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放学回到宿舍楼,远远就看到前面先走的两个区队被堵在楼门前,就知道队领导又有什么紧急通知要讲。待所有的区队一字排列在楼门前时,楼上放射队的学员开始陆续下楼站队去食堂吃饭了。副队长重新整了一下队伍,让我们退后几步,给他们队让出地方集合。看副队长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就知道又是挨批的事儿。放射队的男生见我们要挨训,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看到来我们宿舍的那个男生还往万小桐这边眨了一眼,好像挺担心的样子。我当下就想:这恋爱中的男女真不得了,我们队一百多号人,他竟能在瞬间锁定目标,找出他喜欢的那个女孩。这种有情有义的男人总是会让女人产生好感,再看他时,就觉得多了几分魅力。
就在我琢磨爱情力量的神奇时,副队长已经开讲了。最近这种临时训话明显多了,脑子就有些麻木。想必队干部们总担心我们不走正道,不学好,耽误了个人成长,也影响队里的声誉,这些天动不动就集合讲评。
“今天,把大家集合起来,是因为这件事情直接牵扯到我们队的声誉。周一校里组织的队务会上,五队队长拿了一样东西交到校里,说我们队有学员在人家队的报箱里放了双破球鞋。”
一听说“破球鞋”,队伍里就有了唏嘘的声音。副队长先前说的啥我一点也没在意。我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肚子特别饿,加上我很自信副队长要说的事情肯定与我无关,所以早就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可是,当我听到“五队报箱”这四个字时,突然脑袋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差点叫出声来。天呀!我的球鞋!我怎么给忘得一干二净啦?我那天穿高跟鞋回来的?怎么没人说啊?难道她们都没看见?天呀,去猪圈时,那帮丫头也没发现吗?要不,就是万小桐的事太轰动了,以至于我与她相比,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到底什么意思啊,是想臭人家吗?还是单纯搞个恶作剧啥的。太幼稚了!竞争嘛,就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这么一弄唱得是哪出啊?你们是军校学员,是未来医疗战线的干部。你们应该要有军人起码的素质和觉悟。军人不应该搞这些小动作,而且还是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这回我彻底傻掉了。其实哪有他说的这么严重啊!这样上纲上线下去,阶级敌人都要出现了,明明就是暂时放在那儿,一时忘了拿而已。
哪就是要去臭人家了,给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那样想啊。我像被鬼咒定在那儿动弹不得,脑子里却飞快运转。我想放进去的是哪双球鞋,是那双旧的,还是那双新的?如果是旧的,那上面会有我的名字。因为在新兵连的时候,老搞紧急集合,班长就让我们写上自己的名字,看谁慌了又去抓别人的鞋子。副队长刚才说的是破球鞋,没准就是那双旧的,如果这样,我肯定跑不掉了。
“你干吗呀?”苏萍在我耳边低吼,“我快被你掐死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人家苏萍的手。苏萍的声音立马引来副队长的注意:“谁在讲话?”
我看到班长的脑袋倏地往我们队尾这边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
“现在,我数一二三,谁做的这件事,请自觉站到前面来。”
我几乎要窒息了。我决定耍死狗,死也不站出来。苏萍似乎感觉到什么,她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手,也屏住呼吸,静等事态发展。就在这时,教导员从楼里面款款走出来,我想这下完蛋了。看来我必须站出来了,干脆早死早超生吧。我努力调动我的脚移出队列,可那两双脚像被钉在那儿似的动弹不得。就在我的身体开始往前倾,准备出列时,苏萍从后面一把抓住我腰间的衣服。我抬头往队列前一看,发现教导员附在副队长耳边正说着什么。副队长就没再追问,又讲了要与邻队要搞好关系,维护好本队形象啥的,就让我们去宿舍放书包,去食堂吃饭。
我一进房间就趴床底下找自己的球鞋,也不管苏萍刚才抓我手的事了,心想只要那双球鞋没写我的名字,就耍死狗坚持到底。可等我瞅见自己的新球鞋像对恩爱的对虾,整齐地码放在床下时,心里一下子凉到寒冬的河底。
傍晚时,我们区队长把我叫到队部。我一看桌上万小桐盛足球的布包,就知道彻底没戏了。但是,我仍做了最后的挣扎,我没有如实坦白为何把球鞋放到五队报箱的事儿。我没想到我在这种时候,也能眼睛都不眨一眨地说出如此圆滑的谎话。我说话的时候副队长一直看着我,让我有些紧张。我没说穿高跟鞋的事儿,只是说五队下去实习后,大家都爱去那儿去洗衣服。五队的洗漱间宽敞亮堂,不像本队的洗漱间那么阴冷潮湿。
我说那双球鞋本来是要带去刷的,可是要做实验,看到报箱开着,里面又没有信,就把鞋暂时先放进报箱了。副队长说你放到哪儿不好,非得放人家报箱里?我说,想放在洗漱间水泥台上的,可上次苏萍丢过一回,就放报箱里了。副队长丝毫没怀疑我的话,但被我说得直叹气。
“刘楠啊,刘楠!我真想不出是你做的这事儿。”副队长从桌后站起来。
在旁边低头记录的区队长凝着眉头像在想心事。我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听从发落。好在副队长在屋当央来回转了几圈,没再说我什么,就让我回去准备上晚自习。可我不敢动,想等区队长发话放人,副队长对我这种服从意识很欣赏,他拍了拍我的肩,安慰地说:“刘楠啊,队里都知道你学习刻苦,成绩也好,千万不要放松。我觉得门门过九十分,不应该作为一个人的人生目标。要全面发展,将来才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区队长一听这话,把手中的笔记本合起来,朝桌上的足球包点了下头,意思是我可以拿走了。
我拿着足球袋直奔仓库,把万小桐的足球包和鞋子放了进去。又想万小桐找不到足球包,会不会到处嚷,就把鞋子塞进箱子底下,把万小桐的足球袋挂在床架上,制造出像她自己不小心落在这儿一样。
尽管这件事队里处理得很小心,有保护我的意思。我们屋的丫头像是得了集体健忘症,从没人提起这件事,就连现场安慰我的苏萍,也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一天晚上,我在厕所蹲坑时,还是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一个说:“约会都等不及到大门口上厕所,直接改五队报箱了。”
另一个想必怕臭,捂着鼻子发出哧哧的笑声,说:“猴急呗!下回,干脆放咱队报箱得了。”俩人又是一阵心知肚明的捂鼻轻笑。
我悄悄走出厕所隔挡想看看是谁。那两扇隔挡的矮门却紧紧关着。
再看自己刚才进的隔挡门上,还贴着“此坑已坏,停止使用”的告示。
才想:难怪她们如此放肆,一定以为我这个隔挡里面没人呢。怕她们站起来彼此照面尴尬,觉得还是径自离开为好。回了宿舍,觉得不甘心,又潜进厕所,这一次的议论嚼舌者被我们班长当场捉住,是三区队的龚玲玲和七班副雷雅杰。
我故伎重演,钻进最北边贴有“此坑已坏,停止使用”告示的隔挡内。我是快熄灯的时候潜进去的。这时人最少,大家都上床准备就寝了。
这个点钟去厕所,都是想聊会儿天的。看来,丫头们说的厕所是队里的新闻站,这话可一点不假。班长本来要和我谈事儿。我说肚子不好,得再去厕所蹲蹲。班长就来了精神,说去厕所谈也行。我说不行。食堂这几天吃洋葱,那儿太臭了待不住的。她便作罢,让我快去快回。可我刚蹲下不一会儿,就听到了“重磅炸弹”。
龚玲玲迫不及待地告诉另一隔挡里的七班副:“听说了吗?王亚南和咱队女学员谈朋友了。”
七班副那边停顿了一下,像是受了很大震动。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哪个不要脸的赖上了人家啊?”
