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迷茫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也坚信苏萍的判断,只是我不明白万小桐为啥要这样做。如果说她对我们几个这样也就罢了,班长对她那么好,处处护着她,她为啥还要背叛班长呢?我和苏萍交流过以后,几次想和班长谈谈这个话题,可她却一点也不感兴趣,照样我行我素。

    周五手枪课开课时,夏天已经驻足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待在阴凉地里,也不觉得冷了。大自然的生机总是与年轻人相通的。万小桐背叛我们的阴影,也被这股清爽的夏风吹得淡散了许多。只是她在我们屋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孤立。苏萍还是跟小满她们说了。我们班除了班长,很少有人搭理她。

    大徐也从爱情的低谷中走了出来。一天,我和小满去灶房起馒头,他悄悄把我叫到他宿舍,塞给我一袋红枣。我问谁寄来的。他脸一怔:“小毛孩给你点吃的都堵不住嘴,哪来那些问题啊?”

    我不像班长有那么强大的承受力和适应力,我对大徐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脾气很不适应,有时候真不想再理他了。我伸手去接袋子,他忽然又把手收回去。

    “你们别都吃了,给你班长留一点儿。”这回,他语调里竟有了撒娇的味道,我差点没呕出来。

    我一颗枣子也没吃,全给了班长。班长见我耷拉着脸,就道:“大徐又说你了?”

    “没有。”我刚说完,脑袋里又一激灵,“你怎么知道是大徐给的枣子啊?”

    班长把脑袋往旁边一扭,得意地一笑:“那当然!我还知道是他对象寄来的呢。”

    “看来,妇女主任还是有觉悟的,一定是她回去自个儿冷静了冷静,想明白了。大徐孬好也是个志愿兵。她就是当上村长,不也得找农民老百姓吗?大徐回去是非农业户口,她呢,还不是得跟大徐沾光啊?再说了,等他们将来有了孩子,也可以跟着大徐在县城里读书啊。”我自作聪明地分析。

    班长叹了口气,往嘴里扔了颗枣子,把袋子递给我。我拿出几颗枣子又还给她。我总觉得她的大白脸似乎更需要这些补血的东西。

    “告诉你个秘密,你别跟大徐说啊。我给他对象写了封信。”班长说。

    听到这话,我嘴里的枣子忽地都往嗓子眼涌,我吐出嘴里的枣子,像误食了毒药一样干呕起来,直到把嘴里的枣子都清理干净。

    “你这是怎么啦?”她拍拍我的后背,“你胃不舒服了?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可是班里最懒得动笔的人,平时班里的大小报告总结都是我写。这回,她竟主动给那妇女主任写信,她到底跟人家说了些什么啊,让她又动了心,主动和大徐和好啊?

    “不认识我呀,干吗这么看我?”她下巴往下一抻,绿豆大的小眼使劲儿睁了睁,挣着鼻孔眼看着我。

    我赶紧转移视线,嘟囔道:“你的心可真够大的,还有哪些事儿你不敢干啊!”

    “哎呀,嘀嘀咕咕的,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她搂住我的肩膀,把头往我怀里一拱。

    “大徐知道你写信的事儿吗?”

    “不知道。”

    “那她会跟他说吗?”

    “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想应该不会。”

    班长知道妇女主任给大徐寄包裹后,又拉着我去他那儿蹭吃的。大徐说都吃完了。班长非要亲自过目,看包裹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大徐拗不过,就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瘪瘪的白布做的包袱皮儿。班长竟真的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里面还有一对绣花鞋垫。

    “哇,太漂亮了。这个我要了,我最讨厌刷鞋了,垫上它,鞋脏了只刷鞋垫就行了。”班长说着就把绣花鞋垫往自己裤兜里塞,大徐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来。

    “这个可不中!枣子都给了你们,俺可一个都没吃。这个鞋垫俺自个儿得留着。”大徐脸上显现出神秘又幸福的表情。我和班长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不谋而合地都想治治大徐,让他把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独自闷着,让他自个儿折腾、自个儿难受。

    班长挽回了大徐的爱情后很有成就感,常拿一些爱情理论教导我,还给我背诵一些书中的经典片断。可她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有些束手无策,她对现实中自己的处境有些难以把握,便开始从书中寻找爱情的真谛。

    有时候,她甚至会读一些鼓舞自己向上的话,给自己打气,让自己不至于因为挫折变得沮丧和颓废。她给我读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不过,我觉得此刻她还没有那么高尚,去为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去斗争。她在为她的爱情去斗争、去奋斗。

    有一天,她拿来一本叫《荆棘鸟》的小说,说里面有一段关于爱情的描述很精彩。她给我朗读时,还落了泪。

    “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这段话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话还能撼动我。

    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难道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吗?“爱情”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啊!亲身体验这美妙爱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能不能给我看看?”我问得有些急切。她一愣,绿豆小眼在我身上扫了个来回,嘴角就撇到一边去。

    “我还没看完哪。你喜欢啊?”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格言啥的,将来写东西或许能用上。年轻人嘛,得有正确的人生观和婚恋观。”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让我差点吐出来,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对她说,“我真想看看是怎样神奇的爱情,要用那种到处找刺扎的破鸟来形容。”

    她嘴里立马咂了两声:“看你,多好听的话,让你一形容,那么难听。还说人家破鸟。”

    我讪讪一笑,从她手里把那本书抽出来。

    “好吧,你先看吧。”她爽快地拍拍我的胳膊,“看不要紧,可别忘了你的大目标啊,别影响学习。”

    我有点犹豫,虽说这本书诱惑力很大,可说到考试,那门门都要九十分的坎,我真怕疏忽大意影响到成绩,就说:“我要看的话,可是一会儿半会儿看不完,你要是着急,你先看吧。”

