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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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劫匪还嫌话多,就只说一个字:钱!同时做个手势。终'于使王二勃然大怒,喝道:怎么?连个称呼都没有?劫匪感到内疚,说道:对不起,大叔!掏钱吧。王二把钱掏出来给他——但王二已经狂怒了。大个子的人不容易发火,一旦火了起来则不容易平息,王二气得手指在发抖,但天太黑,劫匪看不见——趁劫匪接钱时不备,一把扭住他脖子,把他放倒在膝盖上,打了他一顿屁股,还教育他说:劫道也要像个样子,不要只认得钱!劫匪哭哭啼啼地说:记住了,大叔。你手真狠。(顺便说一句,王二的手肿了半个月,还得了肩周炎、腱鞘炎,还有一种肘部疾病)你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吧?王二说:放心罢,我谁也不告诉。小个子劫匪从地下拾起了手枪,变得胆壮了一些,擦擦眼泪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呢?王二就说:我用人格保证,绝不告诉别人今晚的事。但事实证明,王二的人格一文不值。第二天他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了出去,搞得人人都知那个小个子劫匪被他打了一顿。今后,这个劫匪不管再劫谁,那个被劫者都会说:我知道你,你被王二打过一顿……认识你很荣幸。大家想方设法要抓住他,打他一顿屁股。搞得他很难堪,只好单劫王二。收入大为减少,所以他总抱怨说王二带的现钱太少了,还要押着他拿信用卡去取钱。这时王二就说:太过分了吧?你的手枪是假的——声音极为难听。说着就把高举的双手放了下来,摆出一个要打人的模样。此后劫匪只好讪讪地说道:谁说是假的?是真的,别逼我开枪打你啊……一步步退到小树丛里去。以后他就从停车场上消失了,估计是到别的地方去打劫了。王二和一个小个子劫匪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但这件事的结局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公司有严格的规定,要求见到劫匪要猛扑上去和他们英勇搏斗,搏斗者有奖励,不搏斗者要扣工资——这规定对大家有什么激励作用,谁也不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英勇搏斗之后,人家就不来劫我们了,这样太寂寞。还有,被劫了以后不要去报案,免得被扣工资……现在总算有人和盗匪搏斗过,还把他赶出了停车场。这个人(即王二)当然会受到表彰,还被提升了一级,做了小说室的负责人——也就是俗称老大哥的角色。这个人就是我。我和大家一样,是本分人,从不想惹是生非。只可惜有点脾气,落到了这个地步。我可不想做老大哥。既然已经作了,也就无法可想。我只能以身作则,坐在自己座位上,循规蹈矩地写自己的小说。

    7.我自己

    “晚上,老师叫我陪她去吃饭,坐在空无一人的餐馆里,我又开始心不在焉。记得有那么一秒钟,我对面前的胡桃木餐桌感兴趣,掂了它一把,发现它太重,是种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还记得在饭快吃完时,我把服务员叫来,让她到隔壁快餐店去买一打汉堡包,我在五分钟内把它们都吃了下去。这没什么稀罕的,像我这样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后付账时,老师发现没带钱包。我付了账,第二天她把钱还我,我就收下了。当时觉得很自然,现在觉得有些不妥之处。

    白银时代(5)

    “我和老师吃完了晚饭,回到学校里去。像往常一样,我跟在她的身后。假如灯光从身后射来,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马戏团的剪影:驯兽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马路这边的行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过;在马路对面却常有人站下来,死盯盯地看着我——在中国,身高两米一十的人不是经常能见到的。路上老师站住了几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后来我猛然领悟到,她希望我过去和她并肩走,我就走了过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长项。当时已近午夜,我和老师走在校园里。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劲捻着。我继续一声不吭地走着——既然老师要掐我,那就让她掐罢。后来她放开我,哈哈地笑起来了。我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说:手抽筋了。我问她要紧不要紧,她笑得更加厉害,弯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来,朝我大喝一声:你搂着我呀!后来,我就抱着她的肩头,让她抱住我的腰际。感觉还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做我搂她,就这样走到校园深处,坐在一条长椅上。我把她抱了起来,让她搂着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长椅上抱起女伴,但抱着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师。后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这样做,因为我感到两臂酸痛。此后,老师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着的。”写完了这一段之后,我把手从键盘上抬了起来,给了自己一个双锋贯耳,险些打聋了——我就这么写着,从来不看过去的旧稿,但新稿和旧稿顶多差个把标点符号。像这么写作真该打两个耳刮子——但我打这一下还不是为了自己因循守旧。我的头疼病犯了,打一下里面疼得轻一点……