“看吧,看吧。谁让你不早点出击。”龚玲玲笑道。
原来七班副在暗恋王亚南啊!凭她那五官和那黑得掉进煤灰都找不到脸的黑皮肤,打人家王亚南的主意,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谁让你不主动点儿?你看,这回急了吧?”龚玲玲又在激她。
“嗨!这有什么可急的。没听人家说吗?卖桃子的人,从来不愁桃子卖不掉。妈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管啥样的都不会剩下。更何况像我们这样的好桃子。”
听她把自己比喻成“好桃子”,我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要是陈淑芳在这儿听了这话,还不得扇她耳光子?王亚南也是她的最爱呢。哎呀呀,平时照面那么老实的七班副,这会儿竟像个妒意十足的小媳妇。有回课间休息,她突然很亲近地从身后趴到我肩头,撒娇地悄声夸赞我:“刘楠啊,你真行。你怎么学习那么好呀?你得教教我。”可私底下,她说起脏话来,眼都不眨一下的。
“反正你快点想办法吧,我听说他明天值班,你抽空去看看呗。没准有什么机会呢。”或许龚玲玲觉得自己名花有主,说起话来,一副成全七班副和王亚南的意思。
教研室的值班室都在教学楼的一层,紧贴着门厅的一个房间。靠近门厅的一侧开了一个大玻璃窗,有半尺宽的窗台,值班的干部分好的各室的报纸就摆放在窗台上。龚玲玲连王亚南哪天值班都清楚,想必她对王亚南的情况比我们要清楚得多。前一阵就听说她搭上了药理教研室二医大刚分来的朱教员,还听说他和她是扬州老乡。
七班副这边静了好一阵儿,可能是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接下来,两人又说了各自班里的事儿。龚玲玲说她们班长怎么怎么坏,怎么嫉妒她,给她小鞋穿,还在班里孤立她。七班副呢,像是在考虑进攻王亚南的事儿,对她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我实在坚持不住,两条腿都蹲得麻嗖嗖的,就想站起来回宿舍算了。可就在我准备提起裤子要回转的时候,七班副突然问龚玲玲:“你上次说刘楠和于辉在一起,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我赶紧趴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暴露我在隔壁坑里。
“那还有假!而且,就她一个人在那儿。都说虎毒不食子呢,看来,她根本就没把她们班长放在眼里。”
七班副捂着鼻子“哼哼”了两声,以示鼓励。
“老六也是,人家明明不喜欢她,就知难而退呗,脸皮厚得非往上凑。不是我说她们,她们班的人就是不要脸。你看那万小桐,简直就是一个女流氓。指不定在屋里干什么呢,还修窗帘,谁信啊?还有苏萍,尖嘴猴腮的,长得就像个狐狸,还都说她漂亮,我可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个小满,就是个大傻蛋,别人说什么,她都信,一点脑子都没有。陈淑芳、夏杰就是一帮跟屁虫,还整天装模作样的。你没见她看人家王亚南那眼神,死的都能看活了,想想都恶心。”
我的妈呀!我真想此刻坑里蹲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班所有人。本来我以为只有七班长讨厌我们班呢,看来还有比七班长更恨我们班的人呢。
我真有点害怕了,心想:既然龚玲玲都在传我和于辉的事儿,搞不好她也知道我放鞋子的事儿。我甚至想她俩会不会知道我就在隔壁坑里,故意说给我听的。
“你知道吗?上周老六又去找人家于辉了,吃完中午饭才回来的。”
龚玲玲呻吟了一声,像是腿也麻了,挪动了一下腿后,又道,“本来于辉是要带我老乡上街的,可是被她耗了大半天也没能去成。”
“是你的‘白马朱’告诉你的?”七班副低声扑哧笑了一声。
“什么‘白马朱’?别这么叫好不好!”龚玲玲抢白道,“人家叫朱旭。多好听的名字不叫,偏要叫人家‘白马朱’。”
“白马王子啊,这是简称,你懂不懂?不过,你也够可以的,人家分下来还不到两月,你就把老乡认下了,还……”
“不要瞎讲好不好!怎么叫我认下的?是他来找我的好不好呀!我哪能像老六她们那样没羞没臊的?”龚玲玲说。
“可不!像老六、刘楠她们那种人,别看表面好成一团,背后个个都是冷枪手!刘楠明明知道老六喜欢于辉,还往上凑,你说这样的人是好东西才怪!我雷雅杰可干不出那种事,要是我们老七喜欢一个人,我保险不去和她抢。”
我真想冲出去给她几个大嘴巴子。刚才她听说别人喜欢王亚南,还骂人家不要脸,自己还要知难而上,进攻人家王亚南呢,现在反倒说起别人来。又想:万一吵起来,事情闹大了搞不好会影响到将来分配,就想忍下算了。可这时,我肚子里突然有股气儿直向下冲去,一个响亮屁便在寂静的厕所炸响了。
七班副以为是龚玲玲放的,咯咯笑起来。龚玲玲心里明白啊,低声呵斥了她一声。七班副才意识到厕所里除了她俩,还有第三者。就在这时,隔壁的隔挡门被重重踢了几脚,接着,班长沙哑的咆哮声就不绝于耳。
“雷雅杰,你放的什么黄鼠狼屁!你给我出来!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到这儿来瞎嘚嘚,是不是闲得皮痒痒了?快,快!你要再不出来,我可得揪你出来啦,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伟大,对人有多真诚!”
