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十(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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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奸党与我们(5)

    线条和老师调情,最后因为老师的原因中止了。因为男人不是苏打水,总有没了劲的时候。他说他要去找大车店去住。我师母看不见他(很黑),觉得他很伤心。所以她忍不住安慰他道:你别担心。早晚会把我给了你。这是一项庄严的保证线条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这样的保证。可是龟头血肿说:你就是现在给我,我也要不了啦。然后他就去找大车店,把线条一个人剩在屋里。她把灯打开,这是一盏高压水银灯,有五百瓦。要是自己掏电费就不会有五百瓦,就是公家掏电费她也嫌太晃眼,照得屋里一片惨白。她把床下的水拿出来,端到盆架上。又把盆架对面的一块布揭开。那底下是一片穿衣镜子。那镜子非常古老,因为很平。她在镜子前把衣服都脱光,虽然屋里很冷。她从盆里舀了一缸子水,准备刷牙用。然后她拿来干净的毛巾,在盆里沾湿,退后一步,在镜子里看自己,发现胸前、腹部还有两肋,都有乌黑的印子。她把这些都擦干净,发现自己非常好看。据线条说,那时候她是两个人穿上衣服是一个人,不穿衣服又是一个人。当然她现在还是两个人,但是她情愿不穿衣服那个不要出现,穿上衣服好多了。总而言之,时候出现在镜子里的人任何人都愿意看见,包括她自己。看着看着,她不禁发出感叹:这么好的身体,送给龟头血肿?我是不是有点亏了?

    我师娘说,你别看龟头血肿傻乎乎,他一点也不老实。每回他来的时候,都提出做爱的要求。线条说,这非常之逗。其实她对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一点也不懂。她也丝毫也不想打听。但是她觉得有人老来要求很有趣。终于有一回她答应了,龟头血肿就忙活了半天。结果只稍微顶了一下就结束了,还弄得很脏。以后线条再见到老师,就禁不住问他:你所谓的做爱,是做成了,还是没有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老师却一声不吭。问急了就穿上大衣离去,搞得线条摸不着头脑。最后龟头血肿终于承认,对于这件事,他也不是很懂。他对别的事也不是很懂。比方说,人家为什么叫他龟头血肿,他又为什么到了小煤窑里当会计,所谓反修防修是怎么一回事,他又为什么是狗资本家的孝子贤孙。他觉得自己最懂的是集合论。但是集合论里有些地方原本就不明白。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以做爱是什么他也不打算明白,就凑合着亲亲嘴算了。这和线条的见解不谋而合。我师娘说的她和老师的事就是这样。这里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假如他们是这样的光亲亲嘴,我的龟头师妹是从哪里来的?

    线条说,那一冬龟头血肿很不快活。他很快消瘦了,眼睛里老是充满血丝。这都是因为他陷入了不可知论。他怀疑眼前的事不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小煤窑里当会计,怀疑安阳是不是有这么个小煤窑,甚至怀疑世界上是否有安阳这么个地方。他记得自己在斯坦福念书时,同屋住了个印度人。那小子阴沉不语,好像有点门道。弄不好是他搞的鬼,使出了巫术、催眠术、特异功能,叫他产生了这么多幻象。假如是这样,他现在还在斯坦福宿舍里打瞌睡。假如是这样,这印度人可真了不起。岂止如此,他简直是天才,还能想出龟头血肿这样的细节来。

    龟头血肿记得那个印度人身上有很难闻的气味,不管天气多么热,头上总打个缠头。上课时坐在他身边,老是偷偷地放屁。那气味是无法形容的。闻到这种味道,他无法遏制自己发笑的欲望。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把印度人得罪了。一般来说,人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如此记仇。不过印度人很难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师说过,我有这么一个印度师伯,那人现在就在斯坦福当教授,还寄了相片来。从相片上可以看见他已成家立业。我还有个印度小师妹,和龟头师妹一样黑。现在老师不再怀疑师伯给他使坏了。可是当年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到安阳来,硬面锅盔他也吃不惯。所以他就总想给师伯发个信号,告诉他这一切已被识破了,可以把恶作剧收起来。线条当时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个,只觉得他很不正常。

    春天了之后,线条想出去玩。因为龟头血肿正在怀疑我师伯给他使坏,所以他哪儿都不想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玩具,所以脾气非常之坏。所以线条一个人去了。老师坐在屋里想他自己的事,忽然看见一只老鼠从床下跑出来,这使他非常纳闷。如果是师伯使一只老鼠跑出来,这事不可理喻。他为什么要让一只老鼠跑出来?这欺骗不了谁。那么世界上真有一只老鼠,它自己要跑出来。中国也真有一个安阳,他就待在这里。这真的不能想象一一你去看看,厕所有多脏。简直超过了噩梦。除了那位放屁很臭的印度人,谁也想不出这样的东西来。至于他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梦境,就很容易明白:这都是出于仇恨。

