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夫说,他没法不爱小丽。因为他的抑郁、冲动、渴望幸福,全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小丽说,他一直在等待,等了这么多年,再也等不下去了。我弄不明白,他等什么。但是光夫说,他都明白。小丽的一切都裸露出来,就像小丽的存在本身。这比裸体更彻底。他不可能不爱。
再说小结核跟光夫去了上海。果不出光夫所料,小结核在上海没有别的事,他是纯粹为光夫去的。光夫在上海跑业务,他和他形影不离。光夫也没花很多时间跑业务,经常待在饭店里,更经常待在房间里。如前所述,他们俩有过很多快乐时光。后来小结核给光夫写信,说到他再也不能到公共浴室洗澡。他一看见水从喷头流出来,就想到两人在上海时,在喷头下做爱。想到那些,他身体就有反应。除了做爱,他们俩经常在争论。小结核说,他们俩应该永远在一起。光夫说,这不可能。因为大家将来都要结婚,为社会尽义务(光夫经常说到为社会尽义务的问题,仿佛这种义务大家经常忽略似的)。如果结了婚还干这样的事,起码是对妻子不忠。小结核说,将来大家不一定要结婚,可以永远做单身汉。他们俩在上海的情形就是这样。
光夫还说到过他和诗人的恋爱。那是诗人从狱里放出的第三天,他在路上遇到光夫,就紧追不舍。他说,我在狱里听人说到你,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你,让你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光夫说,岂有此理,我该你的?虽然如此,也好了一段。后来吹了,还经常写信。威胁,恳求。俩人矛盾的焦点在于,诗人的占有欲太强。光夫说,我已经有了一万个,你不过是一万零一个。诗人大为伤心,说道:你有过多少我无法改变,以后不能再有了。光夫说:这我不用请示你。俩人就此闹翻,再不见面。最近通信也少了。过生日时,收到了诗人的贺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搞到一万零几个了?光夫把卡片撕成了几百片。
小结核对光夫海誓山盟,可是他们俩也就好了两星期左右。他们从上海回去,火车离北京越近,小结核话越少。最后在车到丰台时,小结核说:我想我还是该说实话。原来他已经结了婚,孩子都四岁了。光夫大怒,打了他两个大嘴巴。小结核哭了。
我对这一点不大相信。就是霍元甲打我两个大嘴巴,我也不能忍受。我非和霍老师拼了不可。所以我要求光夫认真回忆一下,是不是打了两个大嘴巴。也许是两个小嘴巴,或是一个大嘴巴。光夫说,就是打了两个大嘴巴。火车上的人别人看了也觉得不像话,不过火车上两个小伙子打架谁敢管。好在过了十分钟就下车了,没有闹出更多的事来。我问光夫,可曾要求小结核解释。光夫说,还要求解释个屁。撒谎和说真的一样。孩子都四岁了,还说没结婚!他倒是自己解释了,说在上海时根本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到了丰台才想起来。鬼才信他。后来小结核无限追悔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我结婚了。他几乎每天都给光夫写一封信,说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发回娘家了,叫光夫来。光夫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抽冷子去了一次,果不其然,家里就是小结核一个人。小结核说,家里一直就是这样。不知他用什么办法把老婆骗走的。
据我所知,同字号的朋友骗老婆,花招极多。但是不经本人同意,不能披露这些花招,以免引起家庭纠纷。其中比较俗的说法是本人在练气功,不近女色。因为真练气功,戒女色的人不少,所以披露这一条也没啥的。我们的朋友大野马本人不结婚,但是这些事知道的很多。他说同性恋的妻子最可怜。
我们还有些同字号朋友,年龄比较大。说起感情方面的事,就很不乐意谈。有一位三十多快四十的朋友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什么爱呀恨呀的,说起来肉麻。还有一位四十五以上当教师的朋友说,他就是一周去发泄两次,完了事就走,连人都不想认识。这位老师还说,他认为,男人应该爱一个女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么,就是爱不起来。男人他就更不爱了。他只剩下欲望要发泄,而和女人发泄,他这方面有困难。所以他说,他是“同性”,却没有恋。
