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迎着子弹缠绵(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香雨说老木,我好舒服,我就要有孩子了。她说着已是满脸潮红,额头鼻翼上细汗淋淋的,微闭了眼睛,蠕动着呻唤。

    可是我没有,我连裤子都没脱。我们甚至都没有躺下。

    我说香雨你真的舒服了?

    她不回答,她感激得流出了眼泪,忘情地陶醉着。我知道她真的舒服了。

    等我们走出木屋,来到已经不怎么温热的秋阳下时,梦真和平平已经卷起铺盖准备走了。

    大耳朵说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我先送你们一程,然后就回连队了。

    我说烧柴怎么办?谁看?

    大耳朵说谁现在还管这些。

    上路了,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柴堆和木屋,酸涩袭遍了全身。梦真和平平坐在前面,她尽量不回头看我们。我和香雨坐在后面,紧紧地依偎着。

    马走得很慢,大耳朵不时地用木棍打打马的屁股。突然他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沉默。

    下午,十九连快到了。大耳朵停下来,让梦真和平平先下去。

    我用眼神告诉她: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梦真扬起印着几道红指痕的脸,望望一直在我怀里的香雨。

    香雨高兴地说:她走了,连长的老婆走了。

    马车改了道,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

    大耳朵说老木,你就在这儿下车吧,我们要回去了。

    我说香雨我要走了,你保重自己。

    香雨说你杀了连长,他们要抓你,你跑得远远的,跑回青岛去,我不告诉他们。

    我一愣,心说她还是明白的。

    我推开香雨跳下车,走过去和大耳朵握手。大耳朵小声说:

    别在十九连待得太久,很危险。

    告别的时候我们都笑着,都假装很轻松。

    风中奓着三只手,摇着,摇着。

    香雨突然喊一声:老木,我还想让你要我。

    我背起行李,赶紧转身朝前走去。

    香雨哈哈笑着,但是她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追过来。

    马车远去了。

    我朝十九连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撵上了梦真和平平。

    我在十九连待了半个月,正拿不定主意继续待着还是走人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大耳朵写给梦真的信,就几句话:

    香雨犯病说出去了,他们已经知道是谁,快走。

    看来大耳朵很了解我对梦真的依恋,断定我还待在十九连。

    又要分别了。梦真和平平送我很长一段路。她一直哭着。

    我说十九连对咱一直都不错,你让他们把那些烧柴全部拉回来。

    梦真说你是不是嫌人家不知道你和十九连的关系?

    我想想又说:那就去点一把火把木屋和柴堆烧了,他们说不定会认为我已经畏罪自杀,或者叫牧民们放火烧死了。

    梦真说这个办法你怎么早不想呢?

    她拉住平平不走了。我疼爱地摸着平平的头说:

    这孩子对人好,长大肯定有出息,好好拉扯吧。

    说罢就要走。梦真说:

    这里没别的人,你就不想再抱抱我?

    我抱住了梦真,亲着,把她脸上那么多眼泪亲到肚子里去了。最后,我俯下身去,亲了亲也在流泪的平平。

    走了。

    当天夜里,草原上就有了冲天大火。我能想象大火映红天空的时候,梦真是如何地吃惊:自己居然也能放火了。

    大火烈烈的,噼哩啪啦,噼哩啪啦,随着呼啸的大风,舔红了知青的荒原。

    我心说都是逼的,我能杀人,你就能放火。

    我步行来到格尔木,一踏上街道就觉得不一样了,怎么到处都是打倒四人帮的标语?仔细一瞅,明白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这样的人也能打倒?世道是不是变了?好了还是坏了?什么也不敢打问,赶紧往师部走。

    按照梦真的嘱托我找到了宣传队的队长老金。老金看了梦真的信,一下子脸就白了:

    你怎么还敢往师里跑?

    我说一离开连队就没人认识我了。

    老金说万一呢?万一碰上一个熟人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老金说你的事我是不敢管了。可是赵梦真……嗐,这个赵梦真也真糊涂,把这种事托给我,我有什么能耐?

