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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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感到幸福时,很少去想那些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因为,她完全被自己的心情所蒙骗。那天,如果我们不脱下高跟鞋,或许也不会进食堂。

    但我们听了大徐的话,脱下高跟鞋后,就觉得食堂里藏着不知多少好东西,就非得进去看看不可。

    队长不在食堂,队领导的桌子空无一人。饭厅里只有几个收尾的值日生,在清除垃圾和剩饭。小满走到前面的案台前拿了几个馒头说先回去,让班长去里面再找点菜吃。班长嘻嘻哈哈拉着我进了后厨,看到夏杰和我们区队的区队长站在那儿说话,又拽着我闪了出来。

    “今天不是三区队长值班吗,她怎么在这儿?”她眉头微微皱着,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夏杰会不会跟她说咱俩都上街的事?”我也敏感起来。夏杰和我们区队长是枣庄老乡,老乡间说话自然更亲近一些。有时候我想:夏杰是她的耳目也很正常。

    “不行,咱得过去。”班长说完,拉着我进了后厨。

    这回,夏杰和区队长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俩。

    “买什么好东西啦?”区队长有点不自然地朝我们笑笑,夏杰好像挺尴尬,一直找机会,悄悄地给班长使眼色。

    “也没买什么,出去转转。”班长走过去,一手搭在夏杰的肩膀上,一边看看区队长。

    “还有啥吃的吗?挺饿的。”

    我真没想到班长那么沉得住气,也努力摆出一副很正常的表情,眼睛却飘忽不定,不知把目光落在哪里。

    “夏杰,你给你们班长找点吃的,我先走了,队长刚才找我。”区队长招呼了夏杰,自己就走了。

    区队长才一出门,夏杰就说:“你们刚才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啊!害得让她知道了我说谎。”

    班长问怎么回事。夏杰说:“三区队长男朋友来了,咱区队长替她值班的。”

    “刚才她表情那么严肃,你们说什么了?”

    夏杰叹了口气,说:“她问我你俩在哪儿。我说你上街了,刘楠去练习演讲稿了。可你们也不给我面子,又跑过来。”

    班长搂了她一下,说:“对不住啊,我哪知道她问这个。”夏杰又说:“刚才她问我,万小桐是不是和楼上放射队男生谈恋爱呢。我说没有,她只是喜欢足球,爱往那儿凑罢了。”夏杰急于解释刚才她们的谈话,好像怕我们误解她告状一样。

    “区队长怎么突然问这个呢?”班长抓了抓后背,像那儿突然爬了个虱子。

    “可能想到班里转转的,看见有个男的从你们屋出来了。”夏杰说。

    班长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块卫生纸,把眼睛上的眼影用力擦了擦。夏杰又道:“你看,区队长以后肯定不信任我了,以为我老说谎。”

    夏杰担心地看着班长,摆出一副臭脸。

    “没事,有事我兜着。”班长把卫生纸扔到旁边的垃圾筒里,又悄声对她说:“下周你上街,我的鞋借你穿。”

    夏杰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给我们盛菜去了。

    那天晚上,队里点名时区队长啥也没说,散会后也没留我和班长。

    我想万小桐可能不会有什么事了。可回到宿舍,班长就拉着万小桐出去了。快熄灯的时候,她俩才回来。万小桐的脸拉得很长,一看便是很严肃地谈过话才有的表情。

    食堂这几天一直都在改善伙食,想必大徐因为女朋友来探亲,心情好极了。我们都希望大徐这次能搞定这个女人,可惜好景不长,那女的星期五就走了。大徐的心情一落千丈,害得我们一连几天,早晚都是咸菜。

    即便是中午有炒菜,也是咸淡酸辣严重失调,味道怪异得不知大徐往里放了些什么。我们宿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测。小满说大徐的魂儿被那女的勾走了,他一时调整不过来才这样的。苏萍说不可能,一定是那女的甩了大徐,他受了打击。小满就和苏萍打赌,还押了一斤蛋糕的赌注。

