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就像一条绿色甬道,永远走不完。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小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长长的灯影,不敢睡去,心里想:假如在睡眠中死去,就看不到天明。这还不要紧,最糟的是,在睡眠中死掉,死了都不知道。毫无知觉,永远沉到虚无中去。小时我睡着的时候,总是大睁着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所以在小的时候,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亡一样。
我和小转铃谈到死的事。她说,多么好,你在各个方面都像我一样。那时我们在做爱,她骑在我腿上。她非常湿,连我的肚子都感到潮湿。她说,多么好,发现你和我一样。小转铃用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拿她那非常美好的乳房对着我。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不一样。
小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该死掉。我知道我不会马上死去,还能活很长时间。但是这毫无用处,因为最后还是要死的。于是我无师自通地发现了上帝。但是我从不信天堂地狱的说法。因为就是地狱也比虚无好得太多了。这太像是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我不相信。
我的那位上帝是一个谈话对手,我向他诉说:我不想死。但是那次我在绿阴里行走时,他好像也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绿阴里走了很长时间,河水时时在改变,有时变宽,有时变窄。最后固定地窄起来。绿阴在头上合拢了,看不见天空。河水变急了,而且我也能看出,它变得很深。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这大出我的意料。照我的想象,顺着河走,就会永远有路。就算遇到两河汇合,我可以拐弯。没有路的事不可想象。
在发现没路可走之前,路边上出现了一道高墙。我在墙和河之间走了很长时间。我走过的地方好像没人走过,我也不知道这河会流到什么地方。但是我想:反正墙会有尽头,它又不是万里长城。这条河迟早要流进护城河,这一带的河除了汇进护城河,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要跟着河走,终能走出这一片浓绿,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那条河拐了个弯,从墙下的水闸下流了进去。水闸上没有桥,河很深。我那时不但不会游泳,也没下过水。墙很高,也没有靠墙的树,因而是爬不过去的。我不喜欢走回头路。
我问小转铃,应该怎么办。她说想办法从水闸上爬过去。她说这话时,好像看见了那座水闸一样。水闸的上方是一块条石,墙就修在条石上。条石比墙宽三寸。她给我出的主意是从三寸宽的石棱上爬过去。假如一失手,掉进水里当时我没有一米九,就是有了一米九,水也可以淹住我。而且我在看那墙时,就知道一定会失手。她叫我爬过去?
我其实就是从石棱上爬过去的。小转铃说,多么好,你处处像我想的一样。我说,因为后来要长大个子,所以我长了一双奇大无比的脚丫子。那堵墙不爬不知道,一爬才知道是向外斜的。你可想得到,我是怎么爬那堵墙的。她伸开双臂,紧紧贴在我身上说:可是这样?
小转铃说:王二就像那堵凹凸不平的墙。紧紧贴住他时,棱角都嵌在肉里,痛入骨髓。离他远一分,棱角就退出肉来,痛苦也小一分。但是又会感到一股恐惧的晕眩。就这样卡死在痛苦和恐惧里。不要说回头,就是稍一抬头,也会感到在向后仰倒。浑身的肌肉绷紧,没有放松的机会。很快就脱力,颤抖起来。眼前只有这堵墙,可恨又可爱的墙。我贴紧他,再贴紧他。啊呀,我的妈呀!小转铃说:那一瞬间到来时,她也感到有上帝存在。因为她在王二的似水流年里,这儿有个上帝。她对他说:上帝,我想停在这一刻。请你把这似水流年停住。请你让我死了吧!但是她没说这些话,她只是一口咬住我的胸大肌。我是好样的,忍住疼一声也没吭。
后来她直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我指给她看那牙印,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很高兴,说道:我也会了。最后她问我:“你卡在墙上,最后怎么样了?”“我?掉在水里了。”
我卡死在墙上,坚持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明白,这地方很偏僻,不会有人来救我。我还明白了一件事:早晚也是这样。当然,想通了这一点很不容易,到想通时,我的四肢都在抽筋和将要抽筋,根本支持不住,只待一个决心。我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是死于一个决心,死了不闭眼的是极少数。所以我心中豁然开朗:死就死,何必多受苦。于是四肢一松,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过了不到半分钟,我就爬上岸来,站着抖水,像狗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淹死,一直不清楚。直到后来看了一本有关神圣审判的书,才知道有人根本淹不死,我凑巧就是一个。古时候有审不清的案子,就把人扔到水里。要是淹死了,就是有罪。那时的人都不会水。作者指出,这样便宜了那些淹不死的人。这样的人占人口的百分之十。看了这书,我真后悔没生在那个时代一可以尽情作奸犯科!
