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北方念给你听-漆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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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谈起古漆,西北人总会想到漆画。借古人之手,素丽庄严,将化学漆碾粉,堆漆,制成漆画。甸子街坐南的长青学院,学校大门被密布的常春藤遮去半截光,以致半面阳,半面阴。大门年久失修,像段厄长于岁月的历史。它破旧,就像迎风而立的老者,本属泥土。

    “高考志愿被调剂到长青学院了,听名还挺押韵。”

    “哥们,那地只有一路公交,祝你好运。”

    后引进新专业漆画,可算救了这老者。长青学院也被人口口相传,津津乐道。学院自二〇一三年至今,向社会输送漆画五十六幅,均以省命名,大气展示各省风光。

    后操场本是泥土堆,经改造,建成一所漆画馆。

    一漆一尘土,满是骄傲。

    要说也是离奇得很。

    漆画馆发现尸体,这老者,又回风中,那悠久的历史,恢复了年久失修的模样。馆里无人再站于艺术前,品鉴、拍摄,闲暇时约三五朋友聊古画,猜它当年被创作时的风采。

    本是一座满腹苍穹的艺术馆,被闲来无事之人略加修饰,它就越显鬼魅。逢人路过,折返而回。路两旁生野藤,顺大门而错盘开,分不清哪是门,哪是墙。一地荒芜,夜有乌鸦啼哭。

    2

    这尸体,还得从雪说起。

    作案人手法熟练,熟知西北天,逢着冬季,积雪得四五天方可融化。

    事发于何时无人知,只知地点是漆画馆。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正值大雪融化,馆门右侧是体育学院集资新修的石子路,石子选的黄河石,脉络清晰可见。黑松在那早被风折磨得很疯狂,它拼了命般吼叫,再吼叫,像暗示又像在佛辇下祈生。

    当时体育二班正上最后一堂普拉提课,可偏就遇积雪融化之时,那豆大的冰块挂在屋檐,一滴一滴,落在雪中,之后不见。黑松猛抖身体,一片白落入头发梢,他们喜欢这样玩耍,见老师还未到,三三两两,开始玩雪。捏成团,或撩一堆在手心,灌入别人衣领,随即就是浑身血液被冻住的感觉。

    女孩爱热闹,男孩也爱。年轻时,总是追着风跑,停不下来。雪里多了一群互相追赶的身影,如青春奔跑,停不下来。

    九点整,钟声碰到针尖,“嘭”的一声,炸裂了。

    石子路尾,那个堆在青藤下的雪人,开始炸裂。它被众人挤得粉碎,它躲在青藤下的孤独,即将上演一场怎样的终结,无人知晓。雪人倒下后露出的墙面布满黑色的污垢,用手轻抚,可看见那孤独下的冷漠,那流在墙后发黑,让人眼球如玻璃般爆破的血迹,打破这九点一刻。

    就在不久前,老周还在研究毕业设计,一幅漆画,白色部分表现无白,且脏。走廊里,他关了空调,望着挂于窗前的作品,那本是一幅江南古镇夜景,无奈被学生将“夜”做成了“白”,不该留蛋壳处,贴满蛋壳,失了艺术味道。他本打算仔细考量,突然瞳孔被放大,心脏如同窒息般。他半张着嘴,想喊话,奈何只字未出。

    他看到雨泽,全是血,在一堆白中像孤雁释然般跳出,倒地,黑大衣成红色,倒地瞬间和雪融为一体,仅半秒,那片雪已被染红,像炙热,像要燃烧,老远就能闻到油漆味。一时间,哭喊声散落整个校园,那感觉就像钢管插入般冰冷,那份孤独随即而来,满身鸡皮疙瘩。

    警方搜遍整个漆画馆,除了上墙的完成作品,还有馆内后门处大红色散落在地的红漆以外,在堆满漆画板和油漆桶的房间,发现了一幅未完成的漆画作品,从笔触鉴定,标签上写着:凡真画。

