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阳雀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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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阳雀花开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那天,我正在阳雀坡上放羊,远远地,我望见哥哥摇着船把姐姐接回来了。我只是没想到,姐姐回来不是走亲戚,而是永远地回来了。

    姐姐和王开春离了婚。

    我不明白,为何姐姐那么地爱他、宠他,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要了,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跑,他竟是这样一只白眼狼呢?这个王八蛋,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哼!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难道这“忘恩负义”的种也可以遗传吗?

    那之前,我一直记得,姐姐和王开春曾是多么地恩爱、幸福,他们躺在阳雀坡,天当房、地当床,枕着一地的阳雀花香,依稀睡在挂满红灯的洞房里,一边享受着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一边憧憬着幸福美好的未来,让人几多地羡慕与嫉妒啊!可如今,这一地的阳雀花还在,这朗朗的乾坤还在,我姐姐的幸福和未来却不在了,这难道也是造化弄人吗?

    在我看来,女人这条河流不仅仅漂泊着男人的归岸,同时还孕育着像河流一样浩荡的羊水,因此繁衍才是她们最最重要的任务。然而,这个任务田荷花却没有完成。她生命的河流没能孕育出恣肆汪洋的羊水,结婚都三年了,她的肚子依旧瘪瘪的没有鼓起来。所以,我们家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去明溪望月,两家人也便没有找到原谅与和解的机会。但是两家人似乎都很有耐心,都还在等待。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耗——姐姐跟王开春离婚了。

    姐姐又回到了两河口。

    听明溪街上的人说,江采莲总是站在公社大门口朝街上破口大骂——不仅骂我姐姐田荷花,还骂我父亲田大年,以及我母亲穆兰芝。那段日子,那个可恶的女人骂田大年,说你又有多么了不起,你养的屄花花还不是个不会下蛋的赖鸡婆吗?还骂田大年,你脑壳伸进碓窝里又充(舂)什么人呢!

    作为田大年的宝贝闺女,田荷花自然免不了要回敬几句的,婆媳之间便隔三差五要吵上一架。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明溪街上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刚开始王开春夹在中间就像根磨心,被这两个好强的女人磨来磨去,身心都只差磨溶了。最后他什么办法、什么招数都使过了,也没能使她婆媳间的关系再度好起来。事实上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不仅没好起来,反倒越加地恶化了。这全都因为田荷花没有怀孕、没有生育的缘故。

    王开春就像是老鼠钻风箱——开始两头受气,又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后来,王哲亮和江采莲便开始鼓动、怂恿儿子闹起了离婚。这对于田荷花来说,无疑晴天霹雳!她想不到公婆竟然为了一己之私使出这样的阴招:想要拆散他们!

    更可恨的是,在父母的双重压力下,王开春也开始动摇、蜕变了,他竟公然地站在他父母一边,动不动就找田荷花出气,不是打就是骂、不是骂就是打。后来,他竟动用了吹火筒、火钳以及洗衣棒之类的东西,对这个自己曾深爱无比、心疼无比的女人,实行了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最终,一向不肯屈服于命运的田荷花,不得不选择离婚——从此离开了那个令她伤心不已的家和男人。

    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一幕,或者说,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一个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在我父母看来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他们的理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就是真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姐姐回来事实上是想要抚慰一下自己心灵的伤口——即便是她已经离了婚,回到了娘家,可她心灵的伤口依然没有愈合,依然还在流血——她还能去哪呢?

    更可气的是,气愤与绝望之极的田大年这时不仅不去抚慰闺女的伤口,反倒往闺女的伤口上撒盐。他动不动就骂:“你死出去了还死回来干什么?你个化生子你不是要做王家的女人吗?你现在翅膀骨骨硬了你就不听老子的话了?那你还死回来干什么啊?你是嫌在明溪丢人现眼还不够是吧?有本事你个挖孔雀就去死呀,你咋还不去死呀你个化生子!”

    父亲骂得实在是太刮毒了。他骂我姐姐是挖孔雀不就等于是在骂我姐姐小时候吃娘的奶、长大了还想吃娘的肉吗?

