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记忆-乡邻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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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梭,岁月变迁,那些儿时记忆中村里的大人们相继被层层黄土掩埋;那些儿时的伙伴们如今也天南地北各有各的落脚,各有各的生活。如今,寄居它乡,我经常会在记忆里搜集那些平凡而伟大,渺小而坚韧的乡邻们的音容笑貌。想起那群平凡却极具个性的乡邻们,常常使我热泪盈眶。

    乡邻之一:根柱老汉

    知道根柱老汉的名字是在他去世以后我帮他家写丧诰时。按辈分他是我的祖辈,可我一直喊他“老不死的”他也欣然答应。在我的记忆中他经常穿一身黑色老式对襟圆领布纽上衣,冬天腰里少不了一条变了形的围巾作为腰带,大裆裤,还打着绑腿,一双圆口布鞋,虽然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花白,后背拘挛却也显得格外精神。这也是他们那辈人同有的衣着打扮和生活习惯吧?在我的记忆里,时常看见他出出进进肩上少不了锄头、铁锨,时常看见他在田间劳作,总是闲不住也最见不得谁家庄稼地里杂乱不堪。

    根柱老汉没上过学,让他唯一骄傲的是解放前给一个国民党的连长背过枪。因为他的个儿不高,特别机灵,家里花钱为他买来了一份差事——给驻扎在本县的一个连长当勤务兵,说起那阵子的故事,他犹如又回到了那个年代,眼睛里满是兴奋,而且从不多言的他也便会口若悬河绘声绘色的说那个连长的夫人是如何如何漂亮,就连那个连长夫人的旗袍颜色还说的清清楚楚,每每在地头田间耕作的间隙,总有人逗他,让他讲那些老掉牙的陈旧故事,他也乐此不疲总是笑呵呵,嘴里还不停地啧啧,好像是回味又好像是万般的遗憾油然而生。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也因为伺候过国民党军官而饱受连累,大会小会总有他的身影出现在主席台前,不是做“感恩”演讲而是脖子上挂着一块实木门板,上面还写着“军阀走狗”。挨打更不用说,最厉害的一次在外乡去游斗,不知道让那个愣娃用锄把雷了一下,打断了几根肋骨,从此也落下毛病。

    三中全会以后土地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根柱老汉家里因为人多劳力少,里里外外都全靠他和老婆秋香两人忙活,早出晚归,东边的太阳让他背到西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繁重的体力活让他的背更是弯了不少。秋香的脾气又特别大,人快嘴快一天到晚的嘟囔隔壁邻居。若要是那一天听不到她的叫骂声就觉得有点不正常。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年轻时从娘家学来一手酿醋的好技术。她便鼓动根柱承包了村上的醋坊,就这样,一天天下来,日子渐渐有了起色,腰包也日益鼓起。儿子是村里第一个有了摩托车,他骑上摩托到处张扬时,婆娘的脾气也一日千里的见长,一家人十几亩的责任田便全都丢给了根柱老汉一人搭理。老汉总是眯着眼睛笑嘻嘻的在地里除草施肥,用他干瘪的身体种植着全家人不屑一顾的土地,地头的水壶和干粮袋是他半天的食粮。

    当我背着相机到处跑的时候,他总是我那些镜头里不可缺少的人物,不是头戴草帽就是裤腿挽起,或者身披一件变色发白的坎肩。有时候看着他在田里忙碌的身影,我还想为他多拍几张照片,可是还未完成他就蹲下或者坐在锄把上吧嗒吧嗒的吸着用孙子的作业本卷的旱烟,而且津津有味,我便不停的冲他嚷嚷,嘴里叫着老不死的模特。他也似懂非懂的说“摩托都坏了几次,住医院里面去了”然后我俩爷爷孙孙的大笑,我捡起一个土疙瘩打他晒的发光的脑袋。

    全村老少谁都没有想到从来没有脾气,为人和善的根柱老汉最后是喝农药自杀的,而且是呕气。

    那年,关中平原上罕见的干旱,全村人看着荒凉一片的田地,眼巴巴地瞅着地里的禾苗被晒死,根柱老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摇摇晃晃着从涝池一担一担地挑水浇灌他那二亩麦豆地,仿佛是给一群饥渴难耐的孩子喂奶一样,一瓢一瓢浇灌,整整一个夏天换了三条扁担。秋后豆子的长势和往年风调雨顺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从播种到浇灌,家里大小没有一个人阻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不死的”!更谈不上帮他干活,当根柱老汉把所有收割完的豆子挑到晒场时,老汉病倒了。

    他也因为劳累过度躺在了炕上,接着又是连阴雨不断,老汉再三提醒老婆、儿子们,让家里人帮忙把豆杆遮拦遮拦免得淋雨发霉,可是全家上下无有一人愿听他的唠叨,老汉拄着拐杖来到晒场时,雨前颗粒饱满的豆角一粒粒夸张地张大嘴,豆粒已经长出长长的绿芽儿!很晚的时候,“老不死的”弯着腰还在豆杆堆前久久地转悠着,不停的抚摸那些豆杆。我亲眼看见那个“老不死”的手抚摸着那些发霉发臭的豆杆泪珠滚滚,呜呜咽咽。