    “没事,没事。”她把书往我跟前一推,“其实那段话也是别人告诉我,我单挑出来看的。再说我已经看过结尾,知道男女主人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把书放在我手上。光滑的书皮凉丝丝的,挺厚的一本呢。我盘算着什么时候到哪里去享受书里的故事。荆棘鸟太像一个为了深爱的人,甘心粉身碎骨的殉情者了。我发现那破鸟简直就是对我的写照,对所有沦陷在爱情里的痴情男女的写照。

    最近这段日子,我也很需要爱情的精神食粮。于辉说的那个周末还没到来,一直往后面拖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早就干完了,不需要我了。有时,我也会给自己一些安慰,诸如他突然生病、家里有什么事情……烦乱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是他甩开不称心女孩的惯用伎俩。但是,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平息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那双高跟鞋让我拿出来又放回去,每个周末都要折腾一回。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与他在一起时的那点甜蜜,被我焦灼的心舔食殆尽。

    周三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八班长和身边的人在议论,说于辉调动工作了。这消息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听说他要走了,我心里立马原谅了他的种种不是。晚上,回到宿舍,我就把听来的消息说给丫头们。

    出人意料的是,屋里冷了好一阵子的场,才“趴踢”起来。

    “肯定是为了上次尸体被剪了那东西(小满比画了一下,拍了拍下面),才要求调走的。要不就是他有了女朋友,为女朋友调动工作的。”

    小满说。

    苏萍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小满,你也被剪啦,瞎比画啥呀!”

    班长脸上一直是恹恹的表情,好像这些事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苏萍,你觉得呢?”我问得有点突然。她微微一怔,收住笑意:“没啥呀,现在想想,我倒觉得他这人挺不错的。敢担当,像个爷儿们。”

    “谁问你这个了?”小满白了她一眼,“我是说,他真的要调走了吗?你们都住军区大院,说不定他早就告诉你了,你替他保密。”小满叫道。

    我心里一阵发紧,觉得有股威胁,正慢慢靠近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如果于辉调走的话,就没有她所说的那身味了,苏萍说不定就会接收他呢。

    “你们这是听谁说的呀?”苏萍佯装生气地瞪了小满一眼,接着,她又用余光扫了下班长,班长趴在那儿和万小桐下跳棋,竟像没听见一样。

    “八班长!是八班长说的。”我的定力显然不如班长和苏萍,我清楚自己心里此时有股巨浪正冲击着,我实在无法平静下来。苏萍在我脸上打量了一番,像是有些不确定似的摇了摇头,接着,她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说:“刘楠,他调动对你影响这么大呀?”

    我没想到苏萍把矛头转向我,小满的注意力也转到我这里。那一刻,我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苏萍没有追问下去,否则我非露馅不可。

    手枪课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缓解了我对于辉惶惶不可终日地期待。

    我喜欢西山夏日的风景。树木繁茂,空气清新,成群觅食的鸟儿忽地起飞,忽地落入草丛,就像和什么东西捉迷藏一样,让你情不自禁地融入自然界的生物圈中。没有实验室浓重的药水味,也没有阶梯教室里混浊不堪的胳肢窝(腋下)馊味,手枪课成了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射击训练每过一小时,会休息十五分钟。我们席地而坐,和王亚南东拉西扯地聊天。对整天到晚绷着神经学习的丫头们来说,这真是个不错的缓冲。王亚南对我们队的丫头们很满意。用他的话说就是“都挺服管的”,他说啥事只要听话就好办。所以,休息的时候,他非常乐意融进丫头们中间,轻松享受男性物种稀少的护士队带给他的种种优越感。王亚南和于辉有点不同。这一点,丫头们心里都明镜似的。王亚南是正儿八经的教员;于辉呢,只是个留校的技术员,转成教员还不知猴年马月。

    王亚南从不摆教员的架子,他对我们随和关切的态度,有时让我们都觉不出他是个军事教员。所以,当队领导宣布由王亚南负责我们区队时,丫头们都格外兴奋。七班长竟带头喊“欢迎王教官”的口号,让副队长狠狠瞪了她一眼。

    “手枪课不是做游戏!要严肃,要遵守纪律!”副队长咬着牙齿吐出这几个字,野兽般地朝我们吼道。

    手枪课开课的时候,副队长亲自做动员。每个区队都划分了各自的地盘。分管军事训练的副队长每堂课必到,其他干部有空就来探班,显得对手枪课尤为重视,在安全方面做了万全的准备。区队长每天必须跟班到场,队领导也分到各个区队。队长负责一区队,王亚男负责我们二区队,副教导员负责三区队,队值班区队长每天还要向留守的教导员汇报。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王亚南那张和蔼可亲的明星脸,就显得格外吸引人。

    我们区队非常配合他的课,自愿与别的区队开展竞赛。为了他,我们区队挑战了队里的所有区队,而且获得了全胜。有的丫头还经常给他带好吃的,这让他稍稍有些不安。显然,这不是集体行为。王亚南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青春少年,对那些他喜欢的、送他礼物的女生,说话的语气就很轻、很柔和,甚至还有点腼腆,但他从来不伤害那些他认为和他之间还存有一定距离的女生。从这一点上,我觉得他要比于辉善解人意,更像一个大哥哥。或许班长曾经暗示过我,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有一天收课的时候,我正在收拾靶标,他突然走过来,问我毕业后想分到哪儿。我当时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下四周,竟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远处,班长和七班长抬着装满手枪的木箱,正往大树下面的吉普车上搬。霞光把大槐树映得透红,树后面的草丛是由黄、淡黄,绿、葱绿、墨绿几层组成的光带,像突然降临人间的天堂。那一刻,我真想就这么凝固在原地,凝固在美得让你窒息的西山黄昏里。我俩站在离大槐树约二百多米远的靶标位置。我看着大槐树,他看着我。