    母亲也只敢陪着流泪,而不敢上前劝说。其实母亲也怪姐姐不争气,且不说姐姐把老田家的脸面给丢尽了,单说她不会生孩子就让田家人抬不起头来。这个面子如今田家人是再也捡不回来了。

    更让人揪心的是,无论父母如何地埋怨、痛骂,姐姐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的心就像死去了一样,连魂魄也快要丢了。

    那些天,姐姐甚至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还是我悄悄给她上楼送饭去的。姐姐总是呆呆地坐在织机前,眼睛死一般地盯着梭子不放。那梭子也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像在跟我姐姐较劲儿。

    我想,姐姐也许还在思想那个叫王开春的负心汉吧。王开春那时还在放电影,但他放的不再是公社的电影,而是乡里的电影。但那时,明溪乡的书记已不再是王哲亮了。

    那时我发现,浮现在田荷花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不堪回首、不堪启齿的一幕,甚至可以说,那才是田荷花羞愧人生的真正开始。

    本来田荷花是不想离婚的,哪怕是死她也不想离婚!因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田荷花认为自己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更何况她不是嫁出去而是跑出去的呢?要是离婚回家她哪还有脸再去见自己的亲人啊?

    田荷花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越发坚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不离婚,死活也不离!无论到头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会是怎样一种苦难,她都愿意自己吞自己扛!

    可王家人并不这样想。王家人认为这婚非离不可!要是不离,那他王家的香火就将断送在这个妖精手里。毕竟王家只有王开春这么一根独苗苗,他们不想也不愿让别人指着王家人的脊梁骨骂断子绝孙!

    2

    如此一来,王哲亮冥思苦想了一夜,也便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天,他神色愀然地对老婆和儿子说:“你们先上城一趟吧,三天以后回来,这事就搞定了!”

    那天傍晚,当江采莲母子俩走后,王哲亮便找儿媳田荷花简短地谈了一次话,可谓推心置腹。

    昏黄的灯光下,王哲亮说:“荷花呀,我想吃点好吃的东西,你去给我弄点来吧。我还想喝杯酒哩!”

    田荷花不知是计,第二天一早就上街买来了酒肉,香喷喷地炒了一桌子,叫公公上桌吃饭。王哲亮端起酒杯,摇摇头,又开始语重声长地说:“荷花呀!你说实在话,你看我老了吗?”

    田荷花一怔,禁不住打量了公公一眼,才不明所以地说道:“爹爹不老呢!”

    王哲亮哈哈一笑,又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只怕老了呢!”

    “还不老呢!”田荷花不知就里,依然这么老实地回话。

    王哲亮却将鼻子一轰,冷笑道:“也是啊,我要是老了,也早该抱上孙子了!可见我还真是宝刀未老!”

    田荷花这才听明白公公话里的意味,她的心立马“咯噔”一下,可她依然不明白公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她立马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公公一眼。

    空气中似乎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王哲亮又乘热打铁,说:“我王家就只开春这么一根独苗苗,不能断了香火啊你可知道?”

    田荷花这下听明白了,但她依然垂着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王哲亮差不多已经喝高了,他连打了几个饱嗝,这就踉跄着、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着。

    一早醒来,王哲亮见儿媳依然没有要走和想要离婚的意思,便木着脸又冷冷地对田荷花说道:“荷花呀,我还想喝杯酒呢,你再去给我准备点饭菜来吧。”田荷花就又去准备了。

    这次,王哲亮冷着脸坐上饭桌后只顾喝酒,啥也不说,就像个哑巴。

    田荷花垂着头,不时地偷看一眼,但她猜不出公公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的嘴角带着某种浅浅的、鄙夷的微笑。那是淫笑。一时之间,田荷花再也揣摩不出其中的味道了,她依旧闷声闷气地吃饭、夹菜,心却一直“怦怦”地跳。

    晚饭过后,田荷花静静地收拾了碗筷,才又悄然地回到房间去睡觉。可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天都要喝一杯冷开水才能入睡。这天也是一样,田荷花喝了几口缸子里的冷开水,就上床去睡了。不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香香甜甜地睡了过去,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无疑是一个噩梦。田荷花梦见自己来到一片大大的水域,那里满是苇丛。突然,苇丛间猛地动了一下,一片浩淼的水波荡漾开来……一条大毒蛇突然出现并将她箍住,她便使劲地挣扎着、呼喊起来。可她越是挣扎越是呼喊,那蛇就箍得越紧。随后那蛇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一条长龙。哦不,那是一条巨蟒,幻化中,巨蟒将她使劲地缠绕起来,然后吐着舌信,开始在她身上云雨开来……

    田荷花不停地呻吟起来。恍惚间,整个天空、整个大地仿佛都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淫雨霏霏……就这样,她被那巨蟒一点一点地席卷着,也不知要将她席卷到哪里去,只感到自己正随着这巨蟒不停地跌宕着、翻滚着、起舞着,腾空而去……

    我这是要去哪里呢?天啦,这是谁呢?田荷花思想着醒转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身旁居然睡着一个大男人!

