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人情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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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内江县新任知事苏相明一大早忙得不可开交。

    县署刚开门,谢守廉就头顶一张状子进来,一路大声呼喊:“大老爷为民申冤,为民做主哟!”

    引得大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苏相明知道他是内江辛亥革命前辈,又是内江贤达,不敢怠慢。连忙请他到会客大厅,摆座摆茶接待。

    一看状纸,乃是控告内江三九恶势力,狼狈为奸,包揽派款,中饱私囊,利用职权,贪污受贿,敲诈勒索,吸食民脂民膏的种种罪行。状中特别提到肖承九,说“该承九梅毒上项,斑痕宛在;品不敦,行不正;偷盗公款,陷地方财政窘拮而不可收拾”。列举了肖承九采用种种卑鄙手段,大肆贪污侵吞公款的事实,条条翔实,触目惊心。

    苏相明看完,心中有数了。

    正沉吟间,内江糖业公会会长苏老七和钱业公会郭三甫带领船业、酒业、酱园业、粮食业、药材业、枯油业、柴炭业等各行业商人代表蜂拥而入,都是状告三九危害地方的罪行。状纸呈文,一会儿就积成厚厚一叠。

    苏相明知事目不暇接,又看见门外进来十几个人。原来是为避三九祸害,躲在外面多时的缙绅李知柏等人也手持状纸走了进来。

    一时会客大厅内人声鼎沸,控诉声讨三九罪恶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相明是新任知事,为人正派,关心民间疾苦,是一个廉明自守的官员。接到这么多控告三九勾结拉帮、互相呼应、为祸地方的状纸,不禁怒火中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做官的信条。决意要和这恶势力斗一斗。他吩咐秘书李觉,将状纸所告内容,疏条归目,整理成文,逐项核实。李觉就是李知柏的大儿子,在成都私立华西协和大学电讯专业系毕业后,学业优异,被苏相明聘做秘书,随任一同回到内江。他早听父亲说三九在内江作恶多端,害得内江糖业大受损伤,商家为避祸四处流离,无法存身。尤其是他姑爷肖承九是三九恶首,心中愤恨。见苏相明一身正气,不畏权势要整治三九,大为振奋。

    此时,肖承九带着文书税警和谢守雄,高声吵闹撕扭着进来了。见这么多内江缙绅商家在这里,肖承九不觉一怔,硬着头皮上前向苏相明知事一揖道:“知事大人,前日我带十几个税警封了谢家糖坊,扣押了谢继善一家人,宣布他偷漏两千多万斤白糖课税,要谢家糖坊补足课税,连同罚金共十万银圆。限期三天,超期不缴,即查封公卖谢家湾糖坊。今日谢守雄运糖到重庆回来,被我扣住,他不服大闹,请大人派兵带上封条,卑职即日去查封谢家湾糖坊!”

    谢守雄大声武气说道:“我家历来奉公守法,该交课税,毫厘不爽。且襄助地方公益,有目共睹。你龟儿肖承九烂眼充正神,三鬼罗刹变三九罗刹,污我家清白,居心险恶,请大人主持公道,查清税款去向,以正是非。”

    肖承九也走上一步,气势轩昂地说道:“谢家糖坊偷漏课税,一有他谢家人谢广谱首告,二有我局稽核处查核证明,三有码头稽税员刘和礼受贿供状,人证物证书证俱在,岂容抵赖!”

    说罢,将首告状、核实证明和供状交给苏相明知事。

    苏老七上前指着肖承九大声斥责说道:“我糖业公会历来奉公守法,从无一起偷漏课税!谢二爷举善乡梓,有口皆碑,有目共睹。你肖烂眼主持三费局,横征暴敛,账目混乱,陷地方财政濒临崩盘,你贪污中饱了多少?”

    众缙绅商业代表哗然起哄,指责肖承九。

    肖承九冷笑道:“你们和谢家都是一窝蔸的,我收你们的捐,查你们的税,你们当然不安逸。你说我账也好贪也罢,知事大人可以去查。谢家糖坊偷漏课税,证据确凿,今日非查封不可!”

    郭三甫向苏知事双手揖礼道:“知事大人,谢家偷税一案,当事人谢继善被禁谢家糖坊,不能前来当庭质证。古语云兼听则明,恳请大人带一干人等,前往谢家湾核查,真相自明!”

    苏知事早闻谢继善乃全县首善贤达,尚未谋面,龙门镇千年古迹,名闻遐迩,也未去过,正有意前往访察。便爽然道:“好,我们今天就都去谢家湾,看看谢继善是咋个偷税的。肖局长,你也将一干办案人证物证全部带到。”

    肖承九只得点头垂首应诺。

    一行几十个人,都是官绅,骑马乘轿,浩浩荡荡直奔谢家湾。好在离城不远,出西门到了龙门镇谢家湾,一看果然有十几个税警,荷枪实弹守在门前。苏相明知事令李觉上前,撤了税警,换上衙门士兵。众人进了前坝,谢二爷闻讯,率家人出来恭迎,将众人直引进客堂,守雄守信弟兄连忙为客人奉烟泡茶,端来糖品水果。

    苏相明知事举目浏览,满堂家风斐然,文风蔚然,心中暗暗称赞,好一个首善人家!正椅坐下,众缙绅和各行业代表两边坐了,济济一堂。苏相明大人拿起肖承九交来的文书,仔细看了,开口问道:“谁是谢广谱?”

    谢广谱出来跪下,粗声答道:“我就是。”

    “你和谢家什么关系?在谢家糖坊干什么活路,担任什么职务?”

    “我是谢继善二爷一个祠堂的,轮辈分是他侄儿。我在谢家糖坊先是牛老幺,就是吆牛榨甘蔗的,后来谢守雄看我体力好,今年三月间叫我到城里货栈来,专门搬运送货,守护库房。”

    “你一个赶牛老幺,今年三月间才进县城搬运堆货守仓库,你对谢家糖坊历年来哪年哪月哪天的卖糖数量,怎么会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呢?”