隔挡里的雷雅杰和龚玲玲在班长踢门时就叫出声来。不过,七班副要比龚玲玲沉着些,她在坑里听了这一番臭骂后,知道躲不过了,才慢腾腾起身提裤子,应对道:“六班长,你这是骂谁呀?”
“你说我骂谁啊?!”班长反问她。
“我怎么知道?我们又没说你。”七班副硬着脖颈走下蹲坑的台阶,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靠。
“今天不说清楚你休想回去!”班长跨了一大步挡在她面前,七班副差点撞到她身上。
龚玲玲和七班副一样,也是死不认账。这会儿见七班副被堵在门口,就道:“六班长,大晚上的你这是干啥呀?我们又没说你,你心惊什么呀?难道我们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这就叫恼羞成怒!”
“是啊,你心什么惊啊?你说呀!”七班副也群起攻之。
“我哪里心惊了?分明就是你俩血口喷人!”班长想必是没听多少,说不出特别具体的东西,有点缺乏底气。
“你不能瞎猜呀,我们说班长就一定是说你吗?再说,我和你又不一个区队,为什么要说你?难道你有什么可让我们说的吗?”龚玲玲简直有点猖狂了,班长被她一气儿话噎得竟没有反攻之力。
“你说了。”我从坑里站起来。我和班长对视的那一霎,她脑中理屈词穷的那块大脑沟回又被点亮了。
“看你们还想抵赖!也不想想我们是谁!”班长像复仇者拿到了利剑,笑着逼向龚玲玲,“老实坦白,饶你不死!”
“你要干啥?我要告队里!”龚玲玲带着哭腔嚷道。
就在这时,厕所门被“咣”地推开了。教导员穿着一身白底儿藏青色花的睡衣,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想必是躺下了,又不放心,起来查铺,发现我们吵架的。
“教导员,您看她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聊天……”班长发现教导员站在那儿,脸上立刻堆上轻松的笑,想蒙混过关。谁想教导员没等班长说完,就呵斥道:“回去睡觉!”
我看班长怔了一怔,这可是教导员头一回当众没给她好脸子。教导员口中吐出的这四个字像四颗飞出的子弹,分毫不差地射进我们的心脏,当下击毙了我们。
七班副和龚玲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灰溜溜地从教导员身边闪过去。
我和班长站在最里面,我感觉到班长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教导员也没理会我俩,径自回了值班室。
我们在厕所和七班副、龚玲玲打架的事儿第二天虽说没有公之于众,但教导员早操时就没点名批评了我们。她非常严肃地批评指出,谁再熄灯后跑到厕所聊天,一定严肃处理。教导员这一批,丫头们很快便知道事情的原委。言传中还添油加醋,说我和班长跟她俩动手,是因为都喜欢于辉。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惹火烧身,等不到毕业,就会身败名裂,就想还是别太贪心了,贪多嚼不烂啊。既然她们都认为我是横刀夺爱的那个,还是撒出来的好。
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我们班。我和班长像满头虱子,逮不逮都无所谓了。我们班的声誉直线下降。教导员批评后,我们班都知道这是不点批我和班长。不过,她们还是很给面子,平时也不提。万小桐的危机还没解除,因为我俩在厕所干仗的事儿,万小桐的事情传得更邪乎了。
说我们班都孤立她,没人和她玩,她才有这样的机会,没事就和楼上那小子鬼混的。
队里的干部像尽职的婆婆,总想着一件件事尽心解决,给丫头们一个答复。先是副队长因万小桐的事儿找我俩谈话。班长很冷静,问她头疼不疼她绝不提拉肚子,好像心中早有对策。她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与万小桐说法完全一致。班长不但说了是她让万小桐留下来打扫卫生的,还说知道万小桐请男生来帮忙修窗帘的事儿。副队长听了挺不高兴,说:“那不行啊!你一个班长考虑问题得全面些,孤男寡女的关在屋里,万一出点啥事,怎么向万小桐父母交代啊?”
班长嘿嘿一笑:“那能出啥事儿,都这么大的人了。”
副队长脸一沉,瞪了她一眼。
“即便不出什么事儿,影响也不好!你们六班是先进班,先进班应该在各个方面做队里的表率。”班长说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副队长又说:“你们骨干对自己的要求不能放松啊,要搞‘五湖四海’,不能搞小帮派,要考虑大多数人的感受。你俩前一阵还一起外出,听说还是去买走私品。有这回事吧?”
班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没想到副队长会扯出这件事来。其实,我脑子也很乱,觉得队里到处都有队干部们的耳目,一时间大有四面楚歌之感。
“看什么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副队长白了我们一眼,又道,“出就出了,也不跟值班区队长说一声,还有没有一点骨干的责任感啊?要是那时候,万小桐和那个男的在屋里按摩,事情会是怎样的,可就难说了。”
这回,我俩也不敢对视了,低着头任其批评。
“还有啊,你们班那个苏萍,整天脸擦得像要上台演戏一样,听说还自己卷头发,是不是啊?虽说这些事情不大,可苗头不对啊!不能再放松管理了,如果不好好整改,滑下去是很危险的。回去后,你俩先好好琢磨琢磨,看看这个班到底应该怎么带。”
副队长找我俩谈完话,我都记不得是怎么离开队部的。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班长一再提醒我:“高兴点,高兴点!别哭丧着脸,让她们看出来。”
其实,不管我装得多轻松、多愉快,周一早晨,一块写有“男生不准入内的”
警示牌还是横挂在走廊里。那块白底黑字的警示牌就在我们班和七班之间,可在我们看来,却像是专门警示我们班万小桐似的。
“队里干吗非要这样搞呀?是不是想让全校人都知道,我们这帮人整天到晚就知道偷情啊!”苏萍把脸盆往地上一扔,狠狠瞅了万小桐一眼,“有本事自己去队里说清楚,别让大家都跟着丢脸。”
万小桐正坐在床上穿袜子,听苏萍这样指桑骂槐,心里一急,怎么也穿不上,她忽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站在地上,把手里的袜子往桌上一摔,说:“谁要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谁的父母就死光光!”说着,穿上鞋就要往外跑。
“你这是干啥?”班长拦住她,朝我使了眼色,然后自己去门外看动静。
我靠着万小桐坐下来,堵着她不让她出去。
“你出去还能把那牌子摘下来啊?你快别出去添乱啦!”小满说。
万小桐像是很无奈似的晃了下头,轻轻叹道:“看来,你们都信不过我。”说罢,用力推了我一下,拉开门跑了出去。我跟出门,就听七班长尖着嗓子在督促那些看牌子的同学:“别看啦,别看啦!一会儿出操了。”
她这一嚷不要紧,众人把目光“刷”地全转到我和班长身上。我转身要往屋里折,被班长一把抓住。她嘴角一挑,拉着我走到七班长跟前,说:“老七啊,你不用这么大声嚷,啥时集合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总这么叫,把人家胆儿小的吓成心脏病你负责啊?!”
