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仙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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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姐姐走后,两河口就只剩下母亲一个女人了。有一天,我发现母亲的鬓角忽然花白,我想母亲也是孤独的。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便对我哥哥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把李幺妹娶过来算了。”

    哥哥经常穿阿塔峡下卯洞去乌宿渡,明地里是去打鱼,实则呢是去看望李幺妹。其实我连做梦都想去,可是哥哥不让,怕我去了会碍他事。想不到父亲现在叫我哥哥把李幺妹娶过来,这再好不过。从此往后,我便可以天天看到这个女人了。

    迎亲那天哥哥没有去,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结婚时男方不兴到女方家,怕是与人八字不合相互冲撞。是我替哥哥去的,我去当摸米(接亲搬帐子的人),搬鸭篙篙(帐子)。通常,帐子里都会放上两块、四块或者八块的彩头钱,这是特地为摸米准备的,一般人没那个份。但要得那钱也不容易,只有把鸭篙篙搬进新郎家,等人挂蚊帐的时候才能够取出来,不然不吉利。

    那天早上,我替哥哥给李家神龛上了香、点了烛、跪拜了三下,就算敬了人家的家先。这时候,李幺妹的哥哥将她背出来,一家人就哭开了,一个个便前后拉扯,依依不舍。

    见到这个不忍分别的场面,我也想哭了,可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当送亲客红着眼睛撒了几把红筷子、拉了几把红轿子之后,李幺妹就被送下了坡子街,送上船来。可惜那一刻我没有见到李幺妹的脸,她穿着一件露水衣,披着一块红盖头,耸肩耷背地,哭声依然。我想,她的眼睛应该哭肿了,因为她都哭了几天几夜,特别是出嫁前一天晚上,她哭得最是伤心了,她哭了爹娘哭伯伯,哭了姑爷哭舅舅,最后,把我这个小叔子的眼眶也哭湿润了。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我原本就情感脆弱,抑或我本就是一个多情的种?

    等把新娘送上乌篷船后,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船工们就吆喝着起航了。

    因为是上水船,一路上船行得很慢。那时候天刚麻麻亮,河面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氤氲着这一河两岸,迎亲的队伍就仿佛置身于梦幻般的银河之中。因为水波的晃荡、云朵的坠入,一河的景致全都是朦胧的、飘渺的,那些景物不仅在随水流动,也在随水破碎……一切都仿佛在梦中。

    我抱着鸭篙篙,望着一河的倒影,这一路想的却是我姐姐。当初要是姐姐不私奔,不与我父母斗气、闹僵,父亲也会把她好好地嫁出去吧。可惜姐姐没有这个命,她出嫁时既没有人接也没有人送,就像她死后没有几个人哭一样,场面来得没有李幺妹半点风光。

    从乌宿渡到两河口,其间来到卯洞镇后先要下船,上水船是没法通过卯洞的。下船后还要坐车走七八里山路,翻过那座大月亮山,才能到达白河边上。到了白河边又开始下河,然后就可以把新娘子送上岸、送到家去。

    这一路七八十华里,虽然很辛苦,但因为是天大的喜事和美事,大家一路颠着轿、唱着歌,全都感到无比地开心与快活。再说结婚三日无大小,无论长辈、晚辈,那几天都可以跟新郎、新娘随便开几句玩笑,倒也乐得个喜庆自在。特别是同辈人,晚上要听壁、打哦嗬、学鸡公叫,那是闹新房必不可少的一环,也是图个吉利。

    那天晚上我也去听壁了,可洞房里却没有任何响动。其实响动也是有的,只不过是我哥哥的鼾声。哥哥的鼾声很响,就像扯破响篙(打庄稼用的发出响声的篙),一声连着一声,将个夜色也吹浮起来。

    哥哥早被人灌醉了,还是几个兄弟和老表扶他进的洞房。烂醉如泥的他,即使是倒在床上都还在打酒嗝。大家自是后悔不迭,说把我哥哥灌醉了,夜里没见一点响动,像是少了点什么,没一点儿卵味。其实大家真正后悔的是,听壁没有听到响动,倒闻了一股呕吐物散发出来的臭味。那味道从窗子的缝隙里如丝如缕般漫扬出来,又在空气中一阵氤氲、升腾,熏得大家捂着嘴都险些呕吐起来。

