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农每天要打十九个小时工,节奏快得吓人。他自认是条汉子,来到日本虽然前途凶吉难料,但是,首先要赚一笔钱。人为财死成了他生活的真实写照。金元世界的日本,没有钱又能做什么呢?
外人看来,王开农是架劳动的机器。其实他也是父母生,父母养、七情六欲俱全,有血有肉的人。
日本男人除了妻子,许多人有情妇,而且相当的公开。“情人旅馆”就是野鸳鸯幽会的最佳场所。
王开农看着一对对含羞而来,又精神焕发而去的情人,不禁浑身燥热,脸颊火烫。他拿着吸尘器,走进一间间客房,收拾寻欢作乐后的狼藉,打扫爱情的战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想见到信子。信子常常出现于他的梦中,那一刻,心里充满温暖。
今天是星期四,打夜工的俄国餐馆歇业,他准备补充睡眠。缺觉有时比缺食更熬人,他刚躺下,便酣然入睡。他被电话铃惊醒,一百个不情愿,抓起听筒。
“开农君吗?”
他为之一振,睡魔不翼而飞:“是我。信子你好。”
听筒里传来一阵笑。
“好。今晚您有时间吗?……我们看相扑。”
“好。”
“请不要离开,我去接您。”
“好。”他高兴得要死。
相扑是日本的国技,风行一时的棒球也无法与它相比。上至天皇,下至百姓,无不热爱。相传,两,个天神为了争夺领土,爆发了一场大战。那是日本领土上的首次相扑角逐。有史可考的相扑也有两千余年了。那时的相扑和欧洲早年的拳击一样,失败者往往命丧黄泉。一九二七年,日本成立了全国性的相扑组织——日本相扑协会,相扑竞技愈加完善。
楼前是辆流线型“奔驰”二八零豪华轿车,车旁站着位穿制服的司机。司机见到王开农,忙将后车门打开,信子下了车。
那飘逸的披肩秀发,白绸欧式连衣裙,腰间松松系着裙带,显出她少女秀丽的身影。
“信子……”
“请上车。”
他紧张得很,鼻翼歙动,淡淡的巴黎高级香水的清香冲进他的肺腑。
神秘的信子——昨天还是个打工妞;今天成了‘皇族’千金。莫非她……
奔驰停在刚建好的国技馆门前,信子递给他两张票,挽着他的胳膊进了贵宾门。
这是日本味十足的天地。观众像坐在榻榻米上一样坐在特制的黄绸垫子上。他俩刚坐下,服务小姐便端来饮料和特制的日式点心。
王开农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傻得可爱。他低头看票价,暗中叫妈,每张三万日元。一向心高气盛的他,立马豪气顿消。自己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打工,还做梦和信子演一场生死恋呢?
王开农被突然暴发的雷鸣般的掌声震惊。二十名身躯高大、体重吓人、肥胖赛过河马的相扑力士步入竞技台。
竞技台,日文:土表。由硬土筑成,外方内圆,面积六平方米。二十个力士将土依站得满满的,腰间锦织围裙五彩缤纷,他们十分虔诚地举行开赛典礼。然后力士们下台,按惯例开赛前各自向土表撒小盐花。日本人认为盐能起到“净化”的作用,图个吉利。
他俩的座位正对土依,距离也近。力士上台,脱去锦裙,仅剩遮羞的丁字巾。裁判一声号令,两个近似赤裸的“弥勒佛”便在台上各使神通,扭来扭去。群情激昂。
“开农君,您看。”信子手指包厢,“天皇,天皇也来了。”
“天皇,真的吗?”他看见一个穿西装的老头,全神贯注地探出身子,像孩子一样兴高彩烈。
……
这里是东京最高级的“腔烤纳摆”——相扑料理,是位相扑天皇杯的获得者开的饭馆。
他俩坐在榻榻米上,信子问:“大相扑精彩吗?”
“精彩。”王开农一笑,“不过……”
“不过什么?”信子打断王开农的话,笑着说,“中国‘古已有之’对吧?”
狡猾的女人。
“当然。《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就是相扑好手。”王开农很自信。
三国、水浒、西游记,在日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你一定要说,相扑也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不过,在这点上,开农君,你的民族自豪感有矫情。”信子很认真,“世界太大,古伊拉克遗址发现公元前三千年的‘斗技形像有脚双壶’;埃及古墓画也有相扑扭打图;古印度有文字可考的相扑格斗,胜者可以赢得美姬为妻。开农君,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的日本要比中国进步得多。”
王开农气闷。信子讲的史实,他从未耳闻,但他相信那是真的。这个日本妞在他面前摆阔,炫耀学问,真让人受不了。
“信子小姐,今晚你请我出来,是给我上历史课?”
