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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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舅舅磨刀霍霍那天,又准备宰羊羔羔了,我的脑壳突然发起胀来,神智也不清了,便捂着耳朵一声声的怪叫。而且,每次宰羊的时候,我都感觉宰的不是羊是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那天,我一阵大叫着朝白河上的凉亭桥飞跑而去。母亲见我一路撒蹄,一路惊喊鬼叫,便匆匆赶过来问我:“你又咋的了?”

    “有好多人在撵我啊,他们想要杀了我!”我说。

    “你又讲什么鬼话!”母亲说,“有我在哪个又敢来杀你?你舅舅磨刀那是要宰羊子!”

    我家宰羊那时大都是舅舅穆少叶亲自操刀,有时哥哥和父亲也打下手,只有我从不拢边。

    那天的事也出得太蹊跷了,撵我的居然不是现代人而是古代人,他们身披稻草或者棕树叶子,手里拿着把木叉和渔网,脸上涂着黑白相间的树汁,一个个围住我不停地“呕呕”大叫——他们不像是要杀了我,倒像是要把我的魂魄收走了。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连魂魄也要飞升起来。我害怕至极,连屋子也不敢进。可是,无论我躲在哪里,仿佛哪里都有鬼的影子——他们将我团团围住,不让我离开包围圈半步。我就不停地喊叫:“打打打!打打打!”

    我发疯了,可把母亲吓坏了。母亲便对我舅舅大声喊道:“我说穆大少爷,你就不要再杀羊子了,老幺的魂都被你吓破了!”

    “老幺是不是飘魂了?”舅舅站在那边若有所思地说,“这几天我老是在河坝上看见他,可我一走过去他又不见了。”

    这是真的吗?母亲居然相信了舅舅的鬼话。父亲却不信,他就冲我舅舅大吼起来:“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幺好好的他咋就飘魂了?你是想咒他死是吧?”

    “哪个想咒他死了?”母亲也帮腔道,“你讲那不是飘魂又是什么呢?说不定还真是白虎把老幺的魂魄给摄走了!”

    我们这地方,有个风俗,认为人都有三魂七魄,而且还有轮回和来世;如果一个人受到惊吓或者被冤孽缠身,魂魄就会远离自己的肉身而去,一旦找不到原来依附的人身,魂魄就将不再回来,就等于人快要死了。所以一旦发现谁飘了魂,就得尽快想办法把他的魂魄招回来,一点也不能耽误。不然是要坏场合的。

    只是喊魂并非一件轻松的活儿,一般人做不了。那天彭梯玛正好去了半阳坡,母亲就用起了土办法。她认为我是在舅舅磨刀宰羊的时候着的魔,那么喊魂就得从我舅舅磨刀宰羊的地方开始。首先,母亲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分三次倒在地上,每倒一次她都要用脚跺一下地面,同时口里再喊一声:“老幺,你回来吧!”接着,又朝家里边走边喊:“老幺,你回来吧!”当走进大门后,又用脚使劲地踏门槛,再次问大家:“老幺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父亲立即回答。

    就这样,我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大家以为我没事了,哪知刚过一晚,我又故态复萌、老病复发。父亲只好再来一次。这一次父亲先从土地堂喊起:用我穿过的衣服包了一升小米,再给土地爷叩三个响头,然后去请当班的土地爷护送我的游魂回家。按照这个程序,父亲一路撒着小米、一路高声喊道:“老幺,你回来吧!老幺,你回来吧!”当喊到大门口的时候,父亲用脚也使劲跺了几下门槛,然后问:“老幺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母亲立即回答。

    如是三次,我的魂魄就喊回来了。

    那几天我明显地见瘦了,我眼神呆呆的,看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东西,一看就是老半天。虽然我不再闹腾了,但我依然一副失魂落魄、哀伤兮兮的样子,神智总是无法定神,似乎比先前更加呆傻、愚蠢了。

    母亲急了,让父亲把彭梯玛从半阳坡立马请了下来。那是个下雨天,彭梯玛顶着滂沱大雨赶了下来,一见我就惊诧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老幺真是飘魂了,要不赶紧把他的魂魄喊回来啊,后果就将不堪设想了。”

    母亲一听吓坏了。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母亲能不着急吗?想不到父亲却骂开了:“你就晓得哭哭哭,哭个死啊哭!不是还有彭梯玛吗?再说,老幺吉人自有天相,你光哭又顶个屁用!”