    这家伙倒是睡得香哩!大家一脸失望,于是摇头晃脑地走开了,只有我留了下来。我也不知自己是怕李幺妹受哥哥的欺负,还是我心里原本就放不下这个女人,总之我没有离开,我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望着哗哗的白河水,望着一河摇曳的苇荡,我的心思又渐渐跑远了。

    五更天时,雄鸡开始打鸣,哥哥这才醒转过来——他渴醒了,但他酒醉心明白。朦胧中,他一把掀开红盖头,又一把将李幺妹深深地揽入了自己怀中……

    “你轻点,你轻点!”李幺妹担心地说。

    “你怕啥呢,”哥哥说,“你现在是我婆娘,哪个也管不了!”一时间,屋子里便传来了悠远的呻吟声和喘息声……

    从那晚开始,李幺妹就真正成了我的嫂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想女人了。

    2

    我发现,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也便多了几分甜蜜和欢笑。李幺妹就是那种肯弄出声响来的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物她都感到十二分好奇,且脸上时刻都流露着一副大惊小怪、惊诧不已的样子。因此,她一嫁过来,两河口便打破了往日的落寞与沉寂,母亲的神色也明显地缓和过来。这多半要归功于我的嫂子李幺妹,她一惊一乍的样子,简直令人快活之极。

    不久之后,田土下户,父亲不必再搞副业又可以多劳多得了,一时间,大家似乎又有了新盼头。姐姐的织机也派上了用场,每天都在“叭嗒叭嗒”地响,从早一直响到晚,是母亲在用。本来,母亲是想让李幺妹用,李幺妹不会,她也不想学挑花织布,她说自己在白河上疯癫惯了,她要和开明下河到水上去讨饭吃。

    这时,父亲又与哥哥闹翻了。当然不为分家的事,是为了将来搞什么事业的事。哥哥怀有一个梦想,就是开矿当老板,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万元户、暴发户。但父亲不想,父亲知道,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山早被掏空了,就只剩下些鸡窝矿,根本发不了什么卵大财。

    最主要的原因是,父亲觉得我哥哥太过贪心,他好高骛远,从不脚踏实地,搞不好就会阴沟里翻船。所以,父子俩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当时父亲捏住了我哥哥的七寸,使得他有气无处出、有力无处使。

    说白了就是家里的财政大权一直被我父亲掌控着,就连我母亲用钱也得事先请示,就像向上级打报告一样,批准了才能够支配。

    更为关键的是,我父亲怕我母亲与我哥哥再次合谋,相互串通起来欺瞒他。先前我母亲总是心肠软,只要我哥哥一哀求,母亲就会把家里的积蓄慷慨地拿出来,而且还老是瞒着我父亲。有一次,母亲一下子支出去一千多块钱,那时的一千块起码相当于现在的十万元,哪知哥哥投进去后,居然血本无归。之后,父亲便剥夺了我母亲的财政大权。

    先前哥哥也没觉得什么,如今娶了老婆才感觉手头有些紧,用钱的时候很是不方便,就是想给李幺妹买点好吃的、好穿的,也不敢向父亲开口。哥哥这就动起了歪脑筋、打起了歪主意。他的鬼点子多。

    有一次,他附耳悄声对我说:“你敢进仙人洞吗?”

    “我咋不敢?你敢老子就敢!”我翻着白眼说,“只是那洞又是随便能够进去的吗?上下离洞口只怕有好几百米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只问你敢还是不敢?”他又重复着问了一遍。

    “你敢老子就敢!”我依然这么说。

    “那好,我们几时进洞去,我带着你!”

    我点点头,随即又问:“可是你进去又能搞什么呢?你是想去看那悬棺吗?那悬棺不是从河里就可以看得见吗?”

    “你晓得个屁,”哥哥说,“那洞里有宝!”

    “宝?”

    “嗯。”哥哥笑了,随即又叮嘱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讲,晓得不?”

    “为么呢?”我偏起脑壳问。

    “为么?财不露白,这个你难道不晓得?”

    哦!我以为哥哥说得很对,没承想他自己却先告诉了我舅舅穆少叶。即便退一万步讲,他没有告诉舅舅,至少也让舅舅知道了。那天,穆少叶见身旁没有人,他便悄声问我:“你晓得你哥想要去干吗嘛?”