    我们自然乐在其中,不管谁赢都能混到蛋糕吃。为了更快地弄清楚结果,我们就把希望放到班长身上,因为她和大徐还是很能说上几句话的。

    “徐班长,嫂子一走,你的魂儿也给带走啦?”班长装亲生地水平一向高。其实,她想搞清楚也不是为了小满和苏萍押的那斤蛋糕。她和大徐的关系一直挺好,关心一下是很正常的。大徐头一扭,白了她一眼,很像是在说你个毛孩子啥都不懂的样子。

    “你别不理人啊。”她又往前凑凑,“说真的,你俩挺般配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大徐往后退了一步,把铲子横在两人中间,气冲冲地说:“你跟我结啊?!你赶快哪里凉快到哪里待着去。”说着,“咣”

    的一声把铲子扔到锅里,转身出了厨房。

    “别惹他,他心情不好。”副队长走过来,从旁边笼屉里拿了一个馒头放到盛满菜的盘子边上。

    “副队长,徐班长这是怎么了,他老婆又不跟他了?”班长从菜锅旁跳开,又凑到副队长跟前。

    “你先弄准了再说,人家那还不是老婆呢。走了,走了!”副队长挥了挥筷子,示意我们赶紧离开。

    “说说嘛,到底咋回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班长嬉皮笑脸地往副队长盘子里又放了一块洗好的辣椒。副队长是湖北人,喜欢这口。

    “还能有啥?人家不干了呗。”副队长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啊?前两天还好好的。是不是她也要让徐班长转业回老家啊,要不就是因为徐班长提不了干?”班长一激动,声音就高起来。副队长用筷子头敲了下她的脑袋,说:“你小声点!”

    “到底是因为啥啊?”

    “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老见不着呗。”副队长咬了一口辣椒,很快又吐出来,“六班长,你从哪儿弄来的辣椒,太他妈辣了!”

    “你不爱吃辣的嘛。”班长拉了我一把,示意我赶紧离开。

    周一晚上,我们刚进教室准备上自习,班长就溜到后排,让我和她去大徐那儿。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和值班的七班长说一声,班长说已经跟七班长请过假了。

    出了教室,班长看了看表,拉着我就往服务社那儿跑。我说不是去大徐那儿吗?班长说先去服务社买点东西。

    “去大徐那儿还要买东西吗?”我有点糊涂,心想哪回都是去沾人家的光,啥时给炊事班带过好吃的,就道:“大徐小仓库里有那么多好东西,还用我们去服务社买吗?”

    “你不用管,跟我走就行。”班长把书包里的书都塞进我的书包,进了服务社就直奔烟酒柜台。

    她在柜台前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要买哪种。我有点纳闷,莫非她要给大徐送礼?为弄清大徐的恋情,搭上两瓶酒,可比一斤蛋糕的赌注花费高多了。

    柜台上摆的酒并不多,价钱却不便宜。我盯着那些景芝白干、四特酒、葡萄酒、山楂酒、桂花酒、地瓜干酿的散装白酒,嘴里碎碎念地嘟囔着酒瓶下方标着的价钱。

    “你小声点。”班长拽了我一下,看着柜台里走过来的一位中年女人。

    “买点什么?”那女的顶着一头刚烫好的绵羊卷,一口的东北口音。

    我和班长是这儿的常客,她对我俩应该眼熟。只是,今天这个点出现在这儿,可不是好学生应该做的。所以,她一直挺冷淡地看着我俩。

    “阿姨,你说哪种酒喝了不醉人啊?”班长头一回这么不自信,支支吾吾地赔着笑脸。

    “不醉人,还叫酒啊?!”东北女人紧着她的话甩了一句。

    “不是,我的意思是度数低点的。”班长讨好地看着她。

    “你喝啊,还是送人?”

    班长一下子给难住了。她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又摸了摸脑袋,才将目光转向东北阿姨:“都有。”

    东北阿姨好像明白了什么,从柜台上拿出一瓶山楂酒,推到我们面前。

    “这是酒吗?”班长指着那个红了吧唧的瓶子问。

    “那不写着嘛,山楂酒。”她扫了一眼酒瓶子,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儿。

    可能是因为东北阿姨的态度,我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万一她事后跟队里打小报告,我们不就惨啦!我悄悄拉拉班长的衣服,使了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眼色。班长这家伙不知怎的了,今天反应特别慢。她看看我,又看看酒瓶,显然她还是拿不定主意买还是不买。

    “要不,你拿这个吧。”班长指指柜台下面靠墙根放着的,贴着武松打虎商标的“景阳冈”。

    她看了眼班长,又看了看那两瓶酒:“你想要这个啊?”

