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北方念给你听-请回答我的一九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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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十七岁前,是个哑巴。

    不对,因某种心理疾病导致不能讲话者,应该不能叫哑巴。这么解释也不对,这世间,所有的哑巴,应该都被叫作语言障碍者才对。

    我把这段话很仔细地写下来,递给小区的林大妈,她憨笑着拿在手上,然后靠在火炉边,借着灯光仔细端详。半天,她笑,然后拍着我的头说:“哎哟,什么语言障碍者,这样别人听了啰唆,你写起来也啰唆,以后就在纸上写‘哑巴’这两个字就行了。”

    这年,我十六岁,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点头。

    在西北,“哑巴”“聋子”“缺胳膊”“断腿”等词语,在尚不是很崇高的地界里,通常被这些词语称呼的孩子,是社会不能接受的。也不能说不能接受,他们是被单列出来的个体,而他们的群体,自然也是有所缺之人。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唯独李亚军不懂。

    2

    我八岁时,母亲死于车祸,车祸现场留下一个我,还有在矿山打工的李亚军。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李亚军在三中后门附近摆了一个烧烤摊。一辆赤红色小三轮上面焊了一块挡风玻璃和老招牌,架子上是成斤的菜串和猪肉,锅里的汤冒着热气,校门一开,那些学生就像非洲大迁移的羚羊一样穿过李亚军的烧烤摊。生意红火时,他卖掉了烧烤摊和一辆自行车,背上挎着和他身体不协调的挎包,拉着我的手,出现在成州小学教导处门口。

    教导处在四层,正值夏日,出来的老师都手握蒲扇,静悄悄的,李亚军抬头,打量着周围老师的眼光。我站在他身后,这是李亚军第四次带着我,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教导处门口。

    “啥?都说几次了,这娃要去聋哑学校,这学校不是她待的地啊,老李。”

    “你就跟我讲咋不能待了!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吧,她是意外受到惊吓,讲不了话,在正常学校好好待着,说不定某天病就好了啊。”

    “老李!我们有规定,请你端正你的态度!”

    “狗屁规定!”

    “你态度好点,我跟你讲!”

    我真的觉得很丢人,对李亚军这样的做法感到丢人,蝉声绕耳、汗流四溢的夏季,急火攻心、气急败坏这样的词语,是最能在他身上体现的。他脾气犟,点火就着,我本想上前去抓那露在外面的手示意他回家的,可是你瞧瞧,不出三句话,一群人就厮打在教导处,那些热的、冷的、冰的知觉,都被冲动击败。

    李亚军的折腾并未奏效,他依旧如前几年那般,挎着包将我送进了聋哑小学,小学在幸福路和西关路的岔口上,离甸子河不远。

    推着烧烤车走不到三分钟就能看到甸子河。细柔的泥沙浪卷露宿的沙河,我坐在车座后方,抓着李亚军的衣角,脸埋在他宽厚的肉缝里,他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在我脸上,烫得我脸皮发麻。

    “你没妈咯,我没媳妇咯,以后啊,我们就是孤家寡人咯。”

    他又说:“吃苦受罪,反正就这么着了吧,你啊,当一辈子哑巴也好。”

    一个月之后,李亚军的烧烤推车又出现在校门口,他挽起袖子,吆喝着翻菜架的那些学生,在每个清晨里,这声音,总能打破我的思维,将我拉到他的身影下。

    3

    可这男人,哪懂得照顾姑娘,他五大三粗的背是风餐露宿的温饱,是清汤寡水的平凡。

    李亚军的烧烤手艺,可不是一般撸串烤肉的普通手艺,他跟着长水来的师傅学了半年,将待烤物揉进面里,掺和鸡蛋,一扣一拉,再倒进锅里煎炸。就连那和着拉面吃的牛骨汤,经过他改造,都能成为麻辣可口的蘸料,校门口的摊位旁,挤得最多学生的,总是李亚军的摊。卖煎蛋的林妈总说:“你爹啊,长了一张会哄学生娃娃钱的嘴。”

