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秋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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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黑暗阴森的县衙牢房里,谢二爷嘴里哼着川戏,面壁而坐。

    白天,在县衙过堂,令他满腔愤懑。万没料到,他拿出具案文书,请那个叫彭崇古的县太爷过目。姓彭的接过手,草草一阅,便撂在一边,喝令将他上了刑具。谢二爷手指彭崇古,用川戏《花子骂相》道白腔大声念道:

    可叹宋朝多事秋,外患连年从未休。

    沙场上,白骨朽,权贵苟安不知羞。

    朱门中,酒肉臭,满路饥民恨忧忧!

    我虽草民民自守,身犯何罪要说根由?

    那县官厉声说道:“大堂之上你休得油腔滑调,本县业已查明,你们谢家长房谢继德,早年在东洋附逆孙文,朋结乱党,图谋武装举事颠覆朝廷,军机处年前有廷寄通缉在案。荣县谋反起事,有人首告他参与其中。兹奉朝廷钦差大臣端王爷钧旨,即日派兵剿灭。谢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灭门大罪,区区一纸掩耳盗铃的具案能遮盖得了么?火票传你,还胆敢畏罪潜逃。本县问你,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谢二爷放胆大声道:“大老爷,身穿官服要行律令,判断官司须查实情,小民没做亏心事,当官不能乱抓人!”

    彭县令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来人啦,将谢继善押进大牢,严加看管!”

    谢二爷冷笑道:“民有冤情你不管,你端坐大堂枉为官!”

    说完,踢脚一甩长袍,转身就走。罗家财领着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他七搡八推地丢进了大牢。幸得他性情豁达,对着黑黝黝的牢墙,常常摇头晃脑,手脚比画着哼唱川戏,没将生死大难置于心中。

    内江县太爷彭崇古,湖南人氏,本是个捐班老爷,候班多年,年过四十了,绞尽脑汁才谋到这个缺。上任几个月,好不容易碰上谢家这个有钱大户的官司。他一是想要趁这案子捞回这么多年的亏空,二是眼看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端王爷就要来了,这个谋逆案不抓不好交代。更何况谢家这个谢继德,是同盟会总部派到四川联络会党,联络新军造反举事的魁首,军机处和省抚挂牌查缉的要犯。原来不知道他祖籍内江,肖承九出首一告,顺藤摸瓜立即查实。他彭崇古如不对谢家搞点大动作,只怕刚戴到自己头上的七品顶戴,又会飞到别人头上去了。他立刻叫师爷将案情抄成文牒,飞报端方前营和州府、省抚。同时立即派罗家财去查抄谢家,想从中大捞一把,哪晓得碰了一鼻子灰。

    彭太爷正在内堂一边饮盖碗茶一边心中盘算。家人来报,糖业公会会长曾吉朋和商会会长李知柏、济源钱庄老板郭三甫联袂求见。他心想这三个财神,平时对我恭敬有余回避有加,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十有八九是为谢继善一事而来。吩咐家人,客人前厅看茶,然后慢条斯理地更衣梳洗一番,踱步来到客厅,曾吉朋、李知柏和郭三甫连忙起身拜礼。彭太爷矜持一笑:“免礼免礼,请坐请坐。三位稀客呀,不知履临敝衙,有何见教?”

    三人连称“不敢”,郭三甫拱手一揖道:“启禀公祖,我三人实因谢家糖坊谢继善一事而来。谢家与敝钱庄相与十年,守诺言讲诚信,确是忠厚纯善门第。听他家人说,谢继善现被羁押县衙。不知因何缘故,特来拜赐台示。”

    李知柏连忙应和道:“就是,就是。谢家在敝公会位列会董,数十年奉公守法,造福桑梓。谢继善在救济院捐钱送药,助老抚孤,有口皆碑。实不知因何故忤犯县台。万望县台大人大量,宽宥为怀。”

    曾吉朋心中鄙视官场中人,直言道:“谢二爷是我糖业公会胸怀磊落主事之人,说抓就抓,总得有个说法!”

    彭太爷机关算尽,叹气道:“敝人领职来贵地一年不到,虽为政不久,官绅谐和。此次谢家长房谢继德谋逆一案牵祸谢继善,非我本意愿为,实因肖承九有首告。他管家肖三有人证供证。我是职命所在,不得不将他暂押候审。”

    郭三甫连忙道:“这谢继德忤逆不孝,不奉老事亲,早已被其父具案脱籍。县商会和敝钱庄当年都曾佐证具结在卷。按大清律法,这谢继德之罪,应与谢继善无关。我等愿意画押铺保!”

    彭太爷一副爱莫能助之态:“敝县何尝不知。可谢继德乃朝廷军机处和省督府缉拿要犯,又近在荣县谋反举事,朝廷岂有对其家族眷属不问不拿之理。再说这具案也有预先掩饰免遭株连之嫌。本县也知道谢继善行医救孤,效力桑梓有年,绝不想为难他。只待风声稍缓,本县自会从中斡旋,到时切望三位襄助才是。”

    三人一听,心中明白了。原来这个家伙真如谢家辉所言,欲图从中搜刮一笔。但眼下救人要紧,李知柏满口应承:“那是那是,幸蒙公祖明示,我等无不效力。届时实指望大人鼎力援手相助!”

    彭太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道:“好说,好说。”

    随即端起茶碗送客。

    三人告辞走后,彭崇古冷冷一笑。随即叫人把刑名师爷请来,商量如何动手查封谢家糖坊。师爷姓王名兆石,圆头圆脸,开口一个笑,说话和和气气,令人感到平易可亲。不知他底细的人,都认为他待人谦和,肯帮朋友的忙,是个满腹道徳文章的谦谦君子。殊不知这个人嘴巴蜜蜜甜,心中锯锯镰,是个见利忘义,心毒手黑的势利小人,吃过他亏的人背后都叫他笑面狐。他敲了肖家二十两银子,许愿封了谢家糖坊卖给肖家,哪晓得下不了手。只好又故意吊胃口,传话给肖家,事情难办要缓一缓,意在慢慢剥皮抽筋。见到彭崇古,他恭恭敬敬双手作揖:

    “老爷,你老真是成竹在胸,挥洒自如,三言两语就把县里三个出名的老滑头打发了,佩服,佩服。”

    彭崇古被拍得浑身舒泰,却不露声色:“王师爷,你看谢家这个案子如何了结才好?”

    王师爷煞有其事地沉吟良久,才说道:“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在老爷手里了结。”

    彭崇古莫名其妙,问道:“此话怎讲?”

    王师爷诡秘一笑:“请老爷细细斟酌。”

    彭崇古略一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让端王爷来内江了结此案?”

    “在下正是这个意思。”

    彭崇古心中不悦了:“我是堂堂一县之主,诛逆贼封逆产乃职内之事。这差事办好了,大功一件。端王爷日后向朝廷必有奏报。我若不结此案,岂不前功尽弃!”

    王师爷不慌不忙言道:

    “老爷,你眼睛不要只盯在这个案子上,你要想想这案子背后的事情。”

    彭崇古沉吟道:“哦,你是说谢继善在县里素孚名望,我做了他恐惹众怨,日后在内江不好为官。”

    王师爷接口道:“这是其一。”

    彭崇古疑惑地问:“还有其二吗?”

    王师爷娓娓道来:“老爷,你放眼看一看当今局势。川外的事不说了,单说川内各州县保路同志军就闹得像炸了锅。谢继德和吴玉章、王天杰在荣县举事,与内江近在咫尺,都是一些不顾身家性命的人。你想一想,你杀了谢继德家人,封了谢家糖坊,他明里暗中会不会放过你?”

    一席话说得彭崇古浑身起鸡皮疙瘩,真有些后怕。他啜了一口茶,镇镇神,心中却暗暗思忖:“这个烂肚皮师爷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可如果真让端王爷来了结此案,将逆产充公,只怕自己是连油星水儿也沾不到一点了。”

    王师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低声说道:“端王爷是朝廷钦差,奉旨剿灭逆党,杀人抄家是小菜一碟。他王命在身,绝不可能在内江久留,后面的事自会交付给你,那时老爷你才从容处置不迟。这样,谢家一案,上有王爷顶梁,下有肖家顶缸,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查获谢家逆案,王爷仍然会记你一功,你看是不是?”

    彭崇古点点头:“嗯……有道理,有道理。那还有其三吗?”

    “其三嘛老爷借王牌封杀谢家后,其逆产公卖最好假手糖业公会,让他们内伙子去争。老爷稳坐钓鱼台,可坐收渔翁之利。”

    彭崇古听了心中大喜,脱口赞道:“高明,高明。你不愧是本县的刑名师爷哟!”

    王师爷谦卑有加:“不敢当,不敢当。老爷有大赚头,在下才有小盼头嘛。”

    彭崇古满脸笑开了花:“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谈兴正浓,天空飘起了细雨,一忽儿越下越大,淅沥有声。时节已是十月,川南很少这样的大雨了,不一会儿,衙门天井周围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

    2

    翌日,雨后方晴。

    彭崇古心爽气朗,端坐内堂细细啜饮盖碗茶,他儿子俊安进来给他请安。

    这彭太爷膝下空虚,年过四十只有这一个儿子。此前一儿一女均已夭折。幸得彭俊安身虽瘦削,长得还算结实,功读勤奋,脑袋十分灵光,令彭崇古深感自慰,一门心思想多积攒点家私留给这根独苗香火。

    见俊安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转身要走,便顺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文章?”

    俊安没想到平日无暇顾及他功课的父亲,今天突然问他,觉得有点奇怪:

    “是一篇时论。”

    见俊安神色怪怪的,老彭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道:“何为时论,给我看看。”

    俊安只好硬着头皮递给他。彭崇古接过一看,是四川巴县一个名叫邹容的人写的《图存篇》。彭太爷平日公务繁忙,不知道巴县邹容何许人也。他正想翻开书仔细看看,衙役来报,外面有人击鼓鸣冤,便将册子还给俊安,吩咐道:“多读‘四书’‘五经’为要,这些什么时论的东西少看些!”

    说罢匆匆离去。他哪里知道,正是这本小册子要教他儿子造老子的反呢。

    彭崇古匆匆坐上大堂,将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是谁击鼓鸣冤,带上堂来!”

    衙役们应声带上五六个人来,彭崇古和王师爷一看,心中真有点打鼓了。

    上堂来的是肖承九、肖三、曾吉朋和李知柏、郭三甫,跟进来曾玉兰和黄美姑婆媳。衙门外站满了糖业公会的人和谢家糖坊的老幺们,七嘴八舌闹闹嚷嚷。

    彭崇古板着面孔问道:“你等有何冤情,从实道来。”

    曾玉兰挺身道:“民妇是谢继善之母。我儿前日被县衙传唤至今羁押在牢,据说是有人首告谢继德在荣县谋反举事,受到牵连。昨日承蒙大人向曾会长、李会长和郭老板告知,首告者是肖承九、肖三。我正想去找肖家问清此事,不想肖承九今日找到曾李两位会长和郭老板,称肖三在荣县醉酒误事,认错了人,愿与三人共同具结铺保谢继善。肖三也亲笔写了禀帖,请大人过目。”

    肖三忙将禀帖递上,曾吉朋也将四人联名具结铺保书递上,双手揖道:“县台,适才谢老夫人已将下情禀明太尊。实情确如所言,还望府台大人明察,无罪开释谢继善。”

    彭崇古将惊堂木猛地一拍:“肖承九、肖三,我问你二人。本月初十,你两个一人首告,一人亲口供证。今日却又全盘翻供,其中有何缘故?一反一复,受何人唆使?本县正告你们,按大清律,胆敢隐匿谋逆大罪不告,罪当连坐。不从实招来,必受皮肉之苦!”

    肖承九见彭崇古翻脸不认人,心中火冒三丈。立刻大声顶撞了回去:“啥子首告哟,我酒后失言被你们抓了辫子。那天在衙门,你硬要我指证谢家谢继德在荣县造反。我再三说,我没去荣县,我没看见,我不晓得,只是听肖三收账回来摆龙门说过。你们硬要我听说的也要画个供,现在肖三都不认账了,还关我屁事哟!”