    这世界对警察的定义总是这般残暴,路人碰见警车总是摇头叹息:“披着城管外衣的警察,来,下来坐坐。”这话就像被逼良为娼,太爱洁净的人,总归落不得好处,何嘉木这样想。他还是学着张开怀抱,接纳别人,就像那著名的凡真,他愿意找到她,这案件,还是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过瘾。

    一辆别克停在艺术学院文慧楼前,何嘉木取了白手套放一边,伸手去握站在他面前的凡真。

    这姑娘个头小,身穿大红棉袄,头戴一顶白帽,脸埋在厚棉袄下,只露着一双眼睛。

    何嘉木指指警车:“不介意的话可以去车里坐坐,暖和。”

    凡真抬头,小心地答了一个字:“嗯。”

    “凡真同学,我想听你讲讲雨泽老师。”

    凡真挪开车座后面别着的小孩玩具,这才坐舒服,她两只手交叉着,哈一口热气,坐稳。

    “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

    3

    “大河魂——兰州画院重走黄河源美术考察创作活动”正式启动。

    这活动就像取一瓢天山之雪那般来之不易,经中国美术家协会许可,兰州当地画院鼎力支持,它在兰州顺利展开。彩球点缀,横幅挂于楼旁,空飘围满整个中山桥。

    这活动,雨泽功不可没。

    活动前几月,他从兰州出发沿黄河而上,带领团队跨越九个市县,沿途奔波四十余天,进行采风活动,从自然风光到人文景色无一不在他画中。他克服困难,身穿黑蓝西服,配格子领带,一双威力斯尖头皮鞋翘起,身前是巨幅漆画,一层叠一层,他自己却像陷入万丈深渊还泰然自若的表情。

    光影交错中,放眼看到的是东方红广场数万白鸽腾空而起的美景,他的头顶像是第三世界,细小的缝隙变成无数黑洞,瞬间袭击而来,转瞬就是白鸽腾空的各种姿态。

    台子下方是各个大学艺术学院代表。雨泽站在台上,望着那年轻的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脸,那是无任何心灵交错感应的脸,那无数的脸不能对当下人生有所感触,不能对作品来回把玩、品味。那脸只看得到当今娱乐,那脸看到的,只是被无数苍蝇腐蚀的痛苦,他们哪懂得什么艺术?他们连自己毕业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一曲《大漠敦煌》完毕,雨泽讲话。

    他是甘肃省美术家协会代表兼省漆画青年会会长,三十有余,一撮黑须留于下巴中缝处。

    他最怕讲艺术,也恐玷污艺术。

    他清清嗓子,立定,这样说:“我怕谈艺术,艺术是可以随便拿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讲的吗?就拿罗曼·罗兰来讲,他曾说艺术的伟大意义,基本上在于它能显示人的真正感情,内心生活的奥秘和热情的世界,这是什么?这也不是艺术。你们毕业,要成为怎样的人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尚可知追星、知娱乐、知今天某明星出轨,你看底下有人议论,议论什么,议论我作为代表为何不谈艺术?我想说,想谈艺术,把生活搞懂了再说,好吗,各位同学?”

    话毕,底下沉默十秒钟,之后是黄河都为之一颤的掌声。

    他扔了手中稿件,那对他已无用。他转身把红绸布一拉,就将现场众人拉进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幅长达五米的巨幅漆画,画中以蛋壳镶嵌做天空,以漆粉堆砌做树干,蛋壳处用漆晕染出一幅落日之景。这画你不得不拍手叫好,无论手法还是笔触,均展示出雨泽老师的过人之处。”凡真说得很小心。

    “也是从那次活动起,雨泽老师就来了我们学院,兼做了我们专业的毕业导师。”

    何嘉木打开车窗顶,他们在车里均匀呼吸着。

    “凡真同学,你知道雨泽老师的灵感来自哪吗?”