    那时候的我,总讨厌晚上回家的他,油腻脏垢,浑身上下散发的只有油和肉的味道,刺鼻难闻,他倒也知趣,每晚都晚回,却从未打扰安稳睡觉的我。

    扎马尾、买发卡、扎辫子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勉强完成的。

    其他女孩子有的漂亮头发,在我头上就是一堆杂草,李亚军看不下去,塞给我钱,让我放学去马大姚家剪头发。

    长发的我变成假小子,他满意地给我买一顶帽子,盖住裸露的头皮。

    日历翻到八月四日时,是夏季升学的日子,我从小学升初中。李亚军给我买了一条花裙子,土到爆,我在他收拾碗筷之际,迅速脱了,换上平时穿的那条白色裙子,他撩起窗帘喊我出门,看我一眼,就开始嚷:“成千千!嫌弃老子给你买的裙子是不?你这丫头,心眼挺多,得了!就穿你这件烂货吧。”

    我低头将“妈妈”两个字写在卡片上,递给他,他捏在手心里,指尖的汗在洁白的卡片上留了一个印。李亚军摸摸我的头,尴尬地一笑:“哈,你妈买的啊,难得难得,她还留了念想给你。”

    他将我拉到面前,伸手欲抱我,又尴尬地落下。自我有记忆以来,只记得这个男人的背,这个男人所谓的尊严,致使他从未弯腰抱过任何人,除了他扛进厨房的煤气罐。

    他说:“那个啥,我要出门去拉菜,学校不远,你自己去,记得早点回家。”

    我坐在他的烧烤车后座,他蹬着车子左拐右拐地出了巷子口,红绿灯处,他停下车,我伸脚去够马路,他习惯性地将车倾斜,我的脚碰到马路下了车。他敷衍几句招呼,哼着歌,穿过人行道,去了光大菜市场那条路。

    我的对面是甸子河,河左侧有个父亲,肩膀上坐着自己的女儿,举得老高,女儿的头顶碰到柳叶,柳叶落在身后。望着这长绵娇羞的甸子河,我想,这个夏天大概会很热。

    晚上回去时,他把我叫到跟前,我站定,抬头看着他,李亚军嘴里叼着烟,伸手去掏怀里的东西。

    是一个被黑色塑料袋包裹住的东西,他打开,放在我面前,封面上的字很小,但是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哑语教学”四个字。

    “千娃,我今儿去市场转了下,学习了一下,原来还有哑语这玩意,真是好东西,以后我教,你学。”

    我点头。

    他满意地续上一支烟。

    4

    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黄家驹在日本富士山电视台做节目时发生意外,昏迷六天后,于日本东京逝世,享年三十一岁。

    三十九岁的李亚军,抱着那台信号不怎么好的电视,哭了一个钟头。

    当年母亲死在医院里的时候,这个男人不说话,他的身后是一堆烟头。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听黄家驹的歌。他的烧烤车上至今挂着一个录音机,里面放着黄家驹的歌,每个夜里,没个三五根,没个黄家驹不睡觉,如果烟抽完了,哪怕是半夜三点,他都会提好裤子出门去砸商店的门。

    黄家驹也成了他收集册里的纪念品。

    一九九五年的冬日,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封了镇子唯一的一条路。李亚军跟着一群男人上了甸子山去铲雪开路,一天挣六块钱。一星期后他回来,把我裹得像个粽子,然后架在烧烤车上就出了门,到了百货大楼,指着货架上的高领毛衣和羽绒服对我说:“使劲挑,今天给你换身新的。”

    “先生,我们的新货在二楼,你可以去看看。”

    他拉我上二楼,见我选了一件毛衣,大笑:“哎哟,你这娃,真有眼光,那就它了,装上吧。”

    “先生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我女儿选的是最好的。”

    这时这个服务员打算低头和我讲话,她摸着我的帽子,用糖果般的声音问我:“几岁了呀,小孩?”

    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在外人看来,我是很正常的女孩,上学、放学、回家、看书、写字。可我终究是有缺陷的,这缺陷,让我抬不起头。我的指甲掐着肉缝的时候,李亚军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然后起身,我就钻进他怀里,他嚷着:“啊呀呀,冷,把我丫头都冻得说不了话了,赶紧给我装起来。”

    几分钟后,我的脸埋在他的大衣里出了门,他随手把包装好的毛衣扔在车座后面,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下下下,下个鬼啊。”

    那是他,第一次抱我。那晚雪很大,雪花打到脸上,刺骨的冷。

    那年冬天他教我哑语,可是依旧是笨拙的模样,他对着电视学习,晚上拿着那本书比画。我放学后,他就把我叫到屋子里比画,可依旧是笨拙的模样,无丝毫改变。那个时候我用哑语基本能对话,在学校时学习到很多,我给李亚军比画,他就吵着我的是错的,他的才是正确的。