    大堂内外一阵哄笑。肖三磕头如捣蒜一般,连连说道:“我在荣县确实喝高了。那个人是不是谢家大爷,我真的没认实在。回来我给老爷说有点像是谢大爷,哪晓得老爷酒后失言摆了出去,衙门罗捕头就把老爷和我弄到衙门来查问……”

    话没说完,彭崇古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那你当天在公堂上,为什么没说你喝了酒?为什么你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

    肖三顿时答不上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彭崇古顿时沉下脸来:“来人,先将肖三收监候审!”

    众衙役冲上前去,把肖三七手八脚拖了下去。彭崇古威严地问道:“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曾吉朋挺身而出,侃侃而言道:“县台,适才据肖承九、肖三当堂供述,在荣县谋反举事的是否谢继德,尚无定论。肖三一人供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是孤证悬证,实不足信,更不足为凭。仅凭这不足信不具凭的孤证悬证,据大清律法,就不能给谢家谢继善定罪。更何况谢家高堂谢锡师老人三年前就在衙门备有具案,将谢继德出籍,他的一干行径概与谢家无涉。这个具案,县台想是应该看过了。”

    彭崇古道:“该具案本县确已看过,本县也已向州府、省府申告,是不是有预先掩饰免遭株连之嫌,尚无定论。”

    曾吉朋问道:“请教县台,谢家谢继德谋逆造反,府台是何时得知?”

    彭崇古未及思索,脱口而出:“是本月二十三。”

    曾吉朋朗声大笑道:“好道,你们官府都是本月二十三才听说谢继德谋逆造反。谢家高堂谢锡师老人仙逝前就已年过花甲又偏居一隅,何来三年前就知道他儿子在外要谋逆造反?何来预谋掩饰,免遭株连之说?具案具告的是谢继德忤逆不孝,不奉老事亲,这是前任县台稽核查实过才签准的。本内江糖业公会、商会和济源钱庄当年都有佐证具结。照县台之说,那前任县台大人、本内江糖业公会、商会和济源钱庄都与谢家是合谋了。如此说法,实在令人难以信服。还请县台大人秉以公出,依大清律法,无罪开释谢继善!”

    堂外顿时一片鼓噪之声,邓幺师带着众老幺吼叫:“放人!放人!”

    彭崇古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连连拍惊堂木,喊道:“肃静,肃静!”

    此时大堂内外一片混乱,堂内黄美姑与守信哭泣着恳求放人。曾吉朋和郭三甫、李知柏据理力争要求放人。肖承九闹得更凶,抓住王师爷讨还银子,叫嚷着快把肖三放了,堂外老幺们一边高喊放人,一边手持扁担棍棒要冲进大堂来,十几个衙役顶也顶不住。衙门内外闹成一团,眼看就要酿出事来。

    突然,衙门外三声枪响,鼎沸的人声一下静了,只听一声高喊:“钦差大臣端王爷旗牌官到!”

    两队荷枪实弹的新兵冲上前来,将衙门外的人群驱散。彭崇古连喊退堂退堂,整肃衣冠急步赶出衙门去迎钦差大臣旗牌官。曾吉朋一干人等只好从一边退出衙门。

    3

    端方在直隶总督任内,负山陵大臣之责办理慈禧光绪御葬大典,他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允许中外记者随意拍照,被弹劾罢官,在家吟诗作画,赋闲两年。本年五月,邮传尚书盛宣怀为卸责自保,向朝廷力荐起复端方,任他为督办川汉川粤铁路钦差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天下未乱蜀先乱,保路风云起藩篱,端方奉旨倍感惶悚茫然,便与留学日本和各国习铁路专业的六弟端锦商量,决定同行去湖北、四川,以便相机行事。

    他是直隶人,字午桥,号陶斋,隶白旗。曾历任湖北、湖南、江苏,直隶总督,是奉旨出访欧美的五大臣之一,也是一个力主宪政的改革派人物。他胆识过人,慧眼独具,敢为人先,史无前例地在中国创办了第一个幼稚园,第一个公共图书馆,派第一批中国女留学生赴日,举办中国第一个学生运动会,创建中国第一个官办外语学校、政法学校、商务职业学校;还整理出版了《欧美政治要义》《列国政要》等书籍,向清廷官场,民间各界介绍外国宪政,鼓吹自由民主,是旗人中思想开明的佼佼者,天下闻名的显宦宿儒。他礼贤下士,喜欢结交文人雅士。他曾率北洋军到武汉,接收了湖北铁路公司。当地同情四川保路的官员士绅,其中有暗地参加了同盟会的革命党人同去拜望问他:“钦帅到川是以剿为主,还是以抚为主?”

    端方沉吟良久,答道:“当然应以抚为主,实在万一抚不了,才动刀兵去剿嘛。”

    众人纷纷向他进言:“钦帅以抚为主最为王道。奈所率之北洋兵,语言嗜欲不同,与四川老百姓接触,容易产生反感,如换调与四川相邻的湖北之兵进川,语言风习大都相同,接触谈心倍感亲切,不至于存有戒备之心,安抚起来,一定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端方听了甚以为是,欣然接受。于是将原率的北洋兵留湖北,另调湖北新军第十六协三十一标三十二标进川。这两标新军中早有很强的革命党势力,士兵饱受革命教育,多数是同盟会中骨干。端方洒脱有余,谨慎不足,自信十六协统领曾福田是自己旧部,有师生之谊,乃放心大胆统兵而去。

    端王爷还有个怪毛病,就是他喜爱的古玩字画,须臾离不得身边,一时不见他就坐立不安,心中烦躁,每次奉旨外办皇差,都要把他钟爱的名贵古玩带在身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已年近五十,一嘴又多又长的黑胡须,略带花白,飘飘洒洒,颇有点美冉公的模样。他头戴紫色丝绒便帽,一手轻理唇边小胡,一手抚弄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汉玉腰佩,神清气爽,显得十分儒雅。这时听张善子从内江前来拜会,十分高兴,连声有请。

    张善子擅长画虎,据说谁家堂屋挂有他画的虎,威威虎啸之态,连家养的狗都吓得不敢进堂。他与端方是多年的书画老友了,暗中却是四川同盟会的骨干。这次四川保路运动,他和谢继德都是同盟会保路同志军核心指挥人物。

    陪同张善子一路来重庆的,还有同盟会在内江的首领谢守廉。他是谢继德和谢二爷的侄儿。在成都通省师范学堂读书时,喻培隶介绍他加入了同盟会,回内江后担任了劝学所视学。他住在谢家祠堂,同谢二爷亲情骨肉,感情极深。这回谢二爷被捕,他心如刀割,恨不得早日起事救出二爷。他与张善子这次专程来重庆拜会端方,是谢继德带着守雄和吴玉章等从荣县潜回内江,住在喻家找他俩去商量安排的,要了解端方自重庆以下行踪路线,更想与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党取得联系,筹划如何杀掉端方。此时,他俩一听有请,便立刻健步迈进客厅,向端方叩拜。张善子道:“王爷久违了,草民张善子向王爷请安。”

    端方起身离座,扶起张善子:“善子兄免礼免礼,你我相知多年,何必拘此俗套。这位是?”

    张善子忙介绍:“他是敝县劝学所视学谢守廉,对书画也颇有考究,久已仰慕大人。特地陪我前来拜迎钦帅,到我们内江驻跸。”

    谢守廉叩拜道:“学生久仰钦帅文韬武略。今日能拜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端方谦和地说道:“不必多礼。看茶,摆座。”

    三人坐下,端方先问了内江制糖业,谈到“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的状况,大不以为然。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汉口码头上,看见的白糖,都是爪哇、英国、日本的外国糖。四川运去的白糖,颗粒不匀色泽不润,价钱还高,实在与外糖不敌。我看坏就坏在这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上,土法手工,各自为政,散而未聚集实力,早应该效外洋办成实业使用机械制糖了,可惜了甜城这个美名呀!”

    继而慢品香茗,谈论书画。话题渐渐谈到了四川目下局势,端方便问到了保路风潮的事。张善子和谢守廉便将保路同志会的情况,及发生事变完全是赵尔丰一手造成的来由,向端方一一详述。

    辛亥年五月,清廷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自诩“洋务派”,深谙在国际上招商引资贸易之道,向清廷奏准向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借款,以川汉川粤铁路做抵押。待铁路建成后,由四国银行收利润若干年,交还中国。一九〇三年修筑东三省铁路,清廷即是按如此方案实行,造至主权旁落。

    消息传来,川人无不惊愕愤怒。汉川铁路公司董事会,立即召集全川股东代表,在成都的省公司开会。失去路权又得不到补偿,大家强烈反对。为了破约保路,成立了保路同志会,由蒲殿俊任会长,罗伦任副会长,得到全川百姓热烈响应,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各州县纷纷成立保路同志分会,一致指责盛宣怀是卖国的国贼。要求四川督抚代奏皇上,收回成命,反对借债修路。

    当时川督赵尔巽已奉旨调回北京,接替川督的是他胞弟赵尔丰。这个人凶残阴狠,他接任后,认定四川老百姓敢于违抗圣旨,就是铁路股东会几个头目鼓动唆使的,又晓得朝廷已派端方带兵督办川汉铁路,更是有恃无恐,便心生毒计,决计强力镇压保路风潮。

    七月十五日这天,铁路公司召开股东会,他派人送去书信,措辞谦和,盛情邀请会长蒲殿俊等九人到督署商谈。这九个人不知是计,叫股东们不要走散,在会场静候佳音。谁知他们刚进督署,还没见到赵大人的面,就被强行扣押起来。

    紧接着,赵尔丰又派出两营新军,荷枪实弹将股东会场围了个严严实实,将大门紧紧关闭,士兵们持枪守住,不准任何人出入,弄得会场内一片哗然。股东们不晓得会遭如何处置,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有胆儿小的股东,吓得跳进水池中躲了起来……

    消息传开,顿时使得成都全城老百姓义愤填膺,群情沸腾。

    当天下午,有几百市民头顶光绪皇帝牌位,聚集在督署门前请愿,要求释放蒲、罗等九位股东。

    卫兵们端枪上膛守在署衙大门,见老百姓蜂拥到仪门口,先是朝天开枪。老百姓坚持要求见赵大帅,仍跌跌撞撞向前拥来。统领田征癸心黑手狠,奉赵尔丰命令,立即对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射击,当场打死打伤十多名老百姓。几百个惊慌失措的平民,丢了皇帝老儿的灵牌,向外奔跑逃命。又踩死踩伤平民无数,酿成一起惊天血案。

    第二天凌晨,城外的老百姓集合要到城内请愿,要求释放股东代表。赵尔丰又下令巡防军打开城门,开枪追杀,又打死打伤十多人。

    至此,川人提起赵尔丰,无不咬牙切齿,叫他是赵屠户。

    当时电报不普遍,报刊少,传达消息很困难。同盟会骨干龙鸣剑发明了水电报,在几百片木板上写“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涂了桐油,投入锦江,任其漂流到下游,经人捞起,即请传播,另一面用邮信传达,赵尔丰杀人惨案的消息迅速在全川传开,各州县的保路同志会同仇敌忾,纷纷向成都集中,滚滚人潮,声势浩大。

    赵尔丰残杀无辜百姓,惹得火烧屁股,自知天怒人怨。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电奏朝廷,说四川发生民变,请传旨端方火速离鄂入川,用兵痛剿。

    端方听了,击节而起。恨赵尔丰身为封疆大吏,做事太不稳当。对张善子的直言相告,内心甚为感激。他沉吟良久,唤过师爷,低声嘱咐了几句。师爷唯唯点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师爷捧出一纸文书呈送端方过目。端方看后微微颔首,师爷便面南一站,口呼:“内江张善子跪接钧命。”

    张善子莫名所以,当即跪地听命,原来是端方委任他为专员,专事资州所属五县及荣县、威远、自流井等地劝导同志会解散的差使。张善子听了,暗想:若能靠端方保路,当然最好。若不行,有了这个身份,与新军中的同盟会首领接触更名正言顺了,当即叩谢领命。端方大喜,挽留善子和守廉饮酒夜宴,唤来端锦陪坐。酒过三巡,端方有了酒意,感慨万端地叹息道:

    “赵尔丰莽夫误国,枉为封疆大吏!我看欧美各国,设立政府都是为谋公共利益,保全国民之治安兴盛利乐,绝不是为一家人或一种人的幸福尊荣私利,而独权专行。唉,我大清王朝也须效法西方,君主立宪,才能保障民众人身家宅之自由安全,保障言论著作结社请愿之权利和自由,保障法律裁判之公平!赵尔丰凭手中有权有枪,就敢滥杀无辜,必遭天恶人怒!”