七班长沉下脸,一副不跟我们见识的样子,整理了一下胳膊上的值班袖标,从我们跟前走过去。
万小桐一天没在宿舍待着。中午休息就在楼前树林里待着,班长叫了她几回,她都不愿意回屋。问她为啥,她说不为啥,不愿意在屋里待着,太闷了。班长回来就说你们别再说她了,她心里也不好过。“她要想好过,就别老整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啊!”陈淑芳背后对万小桐,可是一点也不手软。
“要是谁出点错,我们都这样对她,咱们班不就散了吗?再说,咱屋的人都对她这样,叫她还有啥指望呢?”班长说。
这时候,我很希望苏萍能说点什么。虽说她不是“三长”,但她是老兵。
她要能在这时表下态,对小满和陈淑芳转变对万小桐的态度,肯定会有帮助。可她啥也没说,叹了口气,从头底下抽出枕巾遮在脸上。
周三晚自习回来,我们刚走到树林旁边的那条马路,就看到队长站在林子的外侧往队伍这边看。我们区队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两区队还有叽叽咕咕说话的。我赶紧捅了捅我前面的苏萍,让她向前传有队干部在检查队列纪律的信息。苏萍却没反应过来,回过头来打了我下,说:“你干吗捅我呀,讨厌!”
“队长,队长在那边。”我压着嗓子又跟近她,贴着她的后脑勺说了一遍。可她像傻了似的回过头来,嚷嚷:“哪呢,哪呢?你吓唬谁呀!”
不知是苏萍这句话引起区队值班员的注意,还是七班长本就眼尖,也发现守在林子里的队干部,就听她严厉地喝道:“队列里不许讲话!”
七班长说罢,“一二一”的口令就提高了八度。队列拐到宿舍楼前时,走在排头的班长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就摆开双臂完全按队列要求走起来。我往前一看,教导员和副队长正站在楼门前迎接我们呢。或许班长过于想表现得好一些,结果走得像一步一动的分解动作,看上去很机械也很假。这些天因为班里事也大意了,要是平时注意队列检查时间,肯定不会这样被动。
等各区队一一在楼前站好后,各区队值班员重新整理队伍向他报告后,这时,那些分布在各路口的“雷子们”才跑过来。他们在一边简短地碰了一下情况后,告诉副队长今天表现不错的区队和班级。之后,队长又补充了几句。队长先是批评了有的区队值班员不负责任,有的班级骨干在队列里讲话,我知道队长批评人一般不提名,脸面上也不那么难受。但是有一点很讨厌,就是队长特爱记仇,一件不好的事他能从开学讲到期末。最后,队长点名表扬了七班长,这让我们有点意外,因为副队长在宣布表现好的区队时,并没有提我们区队。
队伍解散后,大家陆续往楼里走时,我无意中发现教导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我,像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教导员看我的时候眼神不冷不热,却让我心虚不已。我又想是不是那晚厕所吵架后,七班副和龚玲玲私下里又向她说了什么。万一她俩把我和班长喜欢于辉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告诉教导员可怎么办?!我努力保持平静,装着没发现她在盯着我。
洗漱的时候,我忍不住对班长说了。班长冲净脸上的香皂沫,说教导员昨天就找她谈过了。我问是不是厕所吵架的事儿。她说不是,买高跟鞋的事儿队领导都知道了。我说,谁这么多事啊?都过去多久,又翻出来。她眼睛一翻,吐了口嘴里的牙膏沫,看了眼四周,耳语道:“哪有多久?这叫秋后算账。”
我问教导员都说了啥。她安慰我说没事,教导员就问我们在哪儿买的。我说在商场后里的巷子里,说那儿卖什么的都有,比商场的东西便宜很多,她没事可以过去转转。
“你敢这么跟她说?”我没想到她敢劝教导员去那种地方。
“怎么了?物美价廉,干吗不?”
“也是,没准她看了,也想买一双。没准她看到那些高跟鞋时,身为女人的爱美之心也能稍稍动一动。”我真希望我的想法成为事实。
她吐出嘴里的牙膏沫,愣了会儿神后,又道:“你看咱班现在的志气多低落啊,咱们得想办法往上提一提。万小桐的事咱们别再提了。哪天咱们再‘趴踢’一下,大家好好聊一聊。”她端起脸盆,扯了我一下,“你要好好准备一下你的演讲稿啊,背熟它,平时多演练几次,别卡壳。到时候你一定争取得个名次,给咱们班争口气。”
我发现班长最近在和我交流队里的一些情况时,只字不提我俩都喜欢于辉的这则传闻。或许她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么是她相信我不会跟她抢于辉。可我还是想让她明白这一点,就道:“咱俩也是,不管外面怎么说,咱们自己要相信自己。”
她微微一怔:“你是说那个?”她敏感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要想多了,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喜欢他。这是我们的自由,他爱谁那是他的自由。他不是我的,因此就不存在谁让谁的问题。再有,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听她这番话,我心里一下子释然了许多。看来,女人一旦进入爱情的范畴,眼睛里的自己总是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其实,我们都处在爱情的边缘,谁都没有走进那个中心的位置。但我们却一次次设想着走到了那里,认为自己才是那里的女主人,结果就将自己淹没在爱情的泡沫里。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拉了我一下,回头看看那个贴着封条的隔断门,对我做了个鬼脸。我朝那儿瞥了一眼,几天前,要不是蹲在那儿偷听,或许不会惹出这么多乱子呢。
“教导员对我俩的印象肯定不好了。”我说。
她叹了口气:“不好也没办法。我觉得队里现在对我们班已经另眼看待啦。”接着,她又没事了一样,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没啥大不了的。咱们这周事不少,病理学结课考,学校的演讲比赛,还得想法保住这周的卫生红旗,你得加把劲儿啊!”她把牙刷狠狠地扔进缸子里,像专要听它碰到缸子壁的刺耳声响。
我突然有种危机感,仿佛我们精心维护的一切荣誉和声望,都要被即将到来的一场洪水冲垮。考完药理学的那天下午,我从教室出来,看到一帮人都往宿舍楼后跑,像是有人打架了。我想:会不会是队里的丫头和军医队为了卫生区的事情又打起来了。可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万小桐和七班长打起来了。
七班长身高有一米七,万小桐即便穿了六公分的高跟鞋也够不到她的肩膀。但她劲头十足,死死抓着七班长的两条胳膊,像蒙古人摔跤那样和她纠缠在一起。万小桐用脚猛踢,七班长只是牢牢抓住万小桐的肩膀,抵挡她的进攻,嘴里还碎碎念地告诫万小桐要冷静、别胡闹,根本就没有跟她打架的意思。明白人也都能看出七班长在忍让万小桐。两人很快就被我们班长拉开,准确地说,是班长像牵自家走失的牛羊一样,拉着万小桐回了宿舍。
“哪也不许去,就在屋待着。”班长指指万小桐,对小满道,“一会儿帮她把饭打回来吃。从现在开始,关她禁闭。”
“凭啥啊?你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总以为你们个个都整得挺明白,却连这点儿事都整不清楚。夏杰和七班长是老乡,七班长下一步要争咱们区队的副区队长。你没看我怎么打她都不还手啊?那是做给人看的。可你们知道她抓我肩膀抓得有多疼吗?指甲都抠到肉里去了。”
“哎呀,事情已经出来了,还追究这些干啥呀?!你还嫌咱班不乱呀?”