    “你想去哪儿?”他又追问了一句。

    我突然紧张起来。如果我说想留在省城的部队医院,或机关卫生所,他能帮我吗?像平时丫头们说的那样,以未婚妻的名义留下来?我的脸突然热起来。

    “还没想好啊?”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能分哪儿我也不知道啊,分哪儿算哪儿呗。”我故作轻松地想笑一下,脸上却很僵。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当即心就凉了,于辉还说如果想留校可以找他干部部工作的哥哥帮忙呢。他倒好,一个“哦”就完了,幸亏我没自作多情。我抱着靶标就往吉普车跟前走,他从后面几步追过来,抢走我怀里的靶标。他在抢我怀里的靶标时,手臂碰到了我的胸部,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轻轻说了“对不起”。

    我装着啥事都没发生一样朝树下走去。迎面的山风把我的衣角吹到身后,像要扯开我的纽扣一样,往身后拽着。

    手枪课我们屋变化最大的要属陈淑芳。她变得勤快了。休息的时候,帮我们拿这个,递那个的,一下子成了善良天使。当王亚南和其他丫头们一起玩丢手绢时,她就坐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树下,目不转睛地追着王亚南看。万小桐碰了我一下,示意我看陈淑芳。孤立中的万小桐,举止也比过去斯文了许多。

    “你瞧她看人家王教员是啥眼神啊?”

    “你管人家呢!”班长嚷了她一句。万小桐晃了晃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万小桐对陈淑芳一直看不上眼的。不过她不知道,我们对她的叛徒的行径,更加深恶痛绝。

    手枪课没过多久,我们就体会到练射击的痛苦了。笔直地举着胳膊瞄它一天,到了晚上,胳膊疼得都抬不起来。第三天,我的胳膊就开始划圈了。“划圈”这个词是对臂力差的人的讽刺。我最先得到这个讽刺,是副队长赏我的。其实,除了野外训练空气好,眼睛可以四处寻摸,我对手枪训练厌恶透顶。而且,我发现自己特别讨厌枪声。第一天,王亚南给我们示范时,我就差点叫出声来。丫头们中不乏有喜欢打枪的,还嫌实弹射击给五发子弹太少了,希望能多给几发。王亚南就笑,眼睛不时往我这儿瞄。起初我以为他在看班长,后来我发现班长不在我身边他也往我这儿看,就有点心惊了。实弹射击前的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王亚南走到我跟前,像检查我瞄准似的俯身看了看我的准星,轻声问道:“怎么样,累不累?”

    我屏住呼吸,一点也不敢分心。马上就要实弹射击了,我可不能让他再看到我在划圈。

    “实弹射击的时候,咱们区队的子弹由你来管怎么样?”他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我没吭声,也不敢吭声,我仍努力控制着拿手枪的姿态。

    “放松一点,别绷得太紧了。”他的手握在我持枪的手上,吓得我差点松开枪柄。他握紧住我的手,对准靶子的方向,说:“看,放松些。脑子里不要老想着打十环。你就想我在瞄一个人、一个动物,你要用你的意念去追那个点,去打死它。”他大声讲解道。对我,也像对周围的练习者。

    我觉得他这招够阴的,他在冠冕堂皇地吃我豆腐。待他松手后,我立马垂下枪,恢复到举枪前的安全持枪姿势。他那大哥哥的形象,在我心里“砰”的一声碎掉了。这会儿,他慢腾腾地扭着他的小身子到陈淑芳跟前指点去了。我看到陈淑芳用心花怒放的表情在迎着王亚南了。我突然想到他刚才问我能不能管子弹。虽说,实弹考核的时候,他再怎么想给我个优秀,可要真打不了十环,他也不能替我去打,那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较量,靶子上的环数是明摆着的。但我仍不想得罪任何人,更何况是任课教员。我冲着他的后背喊了一声。他顿了顿,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我,如果你觉得我能行,我管。”我说。

    他微微一愣,才恍然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朝我点点头,又露出迷人的微笑。这时,陈淑芳绽放出的那些花朵,像被突如而来的一场寒流摧了,一脸的败象。

    周六下午,我们团小组活动刚结束,班长又商议着去哪做好事。文书来敲门,叫我去值班室接电话。我的心像系在心底的气球,一遇风吹草动,腾地又浮起来。我多希望是于辉打来的啊。我拿起电话,还没说话,就感觉到有股熟悉的气息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很快,一阵轻松的,与我时下心境完全不同的声音传过来。

    “怎么样,最近忙吗?”

    天啊,是他的声音。在我确认是于辉后,心却一下子堵到嗓子眼。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空张着一张嘴,在那儿呼呼喘气。

    “是我,于辉。”电话里的人轻轻笑道。

    我“啊哈”了一声,赶紧回应:“哦,不,不是。我知道是你。”我内心的慌乱袒露无疑。这回,对方静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声音:“明天有空吗,咱们接着做?”

