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采购是去宁波订一台机器,一星期才有一班海船,一天一夜的海上里程,自己都觉得很兴奋很隆重。去的是宁波江东制造厂,住宁波江北招待所。以前没出过门,一直对住宿这块搞不清楚,以为招待所比旅馆高级。这个概念缘于我们对汉字的理解,总觉得招待比住宿要高一个境界。到了宁波才知道,招待所其实就是最差的旅馆,一般都是街道为了解决劳力而创办的。江北招待所就是这样,唯一的一部电话安在看门人那里,看门人除了看门还肩负着叫电话的任务,一般嗓门都比较大,一喊,整个招待所都听得见。
去江东制造厂要经过著名的灵桥,它是一条有标志意义的桥,就像温州的“江心”,又高又陡,据说是法国人造的,说这话的意思还有一层,只要是外国人造的都能达几百年的历史。印象最深的是,桥的两头每天都有很多推板车的行人,他们步行到灵桥边,都会自觉地停一停,等有板车过来,就主动一起地推上去。开始还以为是要钱的,后来经过得多了,观察得多了,才发现原来都是自愿的,是一种做好事的风气。这是当时宁波的一道风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我的任务是看好机器,订下,然后等他们装搭出新的,让我到离开时一起运走。原计划这些事情两天可以完成,所以我带的钱不多,有速战速决的意思。穷家富路这句话我懂,但真正到实践是要有钱作为后盾,但我那时候没有钱,我带的钱很有限。
机器三天就弄好后,但宁波方面不让我提。我去问他们的供应科长,回说,这是我们的规矩,一律得先到钱后提货。我说,我出来时厂里就交代了,我们等用这台机器,你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先提了机器,我以人格担保,回去就把钱打过来。科长说,不是我为难你,就因为你是个温州人。噢,科长的意思是对我们的“种族”不信任。但我觉得他的话说得对。那时候,温州是个小地方,温州人等于就是个乡下人,温州没有名气,也没有任何信用可言,他凭什么要相信你,把这么大的机器让你提走!
于是我拼命地跑到邮电局,打长途电话,我跟厂里说,你不汇钱,机器不能提,我也回不了家了。厂里说,你拿手掌拍给他打吧。这就是耍赖的说法。这句话还透露出一个不良的信息,厂里根本就没有钱,叫你出差,就是让你把机器骗过来,骗来都是自己的。偏偏我又是一个极其顶真的人,我说,我等你汇钱,汇了钱,提了机器,我才算真正地完成了任务。
我只得在招待所住下来,每天赶到邮电局打一个长途,有时候光在电话里喂喂了几声,什么也没讲,什么也听不见,但这个电话也给厂里施加了压力,我想,厂领导一定把我家的祖宗都骂遍了。那些天,我的钱也越来越少,不得不掰开来计算起来用,一天就吃两次面。早上像蜗牛一样踱到宁波电影院门口吃一碗,又像蜗牛一样地踱回来,怕动作大了提前把面条消化了。然后躺在招待所里不动,像冬眠的蛇一样,挨到傍晚再蜗牛一样出去吃一碗。
等到第九天,我眼睛都等黑了,突然有一下,招待所的守门人高喊:202温州电话!那是叫我的,我打了个滚爬起来,因为没有力气我还差一点摔倒,因为激动我连裤子都穿不起来,走路时脚都是虚的,拿电话的手一直都在瑟瑟地乱抖。那个守门人奇怪地看着我,惊诧地问,你不会是鬼抽风吧?我也没心思跟他说笑,我当时那个激动啊,肯定和鬼抽风也没什么两样。厂里电话说,钱已汇到,机器跟人一起回来。
我当天就去办了手续,把机器托了运。正好那天有宁波船回来,我就买了张没有位置的地铺,也就是哪里有空就睡在哪里的那种。其实我连买东西吃的钱也没有了。
宁波这个厂我就这么去过一次,以后再没有机会去过,所以,没有利益上的“下文”,也不存在什么“关系”,仅一次“面熟”而已。
多年后,1982年,我突然收到一笔汇款,有120块钱,汇款单上的附言说:请代买四只走私手表,谢谢,老何。温州那时候的走私表很有名,30块钱一只,买过去可以自欺欺人,也可以当进口表蒙人,但老何是谁?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后来终于有了眉目,是宁波江东制造厂的供应科长。120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相当于我们半年的辛苦工资。时隔三年,人和世事都变化很大,他就凭过去这点浅薄的关系,就相隔千里地托我买表?难道他不怕我卷了钱逃走?!后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那时候,能以人格担保的人是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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