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记-差一点上了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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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在上海的旅馆里接到父亲的电话,叫我赶快回家一趟,说工厂的事已不要紧了,请个假算了。这不是他一贯的态度,但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回来的主要目的是去验兵。那时候,对于我们这些没读书的人来说,验兵也是一条人生出路。但这条路不是能经常碰上的,有时候验农村兵,有时候验街道的兵,这次轮到验工厂的兵,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那个工厂没有验兵的计划,但我父亲找了一个关系,城建局的人武部长,父亲让我叫她兰姨。这年运气好,轮到我们验的是特种兵,不是美国海豹突击队的那种,而是特殊兵种。动员的时候是这样介绍的:身高一米七以上,五官端正,口齿清楚,普通话要好,身上不能有疤……一米七以上,普通话要好,这在当时都是非常苛刻的条件。温州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普通话不会说,舌头硬,哪怕在外地呆上多年,一开口还是温州普通话。但我有语言天赋,加之在外面摸爬滚打,普通话就溜,尤擅长上海闲话。具体到验兵,有个项目印象特别深刻,就是塞耳听音和准确应答。这项我做得最好,不仅反应迅速,还对答如流,部队的人看见我都拍拍我的肩,眯眯笑。出来时我们大家都在猜,这验的可能是潜水兵。

    后来,在前面的基础上,又加验了几个项目,机械知识、红绿色盲和手脚的协调性。我们又在猜,有可能是运输兵,开汽车。这在当时可是个天大的活儿,我们兴奋啊,都说,就是复员回来,也不愁没有饭吃了。还验了讲温州话,这个我更有优势,我们家祖辈都在温州市区,温州话没有一点异腔。记得当时考我们的是讲温州方言故事的阿元老师,还要我们讲出十条以上温州俚语,比如“等你扒猪屎,猪也拉稀了”等等。总之,感觉非常好,觉得这次的兵,当定了。但也有纳闷的地方,当兵为什么要考温州话呢?

    再后来,形势急转直下,说中国早就想和越南打一仗了,好多部队已经在向前线调动了。说我们验的兵,就是为了上前线的,技术稍稍地学一学,马上就要开车送弹药。我的脑海里立刻都是抗美援朝电影里的情形,军车在盘旋的山路上艰难地爬行。后来,又有消息传来,说我们的温州话是用来传话发报的,说中越关系过去一直不错,一衣带水,来去自由,语言还互通。说这话的意思,如果是那边的部队上去,在通讯方面,基本无秘密可言。也就是说,我们如果验兵合格,就是去当报务兵,海鹰一号,海鹰一号,我是泰山,我是泰山,这是个神圣又重要的位置,说白了,多少人的性命捏在我们手里。知道《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吗?背着报话机竭尽全力地呼喊,为了新中国,向我开炮!就是这个。看来我也有可能成为经典了。

    可惜,那次的验兵,我没有最后走成。不知是不是我有什么隐疾被部队验出来了?比如狐臭?平脚?疝气?还是我不是这个系统的,被人打暗拳,举报了?总之,县后巷人武部门口一批批新兵被部队接走的时候,居委会的人都没有到我们家来敲锣打鼓。我备受打击,但也很快无奈地回到上海。

    我心里惦记着传说中的中越战事,虽然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因为有前面的验兵,哪怕所谓的潜水兵、运输兵、报务兵都是虚的,我也愿意把自己和它联系起来。每天一早,我都会跑到江西路南京路的拐角上,如饥似渴地看报栏里的夹报——

    第一阶段(2月17日—2月26日):东线,广州军区许世友部攻克了高平、同登等地;西线,昆明军区杨得志部攻克了老街、柑塘等地;最深处挺近敌方50公里。越南地方部队、公安、民军节节抵抗,战略城镇纷纷陷落……

    第二阶段(2月27日—3月5日):东线部队攻占谅山、广渊;西线部队攻占沙巴、封土、铺楼;随即,我军宣布撤军……

    第三阶段(3月6日—3月16日):我军边清剿边撤退,同时炸毁越军重要军事设施,并掳获当年我国支援越南的大量物资。越军从柬埔寨调回部分军队保卫河内,但不敢和我军对战,只是尾随我撤退部队进行骚扰袭击,给我军造成一定损失。3月16日,我军全部撤退完毕。此次战役,我军20万人参与一线战斗,30万人参与后援工作。

    后来,有两首歌带着战场的硝烟传遍了我国的大江南北,一首是《血染的风采》,一首是《十五的月亮》。当董文华和那个一条腿的越战英雄唱得我们热泪涟涟的时候,我父亲就会得意地对我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出的。还说,还好没让你出去,不然,能不能从战场上回来都很难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兵没有当成,并不是什么隐疾和举报,而是我父亲在从中作梗。呜呜。

    现在,我偶尔也会在民间听到这样的传闻,说当年那次对越作战,温州人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就是全部换作了温州的报务兵,用温州话传递信息,这个“密码”越军肯定一头雾水。多年后看到尼古拉斯·凯奇演的美国大片《风语者》,讲的就是和温州人在越战中一样的故事,可惜我没有上战场,不然我也许就是电影的主角了。

    经常会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你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以前我会说没有进过大学校园;现在我会说没有上过真正的前线。这都是些无法弥补的事情。

    (附:这些年我在文联当头,有一天,当年那个人武部的兰姨来找我,她已经八十来岁了,虽然脸上的皱纹像迎春藤一样匍匐着,但精神还很不错。她想成立一个民间社团,叫越剧爱好者协会,根据地就扎在我老家后山的大观亭上,一班人咿咿呀呀地学戏唱戏,她想挂靠在我们单位。当时我们已经有一个戏剧家协会,按照民政部门的规定,“同类组织不能再设置第二个”,但我毫不犹豫就批复了,支持她。因为当年,她也是为我开过后门的,尽管这后门最终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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