿的。”

    晚上,她已经解开了腿上的绑带,曲张的静脉迸起来。

    “妈,你为什么还干活?用不着再干了吧?你真需要那么拼命吗?还去西红柿地里跟别人抢活儿干?”她的发根处已长出白发,仿佛给染过的黑发束了条白发带。她是为了让农场主雇她才染发的。她会步行到贫民窟,和流浪汉、酒鬼、吸毒者以及墨西哥人一起排队,等农场的大巴来,等农场主挑选他们想雇的人。“你有房住,”我说,“还有社保,不愁没饭吃。当时城市改造一定也给你补偿了。他们拆了洗衣店,要说也是好事。真的,妈。不然我爸永远也不退休。你也该退休了。”

    “你以为你爸愿意闲着没事干啊?你瞧瞧他的眼睛,一点神都没有,话都懒得说了。我去干活,他就在家吃剩饭,自己都不做饭吃。”她忏悔般地说,她一这样我就生气。“那些城市改造鬼是给了我们拆迁费。可那些顾客是我们花十七年时间才揽下来的。我们都老了,还会有十七年吗?靠那点拆迁费,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唉!”她挥手往旁边一摆,“白鬼看不出中国人的年纪。”

    我合上眼,呼吸均匀,可她看得出我没有睡。

    “这真是个可怕的鬼国家,没完没了地干活,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说,“连白鬼都得干活,连看耍把戏的时间都没有。自从坐船来到这里,我就没有一天不干活。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得开始干活。在中国,我都不用自己动手挂衣服。我真不该出国啊,可是没有我,你爸养活不了你。我才是身强力壮的那个。”

    “你要是不出国,哪还有个我需要你们养啊。妈,我真困了,让我睡会儿行吗?”我不相信人会老,我不相信人会累。

    “在中国,我用不着身强力壮,那时候我身材可娇小呢。”确实如此。她送给我的丝裙小极了,难以想象那是她穿过的。而这个妈妈能够扛起一百磅一袋的得克萨斯大米上楼下楼。她能在洗衣店从早上六点半一气儿干到半夜,把婴儿从熨衣板上挪到架子上,放在一包包衣服之间,放在橱窗里,鬼顾客会敲橱窗玻璃。“我把你们小孩子放在洗衣店中干净的地方,尽量离那些鬼佬衣服上的细菌远一些。嗬,他们的臭袜子脏手帕熏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现在咳嗽,就是因为吸了十七年的尘土。肺痨病人的手帕,麻风病人的袜子。”我原来还以为她把我小妹妹放在橱窗里是为了炫耀呢。

    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们仿佛又回到洗衣店,妈妈坐在一只装橘子用的板条箱上,把脏衣物分拣成像山那样高的几大堆:一大堆床单,一大堆白衬衣,一大堆深色衬衣,一大堆工装裤,一长堆内衣,一短堆内衣,一小堆成对别在一起的袜子,一小堆别着标签的手帕。即使在白天,她也会在周围点着蜡烛,如一圈洁净的黄色钻石,一圈环绕她的舞台脚灯。神秘的蒙面妈妈,鼻子和面孔上蒙着一条牛仔手帕。打开一包衣服之前,妈妈会点上一支高高的新蜡烛,这很奢侈,放蜡烛的小浅锅里满是融化的蜡油和烛芯,有时会噼啪迸出蓝色的火苗,小时候我以为那是细菌被烧死的声音。

    “老板娘,不给钱不给洗?”有的鬼佬故意模仿我们说话,真让人难堪。

    “多嘴的红嘴鬼。”她给那人取了个外号,写在包裹上。

    思绪回到卧室里,我说:“用蜡烛消毒,这主意挺好。那些蜡烛应该起作用了。”

    “没多大用处。一想到脏衣服里冒出来的飞尘,地里扬起的尘土,给小鸡舀饲料掉出来的末末,我就咳嗽起来。”她沉沉地咳嗽着,“瞧见了吧?我这是劳累过度。在中国,人不会这么拼命。在中国,时间过得慢。这里什么都匆匆忙忙,我们得趁着还没老,还干得动,赶紧挣钱,好养活嗷嗷待哺的孩子。我感觉自己像只给小猫觅食的母猫,动作得快,不然过几个小时就不会数小猫了,甚至完全忘了自己还生过小猫。我在这个国家睡不着,因为这里晚上也不消停。工厂、罐头厂、饭馆——总有人还在什么地方通宵干活。这里永远不会一起打烊。在中国,时间不一样。那里的一年就像我在这里的一辈子那么长。夜很长,你可以串门子找女友玩,在每家喝喝茶、打打牌,完了天才刚刚黑。时间慢得让人烦,只能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而在这里,地板还没来得及拖,衣服还没有熨完,钱还没有挣到手,就已经大半夜了。我要是在中国,这会儿还年轻着呢。”

    “时间在哪儿都一样,”我淡漠地说,“只有永恒的当下,还有生物的成长和衰老。你觉得时间紧迫,是因为你过了四十五岁还得养活六个孩子,你为养活我们操心。可是妈,你现在不该操心了。现在你想啊,人到中年还有一大群儿女绕膝,你该开心才对呀。没有几个母亲有这样的福气。这不就像把你的青春拉长了吗?是不是?你千万别再担心了,我们都长大成人,你不用再干活了。”