苏萍两臂架在桌上,正在做眼保健操,听班长说万小桐,就狠狠挖苦道。
“就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小满也跟着苏萍起哄。
万小桐见状,有些绝望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看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还是,是从来就。”小满道。
万小桐的脸顿时变得铁青,皮下血管因为愤怒都暴露出来。苏萍瞪了小满一眼,示意她这话说得太重了。
“谁也别啰唆了,赶紧把屋里收拾一下,咱们刚考完,没准今天抽查卫生呢?”我说。
“放心吧,不会查的。怎么也得让人喘口气呀。”苏萍咕哝道。
“好了好了。”班长嚷了一句,拉着我去帮厨,苏萍穿上衣服也要跟我走,小满就坐不住了,也要往外走。班长推了她一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看着万小桐。
“我可没那个觉悟,也没那个心情!”小满仍赖着往外挤。这时,万小桐忽地站起来:“我走!不让你们费心了!”说着,拉开门跑了出去。
“看看,你们啊,也真是!”班长指了指小满,才想指苏萍,又收回手去。
“你们去吧,我去找她。”我说。
我走出走廊,还听到身后苏萍在说:“又不是第一次,她自己会回来的。”
我没理她,还是去追万小桐。可是出了大门,就不见那厮的影子。
我就去了大操场,心想或许她去那儿看男生踢球了。在我往大操场走时,我真希望她能在那儿。如果这样,最起码她还有个可以停脚的地方,一个能够让自己稍稍休息放松的地方。经过病理教研室时,我看到从楼里说说笑笑走出几个人来。有王亚南他们军事教研室的两个教员,还有新年夜来队里献唱的女教员,想必是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才要回转过神来,就听那个女的叫了一声“于辉”,才发现距他们不远处的法国梧桐下,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儿。我突然想起于辉说的“那家菠萝咕噜肉很好吃”的话来。原来他们是约好了去大门外小饭馆聚餐的。那热闹的场景让我顿感自己处境的尴尬和渺小。
万小桐不在操场。我又去了图书馆和学校有单双杠的地方,都没发现她的影子。天已经黑下来,我想她会不会回去了,就往回返。可到了宿舍,见班长她们几个正围着桌子打牌,心里就有股莫名的火涌上来。
“我们把饭给你俩打回来了,打了好多菜呢。”班长往桌上的饭盒点了点下巴,示意饭在那儿。
“没找着。”我拉出床下的脸盆,去了洗漱间。
等我再回来时,桌上牌局就撤了。给我和万小桐打的饭就摊开放在那儿,一副等我享用的样子。
“你,没看见她?”班长又问。
我点点头。
“她会跑哪儿去了呢?”班长仍有些不放心。
“既然大家都讨厌她,就让她一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吧。”我没好气地说。我在桌前坐下来,她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我一想到方才那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情景,就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对不起,刚才我说的话确实过了些。其实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话刺激她,反而让她觉得我们小肚鸡肠的。”苏萍道。
陈淑芳就问怎么了。小满就把刚才万小桐和老七干仗的事情说了一遍。
吹洗漱哨的时候,苏萍有些不安地问班长:“要不,我和小满再去找找她,她不会想不开吧?”说着,又推了小满一下:“都怪你,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从来就啊!你从来就不相信她吗?!”
“好好,那我去找行不行!”小满忽地把门拉开,就要往外走。班长一把拽住她。
“谁也不要去,咱们就在家等她吧。”班长说到“家”有时候,一股淡淡的温暖慢慢包裹了我。心想:这些年独自在外,几时宿舍就成了我们的家啊?虽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都是这家里的人帮忙张罗吗?就在刚才,我去找万小桐的时候,也是她们把饭带回来。这样一想,鼻子就觉得酸酸的,眼睛里的泪就溢了出来。
“刘楠,你怎么了?”班长走过来,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她这一问不要紧,就觉得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涌向眼睛,竟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屋里很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哭声。有那么一会儿,我问我自己到底为什么哭,难道是为他们说说笑笑去吃饭,是为了自己客观上的弱势,一个战士学员和年轻干部的差别,还是同屋的人相互猜忌和争执,让自己觉得没了安全感?我不知道。待我收住哭声,抬起头来时,她们都围在桌前,像是专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咱一个屋的,以后别这样了。无论是谁,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好的时候大家都能和气相处,有了问题更应该抱成团一起想办法解决。”我说。
“就是,这事即便就是她告的状,也没什么错!谁让咱们做的事就不那么让人理直气壮!不存在谁背叛谁?!战争年代‘背叛’二字可是非常严重的,那是指党组织。个人不能代替组织,哪能说她告状就是背叛我们呢?现在咱班确实处在低谷,大家以后不要再想着这件事,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在咱们屋很温暖。”班长说。