    见状,彭梯玛摇摇头又哀伤地道:“办法我是可以想,只是老幺的魂魄已经飘远,都飘到了阴阳界,只怕我要下到阴曹地府去喊了。”

    这说明,我的魂魄恐怕一时半会儿喊不回来了。父亲也急了,也喃喃地重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彭梯玛说:“这个比较麻烦,要起马、要采梦,还要请阴兵,然后上刀梯、下油锅,说白了就是要做一堂法事。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样做还不让人给抓去杀头吗?我可不敢了!”

    其实,彭梯玛是担心有人去告密。这一点我舅舅最为清楚了,所以他也附和着说是,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都得小心一点好。

    母亲“嗵”地一声跪下了,又泪流满面地说道:“彭梯玛呀,你可是看着老幺长大的啊。老幺虽然傻里傻气的,但他并不苕(愚蠢)啊!就算他苕,可他好歹也是一条命啊。你就当他是个虫虫蚂蚁,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了!”说完,母亲就给彭梯玛磕起头来。

    彭梯玛就赶紧拉起我母亲,痛心疾首地道:“我说兰芝啊,不是我彭光明见死不救。你是晓得的,办这样一堂法事,可不是我一个人想完成就能够完成的,得请香客、请茶婆婆,还要请好多好多帮手。要是传言出去,这可如何是好?这又怎么得了?到时不仅我要被抓,只怕你们也会受牵连!唉,如今这世道,不兴这个了!”

    母亲绝望了,她忽地瘫软在地,又放肆地嚎啕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这么放肆地嚎啕,彭梯玛的心就被哭软了,他又哀叹一声道:“那这样吧,你们先把老幺交给我,我再去白河上走一遭,我一定想办法把老幺的魂魄喊回来!只是要多花一些时日,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也说不准,你们一定得先有个思想准备!但是我敢保证,我一定能够把老幺给好好地带回来……”

    “那就多谢了!”母亲于是千恩万谢,说不管多久、不管多长,只要能把老幺的魂魄喊回来就成!哪怕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就是拆屋下瓦讨米还债她也认了。

    2

    彭梯玛这天带着我下河,他要为我沿河去招魂,说我的魂魄已经飘在了白河上。

    这时,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食物都已装上了船,东西至少够一个半月用。

    船是哥哥的船,但哥哥没敢当父亲的面说半个不字。彭梯玛也不让别人跟着,说有人在旁就会惊扰我的游魂,还会影响他做法事,所以,出发的时候他就只带我一个。我依然呆呆的、傻傻的,总是涎水长流,好像还在梦游。

    就这样,船静静地离开了、远去了。母亲再次嚎啕起来,那哭声遥遥的、悠悠的,仿佛从天际间传来,像是要传到地心去似的。这时我看见父亲揩了一把老泪,哽咽一声,他就像个婆婆妈妈、出不得景的女人,伤心得很。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当着大家的面落泪,之前我还以为父亲是个铁石心肠呢!

    船一路向下飘去,彭梯玛也不去管它,一任船儿静静地随水流着。他也不对我说什么做什么,只是一路唱着他的《梯玛神歌》。这次,他从“骂土地”的地方唱起:

    土地公呀土地婆呀,

    你白吃了人家的猪脑壳,

    你受人钱财不为人消灾,

    你当什么菩萨受什么香火!

    人家千瓢食万瓢糠地来敬你,

    人家口攒肚落,舍不得吃又舍不得喝,

    请我把这十八斤重的猪脑壳送给你这个老家伙!

