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上级局突然心发慈悲,准备给我们厂的工人转正。我们本来都是临时工,因为工厂办出了规模,现在还轮到了转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全厂人都沸腾起来了,奔走相告,把消息传来传去,好像这辈子吃饭的事算是落实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又让我们无端地担忧起来,上面发下文件,说,如发现有“假农民工”现象,转正工作一律停止。大家刚开始灿若桃花的笑脸又苦丧了起来。
“假农民工”是怎么回事呢?就是领导把自己的亲戚当农民工安置进厂里,和农民工拿一样的工资。农民工是土地征用带进来的工人,他们在厂里像老爷一样,作威作福,他们要什么工种,领导就迁就什么工种;他们就是不来上班,工资也不能少他们半个子;他们的工资还特别的高,相当于大学毕业的国家干部。一般工人的工资是26块,像我这样会蹦跶的“管理”,仅多一点两块半的“米贴”,农民工则可以一下子拿到57块。现在我们也许对农民工的待遇不以为然,但那时候的农民工是非常吃香的。
看来,这件事要处理不好,会耽搁大家的前途了。
我虽然在外面比较活跃,但家教还是很严的,父母教导的正直、诚实,时刻牢记于心,我觉得领导要正视“假农民工”问题,不能拿大家的前途开玩笑。凭我在外面的影响、在厂里的位置,我就把这件事和领导“坦了一坦”。我要领导在这紧要关头先委屈一下,把亲戚暂时当一下“一般工人”,以保证大家的转正顺利。但我们谈得并不愉快。
也许我真的多管闲事了,也许我低估了领导的能量——领导和上级打交道的能量,或单位本身“造假”的能量,在领导看来,“假农民工”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既然能够把“假农民工”造起来,就能把“假农民工”瞒过去。
我和领导的芥蒂就这样结下了,他不把我当心腹了。虽然我在厂里还是个管理,但作用已大打了折扣;他也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从来就不是这厂里的人,就是厂里的生产情况,他也是故意地不问我,就像家里地冷暴力,我心里像油煎着一样难受。
更难受的事情还在后头。转正的事宜真的就这样开始了,上级也没有过问,厂里也不用造假,一切都像按部就班了一样。首先,要把每个人重新做一份档案,要重新填表格。当时的工人都没有什么文化,字写得蟹爬一样,一不小心眨眼它就溜走。为此,领导决定,要有一个写字好的人统一抄写,把表格填得漂亮的。我前面说过,我家教很严,小时候父母盯牢习字,平日在厂里写通知、抄合同、誊总结材料什么的,厂长都是叫我大笔一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想这抄抄表格做做档案的光荣任务应该是非我莫属的。但是,我想错了,我已经被领导冷落了,这样的好事还能轮给我吗?
领导不愧为领导,心思缜密,手段非凡,他非但不叫我抄写,连询问一下都没有,压根就不想让我知晓这件事。还故意叫了个手有残疾的女人来抄写。此人原来在传达室看门,手属于先天的发育不良,穿衣系钮扣自己都有困难,就算能写个一二三四,肯定也是像画符一样的。但领导偏偏要叫她抄写!这分明是在刺激我!恶心我!是想告诉我,你以为自己字好啊,我们偏偏不叫你写;你以为没有你不行啊,就是全厂的人都死光了,也跟你没关系!当这个女人别扭地拿着笔,坐在明亮的厂长室里,一笔一画吃力又别扭地誊抄档案、填写表格时,我站在无人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心里早已是“潸然泪下”。什么叫阴险毒辣、杀人不见血,这就是。
我在这个厂里呆了三年,奋斗过,付出过,有苦劳,有功劳,却因为直言和坦诚犯了“忌”,被架空了起来,我还有什么意思再呆在厂里呢?第二天,我悄然离开了这个厂。
这件事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还会难过,难过自己的傻,难过自己的幼稚。当然,它也一直在提醒我,任何人,任何时候,什么诚恳的提意见啊,什么推心置腹的交心啊,都千万别把它当真,都是扯他妈的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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