    “那天晚上,我一直抱着老师,直到天明,嗅着她身上的女性气味——我觉得她是一种成熟的力量。至于我,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如你所知,现在我刚刚开始青春期,嘴角上正长粉刺疙瘩,当时就是更小的孩子。晚上校园里起了雾,这种白雾带有辛辣的气息。我们这样拥抱着,不知所措……忽然间,老师对我说道:干脆,你娶了我吧——我听了害起怕来。结婚,这意味着两股成年的力量之间经常举行的交媾,远非我力所能及;但老师让我娶她,我还能不娶吗……但我没法干脆。好在她马上说道:别怕,我吓你呢。既然是吓我,我就不害怕了。

    “我对老师百依百顺,因为她总能让我称心如意。当然,有时她也要吓吓我。我在长椅上冥思苦想时,她对我耳朵喊道:会想死的,你!我抬头看看她的脸,小声说道:我不会。她说:为什么你不会?我说:因为你不会让我死。她愣了一下,在我腿上直起身来说:臭小子,你说得对。然后,她把绸衫后的乳房放在我脸上,我用鼻子在上面蹭起来。校园里的水银灯颜色惨白,使路上偶尔走过的人看起来像些孤魂野鬼,但在绸衫后面,老师的乳房异常温柔——你要知道,在学校里我被视作尼斯湖怪兽,非常孤立。假如没有她肯让我亲近,我可真要死掉了。”写完了这一段,我毅然站了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结果是拿到了阿司匹林,却没拿到去疼片。大夫说,我看你病得没那么厉害。她还给我做了检查,宣布说,她行医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屁眼。这位笑容可掬的老太太是肛门科大夫,除非得了痔疮,谁也休想从她那里开到病假。医务室是间背阴的房子,窗上贴了蓝色的膜,向着停车场。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偶尔有个男人感到极端无聊,就到这里来,让老太太看看他的屁股;或者有个女人感到极为无聊,就到这里来坐一下,就毛衣的花样等问题和老太太交换看法。老太太见到的人都极为无聊,她也感到极为无聊,就写几首歪诗,在公司的刊物上发表。

    得痔疮的人让人羡慕,这种病是作家的职业病,不但可以歇病假,还可以享受全工资,这是工伤待遇。我觉得自己早该得痔疮。书上说,人在坐着时,肚子里的内脏往下坠,全部重量压在底部;肛门部位的静脉难以承受,就会弯曲、肿胀,人也就得了痔疮。我坐的时间不比别人少,肚子里的内脏又比别人多(起码有普通人的两份),不得痔疮是不公平的。但我从未得过。厕所隔间的板壁上有一则偏方(那地方写满了文字,信息丰富,还不止是有偏方,我们叫它写作公司里的信息高速路),说在适当的部位拔火罐,可以导致痔疮。其机理是:假如来自腹部的正压力不足以使该部位产生痔疮,来自外部的负压总可以帮些忙。这方子有家有口的人用起来比较方便——好歹有人能帮把手,像我这样的光棍汉用起来有相当困难。我试了一次,结果是疼痛难当。不但没有开出病假,还沦为全公司的笑柄:因为造成的病变不是痔疮,而是局部二度烫伤。医务室的老太太说:你倒来解释一下,怎么能烫到那里呢?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烫到了。

    从医务室回来以后,我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两眼发直。有个同事问我说:情况怎么样?我该答道:还好。然后他再问:没烫着吗?我就说:没烫着。这样同事们就会交换一下会心的微笑——这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笑。但我无心凑趣,就恶声恶气地答道:你说怎么样呢?同时把拿来的阿司匹林全部丢到嘴里,吞了下去。其实,我就该这样服药:因为个子大,我的剂量是常人的三倍。问题在于我极少当着外人吃东西。我吃得太多,那样子不雅观。而且我吼声如雷,有一百二十分贝。说话人见我这个模样,耸耸肩膀,把头缩了回去。然后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头今天怎么了?”平日我对这种议论很在意,但今天我不在意。我还放了个响屁,好像吹小号一样响——要是你不介意,我要说,它延续了整整一分钟,曲调像军队里的熄灯号,屋里的人都禁不住笑。有人大声说道:头,我出去一下,你不介意吧?屋里空气不好。我用一百三十分贝的声音答道:我不介意。于是稀里哗啦一阵桌椅响,他们全都跑掉了,估计是上楼顶花园去了,不到下班时绝不会回来。但我真的不介意。我伸长了脖子盯着屏幕,手放在键盘上:这个故事虽是令人厌恶的老调重弹,但也是早完早好。