    谢广谱似乎心中早有准备,答道:“是我在货栈账本上,夜里偷偷抄的。”

    守信道:“他胡说。我们糖坊账本都是每年封存,束之高阁。货栈并没有历年通账。”

    谢广谱一口咬死:“我就是在货栈账本上抄的,不然哪里会晓得。”

    苏相明知事微微一笑,吩咐李觉:

    “你把纸笔墨和他的首告状拿过来给他,给他摆一套桌椅。”

    秘书长和士兵立刻照办。

    苏相明对谢广谱说道:“谢广谱,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的首告状,抄写一遍。”

    谢广谱坐在椅子上,两手发抖,额上豆粒大的汗珠往下淌。

    苏相明知事厉声喝道:“抄呀!”

    谢广谱从椅子上翻身滚下来,跪倒在地,哭丧着脸说:

    “大人,你饶了我吧,我斗大的字都认不到几个,哪里会写字嘛。”

    客堂内“轰”地响起一阵笑声。

    苏相明知事大声说道:

    “那这首告状谁写的?从实招来,否则今天要你脱一层皮!”

    谢广谱跪在地上,指着肖承九说道:

    “上个月十五,我在肖局长开的赌场,打牌九输了钱。他借了五块大洋给我,利滚利滚成了二十块大洋,我莫得钱还。他就叫我先把谢家货栈保存的历年课税的税票偷了。因为我送货课税,拿回来的税票,谢大少都放在柜上左边第一个抽屉。我便去偷出来给了肖局长。他又叫我出首告谢家糖坊,欠的账吹了,另外又给了我五块大洋。那个首告状纸,是他叫人写好,我只在上面按了手印。谢家糖坊偷没偷税,我实在是不晓得。”

    客堂内又是一阵轰然,纷纷责骂肖承九买通首告,诬陷好人。

    苏相明知事哈哈大笑道:“既然都是你去送货课税,税票还过你的手,谢家偷没偷税,你会不晓得?小小一个四斤半米一天的牛老幺,量你没读过几天书,写得出这样的首告状吗?来人,将谢广谱当堂杖责三十大板!”

    跟在守雄身边的邓开武和古三,见衙役打得没劲。走过去打个招呼,接过杀威棍,使劲一阵猛打,打得谢广谱杀猪一般号叫,屁股渗出血来。

    苏相明知事又把首告状拿给郭三甫等人传阅。众人看了,交口称赞苏相明知事查案明察秋毫。

    苏知事吩咐士兵将谢广谱押在一边候审。并给李觉附耳说了几句话,李觉得令走了。

    肖承九不愧是烂滚龙出身,脸比城墙还厚,他脸不红筋不涨,强辩道:“谢家糖坊偷漏白糖课税,铁证如山,我局早已查清核实。只是我与谢家都世居龙门镇,又是亲戚,不便出首。谢广谱自愿出头首告,我顺水推舟而已。首告人虽不真事情却是真的,谢家脱不了干系。”

    谢二爷道:“你说我家偷漏课税,有何凭证?”

    肖承九道:“有我局稽核处证明和刘和礼供状为证。”

    谢守信道:“我家有历年课税账本为证,请大人过目。”

    说完,捧出一摞账本,双手交给苏相明知事。

    肖承九冷笑道:“那都是假账。谢家向稽税员刘和礼行贿,刘和礼开给他们启运白糖过关用的都是假税票。我局历年账上和存根都没有。我局稽核处已核实查明,并出具了文书证明。”

    苏相明知事却不理睬这些话,直问肖承九:

    “谢广谱已供认税票是你叫他偷了,而且给了你。首告状不是他写的,是你们写好了,他只按了个手印。那我问你,这首告状是谁写的?”

    肖承九还想支吾,苏知事厉声追问:“你们谁写的首告状?”

    肖承九看了随来的文书一眼,文书只好承认:“是……是我写的。”

    苏相明知事盯住他问道:“你几时到县三费局就职的?”

    “去年二月间,局里老文书因病故世后,我才去顶的文书职务。”

    “那我问你,你去年二月间才就职,谢家糖坊在四年前的白糖生意,何年何月何日每一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文书慌不择言地说道:“我是照财经处账单抄的。”

    苏相明知事嘿嘿一笑说道:“那你们财经处就有谢家糖坊课税的账啰。”

    文书脸色惨白,双手乱摇道:“没有,没有。”

    “既然账上又没有,你查账怎么又查得出来呢?而且连哪年哪月哪日,品种、数量、包装,货装的是哪个船主的船,是小河船、舵舵船还是中原坝船都一清二楚,丝毫不差,你在哪里去查得这么仔细?说呀!”

    文书额上直冒冷汗,口中“这个这个”,拿眼不断看肖承九。

    肖承九一句话揽了下来:“是本人查的,我叫他写的。”

    “那请问肖局长,你又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呢?”

    肖承九傲然答道:“那是卑职职权所在,恕不可奉告。”

    苏知事笑眯眯地说道:“那好,就待本知事查清楚了,再奉告你吧。”

    说完,起身离座,请谢继善带路,一行人去坝上游览观赏。

    2

    李觉奉苏相明知事命令,带了秘书处人员和五十多名士兵,出了谢家湾直奔县三费局,将那里团团包围,前后左右设岗戒严。他带队直上三楼,把财经处的处长和所有职员从办公室赶出去,由士兵押着,交给几个精干的秘书分开进行审问。李觉令人打开保险柜,把里面的账本、钱庄本票、一扎扎红纸封好的现大洋拿出来,叫人把那个姓张的处长押过来,当面清点画押。

    张处长浑身筛糠,低声问道:“长官,肖局长不在,能不能等他回来交办?”