    “好。”我怕他听不清似的大声回道。

    “我等你。”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轻,像在我耳边呢喃一样。

    为了能赴他的约,一出值班室的门我就想对策。我找到班长,说演讲比赛快开始了,我想找个地方熟悉一下稿子。班长一听立马同意了。

    晚上“趴踢”的时候,她就分了工,让万小桐在家整理内务,她带其他人去清理猪圈。

    第二天一早,我把几周前就买的食品一股脑地塞进书包,可再放进一双鞋就不行了。改用部队发的黄挎包吧,又觉得太土气不好看。正在犯愁呢,就看到万小桐挂在床边用来装足球的布袋子,便顺手牵羊装进书包去了仓库。

    星期天的教学区很清静。我准备到五队后面的洗漱间换上高跟鞋。

    五队的洗漱间原来是日本鬼子驻扎时喂马的马厩。马厩呈东西走向,里面长长的水泥池子中间被齐胸高的水泥砌起一个盒子,将龙头分成两侧。

    水泥盒子两侧伸出许多水龙头。冬天,水龙头里面的管子会用稻草包裹起来,防止冻裂。洗漱间东面和西面各有一个出口,光线非常好,空气也通透。不像我们队的洗漱间总有股霉臭的厕所味儿。有时遇上洗床单和比较大的衣服,我们屋的丫头们都爱到这儿来洗。尤其是五队学员下去实习后,这儿平时基本没什么人来。

    换好鞋后,我发现问题来了。我总不能拎着一双球鞋去赴约吧?那个破布袋装上球鞋鼓鼓囊囊的,要多丑有多丑。我想把鞋放在这儿,又怕被拾破烂的捡走了。正左右为难呢,就看到五队宿舍后面的报箱半开了门。真是老天爷帮我呢!我打开报箱,里面空空的。我把球鞋放进报箱,用木屑把门关严,就去赴我的约会了。

    我到时,于辉已经在实验台前忙活了。我觉得染过色的血管比上次我来时多了许多,可能他自己加了些班干的。还有一些静脉血管也提前做了清理,只剩下往里面注入颜色了。我出现在门口时,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的高跟鞋。他的视线在我的脚上停留了片刻,露出惊讶又赞美的神色。很快,他的目光就移到我脸上。

    我很不好意思,脸上也热起来。我祈祷着千万别脸红啊!脸要红了,就更逃不过他的眼睛了。

    “你可要小心点啊。”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他突然冷冷地提醒道,像是位经验丰富的大哥在教导一个涉世未深的老弟。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

    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天啊!他竟这么赤裸裸地提醒我,好像他完全知道我的心思。或许说他在提醒我不要感情用事,影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低着头像傻瓜似的站在门口。

    不多会儿,我看到一双男人的脚移进我的视线。那双脚的形状不胖不瘦,非常好看。两个高挺的脚面被白袜裹着陷在铮亮的黑皮鞋里。我抬起头,他举着两只手站在我面前。见他仍戴着手套,我又莫名地松了口气,料他不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似的。

    “嘿,帮我把口罩戴上吧,太呛了。”他的头往左侧胸口一偏,示意我从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拿口罩。

    站到一起,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多矮。我踮起脚尖,从他的胸前口袋里抽出口罩。可是,我一时大意却犯了个严重错误。我应该绕到他身后给他戴才是,可我站在他身前,踮着脚把手伸到他脖子后面系口罩绳儿,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比他矮半头,让人瞅见了还以为我踮着脚亲他一样。我一时间又懊恼又害羞,手就更笨了。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他的气息轻轻抚在我脸上,让我有点不能自持。天啊,我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高难度动作,自讨苦吃。

    “别急。”他两腿一曲,突然往下屈了下身子,想必是配合我戴口罩。

    谁想他这一蹲,脸刚好与我对正。我甚至能看清他唇边的胡须,他的眼睛像两汪秋水,脉脉地看着我。我头一晕,抓着口罩绳儿转着跑到他身后。

    看到没有任何表情的后脑勺儿,我的头就比刚才清醒多了。我三下五除二地将口罩系好,然后径自去门后拿了工作服穿上。我穿工作服的速度之快,就像裸了身体被人看见,赶紧遮挡一样。

    “最近很紧张吧,听说开临床课了?”他活动着肩膀,慢慢走到案台前坐下,“你,还好吧?”

    “嗯。”

    “你们班现在也不来打扫卫生了啊?”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好像我对他隐瞒了什么。

    “手枪课大部分时间都在下午。等从外面回来,洗漱完就挺晚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琢磨他一定在打听班长的消息。

    “手枪课。”他鼻子里哼出一个笑声后,又埋头手里的标本了。接下来有段时间,一直无话。不过,我们配合得倒很默契,好多实验细节仿佛在心里做过无数遍,手下也很出活。活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俩的话才又多起来。

    “你们的尸体都是抢来的吧?”我想起晕血后他把我抱到车上的事儿。

    “也不都是,那些小的是从校附属医院弄来的。”他朝我笑笑。

    “你周末都回家吧?”我又想到八班长说的他要调走的事儿,很想探探他的口风。“苏萍总盼着回家呢,只可惜一个月才能轮一回。我们呢,只能放假才回家一趟。你呢,干部回家一定不受什么限制吧?”我一口气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期间,他一直默默听着,手里整理着那个男孩胳膊内侧的一条静脉。

    “于教员,你要调走吗?”我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脸来:“你听谁说的?”听他反问的口气,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我的心稍稍释然了些。

    “听她们说的,可能好久没看到你了,她们瞎猜的吧。”我不知道我在说这话时,我的语气完全出卖了我。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得意地笑了笑,才又调过头来,开始剥离那条静脉旁边的一些脂肪块。

    “我发现你们这帮丫头挺有意思,整天不好好学习,瞎说什么啊?你可不能像她们那样,你要想留校的话必须好好学习,门门考九十分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不光专业要考优秀,军事、政治、体育,你样样都得做到最好,才能留校啊。”

    “嗯。”

    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好像确认刚才那个“嗯”字是不是我说出来的。我被他瞅得挺不好意思,就问:“怎么了?”