    此话出自当朝王爷之口,善子和守廉不禁相顾失色。二人心中暗想:不知端方所言是假话还是真话,假话自然可以置若罔闻,若是发自肺腑的真话,杀他岂不是杀了一个国家干臣,灭了国家实行自由民主之望?端锦却不以为奇,饶有兴趣地问道:“承兄所言,朝廷何以迟迟不实行立宪?”

    端方侃侃而论道:“我中国五千年来,一切制度虽有深固基础,但与各立宪国的制度相比,可以即取而用之者,实不甚多。不用若干年做准备,生搬硬套将别国的宪法弄来我国制定颁布,则上无此相应定制,下无此民意习惯,不知宪法为何物,举国上下无奉行此宪法之能力,扰乱无章,如群儿戏舞,就会造成国事紊乱不治,有甚于今日,反而危险了。所以持渐进改良,是代价最小的途径。”

    端锦大笑道:“俟河清之有日,奈人寿其无多啊!”

    暗有指责清廷对立宪推延敷衍之意,端方听了刺耳,白了他兄弟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书生之见纸上走马,不察国是不恤民情,多误国矣!”

    善子暗想:端方之言,甚是睿智,深谙国情。然而清廷若假以立宪,拖延下去只会换来真革命!连忙举杯向端方敬酒,将尴尬场面遮掩了过去,万没料到端锦此语,竟成二十日后不幸之谶言。

    谢守廉心中惦记此行重任,也连连敬酒盛情邀请端方路过内江时驻跸几日,赏识一下名满天下的糖业和书画。暗示张善子询问端方自重庆赴成都,走旱路还是行水路,以备拦路截歼。善子心中自然明白,怎奈询问行踪很是唐突,容易遭端方心中起疑,便接过守廉话题道:“王爷千岁贵胄,居庙堂之高。小民适江湖之远,经年难聆金言雅示,仰慕之情,久不释怀。路过敝乡之时,草民定当出城十里迎迓,切望王爷光临寒舍小酌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端方微微一笑道:“善子兄客气了。你我相知在墨宝书情,不拘俗套,十里相迎切切不可。”

    守廉和善子听此口气,他八成会走水路赴成都了。

    第二天,张善子与谢守廉商定,以专员身份去邀约鄂军中熟识的革命党人,到重庆会仙楼见面。不料此时,传来湖北武昌新军起义的消息。端方立即下令军营戒严。他的驻跸行台也戒备森严,概不会客。

    张善子和谢守廉返回内江,将情况告之谢继德等人。众人商定在龙门镇设伏,重兵潜卧到两个码头和江中心长形沙洲芭茅丛里。待端方官船通过隘口时发起袭击,前有龙门镇米市坝码头,后有竹根滩湾码头,两头伏兵前后夹击,江中沙洲再拦腰杀出,必定胜券在握。

    要到龙门镇水中设伏,就不得不惊动水帮袍哥了。可水帮袍哥管事肖承九出面首告谢继德谋反一事,路人皆知,再同他们打交道,岂不自惹祸端?继德考虑再三,决意到曾家大院,找表弟曾吉朋密商。当时他的事惊动衙门,捕头罗家财早已在龙门镇四布暗哨,张网要捉拿皇犯。谢家湾不必说了,曾家大院是谢家母亲娘家,更是眼线网结,监视严密。白天出面的话,他自幼出生在龙门镇,熟识的人不少,只恐打草惊蛇。是夜,继德带着守雄,乔装行商潜回龙门镇。路过梁家坝时,见曾家大院门口,卖醪糟蛋卖担担面卖水果的,三三两两转来绕去,守雄心中想,这些龟儿必是便衣暗探。哪晓得大伯一把拉过他,大大方方走到面摊前坐下,叫了两碗酸辣面。那卖面的盯住他俩看了又看,转身手忙脚乱,忙乎一大阵,送两碗面上桌,守雄端起大夹一筷送进嘴里,“呸呸”酸得他喷吐一地,不禁破口大骂:“酸死你妈怀儿婆,你是卖醋还是卖面的哟!”

    那卖面的“嘣”地一敲漏瓢站过来,继德连忙将身一挡,把钱塞在他手上,连连拱手致歉,拉了守雄就走。一上路继德笑问守雄:“你看那卖面的是什么人?”

    守雄还在用纸擦牙,气呼呼地说:

    “狗日的把我牙都酸痛了。什么人?我看就他妈是个暗探!”

    “你娃娃大错!我们找一个地方等着,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守雄莫名其妙,只好傻乎乎地听大伯招呼,二人在一棵树荫下等着。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个怀抱棕毛暖壶的人匆匆赶了过来。他一见继德,立刻上前亲热打招呼:“嘿,真是大表叔!我家大少爷一猜就是你。特地选我身材和你差不多,我去龙门镇老号茶点给大娘买鲜果奶茶,回来换你进大院。请稍等片刻。”

    说完,往龙门镇飞快跑去,守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德拍拍他肩:“你娃娃眼睛尖心不尖,看事情要细心眼也要细。那卖面的面碗上都烧印着莲花,只有曾家大院才有。你老子被衙门抓了,你表叔昼夜行踪一定有人跟班,依他的脾气,不可断了消息聋了耳朵。衙门派人盯住曾家大院,他也定会针锋相对派人出来望风。卖面的人认出了我俩没吭声,故意多放醋惹你冒火,他才好砸漏瓢往院里发暗号,其他卖醪糟蛋卖水果的人,才有可能是衙门暗哨。”

    守雄一指往龙门镇跑去的人影:“那他——?”

    继德笑道:“傻小子,你表叔听到暗号有客来访,必定是我。舅娘每晚消夜要喝鲜果奶茶,只有龙门镇老号糕点铺才有,要派人抱着暖壶去买,进出已成惯例,衙门暗哨早已跟踪查明,也早不在意,待会换我进去,就不容易生疑了。”

    守雄恍然大悟。不久,买奶茶的人回来与继德换了服装,便带守雄去了乡下曾家一个糖坊住下。继德捧着暖壶进了曾家大院,曾吉朋早已在龙厅等候,两老表见面亲热相拥,同到左厢房密室。这时舅爷曾传儒气呼呼地进来了,两人连忙扶老人坐下,奉上热茶。曾传儒怒形于色地责问继德为何要造反?继德跪下将清廷腐败大厦将倾的天下大势讲了。舅爷气息稍匀,感慨地说道:“我们曾谢两家祖宗,来川之前,贫困潦倒,食不果腹。一起入川后,两百多年来,几代人秋霜春露,野蔓荒烟,刈秽草,伐恶木,经营糖业才有今日之家业。朝廷于我有恩,我于朝廷无愧。古人说得好,天下事肉食者谋之。官的责任牧政一方,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是经营养家,完粮纳赋。县有县官,州有州官,省有巡抚,龙庭上有皇帝,牧政天下是他们的责任司职,关我们小民百姓屁事?历朝历代新皇帝换老皇帝,只不过在我们头上换了一个万岁爷,百姓照过自家日子。你们记住我的话,小民百姓只需管好自己一家吃喝拉撒,若不知好歹,妄自尊大地要去关心国家大事,吃大亏的终是自己!”

    继德轻言细语说道:“舅舅,你老人家的话,金玉良言,晚辈铭心刻骨,牢记在心。怎奈眼下中华有亡国亡族之危。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我和吉朋弟审时度势,不可逆潮流而动。我加入同盟会之初衷,也是要保家护国。若论天下大事,侄儿自省才疏学浅,国事稍安,我还是回来做一草民,老老实实守祖业。”

    曾吉朋也跪地说道:“父亲大人,天下大势,儿已了然于胸。九月间,湖北革命党武装起事,短短一个月不到,已有湖南、陕西、山西、云南、浙江等十三个省和上海宣布起义,清廷海军也举起了义旗。近日重庆革命党发动起义,川东川南五十多个州县全部反正,投靠了革命党。清廷贿赂公行,贪腐误国,不垮已无天理。儿与大表哥顺天意,顺潮流,是顾大局也顾家业,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曾传儒搀起二人,老泪纵横地说道:“国势艰危,天意难测。乱世之中,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兄弟二人要相互帮衬,好自为之。”

    说完,饮一口热茶,回后园去了。

    继德抹了一把冷汗,将设伏袭杀端方的事说了,曾吉朋说道:“龙门镇水帮袍哥,酒色烟毒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我家有两百民团兵丁,长于水性者十有八九,个个精明强悍,今天就叫他们同我随大哥加入同盟会,全数听你安排调遣。”

    继德听了大喜。曾吉朋随即令人摆香案,招来曾家民团大小首领,歃血为誓,成了同盟会员。继德掐指一算,自己从荣县带回来一千人,加上曾家两百人,只有一千两百人,而端方有两千人湖北新军,加上戈什哈和后勤足有三千兵马。其中同盟会实力虽然雄厚,却未联络上,开战不分敌我,仍是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即使突袭也难稳操胜券。他想来想去,想到了牛王山上的黄思宗。于是带着守雄上了山。九弯十八拐,翻悬崖越陡坎,刚走到断魂坳,从天而降一大网,将两人网住。一群武装喽啰一拥而上将他们绑了。守雄高嚷道:“你们大摇舵是我表哥,快将我们放了,有要紧事,快带我们去见他。”

    喽啰们不由分说,用黑布将两人眼蒙了,押着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又爬坡又上坎,取下黑布一看,黄思宗正站在面前,对继德双手拱礼笑嘻嘻地说道:“大姑爹,稀客稀客,你两叔侄咋跑到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了?”

    令人打热水洗脸,摆开八仙桌泡上好茶。

    继德揖礼感谢,把天下将变,荣县和武昌首义,自己带兵打算在龙门镇江上袭击端方船队的事说了。黄思宗一听拍桌叫好,豪爽地说道:“大姑爹有何需要小侄帮忙,尽管开口。本棚子八百兄弟,弓箭手、刀斧手、火枪手、水猫子应有尽有,你只要打个招呼,个个敢拼敢杀!”