陈淑芳鼻子里“哼”了一声。
“哟,你干啥?”班长瞪了她一眼,“还记仇啊?她不就说你——”
班长可能想到“开坦克”的事儿,没再往下说。
“咱们班处在浪尖的时候,觉得挺累,那是因为荣誉。现在处在低谷,被人背后说三道四,心里更累。只要一提咱班,不管是谁,都觉得她们在含沙射影,是在说你。其实,这事也未必就是她说的。谁也拿不出证据……”苏萍说。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万小桐走进来,她肯定听到苏萍最后那句话,所以打断她,说:“不用了!还要啥证据啊?一切都办妥了。”说着,她就往床上爬,她的裤腿全是土,裤腿的后半圈都磨破了,也不知道这家伙走了多长时间。
“小桐,你这是干啥?快下来吃饭。”班长拽住她的腿,要把她拉下来。
她往上一收,弹了刚才被班长拉的地方。
“我刚才跟区队长说了,我准备调到七班去。这样,咱班就不会被我拖后腿了。我去拖胡老七的后腿去。至于我拖累咱队的丫头们,让队里挂出那样一个牌子,我会想办法让他再摘下来。”
我们被她这席话说蒙了,原来她是为了班长竞选副区队长啊!我心里一颤,脑袋里迅速想着要是我当班长,谁能这样为我?这会儿,她见我们都仰头看着她,弯身扯过被子蒙住头,不再搭理我们。
班长爬上梯子,揭开被子,用手胳肢了她一下,说:“万小桐,你不想和我一个班了?去胡老七那儿有什么好?她不刁难你才怪!再说,那个副区队长有啥好当的?我还是喜欢当班长,就管你们几个人。”
万小桐挡着班长的手,仍蒙着脑袋。
“快点下来吧,饭都给你打回来了。”我说。
“就是,下来吃点东西吧,刘楠找你刚回来,也没吃呢,你俩一块吃。”
苏萍轻轻拍了拍床帮。
小满朝我伸了下舌头,没吭声。陈淑芳走到自己床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橘子罐头放到桌上,朝我耳语道:“这厮还得大家哄着她。”
吹熄灯号的时候,万小桐还没有下床。班长没再坚持,从梯子上下来,对苏萍说:“你的碘酒呢,拿来用用。”
“小桐,我看看你肩膀,你不说给老七抓得很疼吗?肯定肿了,来,我看看。”班长说着又爬上梯子上。万小桐坐起来,把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露出肩膀。
“真没想到老七那人挺阴的啊!队长还表扬这种人。”小满一看万小桐红肿的肩膀,就道。
“以后啊,咱们班可得小心点,别再让队里盯上了。”陈淑芳嘟囔着爬上床。
“小桐,你以后有什么事,跟大家商量一下。你老自己单打独斗,谁知道你怎么想的啊?”苏萍说。
“要是都一个性格,就写不成书啦。”陈淑芳难得替万小桐说话。她和小满正在开罐头,因为我们没有家伙什,每回开罐头都弄得手忙脚乱。
第二天一早,区队长果然来找班长。班长出门时朝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别说万小桐。其实,她不这样,我们也不会说她了。这事让屋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很累,我们都希望有新的生活气息吹过来,让我们好好透透气。
我的演讲如期而至。我最担心的段落也一字不错,非常流畅地讲出来了。当我演讲到最后一小段时,我看到班长的两只大白手早早就举起来,准备给我一个热烈的鼓掌。那位女教员也参加了此次演讲,但她终于还是败在我的手下,我获得了第一名。我和班长的关系也恢复到和于辉做实验前的样子,我俩又开始谈理想、谈人生了。至于爱情嘛,那要看班长的心情,她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跟我讲的。只是,我迟迟不敢把于辉找我做实验的事告诉她,我想:无论我俩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这件事我都不打算告诉她了。我们班的人气在队里很是回光返照了一段日子。
说心里话,这件事我很感谢班长。要不是她精心策划,帮我准备,恐怕产生不了如此轰动的效果。开讲前,班长就按事先商量好的让大家四处放风,散布有关我演讲可能会闹出笑话的种种谣言,甚至告诉同时参加演讲的人说我的普通话有胶东口音,弄得教导员心里都有点不踏实,问班长我到底怎么样。私底下,班长却让我鸭子划水——暗使劲儿。她让苏萍在市话剧团的姐姐为我指导了好几次,有时候简直是逐字逐句地“吃小灶”。我的对手彻底放松了警惕,大家都抱着看我笑话的心态去看比赛,结果就有了大意失荆州的效果。我大获全胜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屋里小庆了一番。我们喝了五瓶啤酒,吃了两包五香花生,一盒五香鱼罐头和一瓶菠萝罐头。小满裹着毛巾被学朱明英跳了黑人舞蹈,陈淑芳又说这种场合她永远是观众之类的话躲过去了。让我跳舞时,我就想到那条裙子,又想到新年夜在于辉面前失去的展示机会。我说,以后再跳吧。万小桐就顶起足球。她顶球的样子虽说不好看,但技术真是一绝。轮到班长时,她说她要朗诵一首普希金的诗《我曾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她朗诵完,屋里沉寂了一会儿。我不知道班长最近从哪搞来这么多深奥的文学书籍?上次她拿来的《荆棘鸟》,书上那段描写,在我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
“……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
这世上有这样值得自己像荆棘鸟一样,要用生命去换取的爱情吗?
于辉是这样的男人吗?陈浩明是吗?还是另有人在这世界的某一个地方等着我?我不知道,更不明白爱情是需要想象的。爱情在想象中才变得异常完美和诱人。
那一刻,我脑子里全是于辉。他在我耳边的呢喃、他在我脸上轻轻的亲吻、他那潮湿温柔的眼神,远不是陈浩明信中那个“吻”字所能比拟的。那天晚上,听过班长朗读的爱情诗后,我心里那只爱情的虫子又复活了,它在我的心壁上乱咬乱啃让我痛不堪言。如果于辉就是自己一生要用生命去寻找的荆棘树,自己是不是应该勇敢地向他表白呢?