    “嗯,多少钱?”班长说。

    东北阿姨脸上浮现出一股莫名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似乎要探出什么破绽。

    “告诉你们啊,这酒是我老乡刚才给我的,我家老头不爱喝这口,你们要要,我便宜点卖给你,十八块钱两瓶,咋样?”

    班长从左边裤兜掏出十块七毛钱,还差七块三毛钱。她又掏了掏右边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九毛钱,还差六块四毛钱。班长看看我,我赶紧表示没带钱。她便求救般地看着东北阿姨,嬉皮笑脸地说:“阿姨——”

    “不卖。”东北阿姨抓起酒瓶,放回原处,“你们快回去吧,女孩家家的别喝酒,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你们这么不学好,该多伤心呢!还是听阿姨的话,年轻人得学好啊……”

    “不是,不是。”班长急了,打断东北阿姨,“你误会了,我是送给我们炊事班长的。他未婚妻来了,我们买点酒送给他,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东北阿姨嘴咧了咧,“噢”了一声,又把酒拿到柜台,脸上的表情也比先前柔和多了。

    “我说呢,怎么好好的买起酒来了。既然这样,阿姨就破一回例,这酒你先拿回去,回头记着把剩下的钱还我就行。”

    “我明天一定把钱还给你,最迟也不会超过星期三。”班长说。

    东北阿姨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两瓶酒的钱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小数。她看看班长,又看看我,就是不表态。

    “那,明天中午吧,明天中午我保证还你。”班长举手保证道。

    东北女人眼珠儿一转,说:“这样吧,你把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写在这上面,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她说着拿过一张草纸,递给班长一支圆珠笔,又道:“不是阿姨不相信你,这么多钱毕竟不是小数。”

    班长就在那上面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递给她。

    从服务社出来,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我不知道班长这回让我出来是到炊事班做大徐的思想工作,更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一笔额外的花费。这六块四毛钱不能让班长再掏了,我肯定得出这部分。可上次买完高跟鞋,我存的二十八块钱就剩下七块三了。

    “要不咱买一瓶吧。”我停下来,有往回折了的意思。

    “好事成双,哪能买一瓶啊?”

    “这酒也太贵了。再说了,你会喝白酒吗?大徐一个人也喝不了啊!”

    “管他呢。”班长仍在兴头上,完全忘了自己的酒量连小满都不如。平时过节队里摆的一瓶红葡萄酒,我们桌上还剩大半瓶呢,谁喝过五十二度的“景阳冈”啊。

    走到炊事班门前的葡萄架时,教导员、队长、副队长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在葡萄架下走动。我又紧张起来,总觉得这事搞不好会惹出什么麻烦。班长的兴致却很高,一路上几乎是跳着走的。

    “咱把酒送给他行不行,一定要陪他喝酒吗?他失恋了,心情肯定不好。万一咱俩又控制不住局面,不胜酒力,传到队领导那儿可怎么办!”

    我停下来,用力抓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别感情冲动。

    “刘楠,你说什么叫作思想工作?”她侧过身来瞅了我一眼,“思想工作得谈心,得和他聊。”

    “可咱跟他有什么可聊的!咱又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再说,大徐啥时候把咱当过大人看?还有,他说话向来葱油炒辣椒似的呛人,万一谈不拢打起来咋办?”

    “刘楠,你今天怎么回事啊,这点忙也不帮吗?大徐平时对你、对咱们班多好啊。现在他痛苦、难过,咱们安慰他一下你都不愿意吗?”

    “平时我们去炊事班是听他指挥,他让干啥咱干啥,现在要和他平起平坐谈思想,我怕……”

    “你哪那么多怕啊?你跟着我就行!”