    你真是越老越贪嘴,越老越啰嗦。

    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啊,

    请你不要把人家的重托忘记到后脑壳。

    你要好好看,你要照直说,

    不要搬盘我。

    丑了麦子丑了面,

    丑了你两口子也丑了我。

    这神歌彭梯玛似乎永远也唱不完,他唱了一年又一年,也从未见他重复过。奇怪的是,只要听他一唱我就会唱了。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就像不是自己的,仿佛被什么法力完全地震慑住,使得我随兴而动又即兴而歌。

    就这样,我们飘过了许多潭和滩,先是经过了芦花洲,跟我大伯见了一面、歇息了一晚,随即就来到了南河之下的卯洞。这是那一段河流的称谓。

    船泊了岸。彭梯玛先是在一块巨石前点上香纸和蜡烛,然后取出一个傩面戴上,就像个鬼魅狰狞恐怖,随即又在那块巨大平整的岩石上即兴跳舞,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请师,又仿佛在祷告神灵祖先。我想,仙人洞口那个悬棺里的仙人应该知道了。据说崖葬的灵魂能够更快地飞到鸟的翅膀上去,这样更接近于天堂。

    这时大伯将我牵上了岸,叫我跟着彭梯玛朝着仙人洞跪拜。我不知自己拜的是悬棺还是洞神,他们没有道明,只叫我照样去做。虽然我没戴傩面,但我跳舞的动作就跟婆婆洞里的岩画一样,举手投足皆如梦似幻。我们一共跳了三个多时辰。当我们把那些岩画上的动作一一跳完之后,这才罢手。最后我们把船留给了大伯,大伯用竹排将我们送出卯洞,又把自己的船送给了我们,大家就分手了。

    下面的河面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大,只见彭梯玛慢悠悠地拿着竹篙,掌控着方向,依旧旁若无人地唱着自己的神歌。一旦碰上了人或者船,他又寒蝉一般地禁若无声了。

    这时日出东山,我望见了一河滩螺女,她们从水里冒出来,兀自露出一身优美润滑的曲线,但我想象不出谁将是我的新娘?我的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想象不了,就好像我真的变傻了。

    过了卯洞镇,再漂过一个长潭,这就来到了乌鸦潭。

    哇哇哇!突然,凄厉的叫声从河雾中传来,一声声惊得我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我不知这两岸的树丛里到底藏有多少只乌鸦。但我们把乌鸦不叫乌鸦,叫老鸹。

    彭梯玛说,过去在这里要是听见老鸹惊魂地叫,就说明要出事了。我不以为然,他便给我讲起了那个“乌鸦吊孝”的故事——

    相传这乌鸦潭又叫浮尸滩,也有人叫它浮棺岩,因那面岩石就像一口石棺。彭梯玛说,过去有个孝子因无地葬母,就把他母亲的棺材投进了这个漩水涡里,之后年年都来挂青、吊孝,以此祭奠自己的母亲。他的孝举感动了鬼神,因而只要那孝子一来吊孝,那些水神、水鬼们就会赶来一同车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那棺木浮上来,让他母子俩再度重逢。

    这当然只是一个民间传说。传说这里先前并没有乌鸦,乌鸦还是玉帝派遣下凡的。因为这个孝子的举动感动了上天,玉帝为了给人间树立一个榜样,这就派乌鸦神下凡吊丧。乌鸦神也被这一孝举感动了,他便不想再回天庭,从此留在了凡间……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白河里的乌鸦渐渐多了起来,据说最多的时候天空全都是黑压压一片,数都数不过来。彭梯玛说,过去无论上溯下行的船,只要来到这里就得往天空撒上一升小米。要是米粒被飞来的乌鸦啄光、一点都没掉进水里,那么此行就会一路顺风;要不然当天就得泊下来,再也行不得船、下不得滩,因为水神、水鬼们会兴风作浪,搞不好就会鸡飞蛋打、船毁人亡。

    那天我们原本并不想停留,只因听了这个故事便在浦石多留了两晚,我要去陪陪我大姑。大姑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依旧沉默寡言,一副无所事事、与世无争的样子。只是她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头发也更加花白。

    大姑那时招待我们的依旧是滚烫的油茶汤和香喷喷的苞谷饭,看样子她还把我们当客人待。到了夜晚,大姑又将我抱在怀里,一夜都在呓语:“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生怕丢了我这个哈宝侄儿。我依旧无动于衷。第三天,我们才起程上路。走时我给大姑留下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大姑则把家里的腌菜给我们装了满满一罐子,还有酸萝卜、酸姜、酸藠头,说是下水容易上水难,叫我们一路好走。