    “不知道。”凡真肯定地答。

    “那我很好奇,你的那幅未完成的雪景,灵感来自哪啊?”何嘉木是试探的口气,本身这话脱口而出时他就已后悔,扯到与案件无关之事了。可凡真好像很乐意说她作品的灵感,何嘉木只尴尬一笑,扶着方向盘坐直。

    车外,又是一场如同堆满动物尸体的雪。

    4

    凡真生在若尔盖县的安多达仓郎木寺。

    本名读央金凡真,是汉语中“妙龄少女”之意。

    那是对朝拜有着某种信仰之地。雨水刷洗过的天空,一把羊角匕首,鹿头,均挂于上屋。凡真踩在凳子上,够下那把羊角匕首装进背包,那是阿奶用金丝线串上好的白玉红珠刺绣而成。黑梭布周围勾勒一圈金丝,像朝凤上的青莲花不失美观,黑梭布中是三朵藏红花,中间那朵手工活精巧,藏红花荩都看得清。

    凡真拿了包,顺手将案柜底下的一款老式相机拿走了。她回头看阿奶,她在案柜后,做着酥油茶。

    阿奶弯腰拿了木铅碗,将酥油和浓茶搁在一起搅和,佐以食盐,注入熬煮好的浓茶汁,拿了木柄就搅啊搅,搅得凡真都担心木铅碗快翻了,呈乳状之时,方可饮用。

    阿奶老了,可用酥油茶待客的习俗却怎么都不会忘。总在凌晨起弯着腰,站在油灯下,这老者,一直守护凡真,不曾离开。凡真鼻子一酸:“阿奶,我出去啦。”

    “早去早回,莫惹事,好好走路,少说话。”

    高考后的暑假,天虽热,但一年中也就暑假是她难得清闲的好时光。凡真走在安多达仓的小路上,总能闻到酥油茶的香味,钻进肉里,钻进人的心尖尖上。视线里,看到的是藏族独特的清真寺,那半月牙映照在雨后清新透明的空气里,路虽颠簸,可景致好。那景是远离钢筋水泥的味道,虽离闹市,可景却住进了人的心坎里。

    凡真想起年幼时,阿奶将她从背篓里抱出,放在溪边,她的脚丫被溪水冲刷,总是激起些许浪花,落在阿奶额头,阿奶就站在风中笑。

    她将老式相机抱在怀中,逢人便笑,谨记阿奶的话,未曾开口讲话。

    她的目的很明显,她要去喇嘛寺院。

    那是朝拜的必经之地。

    《周礼·春官·大祝》中记载了九种拜礼:“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信徒磕头得谨遵当地风俗,磕法多且乱,不遵守则乱了规矩。那是安多达仓最长的夏日,寺钟在佛辇下苍凉地响起,最繁缛且庄重的礼节开始了,它像鹰击,划破长空。

    凡真拨开戴着红帽、脖上挂了各种旅行社标志的人群,总算站在了最前面,她打算用这台老式相机记录这庄严的时刻。

    只见信徒立正姿势,口中开始念叨,大多是六字真言,用汉语解释该是读作“唵嘛呢叭咪吽”,是印度佛教密宗的“真宝石”,就似近几年学术上难以解释的“南无阿弥陀佛”,口中念叨,双手合十,举过头,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挪到胸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迈第三步时,双手自胸前移开,前身与地面平行,轻叩地面。这过程中,六字真言未断。凡真只见得信徒前行,人群随信徒前行逐渐挪动。

    “这时,薛阳就出现了。”凡真嘴里吐出的薛阳,意外地让何嘉木笑了笑,这姑娘是春心荡漾了啊。

    “薛阳?”

    “嗯嗯,他是厦门男孩,随厦门的旅行社去的我们那儿。”

    薛阳喊她出了人群,惊奇地发现凡真拿的相机是国产经典名机海鸥单反。

    “嗨,美丽的藏族妹妹,可否给我看看你手中的这款相机?”

    凡真犹豫几秒,把相机塞在薛阳怀中。

    他比她高一头,留一头亚麻色头发,穿着白色T恤,T恤左肩是丙烯颜料画的骷髅头标志,底下用英文写着“One Piece”。

    “姑娘,你这款是海鸥单反啊,国内已经很少见了,这相机是哪来的?”

    “我不知道,它一直在我家,就这么简单。”

    “我把玩一会儿可好?”