    继德思虑再三,决定将吴玉章、喻培隶、谢守廉等同盟会党人接到龙门镇来,把指挥总部设在牛王山上,一旦重庆眼线回来报信,即刻着手安排人马动手。

    4

    端方得到武昌举事的急报,心中焦虑。所幸他胞兄端徽及早得到消息,连夜逃到了停泊在长江的轮船上,捡得了一条性命。虽然朝廷正派兵往武昌讨伐,十天半月局势恐怕控制不住。自己带到四川来的两标湖北新军,又正是武昌首逆黎元洪的部下,当中必定也有革命党。只是初到四川,人地两生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万万不能让他们与四川的革命党勾搭上。他思前想后,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便叫端锦一起前来密商,如何应对当前的局势。

    端锦原打算随军进川,撑着他哥哥钦差大臣的牌子,施展一番自己在日本学的铁路专业本事,哪晓得刚走到重庆,就整来陷起。前面成都遭保路同志军重重围困,赵尔丰如坐针毡,一天一封电报催讨救兵;后面武昌燃起冲天大火,烧红了大半边天,现在是进退两难。他与端方商量了半天,拿定了三条主意。一是上本弹劾赵尔丰,说他草菅人命,激起民怨;二是宣布无罪释放蒲、罗等九人,并告示全川。全文是四句顺口溜:

    蒲罗九人释放,川督赵氏参办。

    尔等迫切请求,天恩果如尔愿。

    良民各自归家,匪徒从速解散。

    倘有持械抗拒,官兵痛剿莫怨。

    第三个主意攸关弟兄二人身家性命,决定暗中将自己王府带来的百多名戈什哈和随员亲信,召集来行台召开秘密会议,把他们安插到鄂军各标营军中,密切监视掌控军中动向。如有谋反异动,立即动用卫队和地方巡防军,逮捕首要骨干分子予以斩杀。

    安排妥当。拖到十一月,前卫哨官已率兵到达资阳,来电报称旱路沿途无事。他才离开重庆,往成都行兵。十一月十二日到了内江县境内的椑木镇。

    内江一个小小县城,端方原不想滞留。可早晓得内江是国内闻名遐迩的甜城,糖业兴盛,首屈一指。书画名家也不少,便想见识见识。且他老友张善子,也早早在椑木镇下的凉水井迎候他了,真是落雨天留客,不留也得留了。

    一见善子,端方满心欢喜,立刻走下官轿,与张善子并肩步行。一路娓娓交谈,十分亲切,走了几里路,才拱手道别,重上官轿,傍晚到达内江县城。当下决定下榻内江逗留几天,心想如果能够见识这甜城糖业风物,赏识几幅名人字画,也不枉此逗留。

    从大南门进城,但见内江县南界牌坊巍巍耸立,上书:

    荡荡平平 驷马轺车君子道

    葱葱郁郁 状元宰相贵人居

    到了城内,满街张灯结彩,屋檐下横挂着缤飞的彩旗、彩标。挂着“四川人民热烈盼望大臣救星”的巨大横幅,迎风招摇。长龙见首不见尾地摆满了官员士绅的案酒香花。全城烟火灿烂,爆竹聒耳。中国官场大员出巡,地方官员迎送上司,自古以来都有一个作秀传统:不惜耗资耗物耗力,大举铺派虚张声势,弄些金光耀眼五花八门的花架子。难怪项羽也曾羡慕过出巡的秦始皇,说“彼可取而代之”。

    端方队伍前面是五十乘四人抬的轿子。每乘有八个武装士兵护卫。端方本人乘的是绿呢官轿。除了四个抬轿的,还有四个护轿的戈什哈和十六个护卫,头上都有顶戴花翎,胯佩腰刀,威武雄壮。

    近卫队有一百多人,上顶青套头,身穿红云镶边的战裙,下蹬线耳草鞋,腰别一式的快慢手枪。

    后面紧跟着四百名炮兵。清一色的青黑上下装,黄色绑腿,黄羊皮的欧式皮鞋。带着八门大炮,一进南门,就时时朝天发炮,轰鸣声直冲云霄。

    接下来是十多驮银子、各式各样的行李和一支庞大的军需运输队。一千多名荷枪实弹的新军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伐压阵最后。端方坐在轿里,轿子离地一尺有余。他一手放在大轿扶板上,一手轻捋胡须,向对他磕头作揖的彭崇古等官绅微笑示意。他来到大西街,见张善子在一家店门前,摆了一张礼桌,带领家人正向他作揖致敬。端方便令大队停下来,自己走下官轿,向善子作揖还礼,并携手走进店内大堂,向张氏先祖礼拜三巡,才出来乘轿去临时设在桂湖街明远当铺内的行馆。

    日影衔山,凉风初起。戈什哈前后护卫,鄂军三十一标一营管带陈镇藩率领新军,将北街子活源井阴家巷西门桥封路,沿桂湖街戒严。

    这时旗牌官进来,将上午县衙被围堵闹事的情形,向端方禀报了。端方被刚才欢迎阵势引起的一团兴致,顿时一扫而光。他怒气冲冲地在内堂坐下,连奉上来的香茗也没啜一口,开口就问跟随进来的彭崇古:“姓彭的,你这个县官是咋当的?今天上午衙门被围堵是咋回事?”

    彭崇古连忙跪在内堂青石板地上,将谢家一案讲了一遍。这当中他隐去了谢家三年前呈有具案一节,把谢继德伙同吴玉章、王三烈在荣县谋逆造反,今日谢家带人来大闹公堂等添油加醋,着意加以渲染。端方一听,是朝廷通缉的谋反要犯谢继德家人来闹事,勃然大怒道:“地方不靖,都是你们这些官员姑息养奸,因循废事所致。似谢继德这样的巨魁恶首,早该满门抄斩。其家人还胆敢围堵衙门咆哮公堂,简直无法无天!真是不杀不以立威,不杀不以靖难。待抓获了谢继德一批乱党,将其合家抄没,连同眷属一起斩首示众!”

    彭崇古连忙应声:“喳。”

    王师爷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暗欢喜。

    5

    翌日,清晨空气令人爽然。端方刚端起盖碗早茶,彭崇古进来叩头晋礼,低头垂袖候在一旁。王爷啜茶一口,抚摸着手中一块玉佩,佯作无意地问道:“内江素以甜城闻名天下,你是本地父母官,能否跟本王讲讲,内江现有熟土多少?栽甘蔗用土多少?一年产甘蔗多少?能榨糖多少?卖现银多少?”

    连珠炮似的一连五问,硬是想把这个七品官砸出满头芝麻汗。

    中国官场,下级应付上司,那是一个套路又套一个套路,彭崇古早将估计王爷要问话的答案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立即胸有成竹恭恭敬敬地答道:“内江县实有耕地四十四万四千一百六十亩,栽甘蔗之熟土现有二十二万二千零八十亩,占全县总土地五成。甘蔗历年产量很高,今年从各乡堡报上来并业经核实有十一兆九千八百万斤,按此计算,应产一兆一千九百八十万斤糖清,应收白糖四千一百万斤,桔糖四千一百万斤左右,漏水二千零五十万斤。糖的售价不大固定,一般看市场的行情而定,按去年行情,今年白糖应卖白银六百五十六万两,桔糖应卖五百三十三万两,漏水应卖六十一万五千两,共应收入白银一千二百五十万零五千两。”

    端方一听大为震惊,赞叹道:“想不到一个纵横不过二三十里的小小县城,竟如此得天独厚,所产甘美之汁洒满阡陌人间,浸透万里河山!真是天下甜城,天下奇城啊!”

    饮过早茶,他要彭崇古引路,带他去看看内江的糖坊漏棚,怎样榨甘蔗如何制白糖。这一招彭县令却没料到,顿时脑门渗出了热汗。王爷面前答应下来忙找王师爷商量安排。两人磋商一阵,要看当然首推去看糖业龙头曾家大院,已有糖坊漏棚一千多个,规模大出糖多,看起来就很顺眼很养眼。可龙门镇离县城旱路三十几里,水路十五里,要保王爷平安,还不能走漏风声,咋个走呢?王师爷建言走水路顺江而下,又快当又稳当,可速找河坝街船帮弄三十条大船,新军和民团军各去五百人,也不告知地方,速去速回,自然无事。彭老爷听了拍案叫好,令师爷速速前去安排。

    这天,曾吉朋正要进城参加同盟会秘密会议,突有门房来报,大院被荷枪实弹的戈什哈和湖北新军包围了,衙门差役叩门,知县和师爷正站在正中门阶前。他大吃一惊,难道出事了?转念一想,不对呀,出事也不应该知县带着戈什哈和湖北新军来抓我呀。他飞快跑到望阁上一看,门前大路前后已被重兵封锁,大院门口前竟然停着一乘绿呢官轿,八个戈什哈持枪守护着。那是王爷端方乘坐的,举城欢迎他进城那天早已见过,这定是另有缘由了。顾不得多想,他下令民军全部转入暗室待命,唤管事大开中门,亲自到门口迎接。中门一开,他抢前一步,恭敬地向彭崇古双手揖礼道:“不知公祖亲临敝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彭知县双手扶他一把,急切而低声说道:“曾会长莫客气了,朝廷端王爷要来贵府视察糖坊漏棚。事起仓促,未及驰告,望能体谅。”

    说罢,自己和师爷飞跑下去向大轿里躬身拜道:“请王爷起轿。”

    端方下轿一看,嗬,好一座气势轩宇的大院!背倚青山,面临绿水,地势高阔,气象雄浑,比自家王府还显得宏壮。暗道天府之国果然藏龙卧虎。在彭知县和戈什哈新军簇拥下,步上石梯直到龙厅正位坐下。负责警戒的新军营管带陈镇藩,一直站立一旁。曾吉朋全家老幼齐聚厅前,向他跪叩拜礼。端方离座扶起曾吉朋父母,谦和地说道:“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就不劳烦你们了。我来是想看看你们曾家的糖坊漏棚,看了就走,不给贵府增添赘扰,歇息去吧。”

    曾家老幼揖礼各自回房。端方仔细看了龙厅满壁的匾额楹联,听了曾吉朋一番细说,才知道曾家乃是宗圣曾子后裔,祖宗曾达义引蔗种入川,造福一方,名扬天下。世祖曾壁广赐进士入翰林兼皇族先王侍读,后官至从二品任贵州巡抚。对曾家自是另眼相看,很是赞叹,绝想不到眼前就是要设伏杀自己的革命党人。

    曾吉朋奉上香茶,管事端来一盘晶莹透明的冰糖。还有冰龙、冰狮、冰灯、冰花等,请端方鉴赏。又在桌上摆了几个小到一寸长到三寸、半尺、一尺不等的空心糖罗汉,一个个惟妙惟肖,一尊尊笑容可掬。

    端方果然开口大笑道:“苏东坡过金山寺时,曾写了一首诗赠予遂宁和尚,有‘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之句。看来就是这如琥珀珍玉的冰糖了!制作出来的工艺品,真可谓甜美憨掬,巧夺天工!”

    冰糖分为盆冰糖和单晶体冰糖两种类型,内江的冰糖属于盆冰糖类,它包括纹冰、片冰、砖冰、角冰、冰屑等品种。内江冰糖晶体大,形如冰山宝石。内江人用这一特点,制作成的工艺品,更显大气,给人一种甜蜜的遐想。

    曾吉朋恭敬地说道:“这冰糖内江有一个传说,很多年前,内江县有一煮货商张亚仙,开有一家大糖坊。在他雇用的丫头中,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名扶桑。这年隆冬的一天,扶桑趁烤火取暖之机,偷偷舀了一碗浓缩的糖浆,放在火上熬炼,准备制作花生糖。看火候差不多到了,正欲加入花生仁时,张亚仙从外归来。扶桑急中生智,忙把糖浆倒入身旁一个猪油罐里,然后把罐放入就近的柴草堆中。数日后,当扶桑从柴草堆捧出猪油罐一看,罐内糖浆已变成光洁似玉的晶体。扶桑用小锤敲之,坚脆有声。品尝后,觉得甜味纯正,胜于其他糖类。扶桑暗喜,传众女仆品尝,皆赞不绝口。因其形状似冰,众人便给它取名冰糖。从此,生产冰糖的工匠冰桔工就奉扶桑为这一行的祖师。内江城里的内江冰桔铺多达一百六十余家,产量高达四百万斤。每个冰铺子里大都挂有一幅妇女画像,还专立有牌位,上写‘冰糖始祖扶桑之位’。冰糖商们每当旧历初一和十五,还要为她烧香化纸。六月初一,还要举行盛大集会,名曰‘扶桑会’,以示对她的纪念呢。”

    端方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典故,我在县城街上举目一看,那么多‘冰桔铺’‘冰升铺’,想来就是专门卖冰糖的了。果然一座甜美之城啊!”

