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雀叫的春天,小姑突然找回家来了,这消息是表伯伯杨白鹿赶来告诉我们的。我们一家子高兴坏了,尤其是父亲,他似乎从失去爱女的悲伤中又复活过来。
那天,我们匆匆赶去了明溪,小姑就住在表伯伯杨白鹿家里。我们来到芦花洲时,想叫上大伯一起去,大伯却不肯,他婉言谢绝了。
我知道,小姑当年的出走与我大伯有关,也许,大伯是感觉自己当年伤害了妹子,内心一直愧疚着,才不好意思去吧。这当然只是大伯的想法,在我看来这些都情有可原,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身处乱世之秋,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过,我一直觉得,小姑的离去,应该与我表伯伯杨白鹿也有关联。
父亲说,当年杨白鹿死了女人,我小姑其实是准备嫁给他的,最终因为白狗子调戏我小姑,那事才泡汤。我想小姑当年的出走多半因为此吧。也许,这就是我父亲与我表伯伯杨白鹿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又一个原因。
如果真是这样,父亲也太小气了。
我对表伯伯杨白鹿最初的印象,是从他骑着白马在明溪河边打老虎那件事开始的。
那年秋天,一只老虎突然下了白虎山,在河边捕杀了一头吃草的水牛,一度引起百姓的恐慌。作为乡队副,杨白鹿于是挺身而出,他提着快枪立即飞身上马,从街上撵了上去。看热闹的人也呼喝着尾随而去,当大家来到明溪河对岸时,但见杨白鹿一连打了三枪,第三枪才打中老虎的额头。
那时杨白鹿已经追赶了四五里地,从白虎山下一直追赶到了白鹤湾口前。
奇怪的是,有人看见那只中弹的老虎在倒地的同时突然一声咆哮,头上居然冒出了一片白色的云烟。那云烟荡悠悠的,仿佛几只飞舞的白鹤,一下子飞进了白鹤湾。有人说,那就是老虎的魂魄。
我想,那只白鹤也许真是老虎的魂魄吧。先前彭梯玛就曾对我说过,这个世上不仅人有灵魂,万事万物其实都有灵魂,自然包括飞禽走兽。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团白色的云烟张开翅膀飞进湾里,就再也没有飞出来。父亲说那湾先前不叫白鹤湾,因为老虎的魂魄变成白鹤之后,才改的名字。改名之前叫什么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老虎与白鹤也有了关联,这便为杨白鹿的人生增添了精彩的一笔。
杨白鹿一生中最为精彩的一笔,其实是他救了龙家寨三十多口人命。这件事,自然与我大伯有关,也与我外公穆和平有关。据说,是我外公穆和平当初下令剿灭的龙家寨。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那时候国民党军队在武陵山区剿匪清乡,明文规定:凡是知道土匪下落而不报者,或是私藏土匪者,一律视做通匪,与匪同罪。而龙家寨的一位妇女打柴时,不巧发现了土匪头子穆和平的藏身之地——洞山,她就跑去乡公所告密。正好三省交界的明溪驻扎着一支剿匪部队,他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便连夜将洞山团团围住。据说那场大战发生在黎明,穆和平凭借天险顽抗了一天一夜,双方几乎不分胜负,最后打起了拉锯战、持久战。
白狗子这就找来了龙大爷。龙大爷献计说,土匪时常采用的土办法保管有用——用辣子烟熏。这一招果真灵验,穆和平手下死了百十号人,因为受不了辣子烟熏的土匪们一冒头就被子弹击中。最后,穆和平趁着夜色钻出了洞山,这才侥幸得以死里逃生。
后来,穆和平调查清楚了,告密的事竟是龙家人所为,他就发誓非报这个大仇不可!这一等就是数年。
数年之后,国民党剿匪部队撤离了武陵山区,明溪一带随之成为穆和平的地盘。为了一雪前耻,穆和平便捎信叫龙家寨人将那个告密者交出来,从此既往不咎。身为一族之长的龙大爷依仗自己儿子是省府高参,再加上龙家祠堂固若金汤,居然严词拒绝。
一气之下,穆和平给田大顺便下达了死命令,叫他带着突击连去灭了龙家寨。原因是龙家寨的族长——那个袍哥大爷——龙大爷,曾经逼死了田大顺的妹夫麻二佬,田大顺发过誓,非报这个大仇不可!