    “不晓得!”我说。

    “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不学好!”穆少叶一声冷笑,随即又严正地警告我道,“我的老路你们千万不要走!我背时就背时在那些宝贝疙瘩上!”

    我不以为然。

    他说:“你晓得不,一旦钱多了,人心就会烧得慌;一旦人心烧得慌,他就会往歪处想;一旦往歪处想,他就会出卵事,搞不好就会阴沟里翻船,甚至还有可能出人命案!”

    我想,舅舅是过来人,他的话应该不假,他总不至于欺骗自己的亲外甥吧?可是舅舅的话哥哥不爱听。那天,哥哥居然将我悄悄带进了飞虎洞,与我秘密地商量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哥哥早就干开了。地上正盘着一条长龙——绳索,怕有好几百米长,而且是麻绳,里面还加了根竹子——青篾的,有手腕那么粗,怕有一两百斤重吧。我愕然,就问:“你真的想进仙人洞?”

    “你当老子讲话是放屁?看你的卵熊样,没长家伙是吧?胆子那么小,怕啥?”他横了我一眼,那样子就像要吃人。呸!

    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或者说子夜,天地间一片银白,飞虎洞口依稀氤氲着一层迷雾,哥哥带着我进洞了。我们扛起绳子,踩着满地的雾气和月光来到洞口,然后将绳子捆住,一骨碌滚下冷水溪,再悄悄搬上船。第二天一早,我们迎着清晨的迷雾,便朝卯洞驶去。

    哥哥首先踩好了点。到了明溪口,我们把船泊下来,然后抬着那团麻绳,沿着将军岩一路上山。那麻绳实在太重了,还是两根,上下来回走了两趟,我们才把绳子全部搬上山去。我被压得双肩发麻,两腿发软,便丧气地问:“要是没得宝贝可咋办?我们不是白忙乎了一场吗?”

    “你晓得个屁!你讲没得宝贝就没得宝贝?等老子进去了,不就晓得了?”哥哥朝我吼道。

    我向来都听哥哥的,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他的声音太大了,就像炸雷,我觉得自己受了轻蔑,很委屈,就想哭。哥哥只得叹息一声,哄我道:“你莫哭,等有钱了,我给你讨个乖婆娘好不好?”

    “好!”我高兴癫了,立马转悲为喜,说要讨就讨李幺妹那样子的!

    “你小子想得倒美!”哥哥点着我额头说,“李幺妹是我婆娘,没你狗日的份!”

    我笑了。

    “傻样儿!”哥哥也笑了。

    那天,我们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就是把那两根麻绳沿着山脊抬到了山顶。下面就是仙人洞,只要把头伸向悬崖边,就能看见下面的白河水,侧耳一听,还能听见那跌宕而下、穿洞而过的流水声。只是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很深沉,仿佛从地心里传来似的,十分遥远。但是,那些燕子在河面上和天空中上下起伏,划着优美的弧线,我们却看得十分真切。有时燕子会飞到你眼前,“叽”地一声飞走了,又“叽”地一声飞回来了。这当然不是同一只鸟儿,也许是同一只,它们的速度太快了,让我一时分辨不清楚。

    这时,太阳快要当顶,我感觉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地闹起来。哥哥说该开饭了。因为我们备有干粮,是十几个糯米糍粑,还带了霉豆腐和酸菜,权当下饭菜。哥哥就叫我找干柴,他就生起火来。

    山风很劲,吹得火苗熊熊地燃烧起来,噼啪作响,我们架上几根粗棍子便开始烤糍粑。哥哥几翻几翻,几下就把糍粑烤焦了,味道香喷喷的,冒出来,惹得我直吸鼻子、直流口水。

    一会儿,我的也烤好了,就可以吃了。可是吃着吃着,我又开始歪想起来,我想等我发了大财,我就可以讨个乖婆娘了,就像李幺妹那样的。

    这么一想,我就笑开了,连嘴巴都合不拢来。哥哥见我那傻样儿,趁势一把将他吃剩的糍粑塞进了我口中。他也笑癫了,都只差笑岔了气。这时我们再无事可做,就倒在草地上叉开八字,睡起觉来。

    我问:“那洞里面会有燕窝吗?”