    我相信那是他在流泪,是心的哭泣!无论谁劝他早点回家都没有用。他的哭声越来越响,犹如一声声怒吼的秦腔,悲凉孤寂。

    第二天上午,等家里人发现时,他躺在炕上已一动不动了,眼角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老婆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手里攥着的药瓶子……

    去帮忙料理丧事的邻居村人无不惊叹一个已经古稀的老汉存了将近五十多石粮食,他的那孔窑洞除了一个窄小的土炕全是粮食,粮囤有一人多高,直挺挺的!!

    乡邻之二:大姨

    大姨——和我同村,和我母亲没有血源关系,因为俩人经常来往,关系又好,母亲便要我叫她大姨。听到大姨去世的消息是在根柱老汉去世一年后的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我觉得不可思议,原本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大姨还那么年轻,怎么说殁就殁了!

    在我的印象中,大姨是个特别能干,要强的女人。记忆里,母亲经常提说大姨为了孩子,曾经在冰天雪地里守在学校门口一守就是一个星期,还是没能见到孩子一面,因为孩子早让前夫关在家里一个月没让上学了。

    离了婚的大姨后来搬到县城里去住了,每年地里产的菜蔬母亲都让父亲或者我们姊妹隔三差五地送到县城大姨的家里,就连秋里嫩点的玉米棒也是用蛇皮袋装了给送去,不是因为大姨穷,而是母亲觉得大姨活的太累太苦。每次,我们姐弟去了大姨家,临走时大姨总要给我们塞一些农村里没有的吃食,有时还将一些大人小孩的旧衣物打包让我们带回家。

    大姨的前夫是劳改释放犯,我想这也是好强极爱脸面的大姨后来狠心离婚的原因吧!大姨离婚时,女儿彬凤十二岁,儿子彬海十岁,彬海随了父亲,彬凤跟了大姨,青春期的表姐特别叛逆,认定了是大姨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家,上学期间就恋上了自己的老师,这对大姨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于是母女关系也进入了无法调和的地步,表姐结婚时没有父母在场,记得当时是我母亲送嫁的,大姨在大病一场后经人介绍,改嫁临县。至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再次见到大姨,是我结婚那天,大姨带着当年还是县机关领导的老公也参加了我的婚礼。当天老姐妹七个聚在一块又是哭又是笑。事后父亲还笑着对母亲说,大姐这算是幸福了!据说这期间大姨还上了老年大学,每天在广场跟一帮老年人扭秧歌,跳舞,唱歌,日子特别滋润。

    此后多年大姨经常和母亲保持这联系,老伴走了以后,大姨就一直一个人孤独的守着老伴留下的一院房子过日子。虽然老伴的孩子们特别孝顺,钱物不缺,可他们都在城里工作,年迈的大姨总是觉得应该跟表姐的关系得以缓和,可已经是教师的表姐还是不肯原谅大姨当年的再婚。母女多次吵架,以致于表姐一封信就写了二十多页,句句如刀,字字滴血,大姨多次托人将自己的所有积蓄给了表姐,本想搬回来跟表姐一同生活,可绝情的表姐说什么也不肯,在这样的吵闹中,大姨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以致于精神分裂!

    前些天往家里打电话,母亲说大姨电话里一个劲地叫她过去陪,母亲拖着病身去了一个月,期间我还和大姨通过话,可以听出精神还是不错。谁知,昨天傍晚时分,接到表弟彬海的电话,大姨喝药自尽了——没能如愿葬在老家的土地上。埋葬大姨的那座山据说叫望乡台村,冥冥中大姨带着很多不甘和遗憾走了,我倒觉得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母亲在电话里说,上次她陪大姨那会,医生就说大姨得的是心病,一个心碎了的人在死亡面前应该是笑着的吧?!

    乡邻之三:大蛇皮与二蛇皮

    每当我在记忆里搜索查找故乡那些还能在眼前晃动的脸谱时,有这么弟兄俩,无论如何也不会从我的记忆里删除或格式化的,那就是大蛇皮与二蛇皮(家乡人对光棍的称呼)。要算辈份,我还要管他们叫爷。

    其实,大蛇皮与二蛇皮本有兄弟五人,因了那个特定的年代,兄弟们各顾了各:一个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一个当年去当了兵,后来留在了省城;一个出外谋生在外省娶妻生子就不回来了。最终,也就剩下了这老三及老五俩人整天猫在祖上留下来的那孔破窑洞里。

    “不猫着又能有什么办法,老五自小落得个小儿麻痹,胳膊腿像麻杆一样,我娶了媳妇老五谁来照顾”?这是老三曾给外人解释自己不结婚的原因,但没一个人信他这话。一晃眼,弟兄俩双双都年过五十。