现在扯到了女人的问题。他们这些人里结婚的人多,和女人有过性关系的人更多,我们还没发现谁对女人有过爱情。就以光夫为例,他把性和爱划到了男人的论域,把家庭和婚姻划到了女人的论域。他绝不肯和男人同居,觉得那不像一种生活。家里不但要有妻子儿女,还要有爸爸妈妈,大姑小姨,兄弟姐妹一大群。老婆作为一个部分,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爱和性要和女人挂起钩来一他说这根本无从谈起。
《他们的世界》片段(2)
光夫对刚吹的女朋友有些意见,比如,歇班的事。假如光夫歇礼拜三,她也倒到礼拜三休班,光夫歇礼拜四,她也倒礼拜四。光夫说,这是干吗呀?两星期见一次还不够吗。原来光夫在北郊上班,她在南边,这挺好的。她非调到北郊来。光夫认为,两星期见一回面,到两家去见见老人就可以了。可是那女孩还要他陪着到花前月下走走。偶尔拥抱、接吻也无不可,这是因为要确认朋友关系。太多了就没意思了。那女孩还要求热烈一些。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因为这些,还因为性上的事,俩人吵起来。她终于说出一个吹字来。光夫说,这可是你说的。吹就吹!他觉得终于解放了。
我对光夫说,女孩说吹,经常是不吹的意思。他说这么颠三倒四干吗。后来那女孩伤心动肝,悲恸欲绝,他完全置若罔闻。这就是本节开头三喜邻门的三喜之一。
讨论感情问题,不能完全和性分开。要把两个问题和并讨论,就有两个问题:在感情的领域怎么看性,和在性的领域怎么看待感情。这第一个问题是文学的题目。说实在的,简直没什么条理。第二个问题非常好论,而且有很好的概念与机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第一点上也有些材料。比如光夫说,假如有一个女孩,性格好,人也漂亮,家里的关系都能处好,又完全听我的,结了婚以后,我也能爱她。既然我爱了她,大概也能有性欲。既然我爱了她,怎么会一点性欲没有呢?我也是男人呀!
这话别人也说过。那位教师朋友说,见到好的女孩,我也有感情。要是有些交流,对方再提出要求,也不是不能……他和太太结婚半年多了,一次性生活没有。引得对方的姐姐都出场了。大姨子问她,我妹妹怎么了,你冷着她?他说:这也不能怪我,她为什么不主动?大姨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你说什么?告诉你,我妹妹可是黄花闺女!这场架几乎吵到单位去。他说到这些事,苦笑着摇头。
这类朋友的理论是同性恋不妨碍男女之间的感情,甚至不妨碍性生活。但是女孩要非常非常之好。这种理论我不大相信。第一,纯属假设,没有实例支持。第二,上那儿去找那么好的女孩?找到了人家也未必爱你。我听说和见到的实例全是同性恋夫妇感情不好。
大野马说,他有过女朋友,感情生活很协调,性生活也协调,也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和和气气地散了。以后再有这样的女孩,也不是不能考虑。当然,要是同时有同性的朋友,就不考虑了。这位朋友自己也说,他和别人不同。他属于双性恋的范畴。
光夫经常和同性朋友吹,这方面他很有办法。他把那些纠缠不休的追求者带到社会上去,当着他们的面和别人调情做爱,那些人就受不了啦。当然也不会痛痛快快的吹掉,还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过程。有威胁的:我把你的事告诉你们单位!告诉你女朋友!告诉你们家!但是光夫不怕。没人能干这么坏的事。还有责备的: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你怎能这么淫乱?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光夫说: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了。有哀求的:弟弟,回来吧,我等着你。这倒引起光夫的一点忧虑:他想起自己的亲弟弟来。这小子才十八岁,满嘴都是性交、射精之类的名词,当着老人也全不避讳。这都是从书上看的。一方面光夫在给我们提供写书的材料方面不遗余力,一方面他也怕这书写出来,教他弟弟看到会不会也学成一个同性恋。至于别人叫他弟弟,他倒无动于衷。
我和光夫说,书不会教人做什么。教人做坏事的是人。好书在坏人手里,也能成为作恶的工具。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做价值判断。我们要做的事主要是留下一份记录。我们倒是不希望孩子们看到这样的书,可是这样的书还是要有。
光夫和小蔡没有吵闹就吹了。小蔡比光夫小,而且是光夫教会的。他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光夫记得有一天中午,小蔡羞羞答答地对他说:没买到。光夫说:什么没买到?鱼。光夫喜欢吃鱼,叫小蔡去打饭,总是有鱼吃。有一天没有买到,小蔡就觉得犯了错误。