    这一天,当我们赶到乌宿渡时已是日中。我们在亲家爷李运诚家里又待了两晚。吃晚饭的时候,李运诚和彭梯玛又开始对酌起来,一到尽兴之处,亲家爷就开始给我讲他当年最引以为豪的抗日往事。他说当年在缅甸野人山的时候,一路上可不是人过的日子,连路见到的全都是人的尸体、骷髅,它们不是被蚂蚁老鼠吃掉了,就是被蟒蛇吃掉了,然后留下一堆堆刺眼或是长满青苔的白骨。还说野人也吃人哩。

    那吃人的其实不是野人是人熊。人熊我们这里有的是,但我没有亲见过,只听说过。比如说人熊家婆,它长着长长的指甲,它会吃人,而且最喜欢吃小孩子了,说是先从小孩子的手指和脚趾吃起,嘎嘣嘎嘣地,一节节地咀嚼,就像在嚼黄豆子。小时候,母亲总是爱拿人熊家婆来吓唬我。现在听说野人就是人熊时,我反倒一点都不害怕了。

    那时候我居然连李幺妹也认不出来了。李幺妹感到很惊诧,就问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点头。

    “你难道真的是个哈宝?”

    我点头。

    “天啦!”她说,“想不到一个傻子没有了灵魂,会变得这样傻!要是失性了可咋办呀?还不变成个癫子嘛!”

    “不会!”彭梯玛说,“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看起来他很傻,其实他并不傻!我们只要把他的灵魂招回来,他就会变得更加聪明,甚至比聪明人都聪明!”

    “哦!”李幺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依旧不明所以。

    彭梯玛说:“你不见嘛,这世上的聪明人都干了些啥?你讲这都是些聪明人该干的事吗?”

    李幺妹好像听不懂似的,她摇着头,似乎也变傻了,我就笑。李幺妹就问:“你笑啥呢?”

    “没笑啥!”我说,“我笑你和我一样,也傻傻的!我就想笑!”

    “我和你一样?”李幺妹惊诧道,“那我不也变成个傻子了吗?”

    “我不晓得!”我说。

    “你不晓得?”李幺妹说,“我看你啊是在装傻!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傻子!”

    我说:“你长得好好看,就像个仙女!”那时候,我满脑子漂浮的全都是那些滩螺女,一个个水淋淋的,就像仙女,在我眼前来回不停地飘来飘去。

    “你鬼!”李幺妹又笑,“你晚上肯跟我睡不?”

    “好!”我说。

    “你看,说他傻,他哪里傻了!”李幺妹不免大笑。

    哈哈哈!大家也禁不住开怀大笑。

    我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觉得李幺妹在隔壁也一夜没有睡着,我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动身了。跳上船时,鸡都还在打鸣呢。

    彭梯玛说,过去从白河去常德下洞庭,一路上可以见到很多繁华的码头以及林立的商铺,当然还有一座座巍峨高耸的庙宇,譬如万寿宫、禹王殿、灵官庙、水府庙、观音堂、土王祠,等等。如今,这些庙宇都不见了,不是被破四旧的时候破掉了,就是被“文革”的时候打掉了。

    每每说起这些时,彭梯玛就会神色黯然,语调沉重。我也是。

    他还说,其实庙里敲钟打鼓是颇有讲究的,因为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五猖鬼、枪杀鬼、刀砍鬼、上吊鬼、落水鬼等等鬼魂都归庙庵管理,早晨打钟那是要将鬼收于钟内,晚上敲鼓那是要放鬼出来作祟。我想,民间所说的“捉鬼放鬼都是你”,说的也许就是这件事吧。

    事实上,这一路我只见到了老司岩,那是一面长得像人形的高大的白色石柱。彭梯玛说,那石柱其实是祖师梯玛留下来的神像,过去来这里祭祀的人多,能够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想求什么就得什么!还说那些像铜铃、司刀和牛角的石头全都被打掉了,再敬也就不灵了。

    “那我们为啥还要来祭呢?”我似乎还在犯傻。

    “不是要为你招魂的嘛!”他说。

    “我的魂咋就丢了呢?”我依旧一脸茫然。

    “其实,现在不是你的魂丢了,好些人的魂都丢了!”彭梯玛苦笑着又说起了那些我听不懂的话。

    “是吗?那他们咋就不要招魂呢?”我依旧不断地发问。

    “他们嘛,有的也在招,可是再也招不回来了!”他痛苦地说着,“就好比你姐姐!”