    “咋会没有呢,”哥哥说,“你不见这一河的燕子吗?那洞里、悬崖上都有!”

    “那我也要下去,到时我去掏燕窝!”我望着天空说。

    “你掏燕窝干吗呢?”哥哥抬起头来问我。

    “我不告诉你!”我卖起了关子。

    “你不说我就不给你讨老婆!”哥哥又开始威胁我。

    我只好说:“给母亲吃啊!”

    “哦!”

    当夕阳投射下来的时候,我们被光芒染成了血人。这时哥哥睁开惺忪的眼,一个翻身起来,就将那两根麻绳套在两棵大树上,然后像抛长蛇一样抛向悬崖。我看见那团晃动的光圈将哥哥聚焦在中间,放大又缩小,就像在看万花筒。当这一切全都准备好后,我们就踩着夕阳回船上了。

    山上风大,夜风很凉,我们要在乌篷船上再待上一夜。那一晚,我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自己长了一对翅膀,飞上了将军岩,飞进了仙人洞,不想遇见了一位花白胡子、摇着蒲扇的老仙人。老仙人正站在洞口前,笑着对我说:“你们不该来这里!”说完,将蒲扇轻轻一摇,那洞门“吱嘎”一声关上了。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知该往哪里去,就惊叫起来。

    哥哥听见叫声,立马摇醒了我,问:“你又咋的啦,一惊一乍的?”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迷了路。”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

    “梦你也能当真啊,梦都是相反的你晓得不?”哥哥鼻子一哼,眼睛一横,又径自睡下去了。

    “那可都是仙人托的梦,咋就不能当真?咋就是相反的呢?”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神仙们可不是好惹的,我们还是不要进洞的好。

    “呸!”哥哥吼道,“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讲这种鬼话?你还想叫老子打退堂鼓?不行!”

    不行就不行嘛,你干吗这么凶呢?!

    哥哥根本不听我劝。天刚麻麻亮的时候,他带着我劈开迷雾上山了。事实上,那时雾气还没有完全下来,正是进洞的好时候。一旦太阳出来,河雾升起打湿了悬崖,下去就不太安全了。

    当然,最好的时辰是下午,当太阳向西落山的时候,悬崖上是干燥的、明亮的,也不见反光。但那会儿,放排佬和打鱼郎有可能还待在河面上,正朝着上面观望,那样最容易暴露目标。

    自然黄昏时候也不好,之后洞里就开始黑了,进洞需要点火把,往外运东西也不是很方便。所以最好的时辰是黎明,人们都还赖在床上,搂着自己的老婆在睡懒觉。

    这时,东天出现了一抹晨曦,悬崖上一下子亮堂起来,草和树木都看得清了,连岩窝窝都看得很清楚。哥哥这就抓起一根麻绳,一下子就滑下了悬崖。另一根是保险索,相对要细些。只见他顺着绳子滑了几下,双脚弹开,就像一只壁虎悬吊在崖壁上,一蹦一跳的,仅仅几次蹦跳,人就不见了。虽然他跳跃的动作我肉眼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那样子就像坠崖比赛,飞快无比。

    只一锅烟工夫,下面就传来了一缕长长的呼哨——那是哥哥发出来的信号——他已经到达了仙人洞口。他在下面将绳子用力弹了几弹,那呼哨声就沿着麻绳弹上来,弹进了我的耳鼓,变成了一支摇篮曲。这时候,我也想下去,哥哥却不让。哥哥攀上来时,他一边喘气,一边给我说起了洞中的奇事。

    哥哥说,洞里面还有几口悬棺,他都一一打开来看过,想不到只剩下些骨头渣滓。当然,洞里头还有好些楠木枋子(方柱形木板),说是码了一层又一层,怕是几大卡车都拉不完。

    哥哥说只要把那些东西卖了,就可以发一笔卵大财,我信以为真。其实哥哥早就送上来一个麻袋,我使了吃奶的力气才又将它拉上来。这时哥哥当着我的面,把那个麻袋打开,里面竟有几件闪亮的金器、银器和铜器,还有几盏玉器和一把短剑——青铜剑。只是那青铜剑已经锈得缺了牙,看起来很钝,一点儿也不锋利,我以为没得卵用,就准备把它扔掉。哥哥立马制止我道:“你个哈宝,这可都是些宝贝疙瘩,比爹的那把长剑值钱多了!再说,有了这些宝贝疙瘩,就够我们几辈子吃了!”

