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记忆-乡邻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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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不知为什么,拴柱娘在一天夜里用绳子挂了一块铁疙瘩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等被人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就这样,扔下个拴柱儿孤苦零丁地和哑女生活着。

    乡邻之五:军强

    彬海、军强,俩人都是我的死党,军强是根柱祖爷爷的小儿子,他辈分高,我和彬海都管他叫“没胡子爷”。其实,也是偶尔笑着叫叫,大多数时候都是直呼其名地喊:喂,军强!他也不生气,乐意答应。

    军强从小就比我们几个精明能干,经常能轻而易举的把我和彬海手里好吃的、好玩的骗到自己手里,每次爬树,他都说自己手疼,可是树上一有黄了的杏子或者红了的柿子,他一定第一个爬上树。还有,抓的鸟儿非得自己玩的死不死活不活了才给我们玩。他总是一副大人的口气说,谁叫你俩是我孙子呢?所以就得让着我,不然我就告诉我老侄子,让他收拾你们。

    军强在上了初中的时候便刻的一手好印章。他的书包里装着两个笔盒,一个是用来装文具的;一个装是用来装刻刀和还没刻成的木胚或者打磨的光滑小巧的石块。我的第一枚印章就是用一本心爱的日记本和他交换来的。

    每每遇到学校有展览,都有那么一块小天地是我们俩的作品,他的篆刻,我的画。每次他也都站在我的画前品头论足,说什么如果没有那方印章,我画的画就象没有眼睛的人一样。

    也就是为了争口气,我不惜刻刀在拇指上割出十几到口子,才学会了篆刻,不过总是比他刻得要逊色一些。

    也许正因为了他的精明,在初中尚未毕业他就不顾根柱祖爷爷的劝,独自去了广东打工,临走时把他那套最爱的自制刻刀送给了我,让我不要荒废自己的爱好。有了那套好家伙,我还真刻了不少让自己引以为豪的印章。

    我结婚的前一个星期他寄给我的礼物当中有一枚印章——“百年好合”,让我至今还一直珍藏着!他在信中除了对我的祝福还有他在他乡的艰辛以及困苦……想得出,他在凌晨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的那封信!

    最后收到军强的信是1996年快过年的时候,他信中说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助理组长,工资也比以前高了不少,问我想不想去广东。当时的我还在咸阳上学,为了自己的理想我婉转回绝了他的好意。没几天父亲写信告诉我如果军强叫我去广东千万别去,因为他在那里搞传销已经骗了不少同村的人。

    那年过年,我感觉特别寂寞,彬海去了渭南学厨师,而军强也没回家,在家勉强过完年以后,我也去了广东。端午节往家打电话时,母亲流着泪对我说,你“根柱奶”真是命太苦了!她告诉我,军强在正月十六出事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过神。母亲告诉我这事如今还在瞒着他那年迈的母亲呢。

    没多久,我忽然间就很不愿去看军强给我的刻刀和那枚“百年好合”的印章,还有我们上学时的合影装在了自己制作的一个小木匣子里,锁进了我的抽屉。

    听母亲说,军强是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带回家的!没人知道他的骨灰埋在那里,但是我还是在每年过年回家乡时,总要去小时候我们经常玩耍的那片杏林山坡,在那里我去坐坐……我希望军强知道我是想他才去那里的!那里有他最喜欢吃的毛杏,还有核桃、大红水柿子。

    直到现在军强的母亲还不知道军强早已经不在了,远在广东的老大骗他母亲说军强出国打工去了,要好久才能回家。也只有我们才知道,他在那里!

    乡邻之六:四眼与狗蛋

    在我漂泊的路上,偶尔会遇到很多带着眼镜的温弱书生,或者意气风发,或者落魄不堪,此时,我都会想轻轻叫声“四眼”,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性质。

    狗蛋出事那晚,“四眼”正光着屁股在对面的天台上洗澡,因为在探照灯下,夏日的飞蛾以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明围着探照灯尽情地飞舞,不时向“四眼”献上热吻,一向文静的“四眼”也受不了如此激烈热情的簇拥,挥舞着毛巾扭动着单薄的裸体如同在舞台上尽情展示自己的美。

    就在“四眼“沉寂在幻想中时,狗蛋的一声惨叫将他拉回到了探照灯下的工地,拉回到现实。其实“四眼”也没有看清楚狗蛋是如何从七楼的脚手架上摔下的。当工地上一片叫喊声响起时,“四眼”还光着屁股趴在天台的护栏上发呆,谁都没有注意楼顶的“四眼”。

    当“四眼”狂奔着俯冲到狗蛋出事的地点,看到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民工围在狗蛋躺着的垃圾堆四围,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世界如此冷漠,即使狗蛋在工地上人缘如何的好,做人如何的乖巧,此时他都是一具倒在血泊里的死尸,不再有人敢走上前去抱他起来,看他是否还有呼吸……