    “我姐姐?我姐姐的魂难道也丢了吗?”我不信。

    “可不是么?”他说,“你姐姐一直怀不上孩子,她的魂也跟丢了一样。那次,他们也来这里悄悄祭过——是跟你姐夫王开春一起来的!当初,他们叫我一起来,我没敢来!”

    “哦!”我想姐姐至今都还没有怀上孕,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她们来祭了,为啥还怀不上呢?是不是这里遭到了亵渎,神灵跑了?还是人们得罪了送子娘娘,才不灵的呢?我也搞不清楚。

    当我们来到这里后,彭梯玛又戴上傩面开始烧香点烛,为我一阵祈祷,那样子依旧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然后又叫我学着他的样子,一边祭拜,一边歌唱:

    我的先人我的先祖啊,

    我们有罪的人来了,

    我们来祭奠您的英魂了。

    我们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我们不晓得往哪里走了,

    我们不晓得谁是谁非了,

    我们不晓得自己得罪谁了,

    我们不晓得这世界怎么样了,

    我们不晓得还有没有明天了。

    我们烧上一炷香来祭奠您啊,

    我们点上一支蜡来祭奠您,

    请您明明白白地告诉一下我,

    我们怎样才能把丢失的魂魄找回来?

    我们没有灵魂了就如同行尸走肉,

    我们没有灵魂了就将生不如死,

    我的先祖我的神灵啊,

    请给我们指出一条光明的路来吧。

    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将感戴于您,

    感戴您的千古恩情,

    就像这白河水一样,

    浩浩荡荡,长流不息。

    ……

    3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神山下,我终于望见了那个静卧在远处、仰望着云天的婆婆神。那神像原是一道巨大的山体的造型,酷似一位仰卧的孕妇。远远望去,只见她挽着发髻、微睁双眼;鼻梁高挺、嘴巴微张;天庭饱满、下巴圆润;身体丰满、双腿修长;乳房高耸,小腹隆起;全身裸露,似待临盆。

    彭梯玛说,这就是毕兹卡人的婆婆神!这傩神公婆也就是传说中涨了齐天大水、为了繁衍人种而被迫成亲的兄妹,正是他们孕育了我们毕兹卡先人。

    我就想起来了,在冷水溪源头的那个岩洞里,我就曾见到过关于这个故事的一组岩画——这似乎并非只是一个传说。

    祭奠之后,天渐渐地黑暗下来了,我们的船便泊于一个水潭边,随着水母和夜色一同悠悠地晃荡。第二天,天还没亮,彭梯玛又将我推醒了。那时候,我不知天亮和天黑还有什么区别:天亮了,我用眼睛看东西;天黑了,我用脑子想问题——我的世界仿佛一下没有了阴阳之分和昼夜之别。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夜色来了世界是混沌的,光明来了世界是明朗的,流水依然还在流,飞鸟依然还在飞,不可更改的只有彭梯玛的那张脸,上了船后就一直阴沉着,几乎没再开过一次笑脸,就像老司岩的那块石头一样,总是威严肃穆、煞气一片。

    在这个迷蒙的早上,我们就又起程了。也不知还要漂流多远,彭梯玛才肯把我的魂魄捞回来?