    田荷花以为是丈夫王开春回来了,正在一声一声地打着呼噜呢。惺忪中,田荷花本能地将他摇晃了一下,不见他醒来她又摇晃了一下,接着又附耳轻声地说道:“你几时回来的?”

    那人竟然侧过身子,瓮声瓮气地回应了一声:“我咋睡在这里呢?”

    天啦!田荷花一下子傻了眼。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她的脑袋突地懵了:我公公怎么会睡在我的床上?!

    一愣之下,田荷花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天啦!天啦!天啦!

    田荷花瑟缩着颤栗起来,她慌慌张张、急急忙忙捞起衣裤穿上,又急急忙忙跳下床来,一脸的惊魂未定,随即又哽咽着抽泣起来。这时,她才知道昨晚已经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如今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气的是,王哲亮懒在床上依旧冷笑着不无鄙夷地说道:“你哭啥呢?你又有啥好哭的呢?昨晚不是你把我扶上床的吗?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你再仔细想想。我还以为你认为我儿不行,看他老子行不行!啊,姜还是老的辣吧?”

    “呸!”五味杂陈的田荷花再也忍无可忍,她冷冷一笑,一口唾沫便朝公公脸上吐去,随即又破口大骂:“脚猪!”骂完,田荷花羞愧难当地走出了房门,她的世界瞬间山崩地裂,就像发生了地震一般,顿时天昏地暗……田荷花知道,这个家已经再不是个家了,这是个狼窝,自己再也不能待了!

    在那个凄清的夜晚,田荷花含着悔恨的泪水,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她一去再不复返。

    3

    半个月后,我姐姐下楼了。那时候阳雀花开得正艳,河沟满坡全都是紫红紫红的花花朵朵,就像红灯一样为姐姐指明了一条道路。

    姐姐径直走上了阳雀坡,去享受那一坡的阳光与空气,去享受那一坡的寂寞与孤单。

    那天,我也老远老远地跟着去。那是母亲交给我的一项光荣任务,或者说使命——母亲是怕姐姐想不开去寻短见。

    那些天父亲一直都在“叭嗒叭嗒”地抽旱烟,一声不吭。但骂归骂、打归打、恨归恨,父亲心里其实还是很担心我姐姐的,就是母亲让我跟去父亲也没加反对。无论怎么说,孩子终归还是自己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呢?这一点父亲懂。

    只是,出了如此天大的洋相,做父母的又岂能不寒心呢?似乎骂过了、哭过了心里也便痛快了,好歹他们也为自己捡回了一个脸面。毕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父亲那时是把自己的脸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还要重的,姐姐却把老田家的脸给丢光了,这难道不比要了父亲的老命都还要重吗?

    其实也怪不得父亲薄情寡义、如此狠毒,他也是恨铁不成钢。那时候,在我眼里,父亲依然还是那个慈祥而威严的父亲……

    到了阳雀坡,姐姐一路都在抚摩着那些花花草草,仿佛在与她们轻声低语。可我不知姐姐都对她们说了些什么,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我一句也没听清楚。那时姐姐总是往阳雀坡上跑,她总是孤独地躺在草地上,手掌里捏着一朵阳雀花儿,时不时地叼在嘴角上,或扎在头发里,望着天空、白云以及飞鸟出神。

    我想,姐姐是不是疯了?

    其实姐姐并没有疯。她想了半个月似乎想通了,好像先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上又绽放出两朵甜甜的笑靥。一时间,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大家倍感意外。

    那时白河边上正在修公路,从县城一直修到卯洞镇。一时间,这里来了好多修路的汉子,田荷花划着船、背着东西就去那里叫卖。供销社那时不再收娃娃鱼了,父亲的船便闲置了下来,田荷花于是摇着乌篷船、一直漂到卯洞的落印潭才上岸。

    那是一个热闹的工地。只要一阵吆喝,田荷花背去的东西——酸萝卜、泡粑粑,只几下就卖完了,从来没有一点点剩余。

    事实上,在那里卖东西的并不只田荷花一个,但她的东西总是最先一个卖完。是因为,田荷花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她的胸口总是敞开,露出那半大不小的雪团,这便惹得那些挥汗如雨、光着脊梁的男人们,一个个眼馋馋的、魂勾勾的,简直都快憋死了。

    你讲这世上哪个男人又不好色呢?不好色的男人还算个男人吗?就连太监都好色哩!所以,这些男人见了田荷花,一个个眼睛都亮堂起来,就跟馋猫似的一个劲地往她身边钻,说白了就是想要去讨田荷花喜欢。有时候他们零钱也不让找,还故意死死地按住田荷花的手,一边嬉笑一边打趣道:“不用找了不用找了,这有啥子找场嘛,都是老熟人了!”