    李觉厉声喝道:“苏知事正在衙门审问肖承九,他已供认,假账都是你做的,是不是这一套?”

    李觉一指抄出来的一摞账簿。

    张处长双手乱摆,大呼冤枉:“他主事他叫做的假账,咋个往我个人头上推。我早就晓得他是个下三烂。幸好把历年的原始账本都保存了下来,不然我才真他妈要当替死鬼了!”

    李觉诡黠一笑说道:“你晓得就好。贪赃巨额公款,这是挨子弹敲沙罐的罪,看你有几个脑壳。真账本放在哪里?”

    张处长说放在家中。李觉带人跟他去家中取账本,并在他家中搜出几张银票,共两万大洋,张处长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李觉不敢懈怠,回到三费局,将起获的账本、赃银连人一起带回谢家湾。见苏相明知事和众人在坝上游兴勃勃,贴身上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相明知事听了,哈哈一笑,对众人说:“回客堂继续审案吧!”

    苏相明知事和众人回客堂坐下,李觉带着几个士兵,押着三费局几个人进来了。两个士兵抱着两大摞账本,另两个士兵拿着银票,捧着银圆放在桌上。肖承九一看,脸色骤变,额上冒出了冷汗。

    苏相明知事问道:“哪个是三费局稽核处处长?”

    稽核处处长连忙站出来:“卑职就是。”

    “你把稽核谢家糖坊课税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半个月前,肖承九局长亲自签文,转了一个叫谢广谱的首告状给我,叫我核实。首告状告的是内江县龙门镇谢家糖坊,四年来,偷漏贩卖白糖课税共计一千二百块银洋。时间太久太长,无从核实。幸好首告状所告的时间、品种、数量、包装、船只都很详细。我们即在局里财经处调出这四年的糖业课税账核对,都没有谢家糖坊课税存底存根。再查龙门镇码头和货船,谢家糖坊这四年,确有糖品运到外地贩卖。因此我们出了稽核文书。”

    苏相明知事追问道:“你在局里财经处查的糖业课税账,没有谢家糖坊一千二百块银洋课税。那四年来糖业课税总额你算过没有,相不相符合?”

    “我们算过,每年糖业各家课税相加,总额都是相符的。”

    苏相明知事大声笑道:“那你过来看看,你在财经处查的是哪一套账?”

    客堂内“轰”一声议论开来,三费局有两套账,那还了得!

    稽核处处长傻傻地走到桌前,翻看了一阵,找出了他查过的四本假账。

    苏相明知事命令:“你们稽核处来的人,是稽核老手。先把你们局的糖业课税账先稽核一下。第一查明谢家糖坊偷漏课税没有?第二是最重要的,真账和假账,差额有多大?”

    稽核处处长哪敢怠慢,连忙指派几个干练的稽查秉公核算,一时账簿纷繁,算盘嘀嗒,客堂之上,热闹非凡。

    客堂内人声鼎沸,指手画脚,责骂老肖。肖局座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大冷的天,不断地用手巾揩脸上额上的汗。

    苏相明知事一拍桌子,喝问:“谁是三费局财经处处长?”

    张处长战战兢兢答道:“在下……在下就是。”

    苏相明知事对李觉大声说道:“秘书长,把他押到隔壁去严加审讯,务必查清课税去向!”

    士兵上前把财经处处长押了出去。

    稽核处处长查完账,向苏相明知事毕恭毕敬报告:“知事大人,原账本上,谢家糖坊每一笔课税登记在册,存根保留完整,与谢广谱首告状告的偷漏款项,笔笔相符。可见谢家糖坊没有偷漏一分一厘税款。四年来,糖业课税真假账本对簿,第一年差七千二百块,第二年差九千三百六十块,第三年差一万二千七百四十块,第四年差一万八千三百二十块。单是糖业课税四年共差四万七千七百二十块大洋。”

    这时李觉过来向苏相明知事说道:“三费局财经处处长已经招供:三费局肖承九历年来做假账,报假账共贪污各行业课税款三十多万银洋。给了他两万银圆,都存在县城鑫和钱庄。那份首告谢家糖坊的诉状资料,是他从原账本和登记本上抄下来给文书的。那个做假供证的刘和礼,肖承九给了他两百块大洋,跑到重庆优哉游哉去了。”

    客堂顿时群情鼎沸,骂声震天。谢守雄冲上前去,挥掌狠狠掴了肖承九两耳光,苏相明知事一声喝令:“来人,将肖承九逮捕法办!”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扑上前去,将肖承九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苏相明知事又令李觉即刻带人查抄肖承九老巢,到鑫和钱庄提取赃银。

    众人拍手称快,要求即刻捉拿法办麻相九、凌其九。苏知事向大家说:“各位少安毋躁,本知事即刻将大家的呈文状纸交戴司令过目,逮捕这两个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大家放心好了。”

    谢二爷拱手向苏相明知事和众人揖礼道:“深谢大人明镜高悬,为我谢家洗清冤屈,也诚谢各位父老雪中送炭,援手相助!”

    美姑带着守信走进客堂,亮声笑道:“日过中天,已近晌午。我家略备薄酒淡饭,虽无大盘山珍海味,却有几碟鲜菇嫩笋,请各位稀客委屈一餐。”

    郭三甫大笑道:“哪个不晓得二嫂厨艺精当,今天该我们大饱口福啦!”

    谢守廉俏皮道:“只要吃了不拉肚子就万福了!”

    辛亥年奶奶令美姑下泄药闹公差,早已是内江县掌故,众人轰然嬉笑,逶迤步出堂屋,往饭堂入座。

    肖承九一人被绑在堂上,愤恨难忍,暗自垂泪。堂屋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湘纹端着饭菜,悄悄进来了。

    3

    吃过晌午,大家陪着苏知事,先看了谢家湾漫山遍野的甘蔗林,迎风蔗浪哗然,气势磅礴。又漫步到柑橘林中雅亭,品香茗尝新橘。苏知事笑着问众人:“苏某闻你们内江文风冠于全国,人才辈出,仕宦倍众,相传是山环水抱,灵气所钟风水好,不知是否?”