因为生来是淹不死(当然,是相对的。要是扔在大洋中心会淹死——王二注)的人,所以我很小就明白,死是怎样一回事。死的重量就在于恐惧。假如你不怕,死了也就死了。然而怕死是最没用的事因为你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
我和小转铃做爱时,给她讲了这件事。我从没给别人讲过这件事。而小转铃当时很累,她只说了几句话:假如你需要一个共享死亡的人,可别忘了我。咱们俩一边做爱一边死去,一定可以来快感。说完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想和她登记结婚,她却说:用不着那些肉麻仪式。我们现在还住在一起,但没有结婚。我和小转铃的事就是这样的。
《他们的世界》片段(1)
光夫说,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好。大学文凭到手了,工资也长了,女朋友吹了,真是三喜临门。我想出去走走,就和一帮人到大北窑去。逛到日坛,遇上他了。
对不起。你说,女朋友吹了也是一喜,是吗?
对。有什么不对吗?他长的很好看,气质也好。社会上好像叫小丽(我不能肯定),但是我没正眼看他。比他漂亮,比他有名的人我见过的太多了。他问我,这儿的庄主好像叫光夫。我想见见他。我说,见他干吗,他也不比别人多点什么。他又去和小亮马桥说,要见光夫。亮马桥说,要见光夫容易,你请客吧。他说,好。还说,他家里经济条件好。他穿得很时髦,但是经济条件未必好。我就是光夫,可是我不会见人就说,我是光夫。
对了。007的电影里也是这样。大名鼎鼎的詹姆士·邦德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他是邦德。他要等到那个无知小子问出:
Who are you?
然后才好说:
My name is Bond. James Bond.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和大家一样起立欢呼。
光夫讲的故事又可以这样叙述:有一天时值初秋,光夫(他只喜欢穿黑的和红的衣服)、达子(他是做服装的二道贩子,很有钱)、小亮马桥(老在亮马桥上活动),还有美的旋律(我问光夫,长得很美吗?他说,甭提多寒万碜了。)一起去逛大街。走到日坛附近,遇上了他。他骑一辆赛车,穿蓝粗布的夹克,牛仔裤,白运动鞋,跨在车上。他很年轻,苍白,消瘦,头发有一点发黄,眼睛也带一点金色。光夫看见他的手很小,但是手指很粗,假如你做过出力的工作,手指就会很粗,一辈子不会变。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背后是空空落落的街道,踌躇不前,想来打招呼又不敢。在他眼睛里燃烧着渴望,就凭这一点可以认定他是。当然这种渴望不是谁都能看见的。我有一回和一位同字号的朋友在公园里坐了一下午,他指给我看了很多人,可我一个也没看出来。这种渴望也不是对一切人的。光夫说,他会过来,可是亮马桥说不。两人打了赌,亮马桥输了。
光夫说,我们一起到馆子里。他叫我点菜。我知道,他知道我就是光夫。他早就知道我就是光夫,但是他不说。我也不说。他说,你点你点。我说,随便吧。他又叫别人点,别人也说,随便吧。他就点。净点些名字好听难吃无比又特别贵的菜……坑老杆的菜。
对了,当然,不是自己花钱,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下去。吃完后大家都走了,只剰他和我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可说。我问他,是不是经济上不宽裕。他说,我家住在农村。又说,我母亲偏瘫在床。这简直是黑色幽默。到底花了多少钱?我没打听。打听这个干什么?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带我到你家里去看看。他说,现在就去。我说好。我们就去了。晚上就住在他家。初次做爱……他说,我只属于你,我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我说,我不能说这话。他说,我只说我。
后来说什么?