    “四眼”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叫,将铜墙铁壁一般生硬的人墙硬是吼开了一道缺口。“四眼”赤裸着瘦小的身板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他儿时的玩伴。“四眼”赤裸的身子却引来一阵笑声……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为冷漠的动物,人的动物本性在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

    在有些人眼里,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们的口头禅是“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狗蛋的死并没能阻止工程的继续,胖工头还是吆三喝四地在工地上谩骂着这帮在他眼里就是木头就是笨猪的民工。用他的话说“我就是这里的爷,我就是王法,死球一个人算啥子,不就是五万块钱吗?谁不听话我拿钱砸死他。”这样的谩骂,每一次都使胖工并没有的虚荣心有了极度的满足!

    狗蛋的生命换回了五万块钱。据说是工地上上下打点,定为狗蛋违章操作,这五万元还是工地的“慰问金”。并没有什么赔偿!

    狗蛋下葬第二天,“四眼”没随着胖工头开工的呼喊走出工棚,他静静的躺在架板支起的床上,面无表情地吸着狗蛋留下的半包廉价香烟,猛然间起身,狠狠的将烟头戳向自己的小腿,一丝焦臭味弥漫了狭小的空间……“四眼”咬咬牙下了床,麻利地收拾了本来就简单的行李卷,扛在肩头向工程部走去。

    “给我结账”!“四眼”的表情着实吓到了躺在老板椅上的项目经理,正想发火的他,看见这温弱的娃娃镜片背后一双圆睁的瞳孔,和一副拿不到钱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缓和了语气说“这娃,这时哪有钱给你结账嘛,有事慢慢说,别动不动就结账走人,不是我说你,我手里不缺劳力,可你娃离开这还能干啥?好好回去上工,钱不会少你一分,我也是看在乡党的份上才劝你的”。

    “给我结账”!“四眼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满屋子的人一下惊呆了,都回过头来看这位瘦小的小伙子。

    “四眼”看似温柔而黝黑的脸上神态刚毅,两眼中满是怨恨和愤怒,砸在桌上的拳头攥的紧紧的,还在发抖,脖子上的那根筋青森森地鼓了起来!还从来没有一个民工敢跟经理这个样子,可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似乎震住了所有的人,包括平时不可一世的经理。

    “小王,给他结账”!经理起身走时回头说了一句“走,你狗日的离开这饿死你”!“四眼”啪的甩掉行李就扑了过去,要不是旁边的人一把拉着,后果不堪设想,一位年龄大的施工员悄悄的对眼睛说:“小伙子,别闹事了,拿钱走人吧,小心你吃亏,唉!年轻人啊”

    午饭时分,“四眼”怀里揣着领到的几百块钱,扛着蛇皮袋走出了工地,以前一块干活的民工一溜的端着碗蹲在工棚阴凉处,目送“四眼”他出了大门!“四眼”的离开,狗蛋的死并没有减小民工们的食欲和胃口,来来往往的民工分散在同一处工地一起干活,有太多的都不曾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大家都习惯互称师傅或者绰号!这就是这个相互之间即熟悉又陌生的群体。

    “四眼”背着蛇皮袋在大街上穿行,他不想上公交,并不全是为了省钱。因为,背个蛇皮袋手拿建筑工具穿一身脏衣服上了车就没人愿跟他在一起坐。路上匆匆的行人走到他跟前都要绕着弯走过,还不忘回头来好奇地打探。

    那些时日,真不知“四眼”是如何度过的。在“四眼”、狗蛋他们重如风花雪月的几百块钱,在这个看似和谐美丽的城市中是经不起消费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在城里不像在乡下,可以很随便地讨到一块馒头来吃。城里人家家户户的门上只留个偷窥的猫眼,城里人一天到晚都很忙的样子。

    城里人在体息日出外游玩都在忙活着排队:上厕所排队、购物排队、看电影排队、吃个早餐排队。有一次,一家商场门口莫名其妙地排起了长龙,足有一里路远,商家甚是不解,直到中午十二点长龙才自动消失,原来是一小伙站在商场门口接女友下班,不明真相的以为有促销活动就这样一直延续……

    “四眼”在这个城市转了半月有余,如果不是拣点城里人丢弃的易拉罐、矿泉水瓶子换零钞的话,吃馒头都已经是困难了!