    似乎没漂多远,我们就来到了土王殿。这是一处祠堂的遗址,从岩朝门进去三进、连着天井到四厢房,依稀可见里面供奉的神像——彭公爵主、向老官人和田好汉。殿堂里也是一片冷冷清清,既没有一点香火,也没有一星烛光,依旧死寂一片。

    我发现,彭梯玛点香的时候就像个小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点也不敢光明正大。他叫我放哨,说是有人来了就故意咳嗽一声。奇怪的是,一直都没有人来,因此,我一直都没获得咳嗽的机会。彭梯玛说,过去有些家庙还敬贾氏把总、鲁氏夫人、努力嘎巴和科洞毛人,因为他们都是毕兹卡人中的狠人,也都是经受得起香火的人物,也就是做得了神仙级的人物。

    我有些懵懂,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大凡做了神仙之后人就不会死了。只是,像黑白巫师那样的神仙我可不愿意做——我做一个梦生子都后悔死了,于是我问:“那黑白巫师也算神仙吗?他们也受香火吗?”

    “不算!”他说,“他们只是阴间的小鬼!阎王才能算个神仙。”

    “阎王才能算个神仙?”我懵懂,“那阎王不是要勾人的命吗?他咋也能算个神仙呢?”

    “是啊,阎王是在勾人的命,但是这个世界有三重你知道不?也就是地界、人界和天界。阎王掌管的正好是地界,也就是地狱,就是作恶的灵魂的所在之地!要是一个人罪大恶极、罪孽深重,那么他的灵魂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反之,为善的人的灵魂就会升入天堂!”

    “那我的灵魂呢?”我害怕起来,“不是说,我也是个梦生子吗?我是不是也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呢?将来也要下地狱吗?”

    “可不是么!要是你的灵魂现在就飘走了,那就要飘进地狱,再也上不了天堂!”他说,“我这不是要把你的魂魄给招回来嘛!”

    “要是我的魂魄招回来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有脸去见先人了呢?”我问。

    “可不是么!”他说,“你虽然是个梦生子,但这不是你的错。将来,你还是一个梯玛呢,你还会做许多许多善事。别看你现在傻兮兮的,这些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你大智若愚。”

    “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更加糊涂起来。

    “可不是么!老天爷叫你装傻,不然你就是聪明人了,而现在的聪明人都在干傻事!”彭梯玛脸上忽地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接着又说,“你不见如今这世上的聪明人都很自以为是嘛,他们虽然能够拯救这个世界,却拯救不了这世上人的灵魂!这个世界要是再不改变,这个世界就要完蛋,而且一个个将来都不得超生,都得下阿鼻地狱!”

    “那……你把我的魂魄给招回来了吗?”我依然担心这个。

    “快了!”他说。

    这一天,我们来到了首八峒,也就是八部大王庙。如今,这个大庙仅仅只剩下一个破败的遗址,那是一个呈六方形、占地几十亩的庙址,幸好这里还残留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记载着一段非常遥远的历史。

    想不到的是,石基中还镶嵌着两个红色的一雄一雌的怪兽,它们的一对大眼睛和鼻子都长在头顶上,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麒麟而非麒麟。

    彭梯玛说,那叫吞口。

    “吞口”其实是属傩的一种,它张着大嘴、怒目圆睁、凶猛无比。据说,还是毕兹卡人的保护神哩。

    “那我家立屋时咋就没立个吞口呢?”我问。

    “吞口是梯玛供奉的神灵,其位恰在耶皮即《梯玛神图》下‘起兵堂’的右门。”彭梯玛拈须而笑。

    我似乎明白了,于是不再言语。

    这时夕阳从天空中洒下来,洒在石碑上,就像在冒血,一片赤红。我感觉,那血就像是从我的眼睛里冒出来的,也不知为什么。

    但见彭梯玛流泪,我也想流泪了。

    这时,彭梯玛说,八部大王,也就是毕兹卡人的祖先,有的说是一个人,有的说是八个部落的首领。可到底是一个还是八个,至今都还是一个悬案、一个待解之谜。过去,年年都有人来这里敬香,一直香火不断,很是兴旺。可惜的是,如今这里再没人敢来了,当然除了我和彭梯玛之外。我们毕竟远道而来,没有人认得我们;即便认出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因为我们烧了香就走。

    那时候,我竟被这些历史故事和传说深深地吸引住了,只是彭梯玛一路心事重重,他不敢多加停留。于是我们上船,在那片如血的夕阳里,望着这一河波光粼粼的赤水,他又给我摆起了古。

    “那么说来,八部大王死后又当上了鬼王?”我傻傻地问。

    “可不是么!”彭梯玛说,“我们毕兹卡人的鬼王就是八部大神!要是没有得到他的准许,无论是谁都别想见到毕兹卡人的魂魄!我下阴也得去找八部大王,每次都得好好地去孝敬他。有时他也不好惹的,一旦生气了,他的灵魂就会变成白虎,四处血食!”