    谢二爷微微一笑答曰:“君不见环城座座山形,尽是圆顶,恰似乌纱帽顶,内江官多,乃缘于此。”

    郭三甫凑趣道:“内江城西曾有桥跨于玉带溪上,名玉带桥。举子经陆地北上朝考登程,即寓乌纱在头,玉带系身;经水路东下朝考,多在城南三元塔下万里坡登船,即取鱼跃龙门,前程万里。有民谣云:桥似弯弓塔似箭,箭箭射中翰林院。你看,内江当然就出官多啦。”

    苏老七点头戏道:“内江人传说,明朝有一个知县,一上任四礼八拜还乡的官宦,头都磕晕了。平时卑躬屈膝,动辄受斥,因而怀恨。他很懂风水堪舆,见内江风水在挂榜山,乃借口贯通灵气,劈开挂榜山崖,发现有七个孔洞,每个孔中飞出一只金雁儿,其中一只落在大洲坝,一只落在小洲坝,都不见了,其余五只直窜云天向东飞去。那知县题诗钤记:七孔照沙洲,江水日夜流;高官任你做,一去不回头。从此内江出去当官的,多死于异乡,很少再回到内江,科运从此衰了,人才还是不少。”

    苏相明知事哈哈大笑道:“你们都说内江出人才是风水之美,我看不尽然。我来贵地不久,实地查看,朝巡夜游,城内城外,满是学子读书声。依我之见,这才是内江真风水也!”

    满座皆然,一片笑声。

    突见县署值日官催马急急跑来,向苏相明知事报告,城里县立中学几百个学生,在进步学生李亭、余治龙的率领下,冲进凌其九在大西街开的“新成祥”铺中,把店铺一大批东洋糖东洋货扔到大街上,一把火熊熊烧了起来。满街老百姓围着看,都欢呼拍手叫喊:“烧得好!烧它狗日的二十一条!”

    县署公事人员怕势态闹大,不好收拾,不知如何是好。

    苏相明知事摇头道:“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三九是活到头了!”

    令李觉打道回城。众人茶也不喝了,鲜橘柑也不尝了,连忙随着苏相明知事赶进城,往大西街上去看热闹。

    近几个月,全国抗日学潮风起云涌。内江县立中学的爱国学生李亭、余治龙带领同学们走上街头,宣传演说,痛斥中日二十一条,号召市民抵制日货。

    凌其九仗持自己是商会会长,与肖承九、麻相九结成死党,把持着局势,根本没把几个毛头娃娃放在眼里。他不但把自己店里的东洋货换掉商标,照卖不误,而且乘机独自把持了日货货源。把其他店铺从货架上取下来不敢卖的日货,统统低价收购回来,改头换面上市。这激起爱国学生和市民们极大的义愤。

    今日晌午,李亭、余治龙带同学们到“新成祥”店中检查,凌其九叫店中伙计挡住不准进门,相持之下,凌其九竟叫伙计抡起顶门杠向学生们打去,将一个同学头部打伤流血,一石激起千层浪。

    学生们在李亭率领下,呼啸而入,把店中和库房里的日本糖东洋货统统扔到店门外大街上,竟然堆积如小山,学生们浇上煤油,一根火柴丢下去,“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围观的市民们,纷纷拍手叫好!

    凌其九气急败坏,急忙差人去向麻相九求救。

    麻相九与凌其九平日勾结最深,经常伙同凌其九到商会各行同业公会去搜刮民脂,摊捐派款,从中捞了不少油水。今日听说凌其九店中出了事,他急忙带领团防局团丁,荷枪实弹撵到大西街,并叫凌其九指认肇事祸首,当即叫团丁把李亭、余治龙扣了起来。范湘纹吃了晌午饭,先进城找大表哥肖尊尧报讯,见本家表弟李亭被团丁抓住,拳打脚踢,连忙上前喝住:“这是我家表弟,你们凭什么乱抓乱打?赶快放人!”

    麻相九认得范湘纹是肖承九侄女,却扯根眉毛不认人,斜眉吊眼地道:“你表弟闹事就该抓,就是你大舅肖承九肖局长叫我们抓的!”

    湘纹火冒三丈,还要与麻子理论,被一人挡住了。她一看,是大哥肖尊尧。连忙将大舅被查出贪赃枉法,已被逮捕的事告诉了他。

    肖尊尧骇然惊诧,忙对麻相九拱拱手,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麻子大惊道:“是不是哟,他们凭啥子抓肖局长?”又回头叫团丁,“先把那个姓李的娃娃放了。”

    李亭却不买账,大声喊道:“大表哥、大表姐,别给他说好话,我们抗日无罪,我们是正义的!”

    顿时吼声四起,学生和市民们一起据理力争,高呼“抗日无罪”口号,与团丁发生了剧烈的抓扯。同学被打伤了十几个,头破血流,惨不忍睹。李亭火冒三丈,带领同学们仍拼尽全力与团丁搏斗。麻相九听肖承九出了事,心头毛焦火辣,又见学生镇不住,更是火上加油,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向天上连开三枪,高声吼道:

    “哪个再不听招呼,老子送他去见阎王!”

    恰在此时,苏知事带人赶到,见此情景,大为恼怒。立即命令县署士兵:“把麻相九的枪下了!”

    两个士兵冲上前去,要去缴麻相九手中的驳壳枪,哪晓得他四个贴身保镖冲上前来,不但把两个士兵推在一边,还用手枪直接瞄准苏相明知事。

    说时迟那时快,谢守雄一个箭步冲上去,黑塔一样的身躯护住苏相明知事,同时双手“唰”地摸出双枪,对住四个团丁,大声吼道:“这是县署苏相明知事,你们要造反吗?”