    “这咋行呢?”田荷花不想贪别人的便宜,说完就将自己的手轻轻抽开来,然后去找零钱。一分一厘不少。

    而田荷花那双洁白得如藕节般白嫩嫩的手,只要让那些臭男人们轻轻地一摸,一个个就像触电一般,感到无比地开心与快活。再说,田荷花已是离过婚的女人了,她早已没有了做闺女时的腼腆与羞涩,不仅如此,比起先前更多了几分妩媚与风骚。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这个死妮子,已经变成妖精了!

    田荷花已经不再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她已早变成了白河边上的一朵野百合、臭牡丹。然而,越是妖艳、越是招展,田荷花也便成了那些好色的男人们玩笑和追逐的对象。

    不过,在我看来那些玩笑都是善意的,自然不伤一点大雅,田荷花自然也不会生气。她不但不生气,反倒会附和着说一些下流话,或者唱一些风流歌。这就惹得那些臭男人们的心儿更是痒痒的、野野的了,每每到了夜晚,他们就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一个个就像发情的夜猫子,难过得嗷嗷地直叫,把生物钟也给破坏了。每每早上刚刚眯上一会,就被哨声或者号子惊醒。据说有个放岩炮的家伙,在放炮的时候老是走神——在想田荷花,结果一炮就将自己送上了西天……

    这当然只是一个传说,那个放岩炮的人早死了,已经死无对证,谁又晓得当初他是怎么想的呢?

    田荷花卖的东西主要是泡粑粑。那是一种用糯米、黏米经过发酵制作而成的白色的粉粑粑,吃起来既香又脆、既甜又软,用在田荷花身上来打比方,简直再恰当不过。从此往后,白河边上便流传着这样一句歇后语:田荷花的泡粑粑最好日了!“日”在我们土家话中就是吃的意思,延伸义就是搞。

    这话传到我父母耳里时,其实我和哥哥早知道了,只是我们谁都没敢去对父母说,我们怕父亲知道后将姐姐打死。再说,那时即便父母知道了,也无法改变这一既定的事实。

    那些夜晚,田荷花总是一个人先把稻米洗好、磨好,和上水后便开始发酵,待鸡一鸣、狗一叫,她便第一个起床了。

    夜色浓重如墨,田荷花点起了一盏油灯,一番梳洗之后,她便开始一边蒸泡粑粑,一边煮饭,每天都是如此。还不待大家起床,她就把饭煮好了,然后背着背笼、打着手电,一个人悄悄地撑船下河。

    一路上,田荷花唱着那些风流的或者粗野的山歌,便朝下游的卯洞悠悠漂去。天空的飞鸟这时一路伴随着她的歌声,不停地上下起伏、翻飞;那些悬崖上悄然出没的野兽也一同久久地哀鸣。这时不仅百鸟百兽动情了,就连山水也都动情了。于是一路欢笑、一路应和,田荷花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是在卯洞的水面上。只要稍加注意你就会发现,田荷花的乌篷船似乎总在上下左右不停地摇晃,就像荡秋千一样,一阵阵地随风荡漾着;里面还会不时地传来田荷花的呻吟声,以及某个男人的喘息声……不久,那些声响就会慢慢低沉下去、黯淡下来,水面上便渐渐恢复了先前原始与温柔的宁静。

    这时候,冷不丁光影里就会钻出一个赤身裸体、身材高大的男人来。无论那个男人是站在晨光下还是斜阳里,都能一展古铜色的肌肤,让那满身油腻的汗珠在身上闪闪发光,这便是偷情的男人们最引以为豪的时候。

    然而即便是偷情,田荷花也有一个最最基本的原则,那就是:从不在乌篷船上过夜。无论多晚,她都要想方设法回到自己的转角楼上去。她不想再让父母大人为自己过多地操心、伤感……

    4

    又涨桃花水了,田荷花的肚子微微地鼓了起来。我发现,田荷花总是一个人静悄悄地爬上阳雀坡,又静悄悄地将自己的衣裳解开,然后深情地抚摩着肚子,那样子十分地安祥、自豪与满足。

    有时,田荷花也会呕吐。她呕吐得很厉害,直吐得昏天晕地、日月不明、晨昏颠倒。显然,她有喜了。

    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我父母的。这一天,当田荷花又开始呕吐的时候,父亲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他先是骂穆兰芝:“我的个老天爷啊,你咋就生了这么个不要屄脸的花花呀!羞死先人了啊!我的个老天爷啊!”