    “真的吗?”我喜不自禁,都只差跳起来飞到悬崖下去。

    “老子还会骗你不成?!但是,你的嘴巴要紧,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包括父母、舅舅、大伯和彭梯玛。反正一句话,除了我之外,你哪个都不要讲,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高声地说。

    “好,那你的婆娘,老子帮你找定了!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他又笑着问我。

    “就像李幺妹那样的!”我说。

    “你小子还不死心啊!李幺妹是我婆娘,没你的卵份!”

    “那……那我就找个滩螺女算了。”我又想起了那些摸滩螺的女子,她们钻出水面时,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胸前还挺着两座高高的山峰,简直可爱极了。

    “行!”哥哥笑了。随即又说,他在里面还发现了好大一个火炕,说那些宝贝疙瘩就是从那个火炕里刨出来的。

    我当然相信了。然后,我想起什么,就问他:“你看见燕窝了吗?”

    “燕窝?”哥哥哦了一声说,“我忘记注意了!”

    我努起了嘴,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厚道,他明明说好下去要帮我注意燕窝的,居然给忘了。哼!到时候老子自己下去,去掏燕窝给母亲吃!

    这时候,迷雾大起来,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哥哥将那两根麻绳慢悠悠地拉了上来——怕到时候被人发现,会惹麻烦。之后,哥哥就把麻袋放上了肩,准备离开。我说:“绳子呢?绳子呢?”

    哥哥鼻子一轰,说:“你嚷什么嚷?绳子就放这儿,说不定哪天还能派上用场!”

    我知道,里面肯定还有一些宝贝疙瘩没取完,哥哥一定是想再进洞里去取——他向来都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的喉咙简直比天坑都要深。

    事实上,要是哥哥得了好处就松手,以后不再进洞,他兴许就不会出事了。哪知哥哥依旧贪得无厌、贪心不足,最后也阴沟里翻了船。

    3

    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劫数。那天,舅舅见了我们又阴阳怪气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到时候才晓得!”居然被他言中,不久哥哥就出事了。哥哥出事之后,穆少叶又不无鄙夷地讥讽说:“老子早就说过,那些宝贝疙瘩不是什么好货,全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有人就是不相信,现在好了吧!也蹲大牢了吧!”

    在我看来,那次出事并非坏在我哥哥手上,而是坏在了那个买主手上。

    那时候,田开明得了宝贝疙瘩简直高兴坏了,他立马上城去找买主。几天后,他便乐颠颠地回来了,然后独自进了飞虎洞,将那些宝贝疙瘩取了出来,当晚又悄悄地进了县城。

    那天我也想去,哥哥却不让。他说你要是去的话,老子就不再给你找婆娘了。哥哥抓住了我的要害——死穴,我便不敢去了。

    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两河口、待在家里,一直都在等哥哥带来的好消息。不料等来的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哥哥被抓了。

    实际上,哥哥是被那个买家给害了。那个买家原本只是个刚入道不久的二道贩子,他见了那些宝贝疙瘩,两眼顿时大放光芒,就怂恿我哥哥回去再搞一些来,说是牛脑壳越大越好修,东西越多越好卖。哥哥利令智昏,他头脑一热,背着我又进了一次仙人洞,又取了一些宝贝疙瘩。但这次,哥哥没有将那些宝贝疙瘩带进城,而是悄悄藏在了三处地方:雪洞、飞虎洞和婆婆洞。

    我记得,那天哥哥还带了燕窝回来,我高兴癫了,就问他:“你是不是进仙人洞了?”

    “屁!”哥哥说,“我去了燕子洞!”

    我知道,白河边上的燕子洞没有仙人洞那样悬崖陡峭,很容易进去,我便相信了哥哥的鬼话。没承想哥哥欺骗了我,因为他是进仙人洞的时候掏的燕窝。这回我得到了补偿,就高高兴兴地将燕窝送给了母亲。母亲一见,脸色顿时青了,问我:“你去爬悬崖了?”

    我赶紧摇头,说:“不是,是哥哥帮我掏的燕窝!”