    我老师怀疑眼前的事不真,并非到了安阳才开始。这可以上溯到没有下干校,没有到安阳的时期,甚至回溯到还在北京群专队的时候。那时他和四个人住在学生宿舍楼一间小房子里。那房子紧挨着楼梯,又紧挨着厕所,气味非常之坏,墙上还长出白霜来。那些霜摸在手里凉飕飕的,从理论上说,很容易想到这是硝酸盐。那种东西溶解热极大,所以凉飕飕的。但是人住的房子里出这种东西,就叫人没法理解。这儿又不是化肥厂。他们的门上写着:群专对像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龟头血肿。这也不成道理,他的名字并不叫龟头血肿,龟头血肿充其量也就是混名,没有把混名写在门上的道理。每天有人押着他们去劳动,把碎砖从操场东头抬到西头又抬回来。这件事也很不对头。总之,在那里遇见的事都是活见鬼。

    我老师疑东疑西,就是不疑线条。照我看这事才叫可疑。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跟谁不成,非要跟你?这也有原因:原来老师到香港之前,还在斯坦福干了一段时间助理教授。有一些长得漂亮又没脑子念书的姑娘老想用某种办法在他这儿混好分。但是他还是坚持了原则,没有被拖下水。原因是那些姑娘乳房太大,屁股太宽,声音太洪亮,叫他看了深恐自己不够伟岸。他根本就没想到勾引他和上他的课之间有什么关系,所以他有个错误的看法,觉得自己很性感。其实他长了个爬行动物的脸,演E·T都不用化装,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性感。

    那些美国姑娘得不了好分,就上校长办公室告我老师,说他英语讲得不好,听不僅。其实老师的英语讲得极好,就算有些口音,起码比他的汉语好懂。照我看那些美国师姐简直是混蛋。但是学校方面不这么想,他们以此为口实,不给老师提副教授,还让他去上英语班矫正语音。我老师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嫌我有口音,我去不嫌我的去处。于是去了香港,当上了教授,可工资还没有在美国一半多。

    我老师后来告诉我,在斯坦福他开始向往革命。那时候他知道的革命,不过是切格瓦拉,”我怎能在人们的苦难面前转过身去!“罗沙·卢森堡,”人活在世上,要像两头燃烧的蜡烛“,还有托洛斯基。你看他知道那些人,可知他知道的革命,乃是左道旁门,不是革命的正宗,回来要倒霉。但是他缺少这样的自知之明,在群专队里劳动时,老在想革命和龟头血肿有什么关系,当然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于是他就疑到自己的存在有些古怪。正在冥思苦想,忽然房间里又多了一个人。原来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退伍兵,就是此人曾经使他龟头血肿,还在他头上打出了不少大包。现在他不能让我老师再血肿了,而且自己的脑袋上正在血肿。如果是我,就会问:老兄,你怎么也龟头血肿了?保证叫他哭笑不得(不但嘲弄他血肿,还说他的头是龟头,真真妙不可言也!)。可我老师没有这种脑子。他一本正经地问了那人半天,然后很为他抱不平。

    “文革”后期,我们学校分两大派。两大派又分四小派,这是因为有教师学生之分。学生在校园里以命相搏,每天都要打死几个人。住在宿舍区的教工拉家带口,学不来这一套。于是展开了激烈的捉奸战。任凭你三代红、立体红,只要叫人捉了奸,马上完蛋。这位五大三粗的退伍兵(姓凤)就叫人家捉住了,登时成了大流氓。其实他那个地方,不可谓不隐秘(在食堂的煤堆后面)、他的时间,不可谓不谨慎(半夜两点半)、方法不可谓不简捷(衣服都没脱)。可还是叫人逮住了。我老师在这方面死脑筋,有点想不开。照他的说法,搞破鞋不好,应该制止,叫大家不搞。万一有人不搞受不了,也得叫人有办法搞。半夜两点半在煤堆后面不脱衣服还叫人逮住了,这叫人怎么办?挖地道吗?所以他越发觉得存在不真。

    我老师过去在很多地方十分古怪,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比如在美国人家叫他上补习班,他就想得太重,以为是压迫了他。有的事他又想得太轻。比如革命,那本是无比沉重的事,在这方面不容你犯任何错误,他又想得太轻。在安阳时他终于明白了真正存在于世间的分量,觉得不堪重负,就把它归咎于师伯。但是还有些死结解不开。比方说,那位小凤(叫他龟头血肿的人)进了群专队,罪名不单是搞破鞋,还有在部队当上士时贪污了猪油。我那位师伯是锡克人,是一位穆斯林,什么pig、pork,一听就急,他怎会想出贪污猪油的事来。诸如此类的细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我老师毕竟是博士,终于被他想出个道道来,从此之后再不为这些事伤脑筋。他说,哲学上有二律背反,集合论里有悖论,光学上有波粒二相性,所以我眼前这个世界,焉能没有二相性。有些事真,有些事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我的印度师伯害他,当然会从真实中引用一些篇章来,叫他无法识破。这他丝毫也不怕。他老人家上学时,门门得A,师伯还有几B+,怕他干啥。我老师觉得豁然开朗,恢复了男人的自信心。

