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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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觉时常常做梦,但是从没有一次像那晚上。我大概做了七千多个梦,个个有声有色,醒来的时候记得一清二楚,这可把我吓坏啦。我分怀疑我是一条恐龙,从太古一直活到如今,要不怎么会记住那么多事情。最可疑的是我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我很怀疑这些梦有什么寓意。

    我梦见七二年的一件事儿。我们房东的儿媳妇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神经病,满口胡说八道。她分明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婆娘,偏说自己是一只狐狸。她汉子用劈柴把她一顿好打,可是她说:“你打吧!打的是你老婆,我是狐狸。”真是怪透了。

    村里还有一个老婆子,也自称是狐仙附体。有人去请她来驱邪,让两只狐狸打上一架,算是以毒攻毒。老婆子来的时候,我们都躲在窗户外面偷听。

    老婆子一进门就怪叫一声:“哪里来的骚货,敢在这里害人?与吾神滚了出去!”

    那媳妇也用狐狸的口气说话:“呔!你有何能为,胆敢口出狂言!”

    老婆子的狐狸说:“谅尔不过百年道行,早早滚出去,免你一死!”

    “我乃千年道行!”“我乃万年道行!”“我乃十万年!”“我乃百万年!”

    ……

    两只狐狸胡说八道,自称地球形成之前都已存在。后来又说:“道行不在年久,你我请神来看!我请城隍!”

    “我请土地!”“我请哪吒三太子!”“我请托塔天王!”“我请猪八戒!”(怪事,猪八戒肯帮狐狸打仗!)“我请孙悟空!”“我请关云长!”“我请黄汉升!”“我请如来佛、观音菩萨、铁拐李、张果老!四海龙王、十八罗汉、牛魔王、二十八宿、九大曜神、赤脚大仙……”老婆子嘟嘟说出一大串,越说越快,渐渐听不清楚,好像连基督耶稣也都在被请之列。那媳妇招架不住,只好说:“吾道行不如你,我走也!”咚的一声栽倒在炕上。第二天早上就乖乖地起来喂猪,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做完这个梦醒来,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愿我的女朋友不要狐仙附体,要是她着了魔,什么跳大神的也斗不过她。对方一旦听见陈冲、刘晓庆、张洁等闻所未闻的大名,怎能不落荒而逃?

    还有一个梦更加奇怪。我梦见一辆牛车,车上只架了一头牛。赶车的就像我当年一样手里拿了一根棍子,牛走得慢就用它去戳牛的阴囊。这都不算稀奇,怪就怪在我是那条拉车的牛,她是那个赶车的,她戳我那个地方,一边戳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直戳得我那个地方醒来的时候直发麻。早知道不会背书就要受这份苦楚,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四库全书背下来。

    最奇怪的梦是梦见我去参观屠宰厂。那些猪拼了死命不肯上挨刀的传送带,人家来赶时个个都尖叫着“萨特!”“萨特!”醒来后我十分疑惑。真的,如果猪知道的东西和我们一样多,挨杀的时候必有一番口舌。而我们所知道的东西不足识别周围是否是猪圈时,也只能陡然增加临死时尖叫的内容。

    后来我俩又见面时,我忍了又忍,实在难以抵抗那诱惑,终于把我的梦讲给她听。只见她的脸色由红变白,后来竟泛出一片青色。她的眼神很奇特,说不上是怜悯还是轻蔑,后来她就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唉,飞走了,我的小白鸽。

    《红拂夜奔》片段

    史书上说,隋炀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在江都造了一座迷楼,杨广喜欢各种女人,包括白的。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造了一座迷楼,把各种女人都关进去,像把各种动物关进动物园一样。没有被关进去的人十分伤心,觉得自己真是不幸。其实被关进去的人不一定都漂亮。没被关进去的人也不一定不漂亮,人太多了,岂是一座迷楼可以概括的。据说迷楼方圆数十里,用现代拓扑学的原理建成,不管谁走进去,都会迷失在里面。杨广的行为给大家树立了榜样,从此男人的梦想就是建立自己的迷楼,而女人的梦想就是找到一座迷楼,把自己迷失在里面。