    曾吉朋引领着端方一行,走出大院,来到一个土墙围成的青瓦大院落,进院左侧是糖坊。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大坝上几座堆积如山的甘蔗,老幺们正肩扛手抬忙忙碌碌地送往榨甘蔗的八角亭。嚓嚓作响的榨蔗声中,招呼声呼喊声臭骂声,闹哄哄嚷成一片。端方背手走进去,见大圆亭子有三丈高,用石柱子撑起,中间一个榨,两个大石碾子如圆桌大,竖立起来,把一簇簇甘蔗从孔口送进去,连榨三道,蔗汁源源不断流进“地黄缸”内。曾吉朋在一旁恭敬地解说道:

    “启动石辊转动的犁辕,一般由三头牛并行拉动碾辕,长二丈多,一共两件,和大梁柱一样,悬空挂起。牛走动时,吆牛的人就吹口哨跟在后面。走圈内为‘内牛’,居中为‘中牛’,走外圈的为‘边牛’,老幺送甘蔗入榨的地方称‘搞盘’,搞盘周围叫‘牛道’。一天分五班,光线很暗,白天也点一盏小油灯,一天要榨两万多斤甘蔗。”

    端方兴趣盎然,踱步走进糖灶房去看煮糖。糖坊内飘溢出一股股浓浓诱人的甜香味儿,空气也能过滤出晶莹糖粒儿似的。

    熬糖灶是用大石头凿就,有锅十二口,一长列锅子,整天各个锅子都有糖汁在滚滚沸腾。先由“打泡师”将“地黄缸”内的蔗汁,提盆倒入“灶门锅”“泡锅”,依次入出糖锅,一次又一次将黑色糖泡打尽后,按照锅位进入煮锅。糖水煮成糊状液时,由“掌火师”领着三个匠师用长柄“糖瓢”“摇瓢”将糖浆舀入瓢高高举起,又倾回糖锅,反复不停。

    端方颇为诧异,问道这是为何?曾吉朋笑着道:“熬糖全靠掌火师凭经验观察火色,分先嫩后老,五排火级级高加热,看糖液浓度的稠稀,达到火色,刻不容缓出锅,舀入漏钵。用糖耙搅拌凝结成流体砂糖,放进‘小糖桶’,再倒入铺有草纸的筛圈里冷却,凝结成‘筛子糖’。每个‘筛子糖’重五十斤,十筛装进双耳木桶内共五百斤,就是桶子红糖了。”

    端方弯腰细看,一排火糖汁入水,凝结成点不化。二排火水中糖点,用手能取出。三排火手中取出糖,两指黏分成丝。四排火,两指可将糖捏成扁圆。五排火糖滴能完全捏成圆珠。端方抹抹手笑道:“我看煮甘蔗汁成红糖,不过一个时辰。这红糖又怎样变白糖桔糖呢?”

    曾吉朋微微一笑,双手揖礼道:“王爷,你听我说得简要,其实这煮糖过程十分烦琐复杂。内江有句老话,熬糖烤酒,充不得老手。可见干掌火师,不是件容易的事。”又指着一口大锅说道:“这锅是去泡过后的蔗汁,加干石灰澄清后,又入锅煮熬,加菜油脚子散了泡,煮到火候,倒进一列大钵子里,就是糖清。每钵约三十斤,每天熬五六十钵。稍冷冻,再移到漏棚去制白糖桔糖,请王爷移步到漏棚就明白了。”

    一行人沿着院子台阶,往右走到漏棚,不需详说,一目了然。糖清熬成后,转漏到几百个钵子坛子漏石缸,称漏子。在漏子上隔一层白纸,用肥水稀泥浇在上面,利用其水分下流的氧化作用,将已生成的结晶体与其附着的杂质分离脱色,就压制成白糖了。

    端方大感兴趣,仔细看了稀泥流水压糖的工艺,问道:“这要压多少天呢?”

    曾吉朋恭敬地答道:“每一次要压十五天到二十天,每缸只可刮四五斤白糖。”

    端方以赞赏的口气说道:“别小看这个方法。我出国考察时,也参观过国外制糖业。也看过《世界制糖史》,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科技发明呢,不简单啊!”

    曾吉朋笑着说:“这种糖刮出来在太阳下晒,一面晒还一面碾细,一个人站在个大木槌上,手拿把手,慢慢移动,从糖簟上过去,来往移动,糖即成细粒。”

    从漏子上流下的蜜汁,称为胚水,用来转成桔糖。制桔糖再流下的蜜汁就是漏水,最先用来喂猪,之后多年,用来酿酒。曾吉朋令人将刚刮下的白糖请端方过目。端王爷仔细品赏,颗颗晶莹,粒粒匀称,白如霜雪,入口香甜。端方不禁大为称赞道:“国糖若都如曾家,足可与爪哇、英国、日本外糖一争天下矣!只是土法手工,烦琐落后,若能引进国外先进机械,定可跬步龙越。听说你们曾家乃糖业巨头,正可办成实业,以振国力。你可否实话相告,一年你家到底能出多少糖?”

    曾吉朋深深双揖道:“王爷高居庙堂,洞察天下,小的一介草民,岂敢欺瞒。去年小民一家,一千零十六个糖坊漏棚,共出白糖桔糖四千八百万斤,县衙有税据,运帮有存根,实实无一遗漏。”

    端方掐指一细算,大为震惊:“你们曾家不得了哇!一家之量占全县五成有余,占全川三成有余,占全天下一成六啊!来,本王定要褒赏。彭知县听命!”

    彭崇古一头跪伏在地:“下官恭奉钧命。”

    端方大声道:“四川内江县龙门镇曾氏一家,移蔗到川,拓展糖业,造福一方,劳苦功高。着赏地丁银八百两。”

    曾吉朋只得跪地叩谢。起身立刻命管事给端方随从军队送去白糖红糖各两千斤,交绐新军营管带陈镇藩带兵领了回去。

    端方回到县衙,对内江糖业还赞不绝口。良久,又拉长声调说道:

    “久闻内江天下书画之乡。县台能否荐几幅名作几处名胜,让本王见识?”

    彭崇古早探听得端方喜好名人字画,已然筹划在先。他找到了明代隆庆年间名臣宰相赵贞吉一幅真迹。赵贞吉,字大洲,内江人。他的诗文有很高的知名度,称“西蜀四大文学家”。《明蜀中十二家诗钞》收录诗六百零八首,其中选《大洲集》诗即一百一十七首,占全集六分之一还多。老彭叫王师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幅精品真迹弄到手。

    端方连忙展开仔细观看,原来是一首诗:

    一声何处牧歌来,万户千门此处开。

    识得此中真实义,不知哪地有安排?

    后跋为:大明隆庆二年三月吉日赐进士出身南京礼部尚书经筵讲官大洲赵贞吉题。出身名衔一长串,后世专家名人土豪的名片大概效仿于此。

    这是赵贞吉当年题咏内江翔龙山摩崖造像及石刻的诗句。这幅真迹的书法、诗文都可以称得是上品。端王爷见了这幅字,大喜过望。读了赵贞吉的诗句,执意要去翔龙山看看。一是他自己常以大清当朝名臣自诩,与明朝名臣赵贞吉有惺惺相惜之感;二呢获此真迹,其吟哦之山近在眼前,听说还有真迹石刻诗碑,不亲往对簿一睹,便是憾事,今后以真迹示人,也无从谈起。当下吩咐彭崇古带路前往。

    翔龙山在内江县西郊,离城不过两里地。晴空阔远,路道素洁,端方一行人不一会儿便到了。下得车来,举目一看,内江县城西界牌坊古色古香,上书:

    入境观风 百里弦歌声不断

    来游考礼 千年文献足能徵

    翔龙山资圣寺住持瑞真和尚,早已在山下迎候。此时负责警戒的新军营管带陈镇藩,询问瑞真山上情况,瑞真合掌礼拜,低声问道:“施主可是陈镇藩管带?”

    陈管带大感意外:“下官正是陈镇藩。”

    瑞真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山上寺内禅堂有一位施主相候。”

    陈镇藩何等机敏之人,连忙称谢离开。他带领两营荷枪实弹的新军,赶走游人,山下山上戒备森严。他一人快步走上石梯,进了佛庙资圣寺。

    刚进禅堂,座上站起一位身着紫色丝绵长袍的香客,国字脸,卧蚕眉,左眉中有一粒蚕豆大的黑痣,两眼闪烁着敏锐的光芒。陈管带心中一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未及开口,却见那香客双手一揖:“镇藩兄别来无恙?”

    陈镇藩大惊大喜:“继德兄,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紧紧拥抱。陈镇藩是湖北革命党文学社军事参谋,也是同盟会骨干。谢继德是四川同盟会明敏干练的头目。他们日本留学时就是同窗好友,回国后参加反清革命活动,更是过从甚密。两人携手进入禅堂密室,十多个手持枪械、身着新军装束的党人,见他俩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谢继德向众人介绍了陈镇藩,并将荣县起事首领吴玉章、吴庶咸和内江同盟会的骨干成员逐一向陈镇藩做了举荐:“我和玉章、庶咸兄昨日从荣县赶到内江,住在喻家。这父子俩是喻培伦先烈的父亲喻学庵老先生,胞弟喻培隶。谢守廉是我们谢家长房大哥长子,年岁比我大,辈分却比我小,应该叫我大爷哩。这位曾吉朋是我表弟,他们曾家是四川糖业的开山祖师爷,他这回带两百民军加入同盟会,原想在龙门镇江上袭杀端方,被他改走旱路逃脱了。”

    陈镇藩握住曾吉朋的手大笑道:“我今天上午已到他家做过客,他还送了我两千斤白糖两千斤桔糖呢,想不到‘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都是革命党啊!’”

    曾吉朋笑道:“你来者是客,到我们甜城内江来,别样没有,糖和蜜饯有的是。不是我夸海口,只要湖北兄弟们开个口,要多少我送多少,船运马驮送起走!”

    陈镇藩哈哈大笑道:“还别说,你们曾家的白糖真是又甜又香,弟兄们尝了都说外国糖味道比不上。还真不愧是驰名天下的甜城,我走时真要带几斤回去,让家里的人尝尝。”

    喻培隶意味深长地笑道:“曾家的白糖可惜端王爷带不回去了,现在大家赶来这里迎接端王爷,想请他去阎王爷那里吃晌午饭!”

    一屋人都笑开了。曾吉朋在牛王山认识喻培隶,又多次到喻家参加密会,对喻培伦先烈心中景仰,更崇敬喻学庵先生举家革命的高尚情操,同喻培隶相见恨晚,成了肝胆相照的知己挚友。他感慨地说:“我们曾家就是出点糖算什么,喻培伦先烈一家,学庵老先生培隶好兄长,举家靖国大智大勇大仁大义,才是我们全川同盟会的精英楷模!”

    众人热烈鼓掌,喻培隶谦和一笑,拉曾吉朋在自己和父亲中间坐下。

    陈镇藩道:“得知四川保路风潮消息,我们准备举事,内部做了布置。黄兴从香港发来电报,要我们等孙文汇来的二十万银子到了,购足枪支弹药再行动。不想此时,端方奉旨调兵入川,曾福田统领和我奉命随军来川了。这次我们一定杀端方,以他的人头,祭我同盟会的革命先驱!”

    吴玉章神色凝重:“听说曾统领是端方任湖北总督时一手提拔的,与端方有师生之谊,他会情愿动端方吗?”

    镇藩摇头笑道:“曾统领也是党中人,与我们上下同气。武昌事起,天下震动,军心轮辐离轴,私恩与国仇,孰轻孰重,心中自然有杆秤。他只是替端方惋惜,觉得他思想开明,兴教惜才,是天下不可多得的一个博学能臣。”

    曾吉朋接过话题说道:“今天上午一早,端方突然带彭崇古一干人马到我家造访,考究内江糖业。短暂接触,我也感到他是一个关心国事注重民瘼的谦谦君子,说句不该说的话,杀他真令人觉得可叹可惜。”

    继德慨然扼腕道:“大江东去,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四大臣中岑春煊不学无术,袁世凯有术无学,张之洞有学无术,而端方有学有术,确实不失为一开明干臣。可叹他命系满清王朝,不愿意放弃权力和利益,相信自己强大,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民心民意都渴望政体变革,他却仍然敲自己的如意算盘。三年前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还是以保障皇帝的专制君权为核心。端方假以宪政,实图保皇,杀他以震天下,乃革命起义之必须,惜乎哉,无所惜也!”