    李亚军脾气不好,以至于周围邻居基本不怎么帮他的忙。

    夏天的时候,他去了煤矿挖煤,工资怎么结算我不清楚,只是每晚我都会被寄放在离我家不远的包二家,包二是李亚军同辈的好朋友。他每晚几点回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晚上我在包二家,清早睁眼时躺在自家床上。

    他在煤矿上倒干得很安稳,没过多久就给家里换了煤气灶,换了新灶台,还将那台长年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也换成了彩电。青年联欢会时,李亚军给我买了粉底、口红、眉笔,款式老套,难看至极。

    他笑着说:“我姑娘不用唱,这么一打扮,站在哪都美丽动人,何须去唱,哈哈。”

    5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方方面面都在经历着时代的变革。

    从分配工作到自己找工作,从分配住房到自己买房,从国有企业到私营企业,从自行车到私家车,那时候的李亚军哪懂得外面世界的变革,他的眼里除了煤矿,还有一个就是世界杯。

    一九九八年第十六届法国世界杯,用李亚军的话讲,那是一届纸上谈兵的世界杯。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初中毕业毫无学问的他,居然爱世界杯爱到痴狂。

    李亚军说:“让半球真是无稽之谈!”

    我不记得李亚军钟情于哪支球队,我只记得他在电视前熬夜看球,最后挥泪关电视的情景,我只记得但丁歌手瑞奇·马丁演唱的The cup of life。或许,那就是父母的青春吧。

    也是那年世界杯之后,李亚军洗裤子时,发现我裤子上的血迹。那是我度过最漫长的夜晚,我望着两腿间的血迹,蹲在门口,我以为那是上天对我这些年苟活的惩罚。

    或许是得了白血病,或许是癌症。我反复写卡片,想用世界上最简单、最朴实无华的句子和李亚军告别,可我终究只字未写出。

    我第一次见李亚军脸红,他低头看着洗衣机里的衣物,那血迹如蔷薇花渗透在水里,消失不见。我开始哭,他赶紧蹲下,手忙脚乱,脸部发红,想讲话,却欲言又止。

    我继续哭。

    “祖宗祖宗哎,别哭啦!哎呀,你说这事闹的,咋收场!”

    “其实吧,千千,那个啊,不是血,那是……是……”

    他的脸又一次绯红一片,站起身来取下桌上的塑料袋塞给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哭得更加厉害。

    李亚军急了:“哭哭哭,哭啥,又不是病,女娃娃大了,都得经历,知道不,傻丫头!”

    我打开塑料袋,看到一袋卫生棉和一卷卫生纸。

    李亚军去煤矿的时候,我在不远处站着,依旧裹得像个粽子。他在围栏里面,穿着特大号工作服,朝我摆手,示意我注意安全,随后他就下了洞。

    李亚军的一个负责煤矿后厨的工友拉我去了厨房,给我几瓣蒜,用手比画着让我剥,然后摸着我的头,叹息地说:“哎,这么可爱的姑娘,可惜了。”

    那些言语间,最多的是可怜,夹杂在数不清的流年里,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同情一类的故事,也懒得去沾惹。

    摘菜的和做饭的凑在一起细声地说:“亚军就该有个女人来照顾,四十岁嘛,再娶一个,好歹让千千有个妈,毕竟男人就不是照顾娃的料。”

    这话,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肉缝里。

    6

    果真,李亚军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叫何亚萍。

    两人还真是如出一辙,名字里都带“亚”字,萍水相逢啊。

    何亚萍进门的前一晚,李亚军难得买了牛肉和猪肉,在厨房倒腾许久,就变成了五个菜,旁边摆着一瓶酒,他拧开,倒出来。我坐在他对面,望着他,比画着问他要干吗。显然他看不懂我比画的什么,他索性坐下,喝了两盅,才同我说:“千啊,该给你找个妈了,这几年我也是大意了,总觉得能把你养成人,其实我一个男人,哪来的那些细心。”

    说实话我想哭,可终究是忍住了。我准备好的卡片,想好的话,都成了石像,站立在我的脑海,无法动弹。

    何亚萍进门的时候,没有大操大办,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红毛衣,怀里抱着两个洗脸盆,就来了。李亚军在她来的前夜,将母亲的照片都收在了箱子里。

