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上海碰到的第一难是住旅馆。
这说法放在今天无法想象,其实,就是在当时我也无法想象。下了轮船,不是去找熟人,不是跑采购单位,而是拼命往“旅馆介绍所”赶。茫茫上海,旅馆每天的床铺都汇总到了那里,然后由介绍所逐个逐个地派单,把无头苍蝇一样出差的人们打发下去。赶旅馆介绍所就是为了能排到一张住宿“派遣单”。
介绍所在什么位置现在已经忘了,好像在靠近北京路西藏路的附近,周边很热闹,但出差人都顾不上热闹,一门心思排队。窗口有好几个,写着“记者证”“省介绍信”“市介绍信”“机关介绍信”“企业介绍信”等等。企业介绍信的窗口人最多,但再多你也得排,否则你就得“露宿街头”。这是玩笑,在上海滩,露宿街头是不会的,但要在街上徘徊倒是真的,因为去得迟了你排到的也许是个“浴室”,或一个“地下室”,你只能等到夜深人静后,等浴室和地下室的营业都打烊以后,你才可以进去囫囵地快睡一觉。
多年后,我在某刊物当编辑,人手记者证一本,觉得记者证应该是万能的,所向披靡的。正好也碰到出差上海,是去约上海的一个画家插图,就拿去试了。心想,这下不用再挤那些“小窗口”了,就大模大样地把记者证往窗口里一递,还未来得及得意,记者证已经被里面飞了出来,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我却钻在人缝里到处乱找。大上海就有这样的气魄,记者证它都可以置之不理,北京人它都有胆量叫他“乡下人”。
这事很麻烦,因为经常要去上海,因此,就动脑筋想结识一位旅馆服务员。有一次在浙江中路招待所里瞄上了一位,叫张丽芬,小姑娘一个,嘴唇嘟嘟的红,胸脯硬邦邦的又小又耸,头发卷得像花菜,是很多年以后温州才流行的“反头”,穿方口皮鞋,擦得油光铮亮,走路碎步,感觉“的笃的笃”的声音是从腰板上发出来的,铿锵有力。没事的时候,我就靠在服务台外和她聊天,外面回来时都会记着给她带点瓜子和话梅。上海的姑娘都喜欢零食,这样一来二往就熟了。还不是一般的熟,是蛮熟。因为我后来再来上海时,都会去找她,每一次都会带上一点东西,一斤虾干,几斤菜油,或一篓温州瓯柑,都是上海人最喜欢的。而她,无论我去得早还是晚,无论她是不是在班上,都会把我安排起来,让我从海轮上下来,不费任何周折的就可以直奔旅馆,这样的感觉非常好。那段时间,我到上海都住在浙江中路,那是在南京东路附近,出门左望就是第十百货,坐车买东西都非常的方便。
张丽芬后来调到了福建中路,我也跟到了福建中路。她后来又到了江西中路,我也又扎根在江西中路,都属于黄浦区,都在闹市。在江西中路我住的时间最长,有一段时间,差不多连续一年都住在那里,方便和温暖。
时间久了,我们的相处也丰富起来。以往她给我安排的都是统间,统间一般是十个人,天南地北的,保管、睡觉、换衣都很不方便。后来和张丽芬熟了,她就把我安排在屋顶阳台的一个阁楼里。阁楼很小,勉强住一个人,门和窗都开在阳台上,实际上并不隐蔽,但在当时那已经算是“豪华单间”了。我在的时候,张丽芬会跑过来和我聊天,也会跑过来问,有什么需要洗的,她正好在洗呢。我不在的时候,她会躲在我房里午休,我的枕头上总会留下她好闻的雪花膏的味道;她也会借我那里换衣服,我怎么知道的呢,有一天她的一条尖尖的白色的确良的“假领”就落在了我的床上。我很欢愉,在枯燥的出差途中能有这样一份温暖的内容。当然,我不是在谈恋爱,倒是有一种在外地养了个小妾的恍惚的感觉(这个后话再说)。
但是有一天,张丽芬突然问我,你知道小陈吗?我说,知道啊。小陈也是江西中路的服务员,是个男的,叫陈中胜,泡开水的时候都是他推的车一路喊过来。张丽芬又说,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他?我说,没有啊,我没事碰他干吗?张丽芬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
好多天,我一直在想张丽芬的话,什么意思呢?没头没脑的?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原来张丽芬在和陈中胜谈恋爱!上海人是非常讲究清爽的,不希望什么事上缠绊着什么。张丽芬怕和我的微妙影响了她的大事,她支支吾吾的,希望我别住在江西中路了!呜呼!
再一次去上海出差时,我只得又要到旅馆介绍所排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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