    “那你不是说我前世也是白虎吗?”我更加懵懂,“难道我也是白虎转世?”

    “不错!”他说,“你就是转世投胎的白虎!要是鬼王想要召集你们开会,你的魂魄就会离开你的身子,这次也是一样!”

    “这次也是一样?”我若有所悟,只觉得脑子突然清晰起来。

    “可不是么!”他说,“这就是你的使命!因此,你的灵魂非得在这条白河上经受这么一次苦难,或者说洗礼不可!”

    “那是不是洗礼之后我的魂魄就可以招回来了呢?”

    “当然!”他说。

    4

    那一晚,彭梯玛喝多了酒,我也多喝了几口。酒是好酒,醉人的美酒,我和彭梯玛差不多都喝醉了。醒来时,船都已经漂到了下游的芭茅寨。

    那时天刚黎明,一眼望去,这一河岸全都是摇曳、起伏的芭茅,那些芭茅在水雾中轻轻地摇晃着,就像在垂钓水中的江山和倒影。我就问他:“我们还要继续漂下去吗?”

    “本来到了首八峒就该回去了,不想多走了几脚水路。”他嘿嘿一笑。

    看样子,他似乎还有着那么一丁点遗憾。而我没有,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一股旋风突然从河面上升起,越升越高,一下子变成了飘舞的女子。那女子竟然拖着个彗尾,就像拽着一个茅把,朝我们径直飘飞过来,那样子像是要打人。我就准备跑,可是我们人在船上,又没长翅膀,又该往哪里跑呢?四周依然是迷雾以及浩荡无边的河水,我们就是插翅也将难逃!我便惊叫起来:“师傅!师傅!救我救我!”叫声就把彭梯玛惊醒了。他见我一头的冷汗,将我也推醒过来,问:“你在喊什么呢?”

    “我在喊师傅!”我说。

    “哪个是你师傅?”

    “你呀!”我说。

    我便将梦里的情形说了说。彭梯玛就笑开了,说:“你是梦见那个贞洁女子了!”

    贞洁女子?我奇怪,就问:“哪个是贞洁女子?”

    “就是你梦中梦见的那个女子啊!”他说,“她是投河自尽的,就因为一句话,让她羞愧难当。”

    “不可能吧?”我表示怀疑。

    “你别不相信!”他说,“那可是个烈女子哦!她的魂魄就飘荡在这条河流上,但凡见了不正经的男子下滩,她立马就会化成一股飓风卷过来,要么将他们的船打烂,要么将他们的排打翻,让他们一个个下不了滩、过不了年!因此,这个滩也叫烂船滩。过去下常德去洞庭的人,但凡到了这里,都要买几个茅把扎在船上用来压浪,几乎没有谁敢轻易得罪这个贞烈女子的!即便是再爱讲水话的人来到这里,一个个也都变得老实巴交,再不敢乱说乱动。过去,这岸边还为她竖了一座贞洁牌坊呢。”

    “那我们也要去祭拜么?”我问。

    “那牌坊如今不在了!早被拆了。”他说。

    哦!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想一定是破四旧的时候拆掉的吧。我一下子又萎靡起来。

    事实上,彭梯玛为我沿河喊魂是假,他带我来白河上游玩是真。他真实的目的是,想让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学学本领——其实,我的魂魄就是被他放飞的。

    这一秘密,多年之后彭梯玛才告诉我,可我没有什么好委屈、好抱怨的,他毕竟是我师傅!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况且他还为我传下了自己的衣钵——我还是很幸运的。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能够行走江湖,以船为家、以医为业,还多亏了师傅当年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悉心栽培。最终,我才得以成为白河边上一位颇有名望的梯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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