    他没有理会,仍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突然道:“你,话一向很少,今天好像有点反常。”

    话题一旦脱离实验,我心里就有点忐忑。我觉得自己好像还不适应男女间那种真枪实弹的对话。说别的我还能猪鼻子插根葱——装会儿大象,要是涉及男女方面的,我脑子就发懵,一点也不灵光了。

    “你没想过将来要留校吗,从没想过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他说。

    他每回这样问,在我看来就像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一样。要不他怎么那么关心我的去留呢?可他要调走的事情,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我就是真留下来,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到医院也挺好呀。临床见得多,业务上进步会更快一些。”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支空针管,往里面吸了半管蓝色显示液后递给他。

    他接过去,把针管里的空气挤出来,注入那条静脉血管里。

    “你要留校的话,我们就成同事了。”他淡淡地说。

    “那你不调走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台子上一撂,生硬地问道:“你觉得这儿很好是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就听他说:“我不喜欢这儿,我喜欢军事,考到这儿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有一线可能,我也要调出去。你呢?你想当护士,白衣天使?”

    他陡转的语调儿让我有些陌生。他在和我探讨未来人生吗,还是在与我商量未来职业去向?我和他有这么亲密吗?或者他认为我们之间完全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我突然想起班长和我说的他五队有女朋友的事儿。他和班长也曾这样无话不说的。或者,这些话题他们之前早就说过的。

    “你要想干军事的话,你哥可以帮忙啊。”我想起他哥在干部部的事儿。如果他让他哥帮他调动,岂不比帮我留校还容易。

    他苦笑了一下,肩膀往上一耸:“他不肯哪!”

    “我觉得搞业务比干军事好。”我说。我认为像于辉这样外表看起来就斯斯文文的男教员,在学校并不多见。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个学者。我想象不出他干军事的话,能像校军务科的吕参谋那样,整天盯着各学员队的队列,呼哧喝吆地训斥。因为他,军务科那个旗杆一样高瘦、长得黑乎乎的吕参谋又在我眼前晃起来。

    “旗杆”是班长给他起的外号。吕参谋好像是专门分管指挥学员队集会活动的干部。每回都是他扯着嗓子指挥东指挥西。尤其是他的口令,喊“一二一”时,“一”和“二”之间的间隔,能流出一尺半的哈喇子。

    接受各个队值班员报告时,他的两条手臂紧贴着大腿,直挺挺地等候值班员报告的虔诚劲儿,用万小桐的话说,就像个大傻子。

    “有啥好的?天天和这鬼东西打交道!身上全都是福尔马林味儿,洗完澡了还觉得身上有味儿。回到宿舍,也觉得屋里有味儿。你不知道,有时候这气味能把人搞疯掉。”于辉拧着眉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那,调机关怎么样?你要是抽到校机关工作的话,是不是比调到别处更容易些?”我试探地看着他。

    他晃了晃头:“刘楠,你不明白,我并不想去机关。我想去部队,真正的野战部队。”

    这声“刘楠”让我很激动,那语气完全是把我当作知己的感觉,真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多苦衷。难怪苏萍说她绝不会和这样的男人约会呢,光身上那种福尔马林味儿就让人扫兴。看来,他是知道这些短处的。不过,他要是真调到野战部队的话,苏萍会考虑到他吗?

    “你笑什么?”他眼神里多了丝警觉。

    “我在想将来我就是留校了,又能干啥?顶多也就当个区队长。要是这样,我这两年不白学了?那门门九十分又有何意义?”

    他没吭声,集中精力地把男孩手背上的一条粗静脉轻轻挑开,找到注入口。我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我本来就是对未来拿不定的事儿懒得去考虑的人。要不是班长整天像个小妈似的盯着我,我也不会想这么多。人各有命,随他分到哪里。这样一想,竟独自悲哀起来,觉得眼前台面上的少年很可怜。

    “这些孩子都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们父母知道吗,愿意吗?”我岔开话题。

    他攥着那男孩的手腕,怔了一下。我突然想到这屋里除了我俩,还有一个少年。一个正被我们染色的少年。我想如果我这么小死了,家里人会怎么处理。我那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爹,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捐给医院吧。那样的话,躺在这案台上的或许就是我。

    “他们才不在乎呢。”于辉用手术刀敲了一下男孩的胳膊。他那个动作让我很不舒服。那样子就像是在敲打死鸡、死鱼什么的。

    “孩子还在这边抢救呢,大人就不见影儿了。可能是孩子太多了,要么是觉得死就死了,千万别半死不活的又花钱,还治不好。”

    “那他们可够狠的。”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把凳子往后退了退,用有点审视的意味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干医的心可不能太软了。老师没教你们吗?以前护士队下去实习的时候,人家病人哭,她比病人哭的声音还大。那怎么能工作呢?你得冷静,要镇定下来。你得让病人依赖你才行。”他这会儿又完全是教员的口气了。

    “可他们是亲生父母啊,孩子死了一扔就不管了吗。埋起来也行啊,总比这样……”

    “再立个碑,放束花,种棵树啥的?你知道咱校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有多穷吗?壮年男人出一天工才记八个工分。女的也就给四五个工分。一个工分也就几毛钱。家家都是一大堆孩子。死了一个,想要就再生一个,人家才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我心里明白这个理,可还是接受不了他说话的口气。我看着眼前这个半身男孩,心想:当初把他拦腰锯成两半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是不是彻底死了。

    于辉把凳子重新挪回到案台前,准备继续手里的活。我把凳子往他跟前拉了拉,我很想知道这个男孩是不是也是这附近村里的,就问他孩子是哪儿的。

    “下家庄的。”他头都没抬。

    “这么近呀?”我心里一哆嗦。下家庄就在学校南边,走路要不了十分钟。他们村的地就挨着我们学校的南墙根儿。刚入学那会儿,我和班长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圈,走到南边的时候,下家庄老百姓种的那些菜地,在秋阳里红黄青蓝紫,琳琅满目。长长的豇豆角泛白了也没人摘,熟透的茄子、西红柿把秧子压劈了也没人采。那些冬瓜、南瓜、葫芦大得吓人。放眼望去就像身在世外桃源。班长说:“这个村子挺富,你看这些西红柿掉地了都没人捡。我家院里种的西红柿还没红透,就让我哥给摘着吃了。”可是,这么富的村子,对死掉的孩子也这样啊。