“开农君,我……真对不起。”信子惶恐不安,“怎么会呢?我只是想看完相扑,难道你不应该像个力士一样,在日本这个‘土表’上一争高低,闯出一番局面?”
到日本两年有余,王开农今天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那些身高体胖的巨人,是新闻记者追逐的目标;为什么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日本人包围,狂热地要求他们签名留念。这是因为日本崇尚靠智慧和力量取胜的人。
“对不起。”王开农误解了信子的良苦用心,愧疚地说:“请信子小姐多多原谅。”
“开农君,我……”信子欲言又止,还是忧郁的眼神,苦涩的微笑,“吃菜,吃菜。”
王开农缓缓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信子的手。信子没动,任凭那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王开农心在颤,多美的手,手指略长,指甲饱满,透着粉红色的光泽,皮肤白皙,名副其实的纤纤素手。
四目相对,静静的。
火锅真旺,菜香四溢,没有筷子进入,只有蒸气涌出,直到冒出糊味……
相扑料理一别,猪野信子消失了。王开农跑遍所知道的地方,铁鞋踏破仍无觅处。他懊恼自己的迟钝。那奢华的一幕,实际是永别的饯行酒。生离终胜死别,王开农愁肠寸断,倍受煎熬。他恨信子,恨她长得太美。她的雪艳和姿色,足可以使任何男人神魂颠倒。这样的俊美绝伦,超凡脱俗的女人,身后自然有如蜂似蚁的男人在追求。
恋爱是精神生活中的奢侈品,需要太多的精力,太多的金钱,太多的时间,最可宝贵的时间。
王开农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的人。他不能忘记信子临别的忠告。
没有别的办法,为获得时间,王开农只有牺牲睡眠。他一下买了五座闹钟,不然他会睡个没完。上午十点,要去一家上海老板开的中国餐馆切菜。第一只闹钟九点开始闹,第二只九点零五分闹,随后每隔三分钟就警钟长鸣。他太累,眼睛睁不开,也不想睁开。每当这时候,他就想到信子,想到相扑力士,他要开创局面。
他爬起来,凉水洗脸,昏昏沉沉地冲出大门。
他挥动厨刀,一口气切菜五个小时;直到下午三点,他衣不解甲,马不停蹄,赶到那家俄国餐馆,手脚不闲,一忙又是六个小时;晚上十点下班;半小时后,他又出现在一家烤鸡、烤肉的日式小酒店里,忙到凌晨五点。他回到公寓,已是早上六点了。
幸好星期四俄国餐馆休息。王开农便不回公寓,在餐馆的库房里睡一觉,星期五早上,他牺牲睡眠,狠着心到语言学堂点卯。一落座,见书就睡。幸亏同学为他挡住老师的视线,给老师个面子,一到九点,他又逃学打工去了。
王开农坚持每星期点三次卯,然后逃学。老师知道他的情况,也不深究,主要因为每次考核,他的成绩都是“甲”。并不奇怪,他衣袋里总有一本烟盒大的袖珍字典,使用频率太高,四个月就烂了,他舍不得丢掉。为买一本一千余日元的新字典,他不知盘算过多少回。
字典一年换三本,他衣里的橡皮膏不知换过多少次。每个橡皮膏上都写满日语单词,有空就读,记住了,换新的。王开农的日语水平有了“质”的飞跃,令许多与他交谈过的日本人都吃惊。
“大哥,你不准备考吗?”电话里传来张长海的声音。
美国搞“托福”,凡成绩优秀者,均可享受奖学金赴美留学,老美精,选全世界的人才为己所用;日本跟在老美屁股后面学,每年也来个全国性日语考试,成绩优秀,可进入日本一流大学,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害得在日本的各国就读生,呕心沥血,惨淡经营,以求一搏。
“当然考。”王开农说:“长海,你小子躲到哪儿去了?怎么把工都辞掉了?”
“一言难尽。”张长海大笑。
王开农问:“吃‘软饭’了?”
“大哥……这是什么话。”
“糖吃多了会变苦的!”
“你赛过我妈了,我又不是你儿子。”
“为你好。”
“用不着!”
两人不欢而中止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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