光夫说他不想和男人同居,但是小蔡是一个例外。后来小蔡问光夫,老爸老妈催着结婚,怎么办。光夫劝他结婚。结了婚他很不幸福,要光夫每年他生日那天都来和他共寝,用小蔡自己的话来说,他每年就为这一天活着。
光夫说,他总要到社会上去,就是有小蔡,小丽这样的朋友,他也不能不去。我们访问的每一个同字号朋友,都是这么说到社会。大家都有一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一天我们接待了这么一个朋友,瘦高个儿,脸上有些粉刺,穿蓝西服,打红领带,嘻嘻哈哈地谈了很多,然后留下地址和电话走了。事后再打电话,没这个号,找这个地址,也没这个人。再找介绍的朋友,人家说不熟,只是在社会上偶然认识。所以这位朋友的提供的材料,我们也不大敢用。其实他谈的材料最为丰富。还广引博征,谈到了弗洛伊德和荣格。撇去那些惊人的说法,我觉得他的下列叙述是可信的:
“对我来说,社会就是待闷了,找朋友聊聊天。见的人多了,没准哪天就用上。这条线上的朋友有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
他还说,喜欢夏天,不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太冷,“在那儿冻得几几缩缩的,又害怕,又哆嗦,就聊几句天,挺没劲的”。这和别的朋友说的不一样。他们是全天候,而且越冷热情越高。据光夫说,天越冷,人的性欲越高涨。这说法对不对,还要有医学上的证据。
但是这条线上的朋友有义气,似乎不要再找什么证据了。大野马说,有一次他一个朋友被联防逮住了,他冒了极大的风险,跟到派出所,磕头作揖,全凭一张嘴,就把人领了出来。中间几乎连他也被扣下。说起来这也是个一般朋友,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像这样的事,还算不了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有甚于此者。至于帮着找工作,找路子,都是一般的事。我有点怀疑这位打红领带的朋友是不真的同性恋,也许他就是为了多几个朋友多几条路才到社会上去的吧。
偶尔也有尔虞我诈的事。大野马有一次把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带回家过夜。第二天下雨,他还把雨衣借给那人。人走了以后才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很多。不管怎么说,没有全拿走,这比一般的贼好多了。大野马还说,要是开口来借,他也会借给。这么不告而取实在显得不够场面。
光夫说,他要到社会上去,还为了要了解社会上发生的事。一段时间不去,就有落伍之感。比方说,又有什么人“出来了”,又有什么事发生,要是不到社会上去,就不知道。这个说法很抽象,叫人不明白。开头我是这么理解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需要站在自己专业领域知识的前列。比如一位医生,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医科杂志。一位工程师,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本专业的杂志。这都是出于敬业的精神。光夫到社会上去,也是出于敬业?也许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同性恋知识的前列?我这么一问,他倒是目瞪口呆。后来他说,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经我一提醒,倒觉得有一点。有一次听人说,煤矿工人里干这个的特多,就巴巴地跑到门头沟去。还有一次听说,某浴池里很多,跑去一看,是些得了脏病的二道贩子,仗着有几个钱,在弄不懂事的小男孩。光夫对此极为气愤。
亚运会期间,据说有些人在厕所里写出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光夫对此也有些不满。他说这些人真不知好歹。上面不来找你的麻烦就够好的了,你还去招惹別人。这些都是伦理问题,他对伦理问题有兴趣。
纯技术问题他也有兴趣。据他说,大家的做爱方式都是公开的。要是谁和谁好了,你去问问,“你们怎么做爱呀”,一般都肯谈。就是不肯谈,也不会怪你无理。我告诉他,我们异性恋者鼠肚鸡肠,一般不爱谈这个问题。当然,我不能代表异性恋,这么说主要是要堵光夫的嘴,怕他问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们之间太一般了,实在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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