    清风道长在妓院里,恐怕人家问口令,一把捂住了一个人的嘴。后来他发现捂了个小姑娘,赶紧放开。那孩子也就十六岁光景,非常漂亮而且贫嘴。清风说,姑娘,素不相识,多有得罪。那女孩说,谁不认识你?你是清风,天钩的侍童,有人说你是屁精。清风说,您放屁,谁说我是屁精。忽然他想道:不得了,我的身份暴露了。于是他从靴管里拔出一把雪亮雪亮的小刀,一把扭住了那姑娘的胳臂,拿刀按在她脖子上,就把那孩子擒为人质。那女孩说,这是干吗。清风说,闭嘴。敢高声宰了你。她就说,爷,我不敢。饶了我吧。说完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于是清风令她引路,从花厅里逃走,走过无数过道、门厅,没见到一个人。终于走到一间卧室里,那女孩说:一两银子。清风说,什么一两银子?女孩说,价钱是一两银子。清风说,什么价钱?那女孩说,和我睡觉的价钱。清风说,好哇。于是俩人脱衣解带干了起来。干了很长时间,方才算完。清风那杆枪非常之大,后劲又是非常的长。后来那女孩说,好了,拿钱来吧。清风说,什么钱。女孩说,一两银子。清风说,好。拿来吧。女孩说,还该有一点小费。清风说,对。女孩说,那就快拿来。清风说,谁给谁?原来说岔了。女孩想管清风要夜度资,清风想管女孩要服务费。

    注:原稿无标题,标题系编者所加。

    不成功的爱情

    不知现在是否应该满意了。十年前,我在农村修理地球,一天挣的钱刚好够买一张烙饼和十七根辣萝卜条(这是经过精确计算的)。那时我身强力壮,能扛二百斤麻袋,脑子也还算聪明。后来摔了一下,变得有点糊涂(我承认,有一半是装的),还有一只手常常发麻,却回到城里,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每月挣五十多块钱,可称是丰衣足食。在农村时,我什么衣服都穿,下地时穿的裤子常常露着肉,如今我也讲究起来,甚至常常洒香水什么的。总之,我比十年前抖多啦。

    每天下班以后,我常常到环城的林阴道上去。夏天,那儿像蝴蝶一样飞着很多漂亮姑娘,我的女朋友就在那儿等我。她老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马路旁边的草地上,一有人经过就使劲看书。等我来了,我们就一起散步,谈谈文学,谈谈艺术,背背诗词。为了不至于显得像个土老帽,我拼命背唐诗,把全部唐诗背下了五分之四。我受过震伤,背古诗对我十分不适合,背得多了脑子就发木,晚上还做些怪梦。不管怎么玩命,我也比不上她。她甚至能说出巴乌斯托夫斯基、彼特拉克等人的底细,这是我万万不能的。我最害怕她冷不丁问这么一句:“你知道马奈吗?”

    我只能惭愧地承认:“我不认识他。我认识马奎,人家都叫他狗子,是我们村里的二流子。”

    然后她就把我臭骂一顿,说我是个痞子,和那个狗子差不多。要不然她就念一首古诗,让我说出作者,这方面我还算不含糊。只要是唐诗、宋词,我都能答上来。和她认识半年,真长了不少学问,已经背下全唐诗、全宋词,正在背世界名人大辞典。就是这样的学问底子,也只能回答出她的问题的百分之三十。我想,等我和她结了婚,就可以编出一本百科大全书,共计三十八卷,三千万字。背了我的书就能答得出张抗抗是谁,不会像我一样把她说成胡同口炸油饼的秃顶老头。为了张抗抗,她几乎把我的头发拔光,让我也变成炸油饼的张抗抗。凭良心说,那个张抗抗委实是个好人,他的油饼永远是焦黄的。

    话说那一天,我和她一起压马路时,她问我萨特是谁。我知道萨达特,却不知道萨特,于是我挨了一顿臭骂。她又问我什么是存在主义,我只知道什么是按劳分配。于是我又挨了一顿臭骂。我被骂得心服口服,就问她这是些什么东西,她也说不大清楚。这使我很愤怒,因为她简直就是在蒙我。于是我就问她王麻子是谁,她不知道。她问我费雯丽是谁,我也不知道。我问她王致和是谁,她当然不知道,还说她不认识这些土得掉渣的人物。我就问她匹拉米洞是谁,莱克是谁,她一概说不上来。后来她告诉我费雯丽是个女演员,我也告诉她王麻子是造剪刀的,王致和是造臭豆腐的,匹拉米洞是退烧药,把她气了个发昏,撅起嘴来走了。

    我回到家里,暗自庆幸她没有问我谁是莱克。这个问题问得太恶了,因为全世界只有七八个人知道我养的那条狗叫莱克。她大概要和我一刀两断,这使我心神不安,我希望她会回心转意。后来一想断了也好。我的脑子不好使,再这样背书,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叫什么也忘掉。尽管如此,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于是我早早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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