    陈镇藩道:“端方此行,备尽艰辛。一进四川我们两眼一抹黑,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这么巧,在这里邂逅谢兄和众同志!”

    继德侃侃而谈,心雄万夫:“不是巧,而是天意所归!保路风潮这回闹得凶,天下未乱蜀先乱。立宪派和绅商搞了个保路同志会,嘴巴是大义,心头是生意。端起皇帝牌牌去说好话,赵尔丰照杀不误,惹得全川天怨人怒。孙文说四川位居长江上游,更应及早图之。我们同四川袍哥总舵爷秦载庚、张益山在资州罗泉镇‘胡家书院’召开了攒堂大会,开堂插香,歃血为盟,把同志会改成同志军,趁保路之机起事。内江派五百人增援成都,荣县五千军民举起反清大旗,与团防军激战,大获全胜,已创全国首义之功。探得端方要来内江,我们先在龙门镇沿江设伏,谁知他改走了旱路。这才撵到县城来。听说那个姓彭的内江县官,弄到赵贞吉一幅吟翔龙山的墨宝,晓得他要以此讨好端方,而端方得此墨宝,必来翔龙山。我们已在这周围团团设伏,等候他多时了。”

    说完,继德拉过一个十多岁的虎头小子:“这是我侄儿谢守雄。他老子被关进大牢,端方要拿来开刀问斩。不过到底谁的脑壳落地啃土,还只有阎王爷才晓得!”

    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守雄连忙上前叩拜。

    陈镇藩忙将守雄扶起,神态持重道:“谢兄,事起仓促,我没跟弟兄们商量。今天来这里的还有王府的戈什哈和内江巡防军。贸然动手,只怕不妥。反正我们已打上了勾,让端方多活几天也无妨。到了你的地盘,客听主安排,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大家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计议一番,陈镇藩匆匆辞出。

    6

    端方听陈管带禀报,山上寺内外已查无闲杂人等,才上山进寺,稍事歇息后,瑞真和尚领着端方前往摩崖观看,一路慢行一路细细描述。

    翔龙山,由明代进士王三锡书刻“翔龙山”三字而得名。摩崖造像及石刻,沿翔龙山西面长四百一十二尺,崖壁高十八尺,有造像六十一龛,大小造像三百六十八尊。高者达十六尺,小者仅几寸。有摩崖题刻九处,始凿于唐代,盛于宋代。宋人在山前傍崖接楼,兴建了这座资圣寺。

    端方随着瑞真和尚来到一弥陀坐佛前。佛高八尺,面容生动,手持法印,一双光脚板踏在莲花上。刻功刀法细腻,刻技精湛,衣纹线条流畅明快,整座佛神采照人,栩栩如生。端王爷见到的石刻佛像多了,却很少见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美石像,不觉驻足细细观看。见造像左侧崖壁刻有广明元年十月一日敬造字样,不觉感叹道:“唐朝广明元年所刻。算来距今已有一千零三十一年了。难得,难得!”

    瑞真和尚见端王爷兴趣盎然,又带他观看了南宋淳熙三年刻的千手观音。此像高十四尺,满面祥和,形态端庄,千手如枝,气象恢宏,确是稀世佳作,人称镇山宝像,端方不觉赞不绝口。

    接下来是佛教故事图,其中有造像一百五十九尊。大大小小造像,形态各异,造型精致,彩釉生辉。

    最后,端方来到题刻处,见一壁之上,篆、隶、楷、草,书体多样,气韵生动,或如妙女舞姿翩翩,妖冶婀娜;或如斗技武士,刚柔并济;或如千峰披雪,素裹清雅。风格迥异,诗文佳妙,情调蕴含于内,情趣形于外。

    转过石壁,端方看到了赵贞吉当年的诗碑,高三尺零八,宽一尺六寸四。其诗句字体题跋,与手中这幅真迹,迥然无异,丝毫不爽。端方觉得自己终于从这里取得了一件稀世宝贝,心中欢喜。

    端方慢步下山,心中意犹未尽,问彭崇古:“听说我住的那条街,在我大清,出了十八个进士。是否有此事?”

    彭崇古早已心中有数,忙恭恭敬敬回道:“内江县虽一座小古城,却书画宣世,文风蔚然。唐代开元年间,县人范崇凯中状元,玄宗命他写的《花萼楼赋》,时称天下第一;宋代状元赵逵、明代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都是本县人。前明两百年间,中进士一百一十九名,举人三百七十二名,出过两个状元,两个宰相,任总督、巡抚、布政使的有二十九人。王爷住跸这条街,正名叫桂湖街。桂湖之名,《读史方舆纪要》载:‘江去城不百武,城内西北街有桂湖与江水相通,盈缩清浊皆同也。’我朝圣祖年间《内江县志》对此也有记载:‘城内,名池澄碧如玉,与江水同消长,在文肃公相府之前,回府高阁,时宴宾于此。’此名池即桂湖池,以池边多种桂花而得名。这条街即以桂湖池名冠之。到我大清朝,据史书可考,丙戌有七进士,戊辰有六进士,辛丑有五进士,共十八进士。这条街书画名家辈出,还有两家大当铺。一家叫文丞当,一家叫明远当,专门收当名人字画。”

    一番话说得端方心痒难搔,下令摆队返回桂湖街。

    昨晚夜色苍茫,行色匆匆,端方未及细看,今日返回到桂湖街,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梅家春岩公祠,祠门一副对额:

    勋门司马第 伟绩中丞家

    梅春岩是海内闻名的国画大家,端方知道。至于何时任过司马,他就搞不清楚了。再走几步是魏家故宅,后来举国闻名的戏剧艺术大师魏明伦老家就在这大院里。这宅第建于明代,古色古香,宅院内三株桂花树香气飘溢。在彭崇古的邀约下,书法家谢吉南、收藏家张继学、教育家魏楚珊等名流,都前来陪侍端方。一行人至明远当铺客厅,围炉而坐,一面啜饮香茗,一面说字论画,都是丹青墨痴,摆谈起来自是各抒胸臆,妙趣横生。

    张善子携其胞弟张文修和八弟张正权同陪,张正权即后来驰名世界的国画大师张大千,时年刚十二岁,自幼酷爱书画,听说端王爷也有此嗜好,约内江名家品字论画,定要跟兄长一起来长见识。张大千一进门来,见到教他习字的表叔谢吉南,跑过去向他亲热致礼问候。谢吉南,是个布衣秀才,张大千成名后也称他为书法大家。并亲手刻“桂湖居士”一方印相赠。他是谢家“继”字辈人,八字先生算他逢南必吉,才改继为吉,是继德、继善二人堂兄。他听说继德谋反,继善下狱,心中惴惴不安。今见端王爷来桂湖街说字论画,雍容神态,甚是儒雅,便竭力捧和。并叫人拿来纸笔墨砚,当场用颜体挥毫写了“名扬海内”四个大字,敬呈端方。端方一看,力透纸背,笔姿轻妙,遒中见润,雄中含秀,连声夸好,并请教他习书之道。说到习书,谢吉南道:“草民推崇东坡先生,乃有创见之书家。他有诗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划信手烦推求。”

    端方欣然抚髭,哈哈大笑道:“他老先生也有诗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时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曼舞眩儿童。

    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天门荡荡惊跳龙,山林飞鸟一扫空。

    你看他把张旭、怀素是不是骂得太过头了?和他自己书之创见,是不是有些出尔反尔?”

    谢吉南也笑道:“东坡先生于狂怪之作,确实甚有异言。”

    张善子抿一口茶,笑道:“陋见以为,字画狂怪之作,能狂之怪之,亦功不可没,其展拓之气度风范,也非常人所及也!”

    端方夸道:“善子兄所言大妙!”

    在座的教育家魏楚珊,是黄花岗烈士喻培伦的恩师,就住在桂湖街魏家旧宅,为人淡泊自守,清高孤傲,对清廷腐败无能,卖国求荣,心中早已大为反感。加上他心中喜爱的学生喻培伦,为革命起义壮烈而死,哪有心思陪端方多说。他低声对谢吉南说道:“有的人稍擅虚名就难免显摆,如果有点爵位或者银子那就更擅显摆。这种人大可不必理会,显摆之下必有奇祸!”

    他坐了一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告辞回了家。

    张继学是明远当铺的主人家,他字写得好,书画精品收藏颇丰富。听端方对古人字画很有鉴赏品味,叫家人捧出几幅古代名人字画,请端方赏鉴。展开一看,端方大为惊讶,想不到小小一个内江县城,竟藏有这么珍贵稀罕的古代名人字画,心中大喜。他和众人一面饮茶,一面慢慢赏鉴,对每幅字画,品评优拙,论其出处,兴趣盎然。真个是坐茶论道,滔滔不绝,与众人时而探究,时而辩驳。几个书卷气十足的书画名流,与端方高谈阔论,气氛十分热烈酣畅。

    这时,陈镇藩匆匆走进来,附在端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端方顿时脸色剧变,吩咐道:“马上通令出发,立刻赶赴资州府!”

    说完,与众人双手一揖道:“诸位,军情如火,恕不奉陪了。”

    端方阴沉着脸,急步走出明远当铺,匆匆忙忙上轿而去。

    7

    事起陡然,谢继德与陈镇藩密谋起事,被一个名叫黄思祖的内奸,向县团防局告了密。县团防局局长谢家辉听了大为震惊。他先是听谢继善被抓,晓得他是个善良耿介厚道之人,决不会干什么造反谋逆之事,所以理直气壮。他是谢继德的叔爷,守廉和守雄的叔公。他一听黄思祖首告,谋反起事有侄儿侄孙参加,这是灭九族的大罪。出了事他的脑袋也得搬家,那还了得!他拿着黄思祖的口供笔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着对黄思祖道:

    “这帮大逆不道的亡命徒,先前还是传言纷纷,拿无实据。这回拿稳了,要他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思祖老弟,幸好有你这样的忠贞之士前来首告,不然内江整个县城,就会弄得炮火连天,血流成河。来来来,到后堂本局与你同饮几杯,略表谢意。待将众匪逆拿下,自有重赏。”

    黄思祖本是黄美姑族侄,牛王山大当家黄思宗的堂哥,到谢家糖坊当了个检搞老幺,平日里跟在谢守雄屁股后面颠上颠下,很得守雄信用。

    守雄去成都找大伯,带了他一路同去。后又一路去了荣县,找到大伯谢继德,一起参加军事训练,这次跟守雄随继德潜回内江起事。他本是个贪生怕死的势利小人,听说要在内江造反起事,谋杀朝廷派来的王爷,早已心虚胆怯。端方带兵进城,他亲眼看见王爷带了这么多军队,又有枪又有炮,杀气腾腾,威风凛凛,更是心惊胆战。回到家中,老婆香珠又告诉他,二爷已被抓进了监牢,他听了怕得要死。心中几经盘算,连老婆也没告诉,便打定主意,一个人悄悄去告密。这样既可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又可谋荣华富贵。香珠瞅见他鬼头鬼脑,嘱咐儿子天相暗中跟住他,一路去一路回来。黄思祖浑然不知,个人梭进团防局告密,现在听局长大人如此褒奖自己,欢喜不尽,连忙跟着谢家辉来到后堂。

    谢家辉摆下酒席,连连向黄思祖敬酒碰杯。将他灌得烂醉如泥后,吩咐家人把他捆了,丢进柴房,随即派人十万火急去把谢守廉找来。

    守廉进门,见谢家辉阴沉着脸狠狠地瞪着自己,情知不妙,连忙恭恭敬敬地向叔公磕头请安。谢家辉不吭声,从怀中拿出口供笔录递给他,咬牙切齿道:

    “你娃娃想找死么?”