    凡真笑着点头。

    她跟在薛阳身后,挤进红帽堆里,她对踩脚和拉衣角的人已无暇顾及,在长长的朝拜队伍里,她生怕跟丢这个少年,或是怕相机丢失,抑或是因那份不知何时从心尖冒出的依赖。

    晚上她才回了屋,阿奶已盖了薄毯,憨睡得紧。

    薛阳住在“来一次就不想走青年旅馆”。

    旅馆挨着她家后门,拐弯走不到二十步可到。

    “然后你们就成朋友啦?”何嘉木很轻松地问凡真,相比雨泽的尸体,偶然听听这远离自己数年的青涩故事也不错,他倒挺得意。

    “嗯,他教会我很多摄影技术,三角构图、平行构图、轴对称构图等,他通过地面拍摄来构图,他说摄影最忌死角构图。他人很好。”凡真看着车窗外,雪已盖了外面的黑松。

    “后来呢?”

    “后来他回了厦门,留的手机不知是号码错了还是怎么了,没了联系,我在大一暑假也去厦门找过他,可是无果。”她把一束发别于耳朵背后,拉了拉衣领继续说,“我那幅未完成的作品就叫《郎木寺雪景》,是薛阳站在一片雪里,只留了背影的照片。我拍摄的,我想在毕业设计展上让这幅画出名,所以雨泽老师带的学生里,数我最积极,总是爱请教他漆画创作方面的问题,他也很耐心地教我。”

    “你想在毕业展上出名,是想让薛阳通过网络看见你,你定会在毕业展上表达对他这几年的想念,如今网络这么发达,他看到也定会联系你。”

    何嘉木苦笑着说完,在他看来,那定只是烂大街的暧昧。那是沉睡在岁月里的故事,在他看来,这故事无丝毫价值,他果断打断凡真:“嗨,姑娘,我们,嗯,貌似扯远了,还是来说说雨泽老师吧!”他指指凡真:“你,是我今天接触的第五个雨泽老师的学生,苍天保佑,今天可得在你这有点进展,希望你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助我们破案。”

    “嗯?好吧,我尽量。”凡真咬着嘴唇,已发紫,她不太习惯和陌生人待很久,这已经超出她的预计了。

    何嘉木警官挠挠头发:“雨泽老师在漆画方面的工艺,应该很不赖吧?”

    “嗯,那是自然。”

    5

    大四整一年来,凡真都陷入了恐慌。

    她时常在夜里难以入睡,有时像是钻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无任何扶手可抓,她想跑,可是跑不掉,她在夜里惊醒—失眠—惊醒—失眠。白天的画作总会浮现在眼前,苍白无力的绢丝布上呈现的郎木寺是那般难看,它的塔尖没了方向,它的朱红变了色,积雪部分用白漆粉堆砌,上了清漆打磨,原本洁白的雪开始泛黄,就像被封了许久的古画,开了颜。

    她没住宿舍,而是住在离学院不远的和平区。隔壁是一个上海老头,她每晚回房晚,过了走廊可从玻璃窗外探到隔壁老头关灯睡觉。

    他在睡觉这事上,向来准时。凡真这样想。

    地铁经过时,有辆铁轨的车身打着广告:西北画作展——漆画。她用尽所有积蓄上了兰山馆,去寻可帮她完成漆画之人,可是无果。

    那只是一座心灵孤单、审美浮夸的假道理填充的庞然大物罢了。在西北影响巨大,可在凡真心里起不了任何波澜。

    “流进历史的文化,被重新挖掘,反复嚼咽,无人再去研究它当初经哪些工艺流程制作而成,可是雨泽老师则不同,他懂漆画,他曾说漆画的一漆一油、一笔一画,皆是灵魂。”

    “他是大师,当然会利用文化,这很简单。”何嘉木说得很轻松。

    “不是,他是真的懂漆画语言。”

    要说当今什么是潮流?不是网络也不是娱乐,而是快餐式的生活节奏。这种生活节奏,必将精雕细琢下的工艺斗得体无完肤,快餐文化的增长,让传统工艺被腐蚀,失了味道,灭了人性。