    这四个团丁一下被震住了。稍一犹疑,脑壳立刻都被人用枪口顶住了,只听后面有人齐声吼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随即四个人手上的枪迅速被缴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谢家糖坊的老幺。一个个威武雄壮,虎视眈眈,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武把子。

    苏相明知事气青了脸,喝令:“来人,将麻相九逮捕法办,立刻捆绑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麻相九的驳壳枪缴了,把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推推搡搡地一直押往县监狱。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声:“铲除三九恶势力!还我自由民主内江!”

    谢二爷和张文修忙扶起受伤的学生,送到慈敬堂药铺包扎伤口。凌其九和店铺伙计早已乘乱溜得不见踪影。李亭、余治龙带领同学们冲进“新成祥”,把里面砸了个稀巴烂。

    谢守雄带人撵到团防局,找到了邓幺师,却不见了娟凤。

    他心中焦急,在团防局里外周围打听寻找。当天值守稽押室的一个老团丁告诉他,麻相九叫来肖承九凌其九关起门议了一阵,麻相九当天提审了娟凤,后来就不见了人影。守雄走到团防局对面一个烟摊上买香烟,一打听,那卖烟小摊贩说,当天晚上掌灯时分,他亲眼看见麻相九带着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团防局大门口。一会儿见一个军人开来一辆帆布篷车,麻相九和那姑娘上车后车就开走了。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麻相九一个人乘车回来了,那姑娘却没回来。

    守雄一听,心如刀割,知道娟凤被军人掳去,必是凶多吉少。恨不得将麻相九碎尸万段。他晓得肖承九是三九中摇鹅毛扇的军师,打烂眼主意的角色,对其更是恨之入骨,当即咬牙切齿望天发誓,必报此横刀夺爱的深仇大恨!

    正在此时,见一个军官骑马急奔而来,后边一个通信员骑马跟着。两人下马后急匆匆闯进了团防局。守雄连忙转身走过去一问守门的团丁,答说骑马赶来的是麻相九的大儿子麻奇骥,在内江县团练传习所任上尉教官。

    麻奇骥接到县监狱署长罗家财送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信,是他老子亲笔,他看了信后立刻骑马赶来。守雄见他匆促而来,必有要事,急忙赶进门去。见麻奇骥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已从麻相九办公室走了出来。守雄横身一站喝道:“麻相九已逮捕法办,你们还胆敢来转移罪证,放下!”

    麻奇骥睨了守雄一眼,毫不理睬,快步往外走。

    那通信员“嗖”地抽出手枪,对着守雄“啪啪”就是两枪,守雄一闪身,敏捷地避到墙角,麻奇骥已冲出大门,翻身上马而去。

    枪声一响,正陪着邓幺师在屋里说话的七八个糖坊老幺,闻声而出。一阵乱枪打得那通信员直喊大爷大叔饶命,众人将他擒住。守雄急忙跑出大门,翻身跃上那通信员的马,跟着麻奇骥紧紧追了上去。

    蹄声嘚嘚,二马飞腾。

    一出县城南门,前面就是小青流河。麻奇骥见守雄紧追不舍,摸出手枪,回手就是几枪。真不愧是教官枪法,子弹贴着守雄耳畔呼啸而过。眼看麻教官就要策马涉河,守雄提枪瞄准他的马后腿“啪”的一枪。那马儿一声凄惨嘶叫,猛地跌入水中。麻奇骥摔下马,一头栽入小青流河里。守雄飞马上前,见麻教官跌下马,脑壳撞在水中一块石头尖上。咧口龇开,鲜血如注,随波逐流。浑身淹在水里,已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个皮箱。

    守雄双手仰天一揖,哈哈大笑道:“苍天有眼,现世活报啦!”

    他下河几步,双手抓起沉重的皮箱,走回河边骑上马,转身急驰而去。

    4

    苏知事将士绅商贾控告三九的状纸,编列成卷,带李觉同去拜谒戴司令。

    苏知事他们在办公室等了很久,戴司令才睡眼惺忪地走进来。自从将娟凤得手,觉得这冷冰冰的美娇娥,柔弱里时有刚烈,妩媚中常带刺藜,缠着教她骑马劈刀,射击打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专用手枪也拿去收归她有,天天到操场上搬弄练习,让人又爱又怕,吃她不透,摸她不清,又离不得身。整得戴司令日也功课,夜也功课,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办公室。听了苏知事叙述,仔细看了谢守廉、郭三甫等人的呈文诉状,戴司令大为震怒。自己防区内,竟让三个下三烂把持政局,胡作非为,使得地方糜烂,糖业衰落,缙绅避祸,民怨沸腾。觉得这三个家伙太可恶。传扬到省府,岂不臊了自己脸皮。想起屋里美娇娥那句冰冷冷的话:杀了麻相九。顿时起了杀心,提笔批道:三九恶行,天人共怒。逮捕法办,核实罪证。该杀就杀,决勿姑息。

    苏相明知事得了公文,与李觉立刻回到县署,行文捉拿凌其九。并呈文驻内江带兵旅长何利升,请他派兵协拿。何旅长见了师座批文,不敢怠慢,即刻派了一营兵去县署。此时,值班军官进来报告,有云南来的一个上尉军官求见。何利升一看名刺,来人是云南讲武堂出身,姓肖名可臣,与自己并无交道。不晓得啥子来头,传令叫他到客厅相见。何利升整理了一下衣帽,下楼走进客厅。只见一个军官“嗖”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封信。何利升一边拆信,一边请坐。拆开信一看,是重庆镇抚府一个高参的亲笔信。告诉他肖可臣即是肖承九的二公子,要他务必想方设法救援肖承九。这高参是何利升的恩主,原来靠他才有今天,现在升迁也要靠他。何利升对他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怠慢。看完信,叫肖可臣上楼进内室商量。