    她长得没有母亲好看,母亲年轻时是省城的老师,书生气十足,眉眼间皆是温柔和诗情,而何亚萍有的,只是那山间流淌的水,朴实无味。

    我对她笑,她对我嘘寒问暖,倒没有李亚军对我那般随便。这毕竟是他选的女人,不管是为我,还是为他,终究是我的家人。

    她待我挺好,洗我的衣服和裤子,下雨时去校门口接我,开家长会时总会坐在我家人的位置。她待李亚军也挺好,至少每晚李亚军的饭菜有了着落。

    可是,人终究是自私的,是有占有欲的。我承认,李亚军幸福是我所期望的,可是他们在我面前笑的时候,彼此相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闪出我的母亲,她那些年的坚强和柔弱,她每个夜晚独自等待李亚军的情景。

    这是我无法迈出的一道坎,可是李亚军做到了。

    和从前相比,李亚军现在生活有了着落,终归是好的,我是心甘的。

    有一天何亚萍和我说:“我还是没能成为你的妈妈。”

    我朝她笑,没写卡片也没打手语,她很暖心地摸我的头,尴尬地一笑,再没说话。

    他们第一次起争执,是我高考前一晚。

    可笑的是,他们的争吵,为的是我的治疗费。

    李亚军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我的嗓子省城医院可以治疗,但是需要五万块钱手术费。五万块钱,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字,有时候逼急了,那都是命。

    何亚萍这次投了反对票,他们在屋里争执,那晚的雪很大。

    我坐在床边,没打算听,可是他们声音太大,从屋里吵到屋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的耳膜都快炸了。

    “五万不是小数目,治了干吗!”

    “老子的娃老子就得治!”

    “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是老子的女人,老子也得管!”

    “拿五万去治,你疯了,都哑巴这么多年了,继续不说话又怎么了?”

    之后,就是震耳的一巴掌,然后就是玻璃杯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李亚军扯着嗓子嘶吼:“老子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你嘴里吐出的这俩字,你说话最好过过脑子,哑巴哑巴哑巴,她被这词折磨了多少年你知道吗?你要再说这词,我砍死你,记住,是全家。”

    我从门缝看到李亚军暴起的青筋,看到他眼角的泪,那是一个父亲,流过的最坚强的泪。

    那也是一个女儿,最无法平静的一晚。

    第二天一早,李亚军还是没能在我的劝解下消气,他与何亚萍离了婚,自己攒的钱,也被这女人卷走了。他倒也轻松,钱是王八蛋,没了再赚。

    7

    李亚军攒了一年钱,加上跟亲戚借的,凑够了五万带着我去省城做了手术,可手术失败了,我依旧不能说话。

    他老泪纵横,欲言又止,在我床边,想说的话有很多,最后将眼泪憋回去,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去问问,失败的手术退钱不。”

    高考后,我由于自身原因没能去读大学,李亚军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坚持给我买了台电脑,他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的千千,以后就在家写小说吧!”

    李亚军按我的要求去市场买了二十来本小说,都放在书桌上,他起初对看书是反感的,以至于他来我房间只是逛逛,后来家里的电视坏了,他也懒得修,就来我房间聊天。

    见我忙,他也不说话,随手拿起书翻看,起初也是随便翻翻,后来从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到最后会看几个小时。

    那段日子他痴迷《山楂树之恋》,看到结尾,悲伤的表情就上来了,哭得天昏地暗,梨花带雨:“我们的静秋和三哥,这太悲情了,千千啊,你以后可不能写这样的,扎心了老铁。”

    二〇〇〇年来临之际,李亚军随二叔去跑车拉货,那时候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刚巧二叔一直做生意,就喊了他,去跑车拉货,走的线路是上山路。

    我在网上写连载小说,也算收益好,他的生活负担不算太重。

    可我不知道,他是往甸子山上运石头。

    夜里,我接到二婶的电话,穿了雨衣出了门,打了辆车准备上甸子山,只是路很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家。

    第二天凌晨,二叔来敲门。

    他浑身湿透:“千……千……去医院看看你爸吧。”

    那时我所有的支撑土崩瓦解,那是最坚强的外衣被撕破的时候,那是甸子河最咆哮的一个早晨。

    李亚军躺在白布底下,白布已被血染红。二叔说:“人没了。”

    他的腿早已血肉模糊,那些滚落到山路上的巨石砸向他,他用血肉和巨石做斗争。

    我不能用任何词汇来形容,我的嗓子就像裂开了。

    跪下的瞬间,那声喊叫,响彻整个医院。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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