    而雨泽真是及时雨,他的出现,让长青学院的漆画如同被雨洗刷,活了过来。

    雨泽的课堂,总是和其他漆画老师不同。

    自由。

    你可随意进出,随意作画。

    雨泽做漆画常说:“细节决定成败。”

    他选用上好龙骨架支撑的檀香木板,四角是雕刻在木边的青丝鸟,尖嘴,红头。从藏南以北运来的大漆,没有化学漆的味道。木板上黑漆,刷平整,再刮泥子粉打磨光滑,上画面,之后就是漆粉制作,每一步考究精致,筛选最合适的漆粉用来作漆画。

    那段日子是夏天,教室外面总是有蝉鸣声,歇了叫,叫了又歇,反反复复。

    “是雨泽老师教我,怎样研磨漆粉,白色部分要用蛋壳贴,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才可表现雪景远近之分,蛋壳表现雪景,日子久了也不会发黄。”

    何嘉木警官又问:“他在你们学校教学期间,可否有人看过他?”

    “没有,他几乎没什么朋友。”

    “哦。”何嘉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雨泽把漆画看作是有灵魂的,这是何嘉木从包括凡真及其他数位学生那得到的,这真是费神,他晃晃头,想提神。

    6

    一星期后,凡真出现在公安局门口,发梢未干,刚洗过澡。她走在雪地里,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延伸到公安局门外。

    何嘉木很谨慎地递给她一杯热水:“坐,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凡真坐下,她有些无奈,喝口水说:“何警官,我很抱歉,我知道的真就这么多。”

    “莫气莫气,今天,我只想听你讲讲厦门男孩。”何嘉木笑笑。

    “听他做什么?”

    凡真心想这警官肯定是故意取笑她,她起身,欲出门。

    何嘉木一把掀过桌面,垃圾桶碰撞倒地,卫生纸团落了一地,何嘉木踩过纸团,够着凡真的胳膊,义正词严地喊:“央金凡真,你为何不敢说你的薛阳?那个压根就不存在的薛阳!”

    那感觉就像无数蝼蚁满身爬,钻进肺里,钻进胃里,恶心得很。

    凡真一把甩开胳膊,大吼:“你说什么?”她的眼似揉进万里云烟,她的心似千疮百孔不能愈合,她的肉体似被铐上枷锁,动弹不得。

    7

    警方再次踏入漆画馆,在画板背后的小夹层里发现那张摄影作品《郎木寺雪景》。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哪怕是郎木寺,也一样。

    西藏人说郎木寺离天堂最近,可总是徘徊在外,或许它想把这最接近的,变成最远的。它没有游轮,没有鱼米之乡的江南味道,没有大漠孤烟直的沙漠,只一寺一庙一朝拜,就足以进心,驻心。

    时有信徒在柏油马路附近逗留,也有看惯了假象的骑行者在捕捉最后一丝真诚,它给予需要安慰的人不多不少,刚刚好。

    这宁静的如卵巢般存在的纯真,被一声紧急刹车打破,去他的宁静,去他的永生,在真理面前,它才是永垂不朽的。

    警方踏入这座虔诚的小镇,夕阳下那威武的身影被逐渐拉长,没了影。

    他们路过凡真曾路过的路,去了凡真曾看过的喇嘛寺院,她家后门二十米不到就是清晰可见的一座孤坟,时有乌鸦落于藤叶上,旁边有块无人打理的墓碑,上面刻着:阿吉纳措·古真太喇嘛。她的阿奶早在多年前病逝,骨灰撒在寺院上空,燃烧,变成虚无。

    “央金凡真,你从不与人交往、讲话,你的骨子里有股戾气。你家附近根本没有什么青年旅馆,那是一座孤坟,长满野草。你的阿奶在你七岁时去世,你的族长告诉我们,你自小长在喇嘛寺院,性格孤僻,你的眼里看了无数朝拜,见了无数信徒。你聪明好学,可就爱自言自语、胡思乱想,他们集资送你来了兰州读大学,好,你需要冷静,我知道我现在说的你已经听不进去。”