    她态度这么坚定,让我很难再反驳,默不作声跟着走了几步,又想起喝白酒味儿那么大,一会儿怎么回队里呢?那帮丫头个个都像狼狗一样,嗅觉灵敏着呢。说好听的是去做思想工作,可终归拿不到桌面上啊。

    大徐有思想问题,队领导应该去做工作。副队长、司务长都是分管后勤工作的,他们可以帮助大徐啊。我这样想,不是我不情愿去,而是我觉着自己根本应付不了那种场面。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和男的一起喝过酒,更别提和大徐这样成熟的男人喝白酒。他会怎么看我俩?不把我们当神经病才怪!

    快到大徐宿舍门口时,我又忍不住了,我说:“万一队领导知道了怎么办?不上晚自习,跑这儿来做思想工作,也说不过去吧。”

    班长抱着装酒瓶的书包,转过身来:“你要告密?!”

    我瞅了她一眼,表示我根本不是那种人。班长又说:“一会儿咱俩可得配合好。我要有什么想法,会给你使眼色。”

    看来她铁了心要去和大徐喝白酒了。

    站在大徐宿舍门前,我的心嗵嗵地像要跳出来。突然,里面传出笛子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小王吹的。春天的时候就见他拿了个笛子,到现在竟能吹出调儿来了。屋里的灯光很暗,笛声让四周显得更加寂静。

    班长定了定神,轻轻敲了敲门。

    “徐班长——”

    屋里的笛声戛然而止,显然屋里的人被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女人给惊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大徐清了一下嗓子,像壮了下胆似的嚷道:“谁啊?”

    “我,六班长,还有六班副。”班长小心地应道。

    门“咣”的一声拉开了。大徐穿着背心挡在门口,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嘛事?”大徐虚着眼,像是从黑屋里一下走到阳光下,拧着眉毛看着我俩。

    “想找你聊聊。”班长把手里的书包递给大徐。大徐接过去一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这是谁的酒?”他问。

    “你的,我们要请你喝的。”班长从大徐胳膊底下钻进屋里。大徐放下撑在门框上的胳膊,把我也放进去。

    本以为炊事班的宿舍一定是油脂麻花的,空气中也是油盐酱醋的味儿。可实际上,大徐的房间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整洁。不愧是先进炊事班班长的宿舍。不过,除了床铺的内务和我们一样,都是豆腐块,屋里其他的摆设要比我们随意些。屋里一半的地方当了仓库使用,摆着大徐腌的咸菜和晾晒的干菜、作料啥的,剩下的空间只放了一个上下铺的铁床。

    紧挨着大徐下铺的旁边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墙面钉了一块长方形的镜片,估计是用来整理军容的。小王的床头贴着一张大众电影图片,是《庐山恋》里的张瑜和郭凯敏。

    大徐把酒往桌子一放,从门后拿了一张正方形的小木桌撑在屋子当央,又从床底下拖出两个马扎递给我和班长。小王则站在那儿,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冲我们笑笑,仿佛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场面。

    “有点饿了。”班长笑嘻嘻地把酒放到小桌上。

    大徐转身看看小王,大眼珠子转了转:“去,弄俩菜去。人家六班长、六班副来看咱们。”

    小王犹豫了一下,看看大徐,又看了看我们,好像要确认我们是不是真要吃菜。

    “简单点,拍个黄瓜,炸盘花生米就行。”班长说。

    “今天晚上刚炸了花生米,等着明天早晨拌小菜的。”小王仍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儿,左右不停地晃着身体。

    “你看着弄就是。”大徐冲他摆摆手,“这有什么难的,全当你家里来了客(‘K’音),做什么吃你自个儿还不知道?”大徐朝我们使了个眼色。

    小王讪讪地出去了,关门时好像想到什么,慢慢把门合上,而不是关严实了。

    “说吧,要聊什么?”大徐开门见山。

    班长两手抄在裤兜里,一下像被将住了。她朝大徐笑了笑,又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那意思是让我先说,还是她根本没想好开场白。

    “徐班长家是哪儿的啊?”我像背程序似的问。

    大徐脑袋一晃,乐了,嘴里“嘁”了一声,像我问了小儿科的事情。

    “徐班长今年多大了啊?”班长突然问道。

    大徐怔了一下,迎战似的瞪着班长:“咋?”