    “这儿的老百姓倒是挺朴实的。”他感觉到我的变化,口气比方才郑重些,“这个男孩得的是骨癌,在附属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家里很穷,为给他治病债台高筑,最后连袋面都借不到。科里的医生都很同情他们的,最后有些治疗都没要钱。医院好多人都给他们家人送吃的、送衣服。他家人挺感动。说要不是解放军这么仁义,这孩子恐怕早就死了。至于怎么到这儿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张教员说的。”

    “他家人知道在咱这儿吗?”

    “应该知道吧。”他将蓝色药液缓缓注入男孩手背的一条静脉里。接下来的沉默将空间陡然撑大了,也拉开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坐在那儿看着他的手,心思却飘到十万八千里外。

    “也不知道张教员今天给我们送什么吃的,会不会还是韭菜包子?”

    他说到眼前,一下子轻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道:“结束了,咱们去大门口下馆子好不好?那家的菠萝咕噜肉做得特别好吃。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是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的。”

    我笑了笑,没吭声。因为我确定自己没那个胆和他下馆子。我可以告诉他,我带了钙奶饼干和香肠,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他笑话自己为这次见面早早就做准备。我没买午餐肉,是因为张嘴照过镜子,觉得实在不雅观,就买了香肠。香肠可以掰开吃,用不着他拿叉子喂我。我一时进入不了他的轻松状态,就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样也好,工作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不到一点半,我们就结束了全部工作。那个男孩被我们染得通体发蓝。如果放到阳光底下,一定像个发光体。我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去寻那男孩的眼睛,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自己被改造成这样。

    谁想,在我目光捕捉到他眼睛的那一瞬,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男孩的眼睛紧紧闭上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往前俯下身去,结果还跟刚才看到的一样。天啊,我们这回真的把他杀死了!

    我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这时,我听到于辉颇为感慨地对我说:“没有你,我自己还真完成不了。”他端详着眼前的作品,完全忘记那是个人了。他的脸上尽是得意,完全没了方才一副误入歧途的沮丧。

    其实,这时我完全可以离开的。我可以赶上下午三点半的那顿饭。

    可我没有,我像上次一样,洗完手去了他的办公室。我知道自己的心还被蠢蠢欲动的爱情煽动着。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像绅士一样为我拉了把椅子,自己去门口抽烟。他给我的感觉好像刚做了一件很累的工作,要解解乏。

    我坐在那儿,犹豫着要不要把包里吃的东西先拿出来,可是他一语不发,只是看着我,我心又有点毛。试着想说点什么,转过脸看看他,却发现他正盯我的脚。此刻我那两只光脚紧缩在新买的高跟鞋里,是那么孤立无援、无所适从。他嘴角叼着烟,斜睨着我的光脚让我很反感。

    他那一瞬展露的贪婪让我仿佛看到另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望、有邪念却又不为人察觉的男人。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这个被众多女生热捧的年轻男人一定很自傲,他一定为自己是花丛中的那点绿芯儿感到幸运吧。

    我轻咳了一声,提醒他我已经察觉到了。可他并没有理会,仍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的脚,仿佛那儿露着的那块肌肤,透着我灵魂深处的龌龊,让一个男人觉得十分有趣一样。这样看来,人的邪恶并非与生俱来,都是在适宜它的环境中,孕育滋生的。我忽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包往下一放,去遮挡那儿。这时他已恢复到平常的样子,走过来,拉开椅子,倒骑着坐在我对面。

    “怎么了?”他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

    “没怎么。”

    “说吧,想吃什么?”他把椅子往后退了退。

    我说不想吃什么。刚才他看我的眼神让我一下子没了兴趣。进入情感中的女人多敏感啊,对方稍不留神泄漏出的一个邪恶眼神,一个挖鼻孔、舔舌头的不雅动作,都会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我想到他拿手术刀敲那男孩时,像敲打死鱼、死鸡一样的神态;想到班长那么爱他,在这儿和他谈笑风生吃西红柿的场景;想到跨年晚会上,苏萍给他手绢,他悄悄塞进裤兜时的情景;也想到他叫自己“傻姑娘”

    时的温柔。我想了那么多,让我对他的感情突然间有了怀疑。

    “于教员,您觉得我们班长怎么样?”我故意用了“您”字,很有一点拉开距离的意思了。

    他微微一愣。继而,才像想起什么,朝我笑笑:“你说那伙计啊?挺好的。怎么啦?我发现你真逗,提她干吗?”

    我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了股邪劲儿,看着他说:“她喜欢你呀,怎么,你不知道吗?我们都以为你能感觉到呢。”

    他又是一愣,这回,时间要比上次长很多。良久,他朝我摆摆手,表情也冷下来:“这是哪跟哪儿啊!你可别乱开玩笑,我怎么能和她谈朋友呢!我有女朋友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于保护自己,他最后这句有女朋友了,让我心里一震,觉得整个天都塌陷了。

    “可她真的喜欢你呢。”我不知道是在帮班长吐露真情,还是假己之面袒露心声。

    “你怎么了?”他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满眼都是问号。

    “没怎么,我只是告诉你,我们班长喜欢你。”我低下头,因为我觉得眼泪马上就要出来了。

    他一反往常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仍在解释他和班长没关系。

    “刘楠,你可千万别乱说。这要传出去,你知道对谁都不好。”

    这声“刘楠”叫得多么郑重其事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成分,他突变的态度,让我分辨不出哪些话是朋友范畴的,哪些话又是男女间的。

    即便是泪流满面,也无济于事。

    “你今天到底怎么啦?”他有点担心地看了看我,“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啊?”