凌晨三点,大家才爬上床睡觉。没几天,班长大病了一场,连着发了几天高烧,让我们班刚刚泛起的高潮又退了下去。起初我以为班长是着凉感冒引起的,后来才知道爱情疾患远比感冒发烧更可怕,那是足以让人丧失灵魂和智慧的心癌。
班长住在附属医院的内一科,我们每天都利用中午、晚上时间去看她。虽说在医院有病号饭,但只要队里做好吃的我们都给班长带。她的胃口不太好,为了让我们高兴,她会故意多吃几口,装着很香的样子。
退烧后的班长一下子瘦了好多,圆脸都变成长脸了。有天中午吃红烧鸡爪子,我知道班长最爱吃这口,就和小满把这盘菜替班长私吞了一大半。
偷偷摸进内一科时,看到于辉从班长病房走出来。我一下愣住了,小满以为我没看见,一个劲儿拉我衣服:“快看,刘楠,是于教员,于教员。”
于辉的出现,让我突然想到班长这次高烧会不会是因为他啊?我想到班长朗读的那首爱情诗。同他一起做过实验后,我没再见过他。最近也是在找万小桐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的身影。此刻他离我那么近,就在我的眼前。他身上熟悉的药水味儿,像迎面扑来的多情鬼,撩拨着我的心智,让我喘息不定。我脑子里很乱,我在想怎么跟他打招呼。他却勉强地朝我笑笑,像是躲避什么似的疾步而去。
那一瞬,班长、红烧鸡爪、小满、病房、科室护士和走廊都消失了。
我仿佛站在一个虚设的天梯上,不知道该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哪儿。我甚至忘了他盯着我高跟鞋里裸露的双脚时,心里陡升的羞辱感。我瞬间原谅了他,抹去了我走时他傲慢无礼的逼问。此刻,我竟然还想着被他记忆、被他爱。哪怕那种爱,就是他自以为是地对我的掌控。可他怎么能像个陌生人一样,从我面前就这么走过去,连句话都不想说?他还是那个轻轻拍我脑袋,温柔细语的男人吗?还是那个给我叉午餐肉吃的男人吗?
或许因为我身旁有小满,他不好跟我说什么?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这样无视我的存在和感受啊。他亲口对我说过他不爱班长,他们只是一般朋友。他称她为“家伙”,可他现在明明从那家伙的病房走出来啊!
他既然不爱班长,就不应该再跑过来让班长误会他!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你怎么了?”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模糊的另一侧寻过来。接着,那声音又提出质疑:“你哭啦?刘楠,你哪儿不舒服吗?”我擦了下眼睛,小满正奇怪地盯着我。
“没事,迷眼了。”我又揉了揉眼睛。
“刘楠,你说于教员为啥来看班长啊?”小满又问。
“学员病了,教员来看看也是应该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走了几步,小满又停下来:“我觉着也是,班队里的丫头们都说咱班长这回生病是因为于教员,说她对于教员一直穷追不舍,于教员不愿意,又怕伤着班长,一直很为难呢。”
“才不是呢!班长是着凉啦。她发烧那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她几乎光着身子在那儿睡着,被子全蹬掉地了。”我真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保护班长的自尊,还是为自己苦恋于辉打掩护,反正我不想从小满嘴里听到和于辉发生爱情的任何一个女生的名字。
“我也是听说。快点吧,饭都凉了。”小满进了病房,又叽叽喳喳地嚷着带什么好吃的了。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我不清楚刚和于辉聊过的她是什么样子,是红光满面,像个骄傲的公主呢,还是非常沮丧,愁容不展?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想得多余,她一定是高兴的,像于辉这样善良的男人,是不会说伤她的话的。几时,我在心里已经认定他是善良男人了。
或许平时和他打交道,他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只是,有时他也给人犹豫不定、优柔寡断的感觉,就像猛地看到好多美丽的花,一时不知道要摘哪一朵。刚才他那种公事公办的礼貌,不就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刘楠,干吗不进来?”班长在病房里喊我。从她高亢响亮的声音上,我就能断定她很开心。于辉真的让她这样幸福啊?那他为啥又要那样对我呢?如果他对我的举动也算是爱慕之情的话,那他岂不是脚踩两只船的那种男人吗?
我站在班长的病床前,呆呆地想着心事。班长和小满却自顾自地说笑,谁也没发现我的心早就飞到解剖室了。我想着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分析他的每一丝表情和态度、他的语调、他叫我时的音量和柔软度。
我在班长的病床前回忆这些,很像是发泄对他来此探望的不满。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明确表示过喜欢我,或许他只是关心。至于关心是不是爱的前奏,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班长的床头放着一盒精致的麦乳精,还有一小袋特别小的橘子。我不知道那是市面很少见的蜜橘。开始,还以为是于辉舍不得花钱买的小橘子。班长让我吃时,还酸味十足地埋怨他,说买这么小的橘子和葡萄差不多。班长听了一乐,赶紧剥了一个递进我嘴里,讨好地说:“快尝一尝,这才是最好的南丰蜜橘呢。”
“他怎么知道你病了啊?”小满突然咕哝了一句。
“吃你的吧,管那么多干啥!就兴你知道啊?”班长美滋滋地一笑,看了我一眼。
是啊,会是谁告诉于辉的呢?看她那双贼亮亮的绿豆小眼,好像因为这兜蜜橘完全恢复了。难道她和我一样,也分不清关心和爱情是两码事吗?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只是享受当下,享受此刻爱情带来的每一丝、每一滴的幸福。这样一想,就觉得班长挺了不起。当初,她不就是明明知道于辉有女朋友,还对他那么好的吗?班长为了他,带我们去刑场抢尸体,拉我们到解剖室打扫卫生,她手里那点小权力,都给他用上了。她图啥呢?显然不像我还有留校的因素藏在里面。这样一比,就觉得班长比我的爱更纯粹,她才是真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荆棘树,去苦苦追求呢。
班长出院后,我们全屋都在帮她准备迎接病理学的考试,怕她生病影响到整个班的成绩,丢掉学习红旗。我们都积极备考,准备为提高班级士气再进行一次冲锋。我给班长整理了一份课堂笔记和根据教学大纲整理出的考试要点。我把大纲上要求掌握的内容给她划出来,并从书上找到正确答案,让她像背爱情诗句那样,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我说能把这些记住,考八十多分绝对没问题。因为主要内容占八十分,其余的难点和边缘点要占个二十分。苏萍说难怪你每回都考得那么好,敢情你把教学大纲都吃透了呀?我说都发了啊,谁让你们不看?小满说我就从来不看。
“所以你考不了高分啊!”班长揪了揪小满的耳朵。
病理学结课考试那天,刚好是夏至。万小桐一出教室就来找我,让我和她去趟医院。我问去那儿干啥?她说去了就知道了,你别问那么多。
我说一会儿还得去食堂包饺子。她说一会儿就行。我说去医院哪?她说妇产科。她一说这三个字,我吓得差点坐到地上。
这厮就不能为我们省点心吗?上次因为调班的事情,区队长找班长谈话时,很严肃地告诫她:“如果你们班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这先进班等不到评比,就要让出去了。这种印象种下去了,你们班想再翻身,恐怕就很难了。”班长跟我说这些话时,心情糟透了。我说要不要跟班里说一说,她摇了摇头。
“去那儿要看谁吗?”其实我满脑子都是责备她的话,但又怕伤着她,让她再闹出啥事来,就小心问道。
“不看谁,要去做个妇科检查。”
一听这话,我的腿都软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厮怀上了。她要是怀上了那足球小子的种,天王老子也帮不了她了,非开除回家不可。
见我半天不言语,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让你和我一起去,并不是因为咱俩感情有多好。”
“那为啥?如果不好,你可以随时换人。”我赶紧说。心想:巴不得她找别人来和她去办这事。
她哼哼笑了几声,又道:“我爸认识你爸,说你爸那人打仗有一套,肯动脑子,很能打。”
我没想到这厮突然扯出我爸,就问她是不是专门查过我们家,才找我来的。她咯咯笑起来,一副觉得我很傻似的样子说:“不是,因为每回打电话我爸都要说我一顿,让我好好努力,争取当班长。”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她爸也太不了解自己的闺女了。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爸也认识班长她爸,都一个军区的老人,一问就知道了。可能他老觉得自家姑娘好,也当不上班长,就问我谁是班长、副班长,我就说了你俩的名字,说了你们父母的情况。”
“也是,自己当那么大的官,肯定也希望女儿能像自己一样呗。”我灵机一动,心想不如借此问她为啥要去做妇科检查,就道,“没事你去那儿干吗?那么敏感的地方。”
她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很不高兴地瞥了我一眼:“咋的,你怀疑我啊?告诉你刘楠,谁出那事,我万小桐也不会没结婚就做出那种事。我说你刚才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她这一通抢白,却让我由衷地松了口气,脸上也堆起笑来。我说:“既然这样,你就更不用去那儿做检查啦!”