    “不咋,就是问您多大了。”班长说。

    “二十四。咋?”大徐有些不快。

    我当下想:要是苏萍、小满也在,准会大叫起来。这会儿看看班长,也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就料,她肯定也是大吃一惊。看来,她的话有时也是有水分的。

    “徐班长这么年轻啊?”她没话找话地缓解谈话中的尴尬,“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呢,原来你和我二哥一样大。”

    “年轻什么,胡子都一大把了。俺们农村的和你们城里的不一样。俺这么大的男人,孩子早就满地跑了。我倒无所谓,关键是家里老的着急啊。”

    “你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啊。你看你把炊事班带得这么好,去年又转了志愿兵,再干几年,没准还能破格提干呢。”

    大徐眼珠一骨碌:“还提什么干,将来能给安排个工作就不错了。”

    “可我觉着你的人生目标绝不止这些吧?”班长说。

    小王推门走进来,往桌上放了一盘花生米和晚饭剩的红烧带鱼,又放下三个碗和三双筷子。大徐给我和班长各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满上一杯。酒刚倒出瓶子,屋里就弥漫了浓浓的酒香味儿。

    “六班长,这酒可不赖。”大徐看着我说。

    “请徐班长喝酒,当然得买好酒了。”我说。

    班长也不吭声,在那儿继续酝酿情绪。大徐把杯子举到她跟前,她竟端起酒杯,一仰头全干了。大徐微微怔了一下,也干了。我端着杯子,踯躅不前。

    “六班副也得干了。”大徐给班长满上后,举着瓶子等我喝完再续。

    我真想投降,说自己没那本事。班长这边又端起来,大徐急忙去扯她的袖子,说:“你慢着点,又没人和你抢。”

    “徐班长,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次来的这个对象啊?”班长也不理他,端起酒杯,径自问道。

    “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愿意。”大徐说。

    “你们在菜地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又突然变了呢?她要是不愿意,干吗还来看你?这不是找麻烦吗?”

    “关键是俺回不去啊!你说俺去年才转了志愿兵,今年就提出来转业,也不符合规定啊。可人家等不了啊,俺又不能拴着人家,不让人家结婚。”

    “那她随军过来不行吗?听说二队炊事班长他老婆就随过来了。你老婆要是过来的话,帮她在学校附属医院找个活干,不比她在家种地好?”

    大徐嘿嘿一笑:“那可不中,人家是俺们村的妇女主任。你找的那活,没准人家还看不上呢!”

    “妇女主任还这觉悟?!”班长嚷起来,“我来跟她说,她一定是不了解你的情况,要么是你嘴笨,没跟她说清楚。”班长敬了一下大徐后,又干了一杯。

    大徐显然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他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班长,似乎在琢磨班长话里到底有多少可行的成分。

    “知道吗?其实我挺佩服您的。”班长郑重其事地对大徐说。

    “俺有什么让你佩服俺的,俺不就是个炊事员么?”大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像开了花般地灿烂。

    “是啊,不就一个炊事员吗?一天炒六个菜,多的时候炒八九个。光翻动锅铲子这一种活,一天就是好几百下。这还不算做主食,蒸馒头、焖大米饭。你为咱队腌的各种小菜又有多少啊!你说你一个人一天就要做这么多事儿,还要去西山拉奶,做蛋糕,千方百计为大家改善伙食。咱校大大小小炊事班有十几个,单就你评上了,你说这是容易的吗?”

    大徐这回被班长彻底说傻了,他根本没想到我们班长对他的工作和成绩做出如此考量。

    “她要是了解你,知道你是怎么样的男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下结论。她会喜欢你,愿意嫁给你。”

    那一刻,我简直佩服死班长了。要知道,她已经喝了满满三大杯白酒了,还能这样滔滔不绝。这时,她突然举起杯子,对我说:“来,刘楠,咱们为英俊能干的徐班长干一杯!”

    她最后这句差点让我吐出来。她可真能拍,大徐长那个样还算英俊的呢?我举起杯子,往大徐跟前一耸:“敬你啊,徐班长。”

    “徐班长,我有种直觉,你俩的事情准能成。”班长又道。

    大徐不知道是否明白了我们的良苦用心,反正他立马就喝了杯中酒。

    不过,酒一下肚,他又变得犹豫起来:“你说,俺俩怎么能成呢?”