    一进内室,那肖可臣“咚”地双腿跪下,流着泪哀求何旅长救家父一命。何利升将他扶起。肖可臣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双手捧上。何利升接过一看,竟是三万银洋,忙揣进怀里。

    肖可臣是接到大哥的电报赶回来的,只晓得老子是在谢家糖坊翻的船,详情不明。何利升是旅长,军政有别,苏相明知事是戴司令任命的,他投鼠忌器,平常不大插手地方政事,也听说肖局长是因为谢继善出的事,两人一商量,要脱老肖的罪,必得如此这般。

    5

    凌其九先是逃到他连襟王成本乡下老家黄荆坝,不敢出门,也不知县城消息,十分焦虑,暗中派人打探消息。听到风声越来越紧,各州县已在行文捉拿自己,情知不妙,又连忙逃到重庆,躲到日本人田中滕本开的洋行里。

    他多年经营的日货都是从这里购进,和田中滕本勾结很深。田中滕本当年在内江栽了一个大跟斗,切齿刻骨,无时不思报此奇耻大辱。近几个月,中国各地抵制日货闹得厉害,各地中国商人都不敢进货,仓库货物堆积如山,使他非常恼火。而内江这个凌其九,反比过去要货更多,他就估计要出事,真是不出他所料。为了长久利益,他要竭尽全力帮凌其九。通过日本领事馆向重庆督军府发去一份照会,说内江县署苏相明知事纵容学生滋事,烧毁大批日货,破坏中日商贸,影响两国邦交,应以惩戒云云。重庆镇抚府不愿公开得罪日本人,电令驻在内江的戴正辉司令赴渝议处此事。

    戴司令接到电报,把何利升、苏相明知事找来商议。苏知事直言道:“这定是凌其九跑到重庆去找了日本人。据查,他多年从日本洋行里购进日货,运回经营,跟日本人勾结很深。这次东洋货是学生烧的,是出于爱国。全国各地,省内各州县都发生了焚烧日货事件,你说都是州县政府纵容滋事吗?有什么证据呢?这个什么狗屁照会,完全可以不理睬它。”

    何旅长也附和道:“司令可去重庆一趟,摆明学生烧东洋货,与内江驻军和县署无关就是了。啥子狗屁商贸邦交,关我们球事。就照苏知事的意思,根本可以不理睬它。”

    商议妥当,当天戴司令便带着娟凤去了重庆,与镇抚府外事处说了情况,给日本领事馆复了函。适逢镇抚府要召开军事会议,便在重庆住了下来。

    每天晚上,他带着娟凤,赴宴席,灯红酒绿,去舞会,轻歌曼舞。给娟凤添置了金玉首饰,旗袍裘衣。纯朴的乡下姑娘,摇身一变,成了时髦的都市阔少妇。她面容秀气姣好,精美服饰贴身,更显得身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许多达官贵人,高级军官对她侧目相看,纷纷用羡慕的口气调侃戴司令:“老戴桃花运好,娶的是哪家名门闺秀,这么秀美迷人?”

    每次舞会音乐起,纷纷争相邀她下舞池。戴司令心中得意,对她更是娇宠有加。娟凤在纸迷金醉的生活中,慢慢地迷糊了,把生她养她的谢家糖坊,爱她护她的守雄哥,渐渐丢在了脑后。她把邓家一个远房小表妹方芳,雇到上清寺公馆里侍奉她,开始指气颐使起来。

    日子一久,方芳见戴司令眼光常往自己身上滴溜溜转,就明白老烟鬼在打歪主意。有时表姐不在身边,戴司令对她动脚动手,她怕得罪了太太又得罪老爷,丢了活路,只好绯红着脸,不敢闪躲,任他乱揉乱摸。娟凤怀疑方芳勾引自家男人,趁戴司令一次去外地巡视,一封电报打到龙门镇谢家糖坊,要大哥邓开武赶到重庆,立即接方芳回老家。邓开武热络周到,一路上对她细语劝慰,照顾有加。车到途中,邓开武说有事要耽搁一天,两人找个幺店子住下。当晚,方芳正酣睡,大表哥突然摸上床来,半推半就下,她娇啼婉转,血染被褥。邓开武这才晓得妹妹娟凤冤枉了好人。回家后,邓开武求老子说媒,同方芳成了亲,让她到谢家帮佣。

    娟凤打发方芳走了后,对男人常效河东之吼,戴司令果然安分了很多。这天,娟凤到两路口去逛商店,不经意走进了田中滕本日本洋行,她一眼瞥见凌其九在里面帮忙招呼打理生意,故意走过去,叫新雇的姨娘去问东问西,果然是内江人口音。

    那凌其九不认得她,可娟凤认得他。在内江娟凤去“新成祥”买东西,不止一次见过他。这回内江整三九黑势力,独有他逃脱了。内江衙门行文到处抓他,不想却在这里。娟凤不动声色,买了东西走出洋行,立即到两路口邮局,给龙门镇谢家糖坊谢二爷发了一封匿名电报。

    谢二爷接到电报,沉思良久,便同守雄乘马车进城,找到苏相明知事和秘书长李觉,四个人一商量,决定秘密派李觉带人去重庆抓凌其九。苏知事嘱咐他,顺便去上清寺公馆看望戴司令。二爷早已听到消息,娟凤跟了戴司令,一听司令现今住在重庆,谁发的电报,心中便明白了八九成。二爷晓得守雄一直恋着这个妹仔,不好明说。他略一思索,告诉李觉,不要在洋行里动手抓人,最好引蛇出洞,再打七寸。叫守雄去货栈拿了些蜜饯土特产来给了他,并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李觉点头称是。

