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北方念给你听-兰州的街巷不欺负歇脚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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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父亲和母亲离婚那年,我十三岁。

    他们的离婚,拜我所赐。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体育课我肚子疼,钻进骨髓似的疼,我请了假回家。开门的刹那,一双粉红色高跟鞋摆在门口,母亲是从不穿高跟鞋的,她在黄河路开了一家拉面馆,亲自拉面,做牛骨汤,每日和汤汤水水打交道,她这一生,只知拉面和蓬灰,不知高跟鞋。

    父亲的隐情就此暴露。

    我想都没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说完的时候,换来的是电话那头母亲的沉默。

    现在想来,那时我太小,不知权衡利弊,所以导致他们离婚。可想来离婚也好,原本凋零的家庭,不是靠凑合来维持的。

    他们离婚那天,从家里闹到民政局,街坊四邻,坐在马扎上晒太阳的,遛弯的,都聚集过来,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可怜,有不屑。

    他在民政局门口打我,一个耳光猝不及防地扇下来,他骂我是败家子,这个家都被我败了。我哭得脸都花了,母亲将我揽在怀里,她一个女人,备受岁月摧残的她早已没了刚结婚那几年的健康之色,她能做的,只是将我揽在怀里进民政局。

    出来的时候,黄河像微醉的少年,河风飘荡,母亲河雕塑褪了色又补,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

    2

    一条黄河、一碗拉面、一本《读者》、一座敦煌。

    黄河诉说的是兰州人的情,《读者》诉说的是兰州人的品,敦煌诉说的是甘肃人的味。

    而那碗拉面,诉说的,是兰州人的故事。

    兰州话唤吃拉面叫:“叠碗牛大走,辣椒多,三细,再加一个笨鸡蛋!”

    那之前,拉面馆的生意还指望着她。每个清晨,她穿着白布衫,挽起袖子,两只手在案板上揉面。

    兰州拉面做法讲究,她做的拉面与其他拉面不同,是蓬灰拉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她跟兰州拉面传人马保子学了这门老手艺,母亲说,拉面讲究“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遍揉”。

    其中的灰,实际上是碱,却不是普通的碱,是用戈壁滩所产的蓬草烧制出来的碱性物质,俗称“蓬灰”。

    加进面里,不仅使面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而且拉出来的面条爽滑透黄、筋道有劲。

    我小时候,母亲骑着外卖电动车,后面载着我,去送外卖,拐弯的时候就能看见黄河,透过岸边的柳树杈,风迎面吹来,胸膛里就像被装进了这万里的黄河,微醉有意,围着这座兰州城上千年。

    它在每个早晨浓汤飘散的黄河路口飘过,在西关飘过,在千万里缠绵不断的黄河里飘过。

    我所有对父亲的印象土崩瓦解,他走的那日,只是回头看看我,然后上了公交车。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那时他尚懂得人情,尚懂得感恩。那时他在一家电厂上班,每个周末回家,总会将母亲攒在家里的衣服洗完,第二天早晨送我上补习班。

    自他走后,我记忆里的“父亲”二字也被他带走,逢亲戚说起他,只是淡淡的一句:“哦,白永军啊,不记得了。”

    那之后,母亲大病一场,精神恍惚,我送她去过几次医院,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人上了年纪,就想忘记一些事,我能做的事就是,别去冲撞她,别去刺激她。

    不久后,母亲经营的那家拉面馆因钱财紧缺,最后也被人盘走了。

    拉面馆被盘走的那天,小区里的一位阿姨说:“灵儿啊,这店面靠着黄河,是个好位置,盘了怪可惜的。”

    我望着这流淌千年的黄河,它养育兰州城数千年,那风,像一股味道,总能让人找到家。

    白永军还算有良心,他会寄些钱过来,但是次数不多。我们就像是被冲进黄河的石子,他没事的时候打捞上来玩,一看,哦,原来我还有女儿和前妻。所以他的钱,更像是怜悯,隔一年或者半年寄一次。

    我总会打发快递小哥寄回去,小哥说:“没有往回返的地址啊。”我摆摆手:“那就随你处置吧。”