    有一天杨广坐在洛阳城里,忽然想道,他要到江都去造一座迷楼。在这以前他从没有到过江都。也没造过任何楼。而且他说,他将乘船前往江都。在此之前,洛阳和江都之间没有任何水道。在他下了旨意之后,洛阳到江都就有了一条运河,河边上还栽满了杨柳。他坐在龙舟里,由宫女拉着,向南进发。坐在船上,他想象迷楼的样子:在那座楼里,要有一道永远爬不完的楼梯,有无数的门窗,都朝向楼内。这座楼没有人口,也没有出口。你永远也走不到顶层,也走不到底层。没有任何一层在另一层上面,也没有任何一层在另一层下面。在迷楼里,你走出一个房间,就永远不会回到那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完全不同,但是它们实际上是一样的。迷楼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谜。后来那座楼造起来时,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除了胡思乱想,杨广可的另一件事就是和女人性交。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漂亮,也没有比谁不漂亮。每个女人都是处女,正因为她们都是处女,所以对杨广来说,每个人都不同。正因为她们每个人都不同,所以一模一样地出血,疼痛,杨广只关心这些事,竟没有注意天上多了一颗星,作为皇帝,天上的事和他最有关系,但是因为他是皇帝,他要关心的事都有人代他去做了。

    我们知道,杨广在陆地上行走时,乘坐羊拉的小车;当他到了水上,就要乘女人拉的船。

    《三十而立》片段之一

    我从云南回来,到京郊去插队。我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就住在河边的瓦窑里。冬天田里一片光秃秃,老远就能看见那座瓦窑,就像个倒扣的花盆,灰不溜秋,硕大无比。在花盆下有座小房子,出了门就能看见干河滩,里面的鹅卵石像粼粼的白骨。河边的树和天气一样死气沉沉。

    那座看窑的房子是泥打的顶。破门上十字花地绷着铁丝。冬天我住在里面,能住多久,要看我能搜集到多少柴火。有时小转铃也来和我同住,能住多久,得看她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这种气氛。那间房子是向北的,冬天刮大风时,要用木桩子才能把门支住。窗户上钉的塑料薄膜,一会像气球一样胀起来,一会又瘪下去。

    我告诉小转铃,小时候我自己跑出去玩,走到长河边上,那是慈禧太后当年从京城到颐和园乘船的河。春天里河里有绿色的水藻,河边上绿柳荫荫。河岸坍塌的地方,形成了很大的河滩。有了河滩就不能行船,假如太后还活着,一定要把河工斩首。但是我跑到河边玩时,已经没有太后,也没有了河工,只剩下一条荒凉的河。河岸上有一座看青的茅棚,是用柳树枝搭成,树枝都发了芽。但是棚里很潮,好久没人住过,棚中间的地上都长了草。太阳晒在我身上很暖和。

    《三十而立》片段之二

    我现在明白了小转铃为什么性冷淡。这是因为她很小就会自己和自己弄。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这话时,我们正准备做爱,脱得净光净。我说:你怎么早没告诉我?她伸手在我头上打了个凿栗说:混蛋!早告诉你,你还能喜欢我吗?我说:不一定。真不一定。没准更喜欢。后来我想了好半天,才说:铃子,你真的那么在乎我的意见?她就哭了,说:我怎么不在乎?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似的,是个混蛋?然后我又说:你干吗要爱个混蛋?她说:没有办法。不是混蛋就是假正经,所以宁可找混蛋。想找个混蛋还不好找呢。然后我就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还是小转铃。正是因为爱她,所以不能容忍她和我做爱不来快感。

    然后我把小转铃抱在怀里。她披散着长发,像一条美人鱼。她现在喜欢在一边的手上和脚上各戴一串木珠,还喜欢哭。她说:哭是好事情。你就是因为不哭,心才变得这么硬。说“这么硬”时她捏着我的小和尚,它正昂首挺立,剑拔弩张。我总想,我已经四十了,怎么还是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和小转铃之间,性是一个大问题。干这种事时她没有分泌,总是痛苦异常。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用过各种润滑剂。开头是蘸点口水,后来用油:花生油,菜籽油,顶好清香油,小磨香油,橄榄油;油沾在身上很难洗。有回我在班上,有位活泼的女同事说:好香!有人带好吃的来了,还不拿来公开?都坐着别动!我来闻闻藏在哪里。眼看她的鼻子离我裤裆越来越近,我站起来就。两三个人揪着我,亏了我个子大,体力好,挣脱跑掉了。还有一回误用了辣椒油,疼得要命,从此干事以前她都要尝尝。油和分泌不是一回事,所以她还是疼。

    我爱小转铃超过爱任何人,所以不忍心让她痛苦。这就是我老想和别人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对她说,我再也不想和别人好了。她却说:你别骗我。其实她是知道我的。但是她还是要怄气。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从家里跑出来,沿着一条河走,想走到城里去。那条路很长,我走了很长时间。河边上没有人,到处是浓密的绿阴。那时是初夏,空气里飞着柳絮。走得久了,我的腿就疼起来,这是因为我年龄小,肌肉还没长成。