    “你鬼话连篇,鬼话连篇!”凡真抱着头,头颅像被在地上来回踢,天旋地转,难受得厉害。

    “所有一切都归于你孤独,你从小孤独,所以你害怕孤独。为何你周围的人没有发现你这般,那是因为你周围有人,你的孤独会减少,不会乱想。”

    何嘉木像抓到一把稻草般,他想全部说完,这事压抑他太久,他需要释放:“你幻想中的厦门男孩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你去了厦门找一个幻想中的人,怎能找到!”他抓住凡真的肩,猛烈摇晃:“你遇见雨泽,他的温柔、他的学识再次让你沦陷,你以为他就是你幻想出来的厦门男孩,你追求他,可他已成家,你得知厦门男孩结婚了,受不了,于是你在幻想和回忆中杀了你的老师雨泽,将他藏在雪人里,是不是?是不是?”

    警方多方取证,去了凡真在和平区租的小屋,找到那位上海老者,他浑身颤抖地说:“事发那晚雪很大,已是深夜两点左右,街上恐怕连鬼都没有啊。我看到那个姑娘啊,浑身是血,站在我窗户前敲门,还喊开门,她要进来。那是我这么多年来记得最清楚的一晚。血,到处是血。自那后,她每晚回来,都撑一把红伞,我在她进门前总是习惯关了灯,听她在房里做什么,也奇怪得很,她一个人住,可一会儿说,一会儿又笑的。”

    凡真听何嘉木讲的时候,浑身已失去知觉,她冰冷的瞳孔被放大无数倍,在黑夜里想寻找躲藏的地方,可奈何没找到任何地方,周围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坐在桌前,用力拍着桌子,厮打,吼叫。她的身后是无数警察,有同情的,有悲伤的,有摇头叹息的。世间百态,均在此绽放。

    听一个愚蠢的告白者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且头头是道。她还会列举,还会用歇后语,她还会生气,就像听一个有思想、有记忆的人在向他阐述,何嘉木看着此时的凡真,只得摇头叹息。

    真理有太多,有的永垂不朽,有的需要解剖。

    他拿了档案袋,装了凡真的档案,取下白手套,拿起笔,在档案袋上这样标注:央金凡真,严重幻想症患者。

    而那张被称为《郎木寺雪景》的照片,构图精妙,所呈现的景物均在画面正中,雪中隐藏的寺庙展现出它的威严肃立。只是,凡真笔下的是一个男孩走在雪里的背影,而照片上是两个喇嘛穿着藏服,衣襟飘带不离身。

    何嘉木看到时,心被猛地一击。

    8

    严重幻想症患者也叫强迫幻想症。它属于强迫观念。

    在孤独时,它顺着脑电波游走在身体里,让患者更加孤独,自言自语,产生臆想,是和一个人的愿望相联系并指向未来的想象。

    凡真的未来是什么,无人知晓。

    雨泽拿着凡真写给他的信,思考良久,还是决定这姑娘不能再跟其他学生一起,他把她安顿到了堆放漆画板的房子里,并说:“你的雪景得靠你自己想象,想象出来,再拿来给我看。”

    他孤立了她,她滚落进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晚的雪很大,雨泽听着她的诉求,听着她嘴里喊着的“薛阳”,看着那越发诡异的脸,他开始逃。而凡真在他身后,举起一个红色漆桶砸向雨泽。

    漆桶瞬间散开,溅落一地,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漆。

    她发白的血液里装着人情冷暖,褐色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孤独。

    她拿起武器,对着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那是讽刺。

    她突然舒坦了,她杀死了孤独和寂寞,杀死了仇视她的人。

    那流淌的血液是红色的、静止的,在这夜里,无影。

    也无踪。

    9

    六月份的毕业展上,一幅雪景漆画成绩傲人。

    它制作工艺简单,整幅画材料运用得当,就像这座馆,退了以前的模样,复得新宠。

    画面中,一片雪,两喇嘛,衣襟飘带不曾离身。

    人们都在感叹:“可惜了雨泽啊!”“这画有雨泽的影子……”

    兰山精神病院,三号房。

    那姑娘隔着窗看向外面,新叶发芽,来了又去,总是一片祥和之象。

    来去往夕,新人也好,旧人也罢,终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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