    母亲就反驳道:“这是你田家的种,不是我穆家的种!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怪不得老娘!”

    那时候,父母找不到别人出气,就只好找自己出气了。一时间,家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似乎是要出事的征兆。

    自然,那时谁也不知道田荷花究竟怀的谁的种,又是谁造的孽?大家竟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彭梯玛和穆少叶。表面上看,大家怀疑他们也不是没道理,因为田荷花唱的那些风流歌曲——小调,大多是穆少叶和彭梯玛曾经唱过的。

    有一天,穆少叶实在受不住了,他终于大发雷霆:“你们为么要这样子看我?难道我会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来吗?我好歹也是个人啊!”

    只有彭梯玛在当看客,他仿佛没事一般,从不分辩,他说事情只会越描越黑——凡事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

    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大家怀疑谁都行,就是不能怀疑彭梯玛。

    刚开始我自然也觉得奇怪,先前彭梯玛下河洗澡从不跟我们在一起,他总是一个人悄悄地去、又悄悄地回。有一次,我终于发现了这一秘密:他的家伙不行了。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彭梯玛挨整时,他的尘根因为拉尿桶——“拉纤”而被拉烂了。

    这件事我父亲自然早就知道,所以,我怀疑父亲疑心彭梯玛,其实是个天大的错误——那原本只是我的幻觉与错觉。事实上,我父亲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彭梯玛,哪怕一点点。

    那天,田荷花又去了阳雀坡,我也像影子一样地跟了去。那时候阳雀坡上的阳雀花又开始凋谢了,满地里都是绿草,绿油油的一片。田荷花说:“你看你看,这里的视线多好!”

    “是啊是啊,从这里可以望得见白河的尽头!”

    “白河是没有尽头的,凡是河流都是没有尽头的!”田荷花摇摇头,苦涩一笑。

    “是河咋就没有尽头呢?难道大海不就是河流的尽头吗?”我不理解。

    “大海也不是!”田荷花说。

    我懵懂了,就问:“那为啥是河就没有尽头呢?河流的尽头不就是大海吗?父亲不是见过大海吗?他不是说河水都流进了大海吗?”

    “你想啊,”田荷花说,“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水流到大海以后,不是又要回到天空、回到大地、回到森林、回到河流去吗?不过,虽然河流没有尽头,但都有源头!”

    这个我相信,冷水溪的源头不就是一个洞口嘛,那水就是从那个洞里流出来的!

    此时,田荷花显得无比地高兴,她说这地方是两河口最好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不仅可以望远,还能听见流水声,夏天还能听见蛙鸣,秋天还能看见萤火,她说自己死后就要葬在这里。我还以为她说着好玩儿,就没当真了。

    在我看来,阳雀坡这个地方还真是不错!它的前方正面对着河口、面对西方,十分向阳,而且一年四季都充满鸟语花香,不仅有百合花、龙虾花、藤藤花,还有阳雀花、樱桃花、金银花,我最是喜欢了。当然还有鸟儿,是那种红嘴红脚、披着翡翠羽毛的最最美丽的相思鸟儿,它们不时地飞过来、飞过去,成双成对地、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正在呼朋唤友。

    其实我晓得,是人就都会死的,只不过有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所以,当时我还以为田荷花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承想她居然说的是真的!那个时候,我好像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肚子里的孩子有爹吗?”

    “咋会没有爹呢?”她说,“是孩子都会有爹的!只不过,有的人不知道他亲爹是谁罢了。”

    “可是咱爹说了,要不把这孩子的亲爹找出来,这个孩子就不许生!”我不是吓唬她,这是真的。

    “是吗?”田荷花微微一笑,“其实啊,这孩子的亲爹是谁,我也不知道!”

    “啊,你哄鬼啊!你怀的孩子,他亲爹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她这不是纯粹骗人吗?我当然不会相信了。

    “难道……这是谁的种就那么重要吗?”田荷花苦笑起来,“你讲,这白河边走水的,那河岸上修路的,不都有可能是这孩子的亲爹吗?你硬要我说出个人来,那就是白河佬!”