    “是在哪掏的燕窝?”母亲追问。

    “在燕子洞啊!”我说。

    “在哪个燕子洞?”

    “就是白河边上的那个燕子洞啊!”

    “哦!”母亲哦了一声便没再追问了,只说,“你今后千万不要叫你哥哥去燕子洞,我一听到那个名字肉就发麻!”

    母亲这样担心其实并非没有道理,舅舅就曾被那些宝贝疙瘩害苦了。不承想,这居然就是要出事的征兆。

    那天晚上,哼着快活调子上城取钱的田开明,与买家一并在酒店里被公安人员逮了个正着。原来,那个买家在找买主的时候被线人发现,那个线人就立马报告了公安。这个盗卖文物的案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了,简直没费吹灰之力。

    哥哥被民警带来两河口时,父亲才晓得这件事情。那时一切都晚了,因为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再不容他做任何的狡辩,自然也没有再去狡辩的余地和必要。不仅如此,公安人员同时还审问了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嘿嘿地傻笑。

    这方法还是舅舅穆少叶先前告诉我的,叫我以静制动、装聋卖傻,以不变应万变。这办法果真灵验,他们审问了我好几次,也没审出个屁来,就把我放了。

    后来,穆少叶说,当年他要是死活不承认,他也不会去坐那十多年牢。他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是阶级社会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哥哥似乎也得了舅舅的真传,他只交代了藏在飞虎洞里的宝贝疙瘩,却没交代藏在雪洞和婆婆洞里的。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他日后二进宫埋下了一个伏笔。

    政府这时已经派人把仙人洞封锁了,随即又派人进了洞。他们是搭云梯——钢梯进去的,一共搭了二三十层楼高,最后才搭到仙人洞口。那些天,我和舅舅几乎每天都驾着船去卯洞看新鲜、看热闹。果不其然,光里面的楠木枋子就运了一百多船,装了几十卡车。

    那几天,卯洞河面上的船只无论大小,从早到晚都往来穿梭个不停,那场面可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而来这里的人,除了那些考古的、保安的,还有政府的工作人员。当然,最多的还是我们这些无所事事、心怀鬼胎的看客。望着那些从洞里取出来的宝贝疙瘩,一个个眼珠子都开始发绿了,手爪爪都开始发痒了,都只差豁出命去抢。可再望一眼那些威武的警察和黑洞洞的枪口,一个个又都他娘的泄气了,就像是漏完了气的猪尿泡,似乎谁也没吃那个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地以身试法、飞蛾扑灯。

    哥哥就这样子坐牢去了。

    4

    那是我们家最痛苦也最绝望的一段日子。尤其是母亲和李幺妹,这两个像润滑剂一样滋润这个家庭的女人,就像被风吹雨打过的花瓣,一下子全都凋零、枯萎了。而其他的人——所有的男人们,这时也都麻木了,一个个就像斗败的公鸡,全都耷拉着脑袋,开始不停地抽着旱烟,或者不停地咳嗽,再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

    这毕竟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想象、所能活动、所能管辖、所能控制的范畴。在我看来,政府就是政府、法律就是法律,是不容许任何人去触碰、去践踏的,谁一旦去触碰了、去践踏了,谁就将付出相应的甚至是沉重的代价。

    只是那时我什么也不懂,但我哥哥懂,他却明知故犯、以卵击石,最后竟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据说这还是判得轻的。这也说明,那些宝贝疙瘩着实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听说悬棺里的骨头最是值钱,那是商朝人的,甚至更早。这更说明我们这里过去并非什么蛮荒之地,我们也并非什么野蛮之人,这里其实早就有过远古文明。可是现代人一点也不文明,比如我哥哥,他居然敢去盗墓——偷盗,他的行为不仅给国家带来了损失,也让我们家族蒙了羞,他自己蒙了难!

    这或许就是父亲不肯原谅我哥哥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了,谁又说得清楚呢?

    母亲这时再也走不出这个阴影,一夜间头发竟白去了大半,就像个白发魔女,显得更为苍老。但母亲还想去挽救我哥哥,她便对我父亲说:“要不,你上城去活动活动?!”母亲的意思是,他的老战友有的在当官,比如说王哲亮等人,想看一看谁最终能够帮得上忙。

    父亲一听就木了脸,突然一声大吼:“你咋就没一点骨气呢?他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敢犯法,就敢去承担!”