    我擦了下眼泪,朝他挥了下手,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让他觉得自己没事。

    “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她,哪怕是一点儿?”我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天藏在心里的这些话,那些让我夜不能寐、老有负疚感的疑问,这一刻,终于扔给了他。

    他有些恼火地盯着我,仿佛我触到了他的底线。他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点无辜,又有些掩饰不住的恼怒:“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不是那种朋友。喜欢我的人多了,我都要接受吗?那我岂不成流氓啦!”

    他最后那句“流氓”让我破涕为笑。他拿起桌上的报纸,要敲我的脑袋,我机警地往旁边一躲,报纸落了空。或许他没想到我会躲闪,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把报纸放下了。

    “好啦!咱别说这些没趣的破事了。你说吧,咱们出去吃还是在这儿吃?不管怎样,我都要好好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可她真的很喜欢你!你保证以后不后悔?”我故意使坏地瞅了他一眼。

    “噢,那我说我喜欢你!爱你!你接受我吗?!你说,你会吗?”他突然冲过身来,扳住我的肩膀,发狠地盯着。

    我想挣开他,动了几下,却纹丝不动,就耍赖:“是我先问你的?”

    “别打岔,坏丫头!你说,你会接受我吗?”他一动不动盯着我,像要吃了我一样。那一刻我真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可是,我又委实分不出他说的是气话,还是故意摆出这副样子来将我的军,或者他就是打个比喻。看来他早就清楚班长喜欢他,只是装糊涂罢了。又想:学校好多女生也都喜欢他的,他会不会正在这些人中挑三拣四呢?而我,会不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我的自卑让我动辄就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

    “说啊!”他仍在逼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他这样不依不饶地逼我,很不礼貌。刚才他自己还说有女朋友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可他这会儿突然说爱我、喜欢我,还问我能不能接受,这不是胡搅蛮缠嘛!我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结结巴巴地对他说:“我,我不饿,我走了。”我把精心准备的想和他一起分享的食品袋丢给他,跑出他的办公室。

    “想明白了,回头告诉我!”他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我撞开解剖室那两扇弹簧门,冲了出去。午后微醺的夏风迎面拂来,一个真实的世界瞬间包裹了我。他没追出来。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为什么没有追出来,或挽留我一起吃饭。或许,这也是他摆脱尴尬的最好方式吧。我没去食堂,回到队里比预期的时间早很多,结果就撞上七班长把万小桐和那个男生堵在屋子里。

    七班长只比我早几分钟。如果不是她敲门找我们班长,敲门发现这一幕的就是我。我问七班长怎么了。

    “你们屋里有个男的。”她大声说。

    “哪来的男的?你还是别在这儿偎着了,不好看。”我对她印象很一般,平时也躲得远远的。她这人特爱咋呼,拉歌咋呼,拔河咋呼,出早操赶上她值班也同样咋呼。一遍遍领着我们喊号子,非要超过别的队伍。尤其让我不爽的是,人家队值班员起号子的音儿还没结束,她就立马压过去盖住别人,让人家觉得素质特别低。队长还老表扬她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可她的不服输用在学习上也行,偏偏学习又不行,在他们班总排老末。

    “副队长!”七班长猛地喊一嗓子,吓了我一跳。接着,她抬手朝走廊东边挥了一下,示意那些人到这儿来。我一惊,回头一看,副队长在她们班学员的簇拥下,正朝我们这儿走过来。副队长皱着眉,显然他对自己值班遇到这样的事情很不高兴。

    七班长让到一边,像看门的狗儿见到主人驾到,高兴地摇尾巴一样。

    副队长上前敲了敲门,并不是很用力,里面的人可能没有听到,还在那儿说。

    “你得脱下来让我看看,才能知道啥情况啊?”一听这口东北腔,就知道里面是万小桐。我怕她再说下去,一会儿收不了场,就踢了下门。

    我这一脚,像贼人间递暗号一样,让副队长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他又敲了下门:“谁在里面,快把门打开。”副队长突然柔和下来的语调让我觉得他处理这事儿好像很有经验。

    门开了,万小桐把门拉开一尺多宽的缝,趴在那儿佯装镇静地“噢”

    了一声,说:“副队长啊。”万小桐说这话的时候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她可别以为是我告的密啊。

    “干吗呢?万小桐。”副队长盯着她。

    “没干吗呀。”

    “你们班长呢?”副队长突然转过身问我。我一慌,支吾地说:“不,不知道啊,我刚从外面回来。”

    “你咋能不知道呢?昨晚上,不都说好的吗,她们去猪圈打扫卫生。让我一人留家里整理内务。”万小桐有点不高兴地扫了我一眼。

    “那我们看看你的内务整理得怎么样了?”副队长说着把门推开。我就看到那个男生站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副队长。

    “还没开始整呢。”万小桐紧跟着他转进来。

    “你,说你呢。哪个队的啊?”副队长偏偏脑袋,问那个男生。

    “他是我请来帮我们修理窗帘的。”万小桐抢先那个男生回道。

    “别人没长嘴吗?万小桐!”副队长呵斥了一句。

    “是,是。我是来帮着修窗帘的。”那个男生赶紧解释,“我是楼上放射队的。她说窗帘坏了,让我来帮着修一下。”

    副队长冷冷的目光在那男生脸上荡了几个来回,就转向屋内。从床铺到桌面,从桌面到地下、门后,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桌子上水杯、杂志、点心、镜子、粉盒、卫生纸啥都有。地没扫,门后一堆果皮核。窗帘丝毫没有修理的痕迹。除了每个人的床铺看得出整理过,属于万小桐要打扫的地方,她一点都没动。

    “还没来得及弄呢,你们就进来了。”万小桐有点心虚。

    “那你们干吗呢?”