    我想也是。那时跟田荷花睡过觉的男人不晓得有几箩筐,谁又晓得那个野种到底是谁的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这似乎成了一个悬案,一个未解之谜。

    5

    这一天,终于对簿公堂。父亲硬要田荷花说出那个野男人是谁。田荷花不肯说,父亲就骂:“你要是不说,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晓得那个人是谁!”田荷花说。

    父亲的脸就臊得更白了,简直比死鱼的肚子还要白。但见他牙关一咬、眉毛一横,又厉声说道:“好!你不说,老子今天就沉你狗日的潭!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

    “你沉!”姐姐说。

    “你个死蹄子,你咋还这么嘴硬哩!”母亲知道我父亲是讲得出来也做得出来的,这就哭天哭地、喊爹叫娘地骂开了,“你个不争气的闺女哟,你是想气死你老娘不是?你只要说出那个人来,我们也好找他去算账、替你做主,你难道是皇帝老子,你的金口就那么难开吗?我的个娘老子呃,你是不是也想让老娘给你下跪呀?”

    田荷花说:“娘啊,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的,要是你们硬要我说,那好,我就说给你们——他是白河佬!”

    白河佬就是在白河上走水的人。可是白河上走水的人多着去了,这个人又会是谁呢?又该到哪去寻找呢?俗话不是说,大河的卵无人管?况且人家又不是搞强奸,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又犯了哪门子王法呢?

    然而,话虽这么说,父亲还是忍不下这一口恶气,最后他又狠狠地打了田荷花一顿,以泄愤慨与羞辱。想不到田荷花居然不逃也不跑,她只是冷冷地说道:“我这么做,其实也不为别的,就只为给你们争回个面子。这个面子,我替你们争回来了!”

    阿涅!这是什么鬼话呢?这又是什么狗屁逻辑!一个人干出了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居然还振振有词地说,是为了给父母争回个面子?这样的鬼话哪个又会相信?!父亲就又伤心地骂起来:“我的个老天爷啊,真真是羞死先人啦!”

    父亲像是快要疯了,他一边擂着自己的头,又一边扇着自己的脸,还不停地朝着自己的背影一口一口地吐唾沫,他吐一口骂一声:“田大年啊田大年,你的骨头都硬了大半辈子,想不到今天全都折了啊!你现在再没脸没皮了吧?你还想把脑壳伸进碓窝里充(舂)什么人啊!老天爷都不肯帮你了,你狗日的还有什么卵话可讲啦……”

    父亲像是要失性了,他“哇”地一声,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田荷花却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晓得不?江采莲是怎么骂你们的吗?她骂你们生了个不会下蛋的赖鸡婆!我这么做,就是想要证明给王家人看,让他们看看,谁才是不会下蛋的赖鸡婆!”

    天啦!这难道就是田荷花敢在白河岸边耍风流的原因与理由吗?

    一家人再也无话可说了,一个个就像被掐死了一样,瞬间全都变成了哑巴。我发现,田荷花嘴角里居然还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就像一只浑身赤裸、战胜对手的斗鸡,连鸡冠子都红透了。她便昂首挺胸走了出去,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噔噔噔”上楼的声响,那声响就像是从地心里传来,还带着一串悠长的尾音……

    那个夜晚,楼上的马灯一直亮堂着,田荷花坐在织机前,还在织着那床土花被盖——四十八朵荷花。我不知道,她还织这个干什么?!她已经是离过婚的女人了,难道还想再漂漂亮亮地嫁一次人吗?

    那个夜晚,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宁静、都静谧,静谧到仿佛只能听见田荷花的织机在“叭嗒叭嗒”地响,那声响于是和着哗哗的流水声响彻了整个夜晚。一片空寂。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一睡着我就飞到阳雀坡去了。那一坡的阳雀又开花了,一朵一朵,红红的、紫紫的,就像紫红的灯笼。忽然,我看见田荷花挺着个大肚子躺在阳雀花丛中,悠然而深情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像是要分娩。

    这太让我惊讶了。淡蓝的天空下,只有田荷花还在轻轻地呻吟着、歌唱着,那样子仿佛很痛苦、很深情,也很快乐。但是,从她阵痛的脸颊上,我还是看出了山花般灿烂的笑靥,那笑靥正在天地间尽情地摇曳着、绽放着……我于是飘然而下。我感觉她就像是我的母亲,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那是一个无比温暖与安全的所在。闭上眼睛,我便开始享受这无边的安谧与宁静。而我的手,一伸过去就触着了田荷花那饱满圆润的乳房,就如同小时候触摸我母亲大大的、圆圆的胸乳。

    之后我一把掀开田荷花薄薄的胸衣,含住了她小小的乳头,又开始拼命地吸吮。里面似乎没有一点乳汁,很干涩。我一阵惊慌,不想“咔嚓”一声,我一口将田荷花的乳头咬掉了。我含着那颗跳荡的乳头,就仿佛含着一颗新鲜柔嫩的草莓……一阵窃喜。

    遗憾的是,田荷花居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仿佛早已经麻木,失去了痛感。当我去咬她的另一只乳头时,她却将我的嘴巴一捏,仿佛只轻轻地一捏,就从我嘴里将那颗草莓掏了出来。然后对我说:“你咋这么狠心呢?你过去咬我的手,现在还咬我乳头!你还是个人吗?”