    直到后来,通过和家乡的亲人联系,才找到了也在这座城市打工的——彬海。

    乡魂之七:彬海

    这个彬海,正是我大姨与前夫的儿子,如今在一家饭店做了厨师,刚满十七岁。四眼记了我父亲给的地址一路找到那家酒店时。巧的是彬海正向外倒污水。

    落魄的“四眼”被彬海让进店里,“四眼”环顾店内,一个三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摆了六张条桌,每张桌子上靠墙摆着装酱油,陈醋的瓶子,还有一个碗里放着几疙瘩大蒜。进门口一张旧的掉漆的写字台算是吧台吧,墙壁被油烟熏的脏兮兮的,没有任何画儿,标语。后墙一扇门通向后面的操作间。如此寒酸的小店被彬海打扫的干干净净。

    等送走了最后一个食客,“四眼”问彬海:“你晚上睡那”?彬海说“晚上关了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我的热炕,我来时我妈缝的被子可厚实了,暖和着呢!”彬海乐呵呵的回答。

    两个年轻人有一哒没一哒地聊着,聊着狗蛋的死、聊着根柱祖爷爷、聊着我的二姨,眼见门外的雨也小了,可“四眼”真不知晚上了能去那里!平时天晴,街道屋檐下,公园石凳上随便凑合倒也无妨,可今夜下雨,四眼又能在那凑合?

    不是无家可归,家里虽然不算殷实却也吃穿不愁。为了供“四眼”上学,他的父母每天早出晚归的帮人打短工,三年下来,高考落榜的“四眼”确实不想再拖累父母,于是便随着狗蛋一块到了工地。狗蛋的死让“四眼”有了想法,工地虽然可以养活一个人,可做人的尊严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时也已被糟践的荡然无存。四眼不甘心被人瞧不起,何况自己好歹也是上了多年学的。

    彬海收拾着店里的东西,将两张桌子已经拉拢,从操作间墙上取下一个鼓鼓的蛇皮袋,放在桌子上,又从外面窗台拿进两块油光的看不清颜色的方砖,看样子彬海准备着要睡觉了……。

    彬海看着“四眼”热情地叫“哥,我们睡吧?”

    晚上,“四眼”梦见了自己的爹娘,还有泾河湾的那些伙计们,亲情、友情的温暖胜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深夜里,街道的霓虹灯光挤进店内,那一抹黄象是在给无望的四眼指明来日的方向,他内心在琢磨着未来要走的路。

    在遇到彬海的第六天,“四眼”终于寻得一份工作,在一个小区看大门,包吃住,每月八百块。有了相对稳定清闲的工作,“四眼”也有了看书的时间,他如饥似渴地利用空闲时间阅读,直至后来走上写作那条艰难的路依然保持着阅读的习惯。

    乡邻之八:臭老九——汪好文

    生活在离乡千里的异地城市,却发现自己原来对这里的一切近似无情,十年了,很少四处去逛一逛。满脑子都是“八千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的关中小村。

    今天下雨,我无聊的躺在床上,从枕头边翻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百无寂寥的乱翻,猛然间记起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本《唐诗三百首》!理所当然的也想起了村中那个让我记恨多年的人——臭老九,汪好文。

    其实臭老九不是我的同龄人。也很少往来,自小在我的记忆中,臭老九是个文静的有点像女孩子的大男孩,穿一身绿色旧军装,深蓝色裤子,一双千层底,光着脚丫子,四季不穿袜子。腼腆害羞。臭老九的父亲汪贵生是个教师,所以家里少不了图书和画册,记得第一次随母亲去他家借箩筛时,他住的小窑洞的炕沿上摞着好多小人书,里面就有我最喜欢的《西游记》和《地道战》。

    因为心里惦念着他的那些小人书,我从院子里的苹果树上偷摘了姐姐看得非常紧的两个苹果,下午自告奋勇地向母亲要求去还他家的箩筛。就这,还说了不少好话,最后总算是如愿把那两套小人书都借了来。

    从这以后,我知道他家的书多,就经常找借口往他家跑,而且死皮赖脸的任他指挥替他干一些琐碎小事,当然得到的报酬就是开心的抱着几本小人书一路蹦蹦跳跳着回家,然后在只有15瓦的电灯炮底下耗电累眼。

    几年后,他家的书和小人书我都以各种方式看遍了,其中除了《西游记》和《地道战》两套小人书,我最喜欢他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可是他只借给我看了一天,就追到我家取了回去,此后再也没有借到!看他不愿再借书给我,我也就很少去他家玩了。

    上了初中,暑假我跑山坡拣杏仁,跑沟渠挖药材,换回了平生第一次自己劳动得来的钱,得到父亲的同意,我为自己买了一本梦寐以求的《唐诗三百首》。书是买了回来,而且是竖排版,繁体字,带有点评释疑的那种,晚上在灯下我不顾母亲反对,从墙上剥下一张旧日历画小心的做了护封,从此以后就爱不释手地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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