    “子不教父之过,”母亲嘀咕一句,“你朝我吼什么吼呢!”

    “谁叫你乱嚼舌根的!”父亲居然横眉冷对,“老子没脸去,要去你自己去!看你还有什么屄脸!”

    母亲当然不敢去,她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你讲哪有儿子犯了法,做母亲的又会无动于衷?可如今担心也是空担心,不可能有法外施恩的奇迹。从那往后,母亲再也没有露过一次笑脸,总是愁云惨淡、乌云密布,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主心骨。

    倒是嫂子李幺妹要死不活地闹腾几天后,就不再闹了,她好像什么事情都看开了,人一下子精神起来。不仅如此,那天她还把我叫到凉亭桥上问起了那件事的始末:“你说说看,这究竟是谁出的馊主意?”

    “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开始骗她。

    “哼,你不晓得?那你敢指天发誓吗?”她明知我撒谎,却一时撬不开我嘴巴,就只好骗我说,“你骗人,你哥都对我说了,是你和他一起进的洞!”

    她在诈我,我知道。但我更知道,一旦我承认了,搞不好也会去蹲大牢。所以,无论如何——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认。但是我又不想惹恼了李幺妹,我怕她去告发,就只好继续装懵,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李幺妹假惺惺地骗我道:“其实呢,我也不是那意思,我想你哥可不是老实人,他是不是还有啥子宝贝疙瘩没有交出来呢?”

    “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依旧骗她说。

    “哼,你不晓得!”她冷笑起来,“你哥是个啥样的人,我难道不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我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过,我这么问你,其实也是怕你吃亏!你讲,要是你也被抓去坐牢了,这个家不是就没男人了吗?”

    “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还是那句老话。因为那时,我依然搞不懂李幺妹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又安的什么居心,会不会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即便那时我蒙骗了李幺妹,我还是很感激我的哥哥——要是田开明把我也供了出来,我不是早就坐牢去了吗?只怕也会判个十年八年的。哥哥却没有那样做,他还算有良心!他还算是老田家的种!那时无论别人怎么审问,他都只承认是自己一个人所为,与旁人无干。他的理由是,我一个哈宝连个钱都不晓得怎么花,又哪里晓得去发什么鬼洋财呢?除非脑子进水了,是在故意装懵。最后,公安人员只因证据不足、无法定案,这才不了了之。

    然而,我一直都在怀疑李幺妹的动机和目的,我不知她是不是也想把我供出来,好让我哥哥少蹲几天大牢?相对来说,一旦供出了同谋,我哥哥的罪行就轻多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我其实想错了,李幺妹并非那个意思——她不是想要出卖我,而是在得知我哥哥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后,突然有了一个怪怪的、不便启齿的想法——作为女人她不甘寂寞也怕孤独!她不想守活寡、活守寡——她还想活得像个女人——寂寞可是女人的一味毒药啊!

    那一天,李幺妹突然对我说,她要去看卯洞、看仙人洞,我就带着她去了。

    已是午后,我们一边划着船、一边唱着歌、一边喝着酒——其实一到白河上,李幺妹就喝了起来。她是因为心里极度难受才想喝酒的,她的心尖尖仿佛一直都有毛毛虫在爬。一路上看着她撕心掏肺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便陪她喝起来。喝着喝着,李幺妹就唱开了。她唱的是白河边上的《停停歌》,那是花灯戏的一种,需要两个人来对唱,一应一合。李幺妹于是当起了花子,我便学起了幺妹子,我们就一路歌唱起来:

    ——送龙下船来呀停,停!

    ——停,停!

    ——三角滩啦,呦呵呦!

    ——呦呵呦!呦呵呦!(合)

    ——过了卯洞不要停啦,幺妹子呃!

    ——哎,你想搞个么子哟!

    ——穿过卯洞就快活了啊!

    ——那我就去穿卯洞了啦!

    ——你胆子小就莫去穿啦!

    ——不穿一辈子就壮不了胆啦!