那年冬月十三,田大顺领命而来,率部将龙家寨围了个水泄不通,龙家人一时插翅难逃。但龙家在明溪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田大顺也认为龙家寨与自己并无冤仇大恨,有仇恨的只是那个袍哥大爷——是他发话侮辱过自己,但这仅仅只是个人间的恩怨,与整个龙家寨无关。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都是明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犯不着去当这头号恶人。所以,一刚开始,他们的枪都只朝天上打,仅是做了个样子而已,毕竟龙家祠堂经过数百年修缮,犹如铜墙铁壁,坚固得很,想要打进去也绝非易事,田大顺也不想搞得两败俱伤,于是迟迟不肯进攻。
这时候,杨白鹿不得不出面了。因为杨家与龙家沾亲带故,自然也有不少亲戚躲在龙家祠堂。杨白鹿于是去找田大顺,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因为杨白鹿曾经救过他的命。这天,杨白鹿就将姓杨的女人和孩子都从龙家寨里带了出来。
如此一来,其他几大姓氏的人家也纷纷前来请求杨白鹿出面赎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田大顺只得同意杨白鹿提出来的方案,让那些人家拿上银元、金条或者鸦片前来赎人。最后,由杨白鹿做中,一共赎出了三十多个人。
这件事立马传到了穆和平的耳朵里,他当即大发雷霆,说田大顺不堪大用。无奈之下,田大顺只得谎报军情,说龙家祠堂坚固得很,一个连根本打不进去,况且龙家寨也有四五十条人枪,那也不是吃素的——他可不想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这可不是猴儿把戏——是要死人的!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怒气之下,穆和平亲自带着一个营的兵力前来督战。这样一来,所有的土匪都不敢不真打了。穆和平一声令下,大家就朝龙家寨一齐放起枪来。
打了两天,穆和平的人马终于攻破了龙家祠堂,祠堂内共死伤三十六口,仅逃出了八个汉子和小孩,据说还是守卡的土匪故意放走的,要不然,龙家就将遭灭门之灾。
最后,穆和平下令将惹事的女人和龙大爷一同宰杀在洞山,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的冤魂。
就这样,杨白鹿骑着白马打老虎和救龙家人的故事,在三省边界流传开来,可谓家喻户晓。
2
我发现,我把那几只飞走的白鹤想象成了我小姑,至少小姑应该是其中一只。我想小姑的出走就像那白鹤一样,轻盈地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是小姑回来之后亲口告诉我们的。
小姑说,她的人生坎坷不平,不仅充满了苦难,也充满了传奇。
从明溪出走之后,我小姑走过了很多很远的地方,她后来遇上了解放军,便参军去了。
穿上绿军装的小姑一开始留在南方某座刚刚解放的小城,做收容工作,随后又参加了全国性的土改运动。那时的小姑可谓意气风华、斗志昂扬,早已把发生在明溪故乡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上,那些年小姑也曾给家里写过信,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小姑竟然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小姑说,她一共写过三封,一封是五十年代写的,另两封是六十年代写的,因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她还以为家里没人了。
小姑说,这是她没有立马回乡寻亲的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
五十年代的小姑很走运,她因为出色的革命工作而成为全国人大代表,还上北京开过几次少数民族代表大会。当时小姑是以苗族代表的身份参加的。
有一次,一位中央领导前来看望他们,问我小姑是什么族别?是不是苗族?我小姑说不是,又说自己虽然不是苗族,却是以苗族代表的身份前来参加会议的。
哦!那领导很好奇,就问她应该是什么族别?
“毕兹卡族!”小姑说。
“毕兹卡族?”那领导又懵然地问,“难道新中国成立后,还有这样一个少数民族吗?”
“怎么没有?”小姑说,“我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代表,不就站在首长面前吗?”