    其实,大蛇皮人长得膀大腰圆,不傻不哑,也能吃苦,当年提亲的倒也不少,往往都是女方相中了人,相不中家。后来,一个刚结婚就死了丈夫的小媳妇相中了他,跟他来到了我们村。不知何因,小媳妇住了一夜,天不亮就走了。问起原因,大蛇皮至死也没说。

    村里开始猜疑,说法各一,有人说大蛇皮那玩意不行;有人说人家嫌他家太穷……但,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从此他们家再也没有走进过女人。

    他们的父母相继去世后,弟俩相依为命,没有女人的家越过越狼狈,越来越邋遢,越来越没了个家的样子。经常看到俩兄弟为了做饭洗衣的小事而打架,几次彼此还头破血流。他们俩成了村人饭后无事的笑谈。

    五年前的一天,大蛇皮因为酗酒倒在了冬夜的雪地里,被人发现时已断了气。在大蛇皮去世后,每天晚上,特别是冬里,村里人便会经常看到二蛇皮习惯性地顺着村路低着头自言自语地来回转悠。人们都说,二蛇皮因了大蛇皮的死,大脑受了刺激,疯了。

    就是这个疯子,在一个冬夜习惯性的转悠时,发现路边地上有人躺着雪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拖回他家,然后拉上他的土炕,又拿了两个馒头和一碗水救活了那个人的命。

    被救活的是个年轻人,县城古庙街人,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晚上和同学吃饭喝多了酒,迷迷糊糊竟走到了离家10多里的这地方。

    等他醒来,给家里通了电话,他父母几乎哭着一路狂奔到了我们村。听了事情的经过后,他们双膝跪在庙前,感谢二蛇皮救了他家儿子。当即给了二蛇皮1000块,并当着村里人表态要把恩人当亲戚看。这事也成了一段美谈。后来,这事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就传到了新闻记者的耳朵里,传到了政府那里。

    现在政府掏钱给二蛇皮盖了房子,每月还给200块钱的生活费。就这样养着,村里人顾着,日子倒也无忧。

    只是,老家伙眼看就要入土的人了,一辈子了恐怕还不知女人到底是个啥吧?!不知这算不算个憾事?

    乡邻之四:拴柱

    听人说,拴柱是个私生子,刚生下就被我们村无生育能力的润生夫妇收养。虎头虎脑,也很听话,很快赢得了养父母的欢喜和村里人的喜爱。

    因为润生夫妇做豆腐,俩口子整天都在忙,忙地里活忙磨豆腐。小拴柱也跟在屁股后面,不是地里就是豆腐坊,本来就健壮的身板吃成了滚刀肉,长着长着就变了样,除了一身力气没有任何智慧。

    这样的男人在农村说个媳妇不成问题,可是,拴柱到了30多也没成亲。30岁那年,养父脑溢血去世。据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一时气急梗塞而死。

    拴柱的养母天生丽质,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润生对她是言听计从,指东不敢往西。在乡下,一个女人不会生育,应该活的低声下气,但拴柱娘却活的像女霸天。是什么原因致使她这样十足的霸道?后来才知道,是他男人不是男人。

    原来,在润生小时候的一次车祸中,那家伙就废了。小娘子是被他们骗进门的。洞房花烛夜,她男人都没敢进她房间,在牛圈里睡了一夜。可怜的女人,哭了一夜又一夜,几次回娘家都被送了回来。

    那个年代,只有被男人休的份,女人是不能提离婚的。听村里的歪嘴说,直到那年,她的日子才死水微澜,残花败柳又一春。

    那是拴柱娘在一次洗澡时,她学着“潘金莲勾搭西门庆”的套路,叫拴柱给她送肥皂,却故意把帘子弄掉,又装作滑倒,拴柱这一扶,趴在她身上俩小时才起来。

    那年,拴柱18岁。只是歪嘴说的这事已无从证实。

    但我所知道的是,拴柱娘的确托人给儿子说过几次媳妇,拴柱便这样那样地不情愿。一晃就过了而立,便说不上媳妇了。

    后来,不知拴柱从哪里领回一位女人,模样倒是俊俏,确是个哑巴。会做饭会洗衣,能伺候床上的娘。女人进门那天,放了一串鞭炮,晚上就成了他的婆娘。

    可是,第二天天不亮,拴柱跑到我家哭着对我母亲说,姨妈,坏了,那女人是个石女。

    然后,几个长辈、嫂子聚集在一起,正商议女人的去留问题。拴柱却发话说,算了,只当养个狗猫吧,她这样的人也挺可怜的,我就是在路边捡的,能把她送哪去?

    这件事,让村里人对拴柱刮目相看:“善良、仗义”。

    可是,不知从那天起,夜深人静时,总是听到一阵阵女人嗷嗷的嚎叫声,是拴柱的婆娘。哑女人见人就扒开自己的衣服给看,身上一块块伤痕,见证了拴柱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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