    母亲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那日我回家,她摔了茶杯,坐在沙发上,我上前蹲在她面前,摸着她的手。她老了,青丝别在耳朵后,眉眼间,早已没了前些年的灵动。白永军这个男人,对这女人,一生的亏欠,是他无法懂的。

    母亲说:“你要那个人钱,就不是我女儿。”

    你看,她总把自己包裹得刀枪不入,可她怎知道,随便一丝消息都能让她不安。她太坚强,以至于害怕,她害怕失去我。

    3

    十八岁我高中毕业后,读了一所专科学校。

    暑假时,我去了东部市场打工。

    生活所迫,母亲的眼疾容不得我有丝毫玩的机会。每逢假期,我就去东部市场做商场推销员,日子过得还行。那期间,东部市场的市场经理追我,下班送我回家,有时候会在半夜送些夜宵到楼下,这种明着暗着的追求者很多,都被我挡在门外。

    那时的我十八岁,不懂爱,也不懂情,我害怕沾惹不好的,就像白永军,看到那些殷勤的动作,我总会想到他,不由自主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想到的,不是对他的思念,只是多了几分恨罢了。

    我也不曾想过,会在某个雨后再次遇见他。

    他开一辆奥迪,停在商场门口。因为下雨,下班后的我一直站在商场门口等雨停,而后这辆车的车窗摇下来,白永军撑一把伞,下车,走到我跟前。

    他说:“灵儿,好久不见,我送你回去。”

    我一看是白永军,多年不见,难得他还认识我。他老了,鬓角发白,也发福了,看他的穿着,近况应该不错,估计跟了个白富美,走上了人生巅峰吧。

    我尴尬地一笑,假装疑惑地问他:“白永军?”

    “呵呵,是,是白永军。”

    “不啦,我等雨停就好。”

    “上车吧,想和你说点事。”

    “好啊。”盛情难却,我这人就是这样。我上了车,坐在副驾驶那儿,系了安全带,全程低头玩手机,我用冷漠展示自己的不友好。

    他呼吸很均匀,车子到中山桥的时候,遇到红灯,他停下,和我说话。

    “灵儿,你没读大学?”

    “哪有钱啊?”我还是低头玩着手机,懒得解释。

    “当年给你钱,你就拿着,用来读大学啊,你看你,十八九岁,就出来打工……”

    我抢来他的话茬:“打工怎么了?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我妈,怎么了?”我的态度有点过分,说完有点后悔,所以后来一直没说话。

    他不再说话,继续开着车,我们就这样,如同陌生人,他在左,我在右,有的只是冷漠和陌生。当年的父女情,早已消失不见。

    车子到小区路口的时候,雨停了。我下车的时候,扔给他十块钱,穿过马路,上了楼。

    钱落到车座上的时候,我深觉这些年他出现在我梦中时,无爱,只有恨。

    身后的黄河,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我想,我是喜欢这座城市的。

    4

    我读大二时,母亲去世了。

    她的眼疾厉害,精神状况不稳定,在大二那年的九月,安详离世。

    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精神状态好像有所转变,我看到她眼角挂泪,欲言又止很多次,最后说:“灵儿,去找他吧,让他管了你的以后。”

    “好,我去。”

    她听完安静地闭上了双眼,我的母亲,在那日离世,那天,我未流一滴泪。三天后,我看着她入殓,收棺,我看着她盖棺那瞬间,心脏好像麻痹了,短暂的心疼,我捂着胸口蹲在她旁边,望着那张平和安静的脸,哭了。

    那是我的母亲,小学时,总爱偷偷塞给我很多好吃的。总爱放学后到校门口接我。小学时,偷拿她五块钱,她打我。每个早晨,她在案板上熟练地做拉面,面筋在她手里随意扯拉,宽的、细的、毛细的都摆在案板上。

    这样温暖的女人,这世间没有了。

    我想,这世间,再没如此温暖之人吧。

    母亲去世后,我的三年大学靠着助学贷款和奖学金撑下来,寒暑假打工,总算是熬到毕业。这期间,白永军找过我很多次,给我钱,都被我拒绝了。我没能完成答应母亲的遗愿去找他,每每这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灵魂就像抽筋,就像被曝光,我的恨,一直支撑着我的坚强。