小姑灵机一动,便把这个山地民族的历史和来源简略地描述了一遍。那领导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叫毕兹卡的少数民族,译成汉语就是土家族,而毕兹卡只是汉语的记音,意即本地人。
那个时候,毕兹卡人把汉人叫做客家,把苗人叫做苗家。可惜的是,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历史书上很少有这方面的记载。然,即便如此,也抹杀不了这个民族的历史、信仰、传统跟习俗。
那一年,小姑带着中央国务院下达的命令,以一个妇女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考察队,带人来到武陵山地搞实地调查。通过大家多年不懈的努力,他们获取了大量翔实的人文以及地理资料,最终使这个民族得到了领导和专家的认可。1957年,国务院承认了这个既年轻又古老的民族。
这是小姑人生中所书写的最为辉煌的一页,然而,也是因为这一页,小姑开始了她的另一出坎坷人生。
那时候,风光无限的小姑怎么也不会想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男人为了自保,居然站出来揭发她,大搞民族分裂活动!
这一罪名可不小,可谓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我小姑简直百口莫辩。最后她只得含冤去坐牢。然而,心性刚强、心气傲然的小姑,与那个胆小怕事、不像个男人的男人便离了婚,开始了她人生的铁窗生涯。
可想而知,那时让小姑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身陷囹圄的她,那时除了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唱歌。小姑总是用土家语唱,谁也听不懂。她说,那是她唱给自己听、也唱给心灵听的。
一开始,看守人员还以为我小姑唱的是反动歌曲呢,他们便想了一个土办法:在劳改的人中找来了一位精通土家语的老教授。那位老教授也是被打成民族分裂分子而坐的牢,他与我小姑是同一罪名。不同的是,老教授在暗处,我小姑在明处。只是对于当时的情形,我小姑一点也不知,她想不到自己唱歌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在暗中监视。
那天,我小姑心情无比地好,她见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射进来,便放开嗓门唱起了《兄妹成亲》里“怀胎生子”中生血球的歌:
这是一个人种呢,
水缸里头泡不得,
岩坎下头丢不得,
砍成坨坨往天边洒了吧,
砍成块块往地角甩了吧,
叫它五湖四海发人去。
紧接着,那血球就被补所(傩神公公)砍成了九九八十一坨,从八仙台上朝天洒了出去。然后,众人齐唱开来:
合他三斗三升火谷子,洒出去,
苗家的人就有了。
合他三斗三升河沙子,洒出去,
客家的人就有了。
合他三斗三升土泥巴,洒出去,
毕兹卡人就有了。
哟嗬喂,这里的人种就开始发芽了,
这里的烟子就咚咚地冒了,
这里的歌声就缭绕地升了,
到处一看呢,帕卡白卡哄哄了,
毕兹卡火火火了,
五湖四海有人了,
九州万里有人了,
天下就有了一百二十大姓了。
这一唱可不得了,看守人员还以为我小姑的思想没有改造好,在监狱里还在进行民族分裂活动。而那位老教授因为替我小姑辩护,说那不是反动歌曲是《舍巴歌》,他也被关进了单人牢房。看守人员甚至还让他写材料搞检举,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他供出同党。
这罪名简直是“莫须有”!然而,回天无力的老教授最后只好交代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交代的不是检举材料,而是一部洋洋洒洒、有着几百万言的《舍巴歌》,亦即《摆手歌》。
小姑说,当时让她最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个世上的人都已经疯了,简直比疯狗都还要疯,不是你咬我,就是我咬你,只要见了人就乱咬!同样,那些革命小闯将们也要求她检举揭发其他同志,以便减轻自己的罪行。然而小姑并没有这么做,她认为这是伤天害理、天理不容的事,所以予以坚决抵制。
小姑还说,那时外面的人已经疯了,想不到里面的人也都疯了——她不晓得,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了?
小姑说,在里面的时候,虽然不见天日,但相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思想却要单纯得多——只要你自己不去多想、歪想、乱想,那就可以什么也不用去想。
然而小姑却不能不想。譬如说,当初自己拼死拼活地干革命到底是为什么?