后来说到他自己。去年冬天刚献了血,又中了煤气,身体全垮了。他那张破床老响,我怕它垮了。床脚架在罐头瓶上,罐头瓶下又垫了好几块砖,据说这样潮虫爬不上来。还说到上中专时,从家里带饭,一大饭盒炒窝头。现在在单位吃午饭,一月的菜金是八块钱。我问他为什么要骑这么贵的赛车,他说他没有别的办法。其实他不喜欢骑赛车。这辆车是上中专时买的,就是因为每天他带的饭都是炒窝头。他家就他一个人在外边,脱离了农村户口。
这我就不懂了。一辆赛车要三四百块钱吧?又不是运动员,干吗买这么贵的东西?吃得好一点不是更实惠?把钱吃了可惜,就是这么想的。你爱他吗?
当然爱。他是朴实的人。奢华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光夫的上一个爱人是小结核。好多年以前,他就知道有个小结核。那时候人们这样提起小结核:“去不去西单?”
“西单有啥可去的。不就是小结核那几个人。”还有人管小结核叫语录牌下的小结核。这个外号带一点翘首以望的意思。仿佛小结核永远站在语录牌下,手扶砖墙,等着别人来。光夫从来不去西单,小结核也从来不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过去他们从来也没见过面。有一天光夫在浴池洗澡,忽然发现有人在水下对他做某种事。光夫不喜欢这种方式。他蹬了那人一脚,就算打过了招呼。他甚至没有仔细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等到他穿上衣服离开时,那人也跟了出来,说道:你是光夫。我在上海见过你的相片。我早就想找到你,让你只爱我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小结核。他不漂亮,气质也一般。光夫说,我不可能只爱你一个人。你要和我做爱倒很容易,我又要到上海去,有兴趣咱们一块去吧。也许是小结核斩钉截铁的口气叫人感动,也许是光夫也想有人做伴。他向小结核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光夫说,亚运会开幕那天,别人都在看转播,他和小丽到乡下捉鸟去了。在庄稼地里,用沾网一网能逮上百只。假如是能卖的鸟就发财了,可惜全是老家贼。只好把它们的脑袋拧下来,往下一撕,就把皮和内脏都从身上剥下来。这些鸟可以烤着吃、烧着吃、熏着吃。也可以带回城里去,城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后来他们一道回家,路上碰上了大野马。这位朋友我们也认识,是艺术型的,热情奔放。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光夫,他是谁?第二句话是:我想和他做爱,可以吗。小丽躲开了,没说话。等到大野马走了,他才出来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谁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光夫说我觉得他太脆弱了不像我们圈子里的人。所以他带他到自己家门口去,这儿的孩子和光夫都熟。有人说,我亲爱的光夫,好久不见了。然后就和光夫接吻。他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说。
小结核和光夫的爱情故事,是在火车上开始的。在浴池分手后,第二天他到车站,发现小结核在检票口等着。光夫说,你怎么真来了?没事别跟我去,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小结核说,我真的到上海有事,你看,我把行李都带来了。好吧,你坐哪趟车?咱们到上海会齐。小结核说,我没买票,等着和你坐一趟车。咳!我要是今天走不了呢?小结核说,那我也不走,等你明天走。于是小结核买一张站票上了车晚上两人在光夫的卧铺上做爱。光夫没有资格坐软卧包厢就在普通硬卧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后来到了上海,两人有很多快乐时光。其实小结核到上海没事,他纯粹是为光夫去的。
我很为小丽担忧,因为他经济上不富裕,身体又不好。为了结识光夫,请了一次客,大概花了他好几年的菜金。他和小结核不同,小结核起码还见过光夫的相片,而他以前根本没见过光夫。他为什么要孤注一掷,把全部幸福的希望放在光夫身上。光夫给他打了一件毛衣,他穿在身上就不肯再脱下来。到夏天怎么办?
光夫不应该爱小丽。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可是小丽有好多不顺心的事。比方说他没有考大学,而是早早地上了中专。农村的孩子都喜欢这所中专,因为可以早转户口,早挣钱。将来会后悔的,因为他绝顶聪明,对生活有绝高的期望。因为走了这条路,将来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技术员,护士。当护士也能幸福,不过小丽很难幸福。
这件事小丽是在中专里学会的。他很少到社会上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个小丽,可是谁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下了决心,要爱光夫,永远爱光夫。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小丽将来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他受不了这些。而光夫是一定要结婚要生孩子的。而且光夫说,结婚以后没准就收了。他们俩会有好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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