    车到重庆上清寺戴公馆,李觉提着礼品前去拜望。姨娘听说是太太老家官府的人,不敢怠慢,慌忙泡茶,请他客厅坐。等了一会儿,一个衣着华贵的美丽少妇从楼上袅袅婷婷地走了下来。姨娘向他说这是我家夫人。李觉连忙起身行礼,说代苏相明知事来看望司令,代谢二爷来看望夫人。娟凤听到谢二爷三个字,脸色绯红,泪光闪烁。良久,才惨然一笑道:“谢二爷收到的那封电报,就是我发的。”

    李觉连忙起身致谢,并把谢二爷嘱他引蛇出洞抓凌其九的话说了。娟凤聪敏过人,晓得这是二爷要她帮李觉的意思,便爽然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是我去把他引出来吧。”

    李觉双手乱摇道:“这抓人的事儿,就不敢劳烦夫人了,如果出了个三长两短,司令怪罪下来,小的恐怕吃罪不起。”

    娟凤一笑道:“啥子三长两短,我去多买点东西,叫他送货上车,你们乘机抓人就是。”

    李觉心想,二爷的面子硬是大呢,一提他的名号,司令夫人都主动要帮忙。想想夫人所言,确是个好主意。不然这个凌其九,恐怕硬是不好引出洞来,店里抓人,必惹得日本人阻挡。便笑着连连点头称是。

    轿车开到两路口,娟凤下了车,叫司机把车停在一边。李觉一行人的车停在后面不远处。娟凤带着姨娘走了几步,先去旁边商店买了些东西,又走进日本洋行。凌其九一见这个阔太太又来了,连忙上前招呼。娟凤对他妩媚一笑,一边听他介绍,大包小件地买了很多东西。凌其九见这个阔太太听他说什么好,便买什么,兴奋得脸都红了。买完东西结过账,凌其九吩咐伙计们送货,娟凤打着重庆口腔对他说:

    “老板,你送我一下噻,车就停在那边路口,又莫得好远。”

    对他妩媚一笑,凌其九半边骨头都酥了,连忙说:“要得要得。只要是太太你吩咐,敢不从命。”

    他领着两个伙计,抱着提着大包小件的货,送到停在路口的轿车里,再低头向已坐在车里的娟凤点头招手致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忽然,后面一辆车“忽”地开到面前,车里冲出两个士兵,抓住凌其九往车里猛地塞了进去,顺势跳上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也一溜烟地开走了。前后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两个送货的伙计还没回过神来,两辆车早已没了踪影。

    6

    三九一抓获,苏相明知事立即会同何旅长在内江县立中学的操场上,召开了公捕大会。那天一早,县中的老师和学生们在校园内外贴满了标语,学校大门口,有一位教师用遒劲的大字写了一首诗,抄在纸上,贴在门首:

    善恶终将辨是非,

    人情国法两恢恢。

    内江欲再寻三九,

    古寺寒林鸦乱飞。

    人们看了,纷纷叫好,称赞写得贴切,是埋葬内江“三九”最妙的宣言。

    学校内外,士兵们荷枪实弹地戒备森严。晌午刚过,操场就挤满了市民百姓、学生教师、缙绅商贾。主席台上坐着苏相明知事,何旅长和缙绅商贾各界代表谢二爷、谢守廉、张文修、郭三甫、苏老七、李知柏等人。个个春风满面,扬眉吐气。主持大会的李觉一声高喊:“把人犯麻相九、肖承九、凌其九押上来!”

    九个士兵,三个擒一个,把曾经不可一世、为害地方的三个家伙推到了操场前面。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枪毙三九!杀了三九!还我内江民主自由!”

    苏相明知事宣读了三个害人精的罪恶事实,最后宣布对三人实施逮捕。

    散会后,人人弹冠相庆。个个拱手相贺,何旅长亲热地拉着苏知事道:“苏兄为官清正,精明干练。上任不久,除此三害,实乃内江军民幸事。兄弟钦佩有加。今晚在寒舍略备庆功薄酒,万望苏兄赏脸,务必光临。”

    苏相明知事拱手相谢:“何旅长盛情难却,敝县一定前来贵府拜望。”

    大会一完,承办军款的汇源钱庄王成本老板,邀了全县城的缙绅名流,到华胜酒店饮酒庆贺,再三挽住谢二爷直饮到日薄西山。守雄扶着二爷,乘马车赶回谢家湾,刚到黄石山下,草丛中突然“砰”的一声枪响,赶车老幺“哎呀”一声惨叫,倒在车辕上,胸前鲜血直冒。守雄见势不妙,一把将老子按住趴下,一手抽枪还击,一手抓过马鞭子,“啪啪啪”,狠狠甩了几鞭,青马如飞奔驰,草丛中子弹“嗖嗖嗖”密集射来,将车棚穿了好几个弹孔,二爷幸好伏在车底,未伤毫毛,只是头上瓜儿皮帽顶的玛瑙珠子,被子弹打得粉碎。车回谢家湾,赶车老幺早已断气。谢二爷怒火难遏,美玉和守雄守信也感莫名惊愕:三九恶头目都已公开被抓,还有谁如此贼胆包天,敢来暗杀二爷?

    谢二爷皱着眉头沉思一阵,忽然“啪”的一拍桌子,叫道:“大事不好!”