那一年,她跟着国民党兵一路向西,最后又折而向东。当时小姑已与一位国民党军医相爱了。她在医院里做小工,清洗各种物件。正当他俩准备结婚时,不想部队又开拔了,结婚的事便不得不推迟。不巧,在一次战斗中,这支部队被打散了,她和那名军医从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络。
这场遭遇战也便改变了小姑的命运,或者说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轨迹。小姑被解放军救下后,也便参了军。但是小姑没想到,在这支革命队伍里,她又遭遇了一次爱情,与一名军官相爱了,最后还被组织批准结了婚。本来,这是一个十分恩爱、幸福、和睦的家庭,可谓男才女貌、志同道合,不想一场文化大革命,又将他们的命运彻底地改变了。小姑为此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会将自己出卖了?
小姑在狱中一直都在想:要是当初自己不出走,就在明溪嫁人的话,如今又会怎样呢?小姑说,其实最让她思念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表兄杨白鹿。
小时候小姑最爱听表兄杨白鹿演唱汉戏。汉戏也叫人大戏、高脚戏,与京剧差不多,是明末清初从湖北那边传过来的。
小姑说,小时候外公家开了个戏馆,她也曾学过汉戏、唱过青衣,那是跟表兄杨白鹿一起在外公家学的。但是小姑不是科班出身,她仅仅学了个半罐子水平。
而小姑最喜欢看的恰恰是表兄杨白鹿表演武生,抖鬼壳子是他的拿手绝活——他能将一张俊俏的脸弄得扭曲变形、狰狞恐怖,十分夸张。只是小姑怎么也想不通,表兄当初为何要那样对待自己呢?还叫自己的大哥拿枪指着自己?最终将她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掐灭了。为此小姑时常在想:当初自己要是嫁给了表兄杨白鹿,如今结局又将如何?后来表兄也被划成地主当上了反革命,而且历次革命运动中都曾受到过批判——游街和坐飞机。要是自己成了个地主婆,又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呢?还不是跟着一起挨批斗、坐飞机吗?谁又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因祸得福?
在狱中,对于这些如乱麻般解不开的问题,我小姑终于想了个明白通透——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无论你在哪里,也无论你嫁给了谁,只要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你就都逃不过。而在这场革命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小姑于是有了理解,有了原谅——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人,无论他们是否曾经伤害过自己。
小姑就这样变了一个人,她将一切都看开了、看淡了,也便开始用歌声来歌唱自己的人生。
那时候,看守人员不许小姑再用土家语唱,小姑就用汉语唱。可即便是用汉语唱,看守人员也不许小姑再唱那些与民族团结有关的歌曲,她就只能唱汉戏、唱青衣。
小姑说,那时她满脑子里浮现的全都是表哥杨白鹿的影子。想象中,她正在跟杨白鹿同台表演。于是,在那方寸咫尺之间,小姑便开始尽情地挥舞着水袖、吟唱着土家歌谣,从而度过了一个个凄清、黑暗、茫长而又寂寥的日子。
刚开始那些看守人员都以为我小姑疯了,后来才知道我小姑并没有疯,她是在唱汉戏、唱青衣。再后来,他们也都喜欢上了那些曲调,还不时地哼唱几句聊以自慰。
小姑还告诉我说,那时一天要是不唱点儿什么,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也不知为什么?!
3
我们见到小姑是在我家祖屋里。那时天已黄昏,祖屋前洒下了一片血色的影子,一个微微驼背的老人正背对着大门久久地凝视着,不言不语,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二姐!二姐!”父亲一见小姑的背影就呜咽着喊了两声。
“是老幺吗?”小姑听见喊声急忙转过身来,她禁不住踉跄几步,顿时老泪纵横,“我……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父亲立马迎上前去,一把将我小姑抱住,激动得竟像小孩似的呜咽起来:“二姐啊,你咋这么多年了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啊!”