    我抱着小转铃,给她讲这件事。当时周围静悄悄地,我在寂静里走,感到恐惧。深绿色是最叫人恐怖的颜色。走着走着,好像走进了水底。周围是浓绿的水草。仰天看去,头顶是明亮的水面。空气在水面上流动,好像玻璃上刷上了透明的油膏。我感到凉森森,皮肤开始绷紧。那时我年龄尚小,胆量也未长成。

    我走到河边的沙洲上,看到很多倒埋着的花盆。挖了很长的时间,把其中一个挖松。然后我把花盆掀开。里面是一堆骸骨。这里是一片被迁移的坟墓。看着这些骨骼我想,将来我也会是这样。于是我心慌起来。但是过了一会,我就不再恐惧。我伸手去抚摸那些骨头。那时我年龄尚小,不会长久地被吓住。那些骨头被水冲得极光。触到光滑的表面时,我勃起了。

    小转铃爬起来,跨到我身上去。我对她说,用点油。她说不用。小转铃与和我好过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的骨骼虽小,身体却结实。别的女孩子练过以后,也会有肌肉,但是身体是单薄的,也许有力气,却挨不起打。小转铃跨在我身上的样子,就像个女武士骑在马上。这就是说,长发飞扬,如有长弓鸣镝在握,举手可射天狼。小转铃和我做爱时的样子就是这样。

    小转铃说,接着讲你的故事。这故事接下去是这样的:我长久地抚摸那颗头盖骨,并把手指伸到它的眼眶里去。从一颗头骨,你没法想象他活着时的样子。那颗头骨鼻尖稍有破损,但是每一颗牙都在。摸鼻子是对死人的亵渎,可我做的肯定不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充满了好奇心。好奇心不是亵渎。

    透过冰冷光滑的感觉,我触摸到死亡。虽然我少年胆气未坚,但也只稍感恐慌。我感到森森的阴气,透过指尖,流入体内。于是在惊恐之中,快感油然而生。时隔近三十年,这种感觉还能使小转铃潮湿。

    小转铃跨在我身上时,就如一位太古时的女勇士。这和我讲的故事气氛相符合。死亡肯定是过去了的事,好像在远古发生的事。我有一天会变成远古,想起这一点也能心平气和。叫人不能心平气和的是这女勇士近在咫尺,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把头骨放回花盆,把花盆放回原处。然后我站起来,仔细看看这片沙滩,这条河。那条河处处壅塞,河水处处停滞。河水里满是灿烂的水华,天蓝色,铜绿色,花斑色。我知道水华是有毒的。所以整条河全是死亡的颜色。水边上的沙滩上是排列有序的二十个花盆,是紫色的瓦花盆,底朝上。每一个花盆的中央都有一个圆孔。从孔里看下去,正是头盖的中央。我知道当时有些建筑征地上有无主坟地要处理,也知道他们把骸骨放在花盆里。我知道埋葬花盆的地方离我们不远,也见过农民拿这种花盆(挖出来的)到矿院来卖。但我是第一次找到这种地方。那天是多云天气。云的影子从地上移过时,地上色彩斑斓。

    我给小转铃讲我走过一条河的事,她潮湿了,这种事在男人面前还没有过。然后她跨到我身上,和我做爱,还在听这个故事。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过,因为恐怕别人不能理解。但是小转铃肯定能够理解。我们有极多的近似之处。

    我后来去找过那条河,那是二十年以后的事。那条河不见了,河道的所在地上盖满了房子。那些骸骨也不见了,不知到什么时候才重现人间。这是以后的事。当时我又回到河堤上,缓缓向前走去。

    当我拨弄死人头骨时勃起了,这是有生第一次。勃起可以是对很多事的反应。可以是抚摸女人乳房时的反应,可以是秀发抚过皮肤时反应,可以是接吻时的反应。但这是以后的事。第一次是对死亡的反应。以后是这样的:每当想到死亡,反应就格外强烈。尤其是想到死之将近,就会把其他事放下,在这件事上尽情发挥。性和死乃是双生的姐妹。到了这种时刻,我的小和尚直挺挺,望虚空里搠去。

    小转铃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醒醒吧,看看谁是虚空!不管她怎么想,我说的是对的。对很多生物来说,性交就是死亡游戏。试举一例:在村里,有一回我们拿大种马去配小草驴。那小草驴看见了大马的那东西一定在想:谁知待会我是死是活?配骡子配死的事也曾有过。但是小草驴对那事也很有兴趣,丝毫不下于大种马,这我们在一边都是看见的。小转铃说,再扯这些混账话就不和你干了。于是我又回到河边上,朝绿阴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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