    因为这部小说写了这么多次,这回我想用三言两语说说我和老师的性爱经历:那时候老师趴在床上,仔细端详我的那个东西。颠过来倒过去看够了以后,她说道:年复一年,咱们怎么一点都不长呢。后来,她又在我身上嗅来嗅去,从胯下嗅到腋下,嗅出这样一个结论:咱们还是没有男人味儿。我一声不吭,但心里恨得要死。看完和嗅完之后,老师跨到我身上来。此时我把头侧过去,看自己的左边的腋窝——这个腋窝大得不得了,到处凹凸不平,而且不长毛,像一个用久了的铝水勺。然后又看右面的腋窝。直到老师来拍我的脸,问我:你怎么了?我才答道:没怎么;然后继续去看腋窝。铝制的东西在水里泡久了,就会变得昏暗,表面还会有些细小的黑斑。我的腋窝也是这样的。躺在这两个腋窝中间,好像太阳穴上扣上了两个铝制水勺——我就这样躺着不动了。

    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就会看到一张大脸,高鼻梁、高颧骨,眉棱骨也很高,一天到晚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老师送我到医院去看过病,因为我总是不笑,好像得了面部肌肉麻痹症。经过检查,大夫发现我没有这种毛病,只是说了一句:“这孩子可真够丑的”;这使老师兴高采烈,经常冷不防朝我大喝上一声:真够丑的!做爱时我躺着不动,就像从空中看一条泛滥的河流,到处是河水的白光;她的身体就横跨在这条河上。我的那个东西当时虽小,但足够硬梆,而且是直撅撅的;最后还能像成年人一样射精。到了这种时候,她就舔舔舌头,俯下身来告诉我说:热辣辣的。因为我还能热这一下,所以她还是满意的……

    从老师的角度来写我,是个有趣的想法。老师留着乌黑的短发,长着滑腻的身体。我们学校的公共浴池是用校工厂废弃的车间改建的,原来的窗子用砖砌上了半截,挡住了外来的视线,红砖中间的墙缝里结着灰浆的疙瘩。顺着墙根有一溜排水沟,里面满是湿漉漉的头发。墙边还有一排粗壮的水管连接着喷头,但多数喷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弯曲的水龙头,像旧时铁道上用来给机车上水的水鹤。在没有天花板的屋顶下挂了几个水银灯泡,长明不灭。水管里流着隔壁一家工厂的循环水,也是长流不息。这家浴室无人看守,门前的牌子上写着:周一三五女,二四六男,周日检修。这个规定有个漏洞,就是在夜里零点左右会出现男女混杂的情形。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在凌晨一点去洗澡,但我就是个例外。我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我的身体,所以专找没人时去洗澡。有一回我站在粗壮的水柱下时,才发现在角落里有个雪白的身体……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大一时,老师还没教过我们课一从她的角度看来,我罩在一层透明的水膜里,一动不动,表情呆滞,就如被冻在冰柱里一样。她朝我笑了笑,说道:真讨厌哪,你。然后就离去了。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因。

    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会看到有一根水柱冻结在我头顶上,我的头发像头盔一样扣在脑袋上。一层水壳结在我的身上,在我身体的凸出部位,则有一些水柱分离出来,那是我的耳朵、眉棱骨的外侧、鼻子、下巴。从下巴往下;直到腰际再没有什么凸起的地方了。有一股水柱从小命根上流下来,好像我在尿尿。那东西和一条即将成蛹的蚕有些相似。现在我不怕承认:直到不久之前,王二虽然人高马大、智力超群,却是个小孩子。直到不久之前,我洗澡和游泳都要避人。虽然我现在能把停车场上的小姐吓跑,但不能抹煞以前的事。老师说过我讨厌之后,就扬长而去,穿着一条淡绿色的内裤,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她把绿色绸衫搭在手臂上没穿,大概是觉得在我面前无须遮挡。我站在水柱里,很不开心。小孩子不会愤怒,只会不开心。这就是这个故事的起因。它是真实的,但没有写出来。所有写出来的都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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