    “一、你有能力。这人啊,有能力就不怕找不到好女人。二、她是干部。干部就比一般群众更容易做通思想工作。”班长说着把大徐的酒杯端起来,这时,我发现班长的手有点颤抖了。

    大徐按下她的酒杯,认真地看着她说:“这杯酒我自个儿喝就中,你俩谁也不用陪了。”

    班长挣开大徐的手,往嘴里一灌,才放下杯子:“徐班长啊,说句心里话吧,你比我们强多啦。你看,你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早就能谈婚论嫁了。我们呢?歇菜,不允许啊!毕了业我们这些人就二十一二岁啦,大龄女子可比不了大龄男人,不好找对象啊。你现在才二十四,还怕找不到对象?要找也得找自己喜欢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也不牢固!今天她甩手走人,是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你。你徐班长不仅是一个好的炊事班长,还是个有上进心、敢闯事业、生活有目标的好男人。离开你,是她的损失。”

    大徐的腮帮子抖了抖,好像被什么触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班长说到“爱情”两个字时,我都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俩比人家大徐小六岁,自己都搞不明白爱情是咋回事,还跟人家谈感情、谈婚嫁。

    “徐班长,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也是班长。身为班长,我更理解你的苦衷。”班长说着,又喝了半杯酒。我发现班长此刻就像个老酒鬼,那么自然、那么口若悬河。

    “你说什么是班长?”班长直勾勾地看着大徐,“班长就是要会把悲伤藏进肚子,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中。”

    大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选择沉默,等班长继续往下说。

    “我刚当班长的时候,我爸问我:‘丫头,你知道班长怎么当吗?’我说:‘就那么当呗。’我爸就说:‘你要当就好好当,不行呢,就让给别人。当班长得有思想准备,处处为下属考虑的准备。冲锋在前,困难在前,流血牺牲啥的我不讲。我就跟你说说战争年代的一个老班长,你看人家怎么当的,就明白了。那时东北剿匪快结束的时候,队伍里好些南方兵都想着吃口大米饭。老班长也是南方人,一天,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几斤米,蒸了一锅大米饭。眼瞅着米饭做好了,这时一发炮弹把隔壁的一个马圈给炸了,好好的一锅大米溅了好多尘土屎屑。老班长啥也没说,悄悄把上面那层脏的刮到自己碗里,把干净的留给别人吃。’我爸每回说,我都哭。我哥当兵时他跟我哥也讲过。后来,我妈跟我说:‘那老班长就是你爸。’”

    班长说到这,屋里一阵沉默。

    “我爸认为班长就应该这样当,做人就得这样做。有时我也想,为啥我要处处让别人,难道班长就不是人?后来我想通了,别说是溅上屎尿的米饭,就是你自己喜欢的人,如果自己的下属喜欢、战友喜欢,你也得让出去。”

    “六班长说得很实在。其实,俺们私下里也议论,都挺佩服你们这些人的。你说,你们家里老的官都不小,可没几个拿架子的。干活也能扑下身子,都挺实在的。其实说开了,谁不想干出一番事业啊?但有的时候吧,家里的老人和咱想的不一样。老人有老人想法。咱呢,又不能光想着咱自己。不怕你笑话,我谈了好几个对象了,哪一个都是不到两个月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你说,谁不想过老婆热炕头的小日子。可俺去年才转了志愿兵,今年要为对象的事情提出来复员,也太对不起‘志愿兵’这三个字了。后退一步说,俺就回去了,又能干什么?到了地方,又没有食堂,俺给谁做饭?”

    “政府会给安排工作吧?”我头脑还清醒。志愿兵的衣服和我们一样都是四个兜,这是干部与战士在衣着上的唯一区别。

    “关键是俺自个儿得知道自个儿能干什么。坐办公室接接电话,看看报纸,那又有什么意思?”大徐眼珠子往上翻楞翻楞地看着我。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结了婚老分着也不是个事吧?”我说。

    班长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刘楠,大徐不想回去,他想在部队干。”

    班长说着要给大徐倒酒,被大徐夺过酒瓶。

    “那总不能老不结婚吧?”我觉得大徐得面对这个现实。

    “啊呀,干什么有意思呢?说真的,俺真想去打仗。俺们村里比俺晚一年的,去成都当兵的就有去前线的。哎呀,俺不敢说像你爸爸他们那些老革命那样勇敢,但俺也绝不是孬种!”大徐扯开让他尴尬的话题。