    守廉接过口供笔录一看,额上冒出了冷汗,连忙辩白道:“叔公大人,这黄思祖与晚辈素有私怨,这上面全是诬告之词。”

    谢家辉冷笑道:“老子也不管他是诬告还是实告,先给你娃娃打招呼。俗话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你在本地方造事,岂不是要跟老子开火?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笔录上的名单我已了然于胸,你们要跟老子作对,到时不要怪我六亲不认!”

    守廉连忙赔笑道:“晚辈哪里敢。都是黄思祖这下三烂胡说,抓住他,我要他狗日的好看!”

    谢家辉冷冷道:“等你娃娃抓住他,还不水过三秋了。端方眼下就在内江,他晓得了这密报,早把你龟儿几个抓起来砍了脑壳。我现在把黄思祖灌醉了,捆在柴房里,你赶快把他弄出去,封了嘴巴。老子权当不晓得这回事!”

    守廉急忙磕头称谢。他赶到柴房,见黄思祖沉醉不醒,将他松了绑,背着出了团防局,在街上招呼了一辆马车,先将醉鬼放了上去,自己上车放下布帘,吩咐车夫拉往南郊长坝山,准备在荒郊野外结果了他。

    不料此时,窜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扑到车旁死死抓住黄思祖,哭喊道:“爸爸你怎么啦,你们要把我爸爸拉到哪里去?爸爸……”

    守廉一惊,连忙唬那男孩道:“娃娃,你不要认错了人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哭着说:“我爸叫黄思祖,我叫黄天相。我自个的爸我咋个会认错?”

    守廉哄他:“哟,是天相娃娃。你不认得我了吗?你爸和我是好朋友,他喝酒醉了,我送他回家呢。”

    那男孩哭叫道:“我不认得你。我妈叫我跟爸爸一路来,一路回去的。你是哪个,我又不认得你,不要你送我爸爸!”

    这一哭喊,惊动了路人。大街上老百姓爱凑闹热,立时围拢一大堆人来看。巡防军路过看见,分开众人,前来查问。守廉心中着急,虚汗直冒,连忙笑脸解释。巡防军一看,守廉乃是县里公事人,便呵斥黄天相道:“屁娃娃你闹个球!你老子喝醉了,有人送回家是好事噻。未必你还背得动嗦?你不放心,就跟你老子一车回去嘛,你家住哪里?”

    那黄天相十分精明,见惊动了官爷,便收了眼泪,大声说道:“我家住在谢家湾。那我自己上车送爸爸,你帮我开车钱就是了。”

    众人一阵哄笑。守廉见围着一大群人不是个事,也便顺水推舟跳下车,把男孩扶上去,笑嘻嘻地说道:“那好。天相娃你要把你老子抱紧点哟,小心摔下车来,你老子就没命了!”

    守廉开了车钱,吩咐车夫送他父子回谢家湾,自己连忙飞跑去喻家,向谢继德和吴玉章报讯。听了报告,二人大为震惊,当机立断,命令曾吉朋和守雄火速潜回谢家湾,将黄思祖灭口,决不能泄露消息。并立即重新调整了起义方案。

    曾吉朋和守雄得令,心急如火,当即找到内江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此人早已秘密参加革命党活动,共谋起义,内江同盟会安排守雄与他专事联络。朱章甫听了,不敢怠慢,带了几个武装袍哥兄弟伙与曾吉朋、谢守雄飞马赶往谢家湾。

    黄思祖与儿子回到家中,他老婆香珠见他醉了,忙给他洗了冷水脸,又泡了一壶酽茶给他喝。黄思祖醒过酒来,听儿子说是在县团防局门前上的马车,有人开车钱送他回来的,只道自己喝醉了,团总叫人开车钱送自己回家,心中很是得意。他坐在家中大口喝茶,盘算明日怎样去衙门领赏。此时,黄天相掀开门跑进来,大声嚷道:“爸爸,谢大少爷和几个人骑马回来了!”

    黄思祖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侧耳一听,蹄声嘚嘚,已至门前,情知大事不妙,返身打开后窗,飞身扑了出去。

    守雄和朱章甫抢步进屋,见他破窗逃走,连忙飞身越窗纵出,跟着撵了过去。几个袍哥兄弟也包抄而至。

    黄思祖一看性命难逃,急中生智,忙往黄美姑住处飞奔,一进屋“扑”地跪倒地上,大声呼喊:“大姑救命啦!”

    美姑正和守信学莲兄妹说话,突见黄思祖一步窜进来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救。紧跟着,房门口又冲进来守雄和几个人,提枪拿刀,杀气腾腾。只道是打架滋事,立即呵斥道:“守雄,什么事?他是你大表哥,休得无理!”

    话刚落音,香珠也带着黄天相跟着追了进来。一家人跪在美姑面前哭啼嚷叫。惊得老幺围了一大群在门口,不晓得出了啥子事,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守雄一看,脑瓜一转,大声道:“妈,他龟儿子偷了曾表叔和我们凑的一大笔银子,是我们拿去衙门保爸爸出狱的。今天不交上去,明天就办不成事了!”

    曾吉朋也揖礼道:“表嫂,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

    黄思祖在美姑身后大声分辩道:“大姑妈,你莫听他的,我没偷他什么银子!他们……”

    朱章甫一听,连忙上前双手揖礼道:“嫂夫人,守雄侄所言是实。我是内江县全汉公社总社长。吉朋兄和守雄侄费九牛二虎之力筹了十万银票,由我出面去衙门保谢二爷出狱,不想被黄思祖盗了。现在朝廷端王爷到了内江,今天不拿钱去保,二爷明天就怕没命了!”

    众人一听内江袍哥总舵爷亲自赶来抓人,所言必实,邓幺师吼着叫黄思祖快将银票交出来。守信见大哥突然回来,又发生这档子事,心知有异,忙上前把守雄拉到一边,兄弟俩嘀咕了两句,守信脸色大变,过来对美姑说道:

    “妈,兹事体大,攸关老爸生死存亡。现今既有朱总社长和吉朋表叔来提人,就交给他们办理,以免延误大事。”

    美姑何等聪明之人,听守信说了,回手“啪”地扇了黄思祖一耳光,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连你姑爷的救命钱也敢偷,你不要命了!”

    朱章甫见此情势,一个眼色,几个袍哥兄弟伙冲上前去,抓住黄思祖便往外拖。黄思祖拼命挣扎,号叫道:“我没偷银子,是他们要造——”

    话没说完,守雄上前抓住他脑壳猛地一扭,立刻没了声息。几个人拖他上马,飞奔而去。黄天相飞跑出来,凄惨地大声呼叫:“爸爸呀,你们放了我爸爸吧……”

    8

    继德和吴玉章将重新部署的起义方案,火速派人告知了陈镇藩。

    陈镇藩便故作紧急地跑到桂湖街明远当铺来,低声告诉端方,资州府派人来急报,成都现在被保路同志军几路围攻,危在旦夕。资州府请求王爷火速发兵,到资州与巡防军会合救援成都。这是谢继德和吴玉章考虑到起义消息已泄露,留端方在内江恐怕夜长梦多,设了一条引蛇出洞之计,诱使端方尽快离开内江,准备在途中发动新军起义,将他一举捕杀。端方果然中计。

    大队人马离开内江,疾步行军到了史家镇,前面就是资州地界。

    端方十分狡黠,行军路途上,令一百多个王府戈什哈集中在前后左右,紧紧护卫着自己。王府戈什哈是从神机营、虎神营中挑选的精兵良将,武器配备精当,个个枪法好,膂力强,是端方的贴身近侍。他知道这次武昌起事,是鄂军中革命党发动的,眼下自己率领入川鄂军中定有革命党,会不会借机举事,很难推测。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不能不格外戒备,加强防范。

    大队人马在史家街稍事歇息,计划就在这里发动起义。谢继德、吴玉章、喻培隶、曾吉朋等已分别带四批党人,控制了史家镇四面制高点。陈镇藩已提枪在手,单等信号枪声一响,立刻挥兵先打王府戈什哈。

    正在这时,街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买狗皮膏药哟,我的膏药就是好,风湿病痛医得倒。我的膏药药又多,贴了手脚不哆嗦。我的膏药顶呱呱,贴了包你笑哈哈……”

    陈镇藩一听,这是紧急暗号。叫卖膏药的是谢继德。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左面太阳穴贴一块黑膏药,鼻尖上搭一副眼镜,手持一竹竿布帘,上写熬制狗皮膏药,双肩搭着布袋,里面装满膏丹药散,活脱脱一个江湖郎中。几个乔装老百姓的党人正围着购买。陈镇藩摸出两文钱,走上前去,只听谢继德低声道:“资州已派来两营巡防军在此迎候端方,停止行动,暂缓举事。”

    陈镇藩举目四看,果然各街口要道,来了不少巡防军。他连忙回到队伍密令弟兄们少安毋躁。不一会儿,一位巡防军营管带走来,向着端方大轿,当街单腿一跪,双手一揖,大声禀报道:“资州巡防军一营二营奉台命,在此处恭迎钦差大臣。”

    端方闻报,吩咐轿前戈什哈头领道:“令他们前面领路。”

    大队人马一路无事,到达资州。端方令鄂军两千人马,一千人驻扎城外,一千人随他进城。资州府专筑天上宫行台,十分舒适,供端方下榻设辕。

    资州是一个山环水绕、风景秀丽的古城。重龙山、白云山、圣灵山、广济山群峰抱翠,枇杷飘香;文庙、武庙、盐神庙、甘露寺、古钟声声,香烟袅袅。端方连日好似无事一般,趣意浓浓,兴致勃勃前去观山拜庙。

    他已公开弹劾赵尔丰:“既不能裁制于前,复不能弭变于后”,力主对四川抚而不剿。其实他清楚,自武昌举事,各地纷纷响应,就连他刚离开不久的重庆,也被湖北义军占领,成立了川东革命军政府。仅凭他所率领的尚不可靠的两千鄂军,要想用武力平定四川局势,已如螳臂当车,白日做梦。他与端锦商定主意,稳坐资州,静观事态,伺机而动。他才不会拿屁股往火盆上烤呢。

    赵尔丰接连电奏清廷,言四川局势危若累卵。端方拥兵不前,隔岸观火,心怀叵测。清廷摄政王载沣,为全国局势焦头烂额,寝食不安,哪还有心思管两个大臣打嘴巴仗。端方便赖在资州,不进不退,不抚不剿,不理不睬,蹲坑不挪了。

    这天,旗牌官进来投片报道,说内江张善子先生的胞弟张文修求见。端方正想知道保路同志军劝散情况,立刻召见。

    张文修这次是受内江糖业公会推举,前来投递呈文。临行前,胞兄张善子约他和同盟会谢继德、吴玉章、喻培隶等人见了面。继德请他仔细察看端方起居住所的地形,特别是王府戈什哈及卫队分布情况。

    张文修一路进来,将行台地势暗记于心。戈什哈和卫队所警戒的方位,巡逻的兵力、人数、走向也一一看在眼里。到了内堂,见端方已坐在那里,即忙叩拜。端方赐坐赐茶,第一句话就问:“善子兄为何不来?”