    ——哟嗬喂,穿穿穿!穿穿穿!穿过了卯洞就上了岸啊!哟嗬哟!(合)

    我们就这么吆喝着、歌唱着,一路癫癫狂狂、歇斯底里地穿过阿塔峡,来到了卯洞。我们都喝醉了,眼前全都是花花哒哒一片梦幻般的景象。突然,李幺妹一把扯下自己的胸衣,像是心火也快燃烧起来了,那样子让人看着极其难受!与此同时,她还在不停地呻吟着、呻吟着……随即又指着卯洞上面那个仙人洞口,恼恨地对我说:“就是那个洞把你哥哥给害了!”

    是么?望着她,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心想这又关人家仙人洞什么事呢?要怪也只能怪我哥自己贪心不足。李幺妹却苦涩一笑,说:“现在好了,你哥坐牢去了,让我守活寡了!我再也做不得人了!”

    我依然闷在那里,一声不吭。我知道,她这是想要套我的话——她可是个鬼精!

    一阵她又泪汪汪地说道:“你哥可不是个好男人,他好狠心啊!如今撇下我一个,说走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他真是好狠心啦!”

    天啦!望着她那副哀伤的样子,我还能去说什么呢?任凭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我依然那么默然地坐着,一声不吭。

    可我的心火却被她一下撩拨起来了,这时浑身上下都快被欲火烧焦。因为李幺妹还在喃喃而语:“哼,都怪你,要是你跟我早说了,你哥还会进洞去吗?你讲,他要是不进洞,他还会去蹲那个大牢吗?”

    “这不关我的事!”我感到好生委屈,就反驳起来。我毕竟只是个哈宝,我一个哈宝又晓得什么呢?

    “好好,这不关你的事!”李幺妹说,“那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再进那个仙人洞?”

    “我咋不想呢?我都快想死了!可哥哥不让我进,我想还不是白想嘛!”

    “你真的想进去?”李幺妹一声冷笑,又叮嘱似的问了我一句,“你可不许骗我?!”

    “我没骗你!”我点点头,赶紧举起手来发誓,“哪个骗你是小狗!”

    “那好!”李幺妹说,“我身上就有个仙人洞,你敢进去吗?嗯?”

    “仙人洞不是在那悬崖上吗?”我又懵懂地问,“又咋会在你身上呢?你骗人!”

    “你傻呢,”李幺妹笑了,“难怪人家都叫你哈宝,你连这个都不懂!你看,这不就是仙人洞吗?”

    阿涅!没承想她啥时候竟把自己的裤子脱了,并且放肆地说道:“这里不就是仙人洞吗?你想进,你就进呀!嘻嘻!”

    那天黄昏,我便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做男人,那一刻,我不仅看见了悬崖上的仙人洞,还看见了李幺妹身上那个仙人洞。

    可悲的是,一开始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李幺妹就手把手地教我。就像当初我学唱《梯玛神歌》一样,我无师自通、一学就会,仿佛天生就有这方面的本领。于是,在那朦胧的天地之间,在生命幻化的那一刻,我们相互云雨,极尽缠绵……船,就这样悠悠地随水晃荡起来,我们就把这天地之间的水府耸得摇晃不断了,就仿佛地震一般,顿时山崩地裂……

    那一刻,我终于尝到了做男人的最美妙的滋味,我感到无比地骄傲与自豪。因为那种感觉,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最最新奇也是最最快活的感觉……就连我的魂魄都快要飞升起来。

    从此往后,在我眼前浮现的就全是仙人洞了,而且每次痛快之时,那洞口的悬棺就会漂浮起来、飞升起来……就仿佛近在眼前。

    这之后,李幺妹就经常带着我去进她的仙人洞了,只不过我们不再去卯洞——那个洞她时刻都带在身上的,只要她招呼一声:“老幺,你不去看卯洞了呀!”,或者“老幺,你几时去看卯洞啊!”我就知道又有好事做了。

    这自然是我和她之间的黑话,一开始谁也听不懂,直到李幺妹的肚子渐渐地鼓起来,大家才明白是咋回事儿。不过,大家都宁愿相信甚至固执地认为,李幺妹怀的是我哥哥的种,也不敢相信她居然偷了自己的小叔子。当然,我不会去申辩什么,我也不想去申辩什么,这毫无意义。

    那年春天,李幺妹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小子,那时离我哥哥坐牢才刚刚十多个月。谁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是谁的种——也许是我的,也许是我哥哥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是我们老田家的骨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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