她寻思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行,还得去!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种耻辱!”
“啥耻辱?”
“走廊那牌子呗!”她白了我一眼。
“又不是针对你一人的,干吗因为这个就拿着自己的名誉开玩笑啊?再有,你以为那种检查能说明一切吗?你那么爱运动,万一检查结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那毕竟是因为我的事情才挂上去的。你不是当事人,你不知道那种痛苦。每天一看到那牌子,就像看到自己的脸挂在那儿,被人说三道四。”
她这么说,我反倒觉得有些为难了,想必她心里为这事也挣扎了好一阵子。但我认为去做妇产检查绝不是个好主意,就想先稳住她,让她冷静下来,回去跟班长商量一下,再考虑对策。
“其实不光你讨厌,咱队的丫头们都很反感。谁愿意每天出门就看到那样的东西悬在脑袋顶上。不过,我觉得让队里摘掉它,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事,得想其他办法。”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用脚踢起一块石头。我觉得她有点犹豫了,她这种样子让我突然想到仓库的足球袋。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说而已,就觉得万小桐果真是个挺仗义的人,就想把偷偷拿她包的事告诉她,让她心里对我更放心些。
“你能这么相信我,我很感激。上次往五队报箱放鞋,是我拿了你的足球袋。我放在仓库了,洗干净后就还给你。”
她笑了笑,好像我说这话多余。
“怎么,你知道了?”
“咱班谁不知道啊?”说罢,偷偷看看我,像是看我的反应。
我还能怎样呢?这世上原本就是没有秘密的。这些秘密都是你自以为是制造出来的。当你千方百计在遮掩它的时候,它却在另一个地方大白于天下。入校以来,她还是头一回找我办事。我很想把这份信任保持下去。我告诉她,自己一定会想出办法摘掉那牌子。
周日晚点名后,队里出人意料地又单独召集班长们开了会。散会后,班长宣布了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学校暑假往后推延了,要搞校庆舞会,还要请地方歌舞团的人来学校教集体舞。男生女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起拉手跳舞啦!
我们都很高兴,班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讨论起穿什么衣服了。有的说周末就上街买裙子。手里紧的就到处借钱,等着周日出去大采购。班长宣布校庆舞会的那天晚上,队里所有的丫头都光顾了仓库,把自己存放在那儿的提包、纸箱翻腾了个底朝天,仿佛这样找会有灰姑娘的奇迹发生,有仙女把水晶鞋和漂亮的衣裙藏进去。大多数丫头寻找的结果都不尽人意,顶多也就是去年夏天的裙子、筒裤和半高跟黑皮鞋,配饰也就是条丝巾,要么是只花色鲜艳的塑料发卡啥的。也有新买的,龚玲玲刚买了一条彩虹裙,说是留着放暑假穿的。可大家知道后,还是在各个班传了个遍。
万小桐也因这场从天而降的舞会,像是看到某种希望。她第一时间不是去准备衣服,而是找到我。
“你看,现在男女都能一起跳舞了。还挂那牌子,是不是不符合潮流啊?”
我想想也是,觉得是个机会,但又怕她抱着太大的希望,一旦落空打击更大。就说部队和地方不一样,让跳舞并不等于部队要修改条令,在部队要遵守的东西,还是要按要求去做。她身上往后一靠,好像我突然间又变了似的。
“讨厌你这种公事公办的样子,能不能说点人话?以后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我不知道这牌子让她那么耿耿于怀,就悄悄找了班长。她听了以后很吃惊,说万小桐让你和她去医院?我说是啊。她认真看了看我,说:“我的眼光果真不错,万小桐可不是那种谁都相信的人。”班长这么一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往五队报箱放鞋子、和于辉一起做实验,我有多少事瞒着她啊,她还这样对我。一时,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想摘掉那牌子的不光小桐一个,我看不如把全队发动起来,给队里施加压力,让他们摘掉牌子。”
我怕闹得动静太大反而不好收场,就说还是小范围好。毕竟这事出在咱班,只有当事人心里最痛苦,像别的班未必就想因为这事和队里对着干。班长转了转她的小眼珠,没再吭声。
离正常放暑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陈浩明来信说要和同学去庐山。我有点失落,就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储备突然间不见了一样。那时《庐山恋》正在热播,多少男女都把自己想象成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啊?他是和男同学去呢,还是女同学?要么是男女都有。我给他回了信,问他寒假怎么没来找我。他很快回了信,说回上海老家过春节了,还说对不起。同时,邀请我一同去庐山。我想告诉他学校要搞舞会,可算了算日子,恐怕他等不到我的信就该放假了,就给他发了封电报:庐山之行愉快。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电报,当邮局的同志看到交上去的购买字时,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好像我为这几个字花这么多钱,有些不值。我心想:如果我要把舞会也写上去,她可能更吃惊。我朝那人笑笑,确定这就是我要发的东西。
从邮电局出来,走进夏天的阳光里,身体很快就被热浪穿透了。我想:他收到这封电报时一定很吃惊。我想象着他看电报的样子,觉得感情这东西真是很有意思,越是琢磨不透,寓意似乎就越丰富。我能花这么多钱给他发电报,也算是对他一直以来示好的一种真诚报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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