    我没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依旧懵懵懂懂地沉默着。

    事实上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去咬她,而且下口还这么狠毒。我只记得那样做好像并非自己的意志,但我不能对田荷花这么说!

    我想,也许我真是田荷花的儿子,我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或者一个无声的安慰。我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想让她再做一回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的乳房是那么的圆润与饱满,她一定获得了做母亲的快感……如此,她也该满足了。

    这时候,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觉得田荷花还在我耳旁不停地轻轻吟唱:

    阳雀花开一地红,好比洞房挂灯笼;

    去年有心结草籽,今春无意化彩虹。

    歌声刚停,我一睁开眼帘,就发现了黑白巫师飘然而下,我大为惊讶,不知他又来看谁的热闹了?我便赶紧去揭发:“这个孩子是个野种!”

    “闭嘴!”黑白巫师鼻子一轰,“你不说我也知道!该看谁的热闹不该看谁的热闹,还用不着你来说话——就是你说了,也不起任何作用!”

    我哑然。先前,他还从未这么语带讥讽地对我说过话。就在我茫然无措时,他依然还在说:“先前,你姐姐去了好几次河边,都想投河寻死,可她一直舍不得走,因为她还有一桩事情未了!如今,她的心事已了。”

    天啦!我惊呆了,天底下难道还有这种没道理的事吗?我姐姐有什么错,大家居然要看她的热闹?我便据理力争:“你胡说什么呢?我姐姐不过二十来岁,她还那么的年轻,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朵……”

    “你啰嗦什么?少在我们面前装蒜!”黑白巫师居然打断了我的话。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可谓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一个错误:那天,我亲手将我姐姐送走了——

    那时,我轻轻地扯下一根阳雀草,只那么轻轻地一吹,那叶子就忽地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我拿起姐姐藕节般的玉臂,仔细端详一番,便在她洁白柔嫩的皮肤上轻轻一划,她的动脉血管就兀自破裂了。鲜血就像绽放的阳雀花,猛地从姐姐的手臂上喷涌而出,随即又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花草上、大地上、荷花上……

    一时间,大地一片安然、一片凄然,姐姐就这么微笑着安详地去了。月色之下,姐姐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这时万籁俱寂,四野茫茫,萤光闪烁,星光点点……姐姐的魂魄就这么幽幽地飘离肉身,脱壳而去……

    我突然惊醒,就大喊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我姐姐走了,我姐姐走了!”

    那天晚上,我绝望的呼声将一家人惊醒了。确切地说,天刚麻麻亮,那织机声其实只响彻到了子夜,后来的声响全都响彻在了我的脑海和记忆之中。也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全家人都睡得死一般沉,似乎都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骨软软的,简直无法起身。而我父母、我哥哥、穆少叶以及彭梯玛被我惊醒后,都想往转角楼上冲,我又是一声大喊:“你们搞错了,我姐姐在阳雀坡,她在阳雀坡!”

    大家就朝阳雀坡飞奔而去,一个个就像蚂蚁或者蚂蝗一般,开始拼命地往上爬。父亲爬得飞快,他爬在最前面,他最先一个发现了一脸苍白的闺女:晨光之下,只见闺女苍白的脸上挂着几丝安详而又幸福的笑容……身下却还铺着那床刚刚织好的被盖——四十八朵荷花,但都被鲜血染红了,已经变成了四十八朵红梅……

    一时间,父亲只觉得天旋地转、山河崩溃……他禁不住失声大哭起来:“我的个傻闺女啊,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呀!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呀,老子只是骂了你那么几句,你咋就这般对付老子呀!我的个傻闺女呀,我们都等着抱孙孙的呀!我的个傻闺女呀……”

    “荷花!”母亲大叫一声,便晕死过去……

    6

    姐姐走了。在那个阳雀花开的夜晚,她独自去了那个没有忧伤、没有烦恼的世界。

    没有想到的是,我姐姐刚走,政府的人就知道了,他们立马报了案。公安局的人便于当天下午赶到了两河口。一经询问,就把我父亲抓了起来,说不排除他就是凶手。

    我气癫了,跑过去便朝他们高声大喊:“你们放手,人是老子杀的!老子是个梦生子,是老子送走了我姐姐!你们赶快把我爹放了,要不然,老子跟你们没完!”