“我写了,”小姑说,“可是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在了啊!”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姑给家里写的信都被大队支书何诗光扣押了。这一切自然与父亲当年抛弃那个“麻婆”有关。这是一个伏笔,也是一个家族的必然命运,或者说宿命——只是那个魔咒似乎谁也打破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如今真相已经明了,即便再去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事都早已经过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然而,偏偏冤家路窄。
这天,何诗光也来到我家祖屋前,依在石狮子旁朝里面偷看。他显得很苍老,头发花白、眼袋低垂,醉眼模糊,皱纹深似沟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霸气与精明。在我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村里的印把子,而是他曾经害过一场大病——烧儿疯。
那是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河川封冻,何诗光突然浑身发烧,烧得一塌糊涂。有一天,他居然一丝不挂,沿着明溪河边一路疯跑,就像有鬼魂附身似的,一边跑,一边乱喊乱叫。
最后,何诗光因忍受不了那高热,竟赤条条地从明溪桥上一步跃进了深潭——也就是我奶奶失足淹死的那个深潭——他在水里好一阵扑腾,这才退去了烧。
从那之后,何诗光变了,人变得傻乎起来。当着人的面他老是不停地说:“我有罪!我有罪!”当别人问他有什么罪时,他又闭口不言。有人说,他之所以如此落魄,是因为遭到了上天报应——过去他坏事做得太多——他手上曾经卡过太多的人——那些人最后都没能走出去。也有人说,他之所以能够捡回一条命,是因为我做了水鬼的奶奶原谅了他——不然他早就被淹死了。其实,事情的原委究竟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那句“我有罪!我有罪!”的话,已经变成了何诗光的口头禅,仅此而已。
那天,何诗光站在我家祖屋的大门口,久久地望着却没有说话。我们谁也没去理睬他——也没有人再去问他卡过信件的事——他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于是低着头、挪着艰涩的脚步,一步步,猥琐地走开了,嘴里依旧还在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
见他那副落魄不堪的样子,我也原谅了他。
小姑似乎也原谅了这个人——其实,小姑的脑海里早就没有这个人的印象了。小姑也没有再去提那些关于信件的事——这事似乎早已与她无关,有关的只是小姑自己的事情——她已经平反了,又恢复了先前的身份和工作。也就是说,小姑的后半生又有了依靠和保障,而且我们又有了一个新姑爷——就是那个懂得土家族历史、记录了《梯玛神歌》的老教授。
那时,唯一让小姑想不通的是,我父亲为何要将我爷爷葬在祖屋里?虽然这话小姑一直都没说出口,但从她的眼神中我们都看出来了。可是谁也没有当着小姑的面去解释什么,似乎也不需要去解释。因为这已是一个无争的、不可更改的事实——
爷爷依然静静地躺在祖屋里……
4
这天,父亲叫我哥哥翻过团山堡把我大姑接了过来。姐妹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大姑说:“妹子呀,你可回来了,可是你咋才回来呀!在你走后,阿涅的眼睛都哭瞎啦。”
小姑说:“大姐呀,我不孝,是妹子害死了阿涅啊!”
大姑说:“我也不争气,让爹娘替我操心了!不怪你!”
说着说着,大家都呜咽起来,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呻吟,有的索性放开喉咙在大嚎。不用说,那个大嚎的人是我,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大姑小姑的命运为何都这么坎坷、离奇与不幸?为何她们嫁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把她们给出卖了、抛弃了?我不知道,所以只能这么放肆地哭泣。
遗憾的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何要这般放肆地哭泣——大家只是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我家老幺最晓得事了,他最晓得心疼人了!”
小姑说,她很遗憾没有早两年回来,要是自己一出监狱就回来,兴许我姐姐就不会去寻短见了。想想她们先前过的苦难日子,我姐姐又哪里还有理由去寻死呢?毕竟父母大人都健在,让个白发人去送黑发人,又情何以堪?