    “听你对象说的?”班长问。

    大徐点点头:“她和村里的一帮娘儿们还去那些兵家里挨个慰问哩。啊呀,你们不知道她对我说这个的时候,那个表情啊,眼睛都放光啊。”

    “你很羡慕吧?自古都是美女爱英雄。要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去前线。整天在这儿待着,不如到前边去,战火中才锻炼人啊!”班长说。

    “那是!”大徐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往班长酒杯上碰了一下,自己先干了。班长夺过酒瓶,给自己也倒上酒,仿佛我是隐身人一样,举起杯子,对大徐说:“徐……徐班长,我还……还是那句话,佩服——你!”

    班长的舌头有点打不过弯了。就在这时,一股清香从门外涌进来。

    小王端着一盘蒜泥拌黄瓜走进来。见班长喝得有点高,有些惊讶地看看我和大徐,又看看桌上的酒瓶子,道:“才这一会儿,你们就喝了这么多啦!”

    “六班长,你说!还想吃什么?让小王给咱做。”

    班长抬起头想说点什么的,可那细长的脖子没撑得住她那张大白脸,晃荡了两下,就“扑通”一声趴到桌上,一动不动了。我傻眼了,问大徐怎么办。大徐还清醒,瞅了瞅瓶里的小半瓶酒,对我说:“你班长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她把她自个儿给做倒了。”

    我说她都这样了,你还笑。大徐把瓶子往桌上一放,对小王说:“叫副队长来吧。”

    一听要叫副队长来,我忽地站起来,拿着手里的筷子指着他俩说:“你们不能这么没良心吧?我们好心好意来劝你,你却要告我们状,不是害我们吗?”

    大徐看了看我手里的筷子,一笑:“没看出来,六班副还有点性格。”

    我没理他,看了下手表,指针在八点一刻,晚自习还没下。我对大徐说:“不如你帮我把她弄回宿舍,让她睡觉吧。”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那也中。”

    我和小王把班长扶到大徐身上时,我突然想到她说于辉把我抱到吉普车上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班长问我昨天晚上怎么回来了。我说大徐把你抱来的。

    我故意把背换成抱,想恶心她一下。果真,她的绿豆小眼一下睁得老大,不相信似的朝我低吼:“他抱我?”接着,又偷偷瞄了下四周,意思是她们知道吗。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班长的思想工作做得比较成功,还是大徐很给我们面子,早饭有了很大改善。除了每天常见的小菜外,大徐还炒了两个咸菜,每人一个五香鸡蛋。中午吃完饭,我和班长去服务社还钱。回来时,她得意地说:“看吧,这就是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我说:“大徐会不会和队里说我们喝酒的事儿?”班长说:“不会,大徐够哥儿们,不会做出卖哥儿们的事情。”走到宿舍楼前面的马路时,我看她不时朝军医队后面的干部宿舍楼望,就知道她很想看到于辉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很想有什么机会,让她自己意识到于辉对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我低头朝前走着,突然,她抓了我一下,让我停下来。我抬头一看,万小桐和教导员正蹲在队部值班室的窗户底下说话。从万小桐的样子看,又不像是挨批的样子。教导员也一反往常的严肃脸,笑吟吟地看着万小桐。

    我看了班长一眼,她没理会我的反应,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底下的两个人。

    “她们在一起能说啥呢?”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就在我们看到万小桐和教导员说话没几天,我们屋上街买鞋的事就在队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跟班长说了自己的担心。她说也不能谁跟队领导说话都是在打报告啊。这样的话,要有什么事,我应该是队里最大的嫌疑,我和队干部们更熟啊,一天说几回话呢。我知道她不愿意弄清这件事,是怕接受万小桐背叛她成为真正的事实。她像平时一样,该干啥干啥,遇到屋里谁拿万小桐开涮,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她,替她挡几句。我怕她感情用事,不解决内患,将来有一天终将酿成大祸,就把万小桐和教导员在窗户底下说话的事偷偷告诉了苏萍。我再三强调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苏萍静了好一会儿,说:“是她,肯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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