    我这么大声地叫骂着、威胁着,居然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计较,甚至都觉得无比地可笑,就好像早知道我是个哈宝似的,一个个全都不把我当人看。我骂了半天,他们也没把我父亲立马放掉。这时母亲抱着我的头便不停地安慰道:“我儿不怕,让他们调查好了,看他们还能查出个什么鬼名堂来!哼,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人呢?你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不怕,啊,乖!”

    “老子要杀了你们!”我依旧大声地叫骂着,还冲进屋去拿出了那把砍鱼的有缺口的长剑——那剑虽然锈迹斑斑,但依然锋利无比。

    大家就赶过来一把抱住我,好不容易才从我手中将那柄长剑夺走。

    依旧没人理会我的哭闹,他们还在屋子周边仔仔细细地勘查着,连一点细节、一个旮旯也不曾放过,还说第一作案现场有可能就在这屋边。

    姐姐这时躺在柳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白布,依旧不让入殓。我一见就想哭起来,可是望着那些可恶之人,我又不敢哭出声。我满腔里都是怒火——我真想去杀了他们啊!

    更想不到的是,他们把法医也带来了,还要解剖我姐姐的尸体!我更不干了,就扑过去打他们、抓他们、咬他们……哥哥只好将我死死地抱住。我就放出了狠话:“田开明,你再不放开手,老子就先杀了你!”

    见哥哥拉不住我,舅舅和彭梯玛又赶过来拉我,我又胡乱地抓起来、骂起来、打起来。母亲就一把抱住我说:“老幺,听话!”然后将乳头猛地一下塞进了我口中,我就骂不出声来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姐姐的尸体已经被他们破开又缝上了。他们将姐姐肚子里的婴儿取出来又放进去,据说那胎儿已经成形……后来我才知道,这全是王开春的父母——王哲亮和江采莲要求法医前来解剖的。

    王哲亮那时已经调到县公安局去了,他们是想看一看那个野种到底是不是他王家的种——这分明是打击报复!这些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人们居然连我姐姐死了也不曾放过,他们哪里还有一点人性啊!可我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我只得抱着姐姐的棺木无声地痛哭。好在公安局的人最后得出了一个公正的结论:是自杀而不是他杀!谢天谢地,我父亲这才被放了出来。

    那一次,我真正地落泪了。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简直罄竹难书。我想,我不该去当梦生子,更不该在梦里跟着姐姐去了阳雀坡——我太对不住我姐姐了!所以,当把我姐姐葬在阳雀坡之后,几乎每天,我都要上坡去陪她说话儿——我好不懊悔啊!

    奇怪的是,我总能听见姐姐在那边对我说话,说阴间里也有一条白河,那条河里的男人都归她管,最听她的话。最后,姐姐还为我深情地唱起了歌:

    白河崖上开百合,药匠说它是野货。

    采回家去比一比,要比芍药白得多。

    那些日子里,我觉得姐姐一个人在那边实在太寂寞、太孤单了,有天我便对父母和彭梯玛说,你们还是给我姐姐讨个冥婚吧,我姐姐在那边好生孤单啊!我还说,我彭哥还在奈何桥上等着她哩!

    这时,父母与彭梯玛对望了一眼,几个人眼泪汪汪、声带哽咽,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以为自己又出了个什么馊主意,没承想几天以后,他们居然背着我和哥哥,为我姐姐和彭老幺悄悄地合上了阴婚。

    那时,我姐姐死去都快一年了,阳雀花又开始迎风绽放,我看见父母和彭梯玛将我姐姐和彭老幺的生辰八字合写在两张红纸上,接着又画了两道黄色的纸符,随即将其中两张拿到我姐姐的坟头烧了,将另外两张拿到彭老幺的坟头烧了,就算合上阴婚了。这个过程简单而神密。

    从此往后,我姐姐在阴间就不再孤单了,毕竟阴间比人间更阴冷、更凄苦、更漫长。我甚至还在为姐姐设想:姐姐能够碰上像彭哥这样的好男人,也是她今生今世的造化——她该知足了。因为在那边,在那个阴冷的世界里,无论她想唱什么歌——风流的、诙谐的、高雅的,甚至低俗的,今后也有人去跟她对唱。

    只是那些歌谣只有梦生子才能听见。这时我又听见了几声阳雀鸟叫,就在姐姐的坟头——我想,那一定是彭哥的魂魄变成的一只小小鸟:归归阳,归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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