但是这一切我姐姐都不知道,要是她泉下有知,兴许已经后悔了。之后我们回到两河口,几乎每天,我都要去阳雀坡,到我姐姐的坟头上烧香,陪我姐姐说说话——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那时候,山风吹拂下来,啾啾地鸣、呜呜地叫,就像我姐姐的灵魂在天上哭泣……当然,那只是我最初的想象罢了。
那时候,大伯一直不肯来明溪,小姑就说:“他不来我去!”小姑还说,今后只怕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小姑说的是大实话,可也是断头话,让人听了怪揪心儿。事实上,人老了总是要死的,谁也不知哪一天,腿一伸、眼一闭,说走就走了。但是这样的话即便说得再在理,可听起来也是那么叫人揪心啊!你想人活着又多么地不容易,就仿佛草木一秋,刚刚都还是绿油油的,一转眼便到了枯黄时节。
我们一行于是来到了芦花洲。
一河的芦花又开始飘荡起来,飘了一河又一岸。我们于是沐浴着芦花,下船又登岸。
老远老远,就见我大伯立在码头上朝着明溪方向不停地张望。他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不停地打转,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哥哥早已赶到了芦花洲,告诉大伯说是我小姑要来。是我父亲特意这么安排的。父亲是想让我大伯事先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彼此太过尴尬。
很显然,大伯的内心依然是痛苦的、矛盾的。只见他佝偻着腰,如风般站立在那里,依旧不停地抽着旱烟,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吐着烟圈……也不知他还在想些什么?!待见到我们时,他竟然想躲开了。
“大哥!”小姑赶紧叫了一声。
大伯这才慢慢地回过头来。那一霎那,只见他的嘴角不停地嗫嚅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始终无语。
“大哥!”大姑也叫了一声。
大伯这才“嗯”了一声,然后嗫嚅地说:“你们……你们可都来了!”就再也无话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出情景——我大伯、我大姑、我小姑和我父亲四个人,走过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像四个小孩那样放肆地大嚎起来。我又开始流泪了。
其实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但当这一星星芦花飘进你的眼眶、刺破你泪腺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流泪了。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或是对儿女们说起这一场面时,我依然声带呜咽、泪如泉涌。因为这一河岸飞荡的芦花,早已飘进了我生命和记忆的最深处,变成了我的灵魂与血肉……
这一天,我们又回到了明溪。大伯跪在最前,开始对着我爷爷的坟茔诉说衷肠,最后他还建议说,如今思想解放了,还是给老爷子立一块碑吧,不然他心里不安。
大家一致赞同,但是关于迁坟的事,谁也不好当我父亲的面说。父亲说,他今后再也不想回明溪了,等他死后再来陪伴自己的父亲吧。
其实我晓得,父亲内心里有着多少痛苦和无奈,只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察觉。也不是我麻木不仁,更不是我心狠、薄情、寡义,是因为我完全被这浓浓的亲情包围住了,再也分不出其他心思来。
那几天,只有我父亲一个人住在坟屋里,说是要好好地陪伴我爷爷,想与他老人家再单独说说话。我知道父亲说了假话,他真实的目的是,不想住在我表伯伯杨白鹿家里,他心里依然还有疙瘩,一时间似乎怎么也转不过这道弯来。
自然,我们谁也不好强求于他,毕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处世原则与交际方式。父亲一辈子爱憎分明,他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所以他的内心一直都是澄澈的、透明的、孤独的。可是,当他独自一人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时,那种落魄似乎让人看一眼就想落泪——父亲的脊背都开始弯曲、微驼,就像虾公一样,总是直不起腰来。他背上似乎压着千斤重担——为我姐姐的死,他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还经常独自悄悄地去我姐姐的坟头,给她烧香。我想,父亲一定是在忏悔,请求自己闺女的原谅……
那天夜里,母亲悄悄陪伴父亲在我爷爷的坟前蹲守了一夜,他们相视无言、相对无语。我这才知道,一个女人一旦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男人,那么她一生都将视这个男人为自己的依靠。他既是她依靠的一棵大树,同时也是她生活的一个港湾,而能依靠多久、停泊多久,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其实大多数男人并不这样想,他们只是把女人当做一艘航船停靠的码头或者一个港湾,兴许歇上一夜、温存一晚,第二天又要起航出发了。比如说,那天我们去给我奶奶上坟时,不巧在路上碰见了王开春。当时我走在最后,他便朝我背影子喊了一声“老幺”。我没有理睬他,因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居然从没到我姐姐的坟头上去哭过一次,哪怕一声也好。他还当我是个天日不知、好坏不分的傻小子哩!在我看来,这个人的生活原本也像放电影,虽然他的人生也有色彩、有影子,但却不是真实的色彩与影子——那只不过是一种并不真实的虚幻罢了。
“老幺,你听我说!”他似乎还不死心,在我后面依旧轻声地喊着。
“呸!呸!呸!”我一连呸了三声,然后昂起头,迈着正步,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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