    “按摩啊,他踢球不抻着腿了吗,我给他按摩呢。”万小桐咕哝道。

    副队长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起来:“万小桐啊,万小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那你按啊。”一旁的七班长突然说。

    “守着你们我哪好意思按呢?”万小桐低头摆弄着手指。突然,又觉出不对劲,抬头看了看七班长:“原来是你搞的鬼啊!你没事敲我们班门干啥?又来我们班探听情报,盯我们红旗了吧?告诉你胡老七,一点都没门!回你们班该干啥干啥去。没事把你的学习好好整一整,别老垫你们班的底儿,拉你们班后腿!一个班长老垫底,多不好意思啊!以后别往我们班跑,去去,去!”万小桐说着就把七班长往外推。当着副队长的面,七班长被万小桐这一通抢白,好像一点群众威信都没有似的,脸面上很挂不住,恨不能劈脸扇她几巴掌。

    “你干什么,万小桐?”副队长把万小桐扯到一边,拍了拍七班长的后背,示意她和她们班的学员先回去。接下来,副队长走进我们屋,四下打量着问窗帘哪坏了。我想:万小桐这回死定了,昨天我拉窗帘时还好好的呢。副队长说着走到窗帘跟前用手拉了拉,窗帘右边角上的挂环竟然真的脱钩了。不过,那点儿活傻子都知道不需要到外队去调兵遣将。

    副队长让那个男生回队了,让我去猪圈把班长找回来。

    我紧跑慢跑往猪圈赶,心想:班长要是没在猪圈,跑到哪儿玩可就糟了。我跑到食堂时,各个班负责打饭的小值日生已经在饭堂分汤、上菜了。继续往前,跑到屋山头那条通往猪圈的小砖路,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我听小满她们嘎嘎的笑声。穿过伙房和猪圈之间的那几排小树林,就看到小满、苏萍她们站在猪圈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看样子已经打扫完了,她们裤腿上还沾着六六粉。我跑过去,班长一手抓着猪耳朵,一手扬着柳树枝子正骑在猪身上,被猪颠得浑身乱颤像个傻子。

    “快下来!快下来!”我突然大喊,让她们吓了一跳。班长也停止了动作,她骑的那头猪也扭过头来瞪着我。

    “快下来!”我做了让她下的动作。班长却不理我,仍骑在猪身上晃着两条腿。那头猪像被我的喊声吓傻了似的一直盯着我。班长朝我笑笑,嘻嘻哈哈地说:“没事,刘楠。它不咬人。”说着拍拍胯下那头猪。那猪却像躲我一样,带着班长就往猪舍里头钻。这下我也顾不上那猪能不能听懂了,大声说:“它身上有虱子!”

    一听有虱子,小满、苏萍她们就像被电击了。“嗷”的一声过后,作鸟兽散。陈淑芳不停地弹着衣服,拍打沾了六六粉的裤腿。小满就像身上爬上虱子一样,一个劲儿乱蹦,就踩到了苏萍的脚。苏萍痛得哇哇大叫,一时鬼哭狼嚎。班长则不紧不慢地从猪身上下来,很淡定地在猪身上找了找:“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到。”

    那头猪知趣地把头别到一边躺在地上。我从旁边地上捡了根树枝,指着猪身上那些黄豆大小的黑点儿,对她说:“这就是。”

    班长定定地看了几眼,“噢”了一声,从猪圈里爬出来。她们几个见状,又像子弹似的射出老远,唯恐沾上虱子。班长就来了精神,抄起扫把,把她们追得四处逃窜。我这才想起找班长的缘由。我说:“班长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班长气喘吁吁地从远处小跑过来,问我啥事儿。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班长问我看到什么没有?我一下没明白啥意思,就问她要看什么?

    班长用她那双绿豆小眼狠狠地剜了我一下:“就是那些比较可疑的地方啊。像床上被子、衣服有没有不整啊?鞋带系没系什么的。”

    班长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努力理了一下思绪,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我说屋里没打扫,乱哄哄的。但是在门外,她说的话可听得一清二楚。

    她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就把万小桐让那男的脱衣服的事告诉她。这回,班长脸上有了变化。她说你确信副队长听到了。我说这肯定,而且,七班长她们也听到了。

    “这碍七班长啥事?”她有些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七班长一样。

    我说:“我到的时候就看到她已经站在咱屋门口了,好像是她让班里的学员去叫的副队长。

    “说啥啊,说啥啊?”小满搂住她的肩膀,把头凑过来。

    “去,去去!这是机密。”班长挣开她,拉着我又到了僻静的地方。

    “万小桐呢,她怎么样?”

    “那厮可沉得住气呢,简直就是临危不乱啊。当着副队长的面,上来就把七班长狠狠地骂了一顿。不过,她自己也没长脑子,说啥按摩呀?这不明摆着让人往那些事上想吗?”

    班长就乐了:“这就是万小桐,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表里如一。”

    我没吭声,心想:班长也太感情用事了,啥时候了,还夸她。

    “别耷拉脸,天还没塌呢。走,吃饭去。”

    “副队长让我找你呢,你是不是先去他那儿?”我还是有点担心。

    她嘴一撇:“副队长也得吃饭啊。到了饭堂不就见着了吗。”说着,拉着我往食堂走。出了小树林,又想起什么,对我道:“不管怎么说,万小桐是咱屋的,这时候咱们得帮帮她啊。”我说怎么帮。她说学万小桐啊。

    她眨巴着绿豆小眼,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让我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那话的含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