    “我不干不行。不干活我浑身难受,头疼,背疼,腿也疼。我还头晕。停不下来啊。”

    “我跟你一样,妈,我也是停不下来。别担心我会挨饿,我不会挨饿的。我知道怎么干活,我忙个没完。我会杀鸡宰鸭,会剥皮,会拔毛。冷的时候,我会扫地拖地,让身子暖和。我知道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怎么对付。”

    “我教会你们这些孩子照顾好自己,倒是好事。现在我们是铁定不回去了。”

    “你一直这么说。”

    “这次是定局了。昨天收到老家的一封信,村里人说,他们要接管咱家的土地,问咱们同不同意。你知道,现在只剩你爸一个人说了算。你爸已经回信,说同意他们接管。就这样定了。回不去了,那里已经没我们的家了。”

    如此说来,一切都已结束。将近四十年来,老家的叔伯妯娌、爷爷奶奶为争土地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父母越说越上火。每周一封的信中总有一出新戏上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直到结束。结束多么简单——我父亲写信表示同意。征求同意,表示同意,在时隔二十五年之后。

    “我们现在属于整个地球啦,妈。要是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就属于整个地球,你明白吗?我们往哪儿一站,哪儿就属于我们,到哪儿都一样。”那我们可不可以用回国的路费买家具、买汽车呢?现在美国的花儿闻起来香不香呢?

    “反正我也没打算回去。”她说,“我习惯吃这里的饭了。那些人也太坏。你真应该看看我在地里干活时见到的那几个人。他们在衣服里藏了条口袋,偷主家的葡萄、西红柿。一到星期天,他们开着卡车去偷。在旧金山,他们自相残杀。”一个老人去另一个老人家做客,竟然偷人家的矮脚鸡,哪承想一对黑鸡爪从他的毛衣底下探出来,被主人瞅见,抓了个现行。一天早上醒来,我们发现家里长枇杷树的地方只剩了个坑,后来见一个华人邻居家新栽了一棵枇杷树,和我们家丢的那棵一模一样。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在菜园里立了一个牌子,上写:“此处非共用园地,白菜乃私人种植,请勿偷割。”牌子上的日期和签名字体十分漂亮。

    “他们都很刁。不行啦,我老了,斗不过他们。他们心眼儿太多,我耍不过他们。你瞧,我已经吃惯了这里的饭,以前的机灵劲儿也没了。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你们都住在这里,而不是像吉卜赛鬼似的到处流浪。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住在家里,大伙都回到家里,你们姐弟六个,加上你们的孩子,还有女婿、媳妇,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热热闹闹,那样我就开心,你爸也开心。不论走到哪个房间,到处都是亲人,女婿、孙子、外孙,一转身都会碰到人,那才像个家的样子。”她那双大眼中满是伤感。一阵头疼涌上来,如蜘蛛吐出枝枝杈杈的细丝,蒙住我的头盖骨。母亲将蜘蛛的腿刻进我冰冷的骨头。她撬开我的头骨,撬开我的拳头,将对时代的责任,对横亘中美间的海洋的责任,统统塞进我的头脑和手中。

    她和父亲离开自己的父母,现在神明要报应了。我奶奶曾经写信恳求他们回家,他们不听。如今他们也体会到奶奶那时的感受了。

    我只得对她说:“离开这里,我就不会得病,也不会每次放假就住院,我不得肺炎,X光片上没有黑点,喘气的时候也不胸口疼。我可以呼吸舒畅,不会凌晨三点头疼。我不用吃药,不用看病。在别的地方,我不用锁门,不用一遍遍检查门有没有锁好。我不用站在窗口,看外面有没有动静,看黑影里有什么。”

    “你不锁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锁门,我锁门,但不像在这里这样提心吊胆。我听不到鬼的声音,我不会夜里不睡觉,听厨房有没有人走动。我不会听到有人卸门撬窗。”

    “可能不过是流浪鬼或酒鬼在找地方睡觉。”

    “我不想听到流浪鬼或酒鬼的声音。我在这个国家找到了没有鬼的地方。我觉得我属于那里,在那里我不感冒,不需要动用医疗保险。在这里我老是得病,都没法工作。妈,我真的没办法。”

    妈妈打了个哈欠:“这样说,你还是离开家的好。肯定是加州的气候不适合你的体质。你可以经常回来看我们。”她站起身,关上灯。“当然了,小狗娃,你确实得走。”

    心上的重负卸下。身上的被子仿佛是充气的,整个世界都觉得轻松。妈妈已经好多年不叫我的小名了,那小名是为糊弄神明才取的。其实我是一条龙,她也是一条龙,我们俩都是龙年出生的。实际上我是长女的长女。

    “晚安,小狗娃。”

    “晚安,妈。”

    她送我进入梦乡。操劳不停的我如今也老了,我梦见越缩越小的婴儿,梦见遮天蔽日的飞机,还有比这里的唐人街更大的唐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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