    文修送上十盒精美内江蜜饯,恭敬答道:“家兄奉钦帅之命,到荣县威远自流井一带,劝导同志军解散去了。他要我代呈钦帅,望钦帅放心,一定会将这个差事办好。”

    端方听了心中大喜,连连夸奖张善子:“善子兄挥手敢化众虎,鼓舌能服群雄,真乃天下奇才也。”

    张文修递上内江糖业公会呈文。端方看了,却半晌沉吟不语。原来这呈文一是要求准允糖坊向蔗农号青山纳入契约之内,形成半官方半民间的制度,以保证糖坊有足够的甘蔗原料供榨。二是为谢继善说情开脱,请求赦免无罪。

    端方沉思良久说道:“这号青山一制,对稳定内江糖业有益,可参详定列,报府审批。至于谢继善一案,呈文上说他效力桑梓多年,不失良善之辈。奈其兄为逆党首恶,川之祸根。不杀他,即无惩戒之威,亦不绝来者附从。你回内江转告糖业诸公,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谢继善一案,须按大清律法处置。糖业诸公安心做各自的生意,这件事就不要去劳神费心了。”

    张文修知道再说无益,起身叩谢告辞,端方端茶送客。

    过了四天,农历十月初七。按旧俗,七不出门,八不归家。端方、端锦坐内堂闲谈,两人一边品啜着四川名茶郁露,一边品尝着张文修送来的蜜饯。

    端方用手拈起一颗樱桃蜜饯,刚想放进嘴里,突然行台内外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端锦手忙脚乱站起来,将一盘樱桃蜜饯碰翻,粒粒樱桃像鲜红的血滴般洒了一地。

    端方急令身边的戈什哈,赶快出去查看,并疾声喝令:任何人敢闯内堂,立即开枪射杀。

    十几个戈什哈刚迈出门,只听噼噼啪啪一阵枪响,全部七歪八倒应声倒地。

    陈镇藩、谢继堂带领大队起义新军蜂拥而入,将端方和端锦团团围住。

    只听门外起义士兵吼声如雷:“驱除鞑虏 恢复中华!”

    端方眼光中掠过一丝惊恐,听了听门外吼声,强作镇定地站起来,双手抱拳向四周一揖,说道:“各位兄弟,你们要驱除鞑子,本人决无异议。我端方不是满人,是投旗的汉人,不信请看——”

    说着,他从案桌上取出一本册子,是陶氏族谱。端方道:“我姓陶,名叫陶齐。我祖辈投旗清朝,也是大势所逼,事出无奈。弟兄们今天反满复汉,我弟兄愿倾家支助并附为伍,望弟兄们接纳。”

    “哈哈哈……”

    端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侧目一看,见站在他面前大笑的人,似曾相识。笑声一停,两眼盯着自己,透出一股逼人的杀气。

    端方连忙揖礼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端王爷,你不认识我吗?我们可是老打交道的老相与了!”

    端方满脸疑惑地打量着,良久,摇摇头。

    “我就是你画像四处悬赏捉拿,要砍头灭族的谢继德呀,端王爷,久违了。当年你任两江总督之时,下令将我革命党人徐锡麟挖心剖肝,让恩铭大小老婆炒食,捕杀秋瑾等反清志士两百多名,还悬赏千两黄金买我的人头,怎么,今天你也想加入革命党吗?”

    端方一听,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镇了镇神,掸了掸身上的二蓝袍褂,说道:

    “久闻继德兄,不想今日如此谋面,罢了。只求众位义士,饶过我六兄弟叔,他虽任河南知府,却是一介书生,手无革命党血债。他是留学日本的铁路专业高才生,曾赴东西各国考路政,著日本铁道纪要。方俟将来为国家修造铁路效力。”

    陈镇藩冷笑道:“只恐留他不得!”

    端锦哈哈大笑道:“午桥哥,你好糊涂,岂不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端方泪流满面,绝望地高呼:“福田在哪里?福田救我,福田救我兄弟!”

    曾福田披头散发从门外跑进来,“扑”地跪倒在他面前,大哭道:

    “钦帅,六大人,福田竭尽全力救不了你们啦!”

    说完,磕头砰砰,号啕大哭躬身退出。

    端方仰天长叹,一眼瞥见曾吉朋也持枪站在一旁,不禁苦笑道:

    “曾会长糖业一巨子,不去打理你的龙头实业,奈何来此凑热闹啊?”

    曾吉朋拱手一礼,微微一笑:“闻得风吹残烛将灭,学生特来送王爷一程。”

    端方微微冷笑道:“你们是革命党,杀我理所当然。只恐夺江山易,坐江山难。日后你们治理天下,未必能如我大清朝君主立宪治理得好啊!”

    陈镇藩大喝一声:“来人啦,把端方、端锦推出去斩首示众!”

    十几个新军走上前来,将端方、端锦扭住,快步押到资州刑场。那里闻讯赶来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大坝高台上,立一杆大汉革命军杏黄旗,“哗哗哗”迎风飘扬,军士们荷枪实弹站在四周。

    谢继德站在高台上,大声说道:“请大汉国民革命军陈镇藩统领,上台宣布端方罪行!”

    陈镇藩站上一步,高声说道:“端方是清廷镇压革命的元凶。他任两江总督时,屠杀反清志士两百多人。这次又到四川来镇压保路同志,大家说,此人该杀不该杀?”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雷:“该杀!”

    继而响起一片掌声,连声喊:“杀!杀!杀!”

    十几个士兵把端方、端锦推到刑场中央。端锦极力挣扎,破口大骂,士兵喝令他下跪,他硬挺双腿不肯弯屈,几个士兵扑上去,使劲乱打,脚下猛踢,他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众人一拥而上,乱刀将他砍死。

    端方镇静自若,精神清爽。他双手被五花大绑捆着,脚蹬青绒靴子,自己迈步走到刑场第一块大石板当中,盘腿坐下。在山崩海啸的怒吼声中,他闭目屏息,神色泰然。一个手提马刀的士兵,先割去他辫子,再剥去他上衣,露出他白胖的上身。只见刀光一闪,端方的头立即滚下,血喷六尺多高,身体不倒。那士兵飞起一脚,尸身倒下,俯卧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不动了。

    顿时,周围人群中响起一阵阵直冲霄汉的欢呼声。这欢呼声似乎在向苍天大地宣告,桎梏了中国人民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终于被推翻了!

    一个士兵提了一个盛了煤油的木桶,飞跑过来,捡起端方和端锦的脑壳,丢入木桶中泡起,保住不腐烂,日后送回武昌报功。

    9

    彭崇古送罢端方,精疲力竭回到县衙,休养了好几天,才慢慢回过神来。中国官场应酬历来如此,满桌子酒宴,满座是笑脸,满嘴恭维话,满肚皮粒米未沾。彭崇古心中暗暗庆幸:好得王爷只待了一天,多待几天的话,开销起来,内江县豆腐要化成肉价钱了!

    这天,有了精神,他唤来王师爷,商议择日斩决谢继善和查抄谢家。

    王师爷原以为端王爷会带领戈什哈和两千新军,摆开浩大阵势,在内江捕杀肃清革命党。没想到端方才住一夜,突然仓皇离去,心中揣测,定是大事不妙。姓谢的到底杀得杀不得,利害攸关重大。不杀吧,端方已当众下了命令,杀吧,倘若日后革命党得了势,谢继德岂会放过彭崇古和自己?便力劝将这件事拖延下去,见风转舵再行定夺。

    彭崇古急切想封杀谢家,从中大捞一笔。他认为当年长毛造反,席卷江南,占领半壁江山都被朝廷弹压了下去,现今几个革命党,岂能撼动大清王朝?况且端王爷已下了王命,王命难违。再者哪有看着眼前一大堆银钱不去捞的道理。两人权衡利害,拿不定主意。

    这时,彭崇古的公子彭俊安和一个虎头小子大步走了进来。

    彭崇古立刻板起面孔训儿子:“你怎么不经通报,就擅自带人入内堂?”

    彭俊安却一反平时唯诺驯服的常态,直言不讳地向他老子大声说道:“爸,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清天下大势吗?九月间,武昌首先武装起事,短短一个月,天下已有十三个省和上海宣布起义。近日湖北革命党到重庆发动起义,川东川南州县全部反正,参加了革命党。你还蒙在鼓里,还要执行端方的啥子王命,你要给他陪葬吗!”

    彭崇古想不到一向温顺的儿子,今天竟敢如此张狂,不禁大怒:“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过问朝廷大事,你不想活了?”

    谢守雄一步上前,刷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指着彭崇古道:“我看是你才不想活了!”

    彭崇古和王师爷顿时脸色惨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俊安按下守雄手中的枪,语气稍有缓和:“爸,实话对你说吧,儿在湖南老家就参加了同盟会,这位小弟是内江同盟会的。你们那个端王爷,今天已被起义的湖北新军砍了脑壳,就是谢家谢继德去发动的。他是四川同盟会的头领,明天就会提端方的脑袋来找你。早些时候他到过内江,交代要我对你晓以大义,要你看明白天下大势,在内江不要镇压革命党,否则端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到时谁也救不了你哟!”

    王师爷一听,浑身直冒冷汗,连忙说:“少爷说得有理,老爷你要三思哟。”

    彭崇古揩了揩额上的冷汗,愁眉苦脸地说:“说得轻巧哟,内江还有五百巡防军,就凭你们两个人……”

    守雄冷冷一笑,对着门外抱拳一揖,喊了一声:“有请各位首领!”

    吴玉章、喻培隶、谢守廉、曾吉朋、朱章甫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十几个操枪持刀的民军,身着杂色便衣,不兵不民,却杀气腾腾,威武雄壮。

    俊安一一向他老子做了介绍,最后把谢守雄推到前面说:“这就是关在牢里谢二爷的大少爷谢守雄。内江袍哥总舵爷朱章甫安排了三百武装袍哥由他指挥。曾吉朋手下有两百民军加县城还有五百民军,由谢守廉和曾吉朋首领统帅,对付你那几个巡防军。够了吧。你只要差人把团防局谢家辉请来衙门议事,剩下的事,由我们来处置好了。”

    谢守雄粗声武气地说道:“姓彭的,你赶快先把我老爸放了,好茶好酒好招待。不看你儿娃子是革命党的面子,早砍了你的脑壳当球踢!”

    大家忍不住笑了,彭俊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彭崇古身陷如此境地,他肚子里纵有三十七计,也无计可施了,只好站起来,向大家恭敬地作揖道:“那好,本县就恭敬不如从命。师爷去大牢把谢二爷请到内堂来,好生侍候。下官多有得罪处,望他海涵。我差捕头去把谢家辉叫来议事。”

    不一会儿,团防局局长谢家辉随捕头匆匆赶到。见县太爷一人坐客厅虚位以待,连忙见礼。坐下来,饮过几口盖碗茶,彭祟古把儿子所说的天下大势鹦鹉学舌般说了一番,从内堂请出吴玉章等人与他谈判。

    吴玉章开门见山地说:“局座,省内外大势,县台已向你讲得明白,我不多说了。清正府垮台,已是定局,我们不愿与局座兵戎相见,令巡防军弟兄们徒有性命之忧,令老百姓徒遭生灵涂炭。你交出枪支武装,决不为难你。今天我等就要告示全县,成立内江县大汉军政府。局座意下如何?”

    谢家辉是谢守廉和守雄的叔公,都住在大西街谢家祠堂内。两个晚辈对他晓以大义,要他交出枪支武装。谢守廉说道:“谢家宝树,偶有黄叶。叔公如不审时度势,我也顾不得你是老辈子,只有把你当老黄叶剔了哟!”

    守雄立刻应声道:“叔公,一笔难写两个谢。今天你不交枪,就只有一笔先把你这个谢勾销了!”

    老谢左右一看,五十多个民军,提刀举枪,虎视眈眈地盯住他,脑顶门渗了一层冷汗。他咳了两声勉强答道:“各位早有安排,本官听命就是。实不相瞒,下官部属,也多有革命党人,三番五次约我饮酒说话,晓以利害。我知道大事不济,日夜思虑,如坐针毡,不敢妄动。今蒙各位首领申明大义,我岂是冥顽之辈。看来大清是天命该绝了。”

    说完,从裤腰摸出一串钥匙,交给守廉:“这是团防局军库钥匙,枪支弹药都在里面。巡防军我自会打招呼,决不动一兵一卒同你们作对。”

    彭崇古听了心惊胆战,暗暗庆幸斯斯文文的儿子竟比老子还精明。不然的话,一旦起义枪响,自己脑壳被砍下来,真会拿给别人当球踢呢。

    当下,彭崇古满面堆笑,向吴玉章等揖求给点路费,好返湖南老家。众人商议一阵,给了他三百两银子。王师爷自告奋勇誊写布告。

    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内江县大汉军政府成立。谢守廉任军政府司令,吴玉章任行政部部长,吴庶咸任军政部部长,曾吉朋任财政部部长,朱章甫任交涉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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