    一家人吓了一大跳。他在守雄耳畔轻轻说了几句,守雄闻言脸色大变。

    当晚,苏相明知事坐着轿子,李觉陪护着,一路来到文英街大巷子。何旅长居住的宅院,在这巷子中间一带。何旅长早派人在门外恭候。宅院看外表不很起眼。石坊门楣,呈矩形凹进去,中间三级石梯上去,是两扇厚重的紫红色大门。高高的门槛前,左右两边石座上,各有一张长方形石条凳。隐约显示出当年这宅院主人的气势。来访的人,不知在门外要坐多久“冷板凳”,才能得到召见。

    何利升和太太在楼梯口迎候。楼上小餐厅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何太太端庄秀丽,热情客气,不断地给苏相明知事和李觉夹菜斟酒。何旅长则频频地向苏知事敬酒,奉承有加,并与李觉划拳猜令,喝得酣畅淋漓。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直饮到一更鼓时光,苏相明知事才起身告辞。何旅长夫妇下楼直送到大门外才转身回去,士兵将大门轰然关上。

    苏相明知事坐上轿,刚走了几步,前后突然拥来一群蒙面人,手持木棍围上来,李觉见势不妙,抽出手枪一声猛喝:“县署知事在此,谁敢拦路!”

    话刚落音,一蒙面人飞身而上“当”地一棒,将李觉手枪打掉在地。众蒙面人扑上前来,打翻李觉,乱棍打走轿夫,打烂轿杆,领头蒙面人伸出右手去抓苏相明知事……突听“哎哟”一声,领头蒙面人右手被飞来利刀齐腕砍断,只见黑暗中又拥出来百十个人,挥刀舞棒,打得蒙面人鬼哭狼嚎,人仰马翻。一人从轿中拉出苏相明知事,低声道:“前面还有重兵埋伏,快跟我们往巷尾跑!”

    说完,扶起李觉,众人护着苏知事往巷尾跑去。刚到巷尾,又拥出七八个蒙面人挡住去路。扶着李觉那人猛喝一声:“开枪杀出去!”

    众人一阵乱枪,打得蒙面人七零八落,狼狈逃窜。大家护着苏知事和李觉,一路急急赶回县署值班室,见一人站起揖礼问候,正是谢二爷。苏知事这才回过神来,看清楚带人来救他的,却是谢守雄,正是谢家父子救了自己的命,连忙揖礼感谢救命之恩。谢二爷连连说大人多礼了,俯身去仔细查看李觉伤势,血流得不少,伤得也不轻,幸好没伤着骨头。苏知事叫人送医院救治。二爷说:

    “我看了,是皮肉伤,我随身带有自己配的刀伤药,给他敷上明天就没事了。”

    李觉忍着疼痛让二爷敷药,对守雄说道:“谢兄,今晚你来得正是时候。”

    守雄沉重地说道:“二爷算好了,今天下午,我们谢家已出了一条人命!”

    苏知事和李觉闻言大惊失色,忙问咋个回事?

    守雄黯然道:“今天下午,汇源钱庄王成本老板再三挽住喝了酒,我和我爸乘马车回谢家湾,途经黄石山下,有人开枪暗杀,将赶车老幺打死了。”

    苏相明知事和李觉沉默了,方知今晚歹徒绝非拦路打劫那么简单。

    谢二爷脸色冷峻地说道:“三九在内江祸害已久,盘根错节,不是一抓就能了之的事。他们还有不少帮凶爪牙,还窝藏有很多金钱,可买通黑道和军人帮他们杀人,帮他们做事。汇源钱庄老板王成本和我一向莫啥交情,今天下午却厚着脸皮再三拖住我喝酒,我就心有诧异,果然返家途中有人埋伏开枪暗杀。回到家中冷静一想,怕你们出事,我才立即叫守雄带人入城。本来今天是何旅长家宴,按道理应当莫事,我想,莫大意失荆州,哪晓得龟儿子些硬是这么凶险!”

    苏相明知事听了,思前想后,心中雪亮,不禁悲愤满腔。他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一下拿过案上的纸笔,奋笔疾书,给戴司令写了辞呈。正想装入信封,谢守雄在一旁说话了:“知事大人,早知道这样,今晚我不该救你。”

    苏相明知事一时愣了,问守雄:“此话怎讲?”

    二爷微微笑道:“他们精心布置今晚袭击你,不管把你杀死还是打伤,说白了就是不准你管内江三九的事。你这一辞职,正中他们下怀。你说我们救你,是不是白忙乎?李秘书挨这些刀伤,是不是白挨?”

    李觉正在敷伤,也忍痛说道:“苏大人,谢二爷说得对,你要三思。打虎不死,还要伤人。”

    苏相明知事沉思良久,把辞呈撕得粉碎。

    第二天,何旅长亲自到县署来看望,苏相明知事谈笑自如,若无其事。

    何利升诡黠地说道:“苏兄,内江县这个堂子,是个回水沱,浑得很。你我都是外地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犯不着去惹这些地头蛇,不然遭咬一口划不来。”

    苏相明知事嘿嘿一冷笑道:“事是如此,你早先咋不说呢?这回惹都惹到了,我也就不怕了。昨天晚上那几个小毛贼算啥子,小菜一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跟你不同。你是手中握有重兵近万。我是戏文中说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却一个兵都调不出来。这不还是把那群蒙面毛贼收拾了。既然敢惹他们,我心中当然有个打米碗,放心吧!”

    何旅长一听,心中有点发怵了。他也没搞懂,暗杀谢继善未得手,他大儿子谢守雄是条大虫,武艺高强,保护得力,还说得过去。苏相明知事和李觉,文弱书生两个,手无缚鸡之力,虑及是政府官员,不好轻易动枪动刀来真格的,两个班的士兵都只带了木棒,本来只想狠揍他俩一顿,令其知难而退,明哲保身,莫再管三九的事。哪晓得这两个人表面不露声色,暗中好像早有防备,把两个班的埋伏都应付过去了,还砍断一个排长的手,打死打伤三个弟兄。今天来见他俩毫毛不损,才觉得这个姓苏的有点不好对付了。

    当下告辞回府,那个肖可臣又来了。又送来两万大洋银票,说是老子从狱中拿出来抚恤死伤弟兄的。其实却有点揶揄何旅长办事不力的味道。何利升也不管,见银票就照收。二人商量一阵,还是得从苏知事和谢二爷这两个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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