    5

    二十四岁那年,我因加班过度,昏倒在办公室,同事送我去医院,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的医生和我这样讲:“你的家属是谁,需要通知他来一趟。”

    我慌了,什么病,还需要通知家属?那时候,我的脑海只有一个人的名字:白永军。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得了病,在医院,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有时间的话就来,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他吓了一跳,不到半小时,他出现在我病床前,依旧是什么话都不说。我把脸转过去,冷漠地说:“我估计快死了,喊你来,怕是尽些父亲的义务。”说完,眼泪滚落,我还是害怕离别,害怕离开这个世界。

    他还是一脸冷漠,不说话。他问医生:“什么病?”医生说:“只是个小手术,胆结石,需要家属签字。”

    我胃不好,再加上做手术,昏迷两天,醒来的时候,白永军趴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脚,满脸血丝。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尴尬,他看起来疲劳不堪,好像几夜未睡的样子。我在想,这还是那个英姿焕发的男人吗?我的眼泪被我挤回去,在他面前,我始终是要面子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抱着我的脚?”

    “我怕你醒了我不知道啊。”

    我突然就哭了。他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打趣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下就好了。”

    护士说,我有一个好父亲,我昏迷期间,他给我端屎端尿,还请教病房里的病人,拉面怎么做,他要做给我吃。

    这话,就像黄河的水,日日夜夜,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荡。

    出院时,他帮我收拾东西,递给我一包速干面,还有几包宁夏棉花糖,棉花糖旁边放着一张银行卡,他将这些东西,从桌上转移到我床上,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些,现在也不容易买到了,拿着吧。”

    半天,我说:“你错了,我小时候爱吃妈妈做的拉面。”

    我只拿了那几包棉花糖,那张银行卡,我塞在他口袋里:“谢谢这几日的照顾。”

    其实,我是后悔的,曾经我也后悔过,后悔过我自以为是的自尊,我的不服输,我的坚强,就像我的母亲。

    爱面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6

    我原本以为,我的骄傲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多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的,她说:“白永军中风,住院了。”

    这个女的,大概就是粉红色高跟鞋的女主人吧。

    我挂了电话,去了医院,看到他的那一瞬,我后悔了。我从没如此哭过,包括母亲去世时,或许是她的眼疾持续时间过长,以至于我的关心和爱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磨殆尽。

    我一直恨不得他死,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里,都是如此。

    我守了他几天几夜,他一直昏迷着。

    那几天,我不敢去想多余的,不敢去想小时候,每每想到,情绪就控制不住。我看着他昏迷在那,什么也不知道,我看着他反复折磨自己,他夜晚闷哼地发声……我很心疼。我看着他,是挺不过来了。

    夜晚的时候,他的身体疼得厉害,我翻过他,拿了毛巾,用热水烫热,去擦他的背,他的背有些弯曲,背后是生活磨损的痕迹。那些常人嘴里说出的暴富之人,大概就是他吧,暴富之人,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又怎是我们所能想到的。

    两天后,他可以进食了,也能喝水了,但是不能喝太烫的。

    后来,他的命算是保住了,人也清醒过来了。

    可一直痴傻,手脚不能动,只会傻乐。

    我陪他的第五天,他单位来了人看他,他坐在床上傻笑着,指着摆在对面病床的那碗面,傻笑着说:“灵儿吃,灵儿吃,灵儿最爱吃拉面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他只记得我的名字!

    我再也没绷住,一下抱住他庞大的身体,嘴里喊着“爸爸”。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时间会摆平所有的恨,让爱留在有生之年。

    西北的街巷不欺负歇脚的旅人,

    扎着马尾的姑娘,憨厚老实的男人。

    西北的性子不习惯娇嫩的路人,

    抽着水烟的老头,朴实当家的小孩。

    当你站在西关,一言不发。

    当你走在东岗,莫名忧伤。

    这座城市你想象不到,

    写上一句,亲爱的,亲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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