    老金说走吧,赶紧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赵梦真说让我帮你买车票?胡扯蛋,这个时候回青岛还不是自投罗网?

    老金带着我匆匆穿过街道,来到城市边沿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见人就打听一个叫张明的人。

    张明出现了,是个四十多岁的莽汉,一见我们就说:老金什么时候再给咱演一台?

    老金说给你介绍个人。

    张明说干什么的?

    老金说身体挺棒的,你看着安排,是我的一个老乡。

    我赶紧朝张明点头哈腰。

    张明说好吧,留下吧。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给建筑队演节目的事,老金要走,对我说:你就先在这儿待着吧,想办法把衣服换掉,别再穿军装了,过几天我来看你。

    老金再也没有来过。梦真曾写信问他关于我的事。他回信说根本没见过我这个人,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为梦真着想,从此就掐断了我和她的联系。

    三个月以后,建筑队干完了格尔木的活儿,要回到德令哈去了。德令哈是柴达木荒原的首府,离格尔木有五百多公里。

    张明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德令哈有活儿干?

    张明说活儿多得干不完,但挣的钱不一定多。

    我说那我还是跟你们去吧。

    我去了,一去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谁也不联系,除了家里。家里的信我是写给路白的,回信也是由路白写了寄给我——我没告诉她为什么,只说你必须这么做。路白的理解是我喜欢看到她的信。

    的确我是喜欢的。

    路白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好几年的通信里她都这么说,还给我不断寄来她的照片,总是裙子,那么美丽的青岛姑娘总是穿着一袭素雅的裙子、一双好看的高跟鞋。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冬妮娅已经没了。文化革命一开始,红卫兵抄家时就把冬妮娅抓走了,还带着它参加武斗,被人打死了。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姐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人了。造反那会儿她跟爸爸妈妈断绝了关系,六八年上山下乡时,写了血书要求去革命圣地延安插队落户,七三年,听一起去的人回来说她插队的地方在延安地区的富县,她已经是张村驿公社的副书记了。

    我说姐姐怎么会这样呢?再没有别的消息?比如她结婚了没有?

    路白回信说没有消息。

    她说我妈妈病了,卧床不起,怎么办老木?

    她说你爸你妈身体还行,“文革”中遭了那么多罪居然没有把身体摧垮,真是好福气。你还不知道吧?破四旧时,他们让爸爸妈妈背着高音喇叭游街,喇叭里喊着:我们是狗男狗女,我们是牛鬼蛇神。后来又戴着高帽子,绑到动物园的大鸟笼子里让人参观。到了斗批改阶段就更惨了,天天叫到街道办事处批斗,批斗时就让爸妈跪在桌子上,好几次跪不住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办事处的张主任最不是东西,他开始被打成了走资派,因为揭发别人早早地解放了。一解放就成了恶霸,拿着板凳往爸爸头上砸。

    后来不批斗了,张主任就让爸妈每天到中山公园毛主席石膏像前跪着请罪,一跪就是六个小时。张主任说:便宜你们了,我们国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你们还差两个小时,回家去主动补上吧。

    路白说你怎么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还是不回答,只是说我很想我们的两个妈妈,很想爸爸,很想很想你——我亲爱的路白。

    我的确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更不知道我将开始新的逃亡——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那天我在德令哈的街道上疾走。

    架子工赵立仁从五层楼的地方摔了下来,我们送他到医院后才发现没带钱,我是回工地找工头要钱的。

    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老木?

    我扭头看看,是个不认识的人,脚步没停就过去了。

    那人又喊:老木?你真是老木?

    我只好停下了,望着那人。那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站到跟前我就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我因为腿伤在团卫生所住院时跟他是一个病房,他得了肝病,名字叫什么?忘了。

    我说得肝病的你好?

    他叫起来:果然是老木,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把你们连长杀了,有没有这事?

    我摇头,嘿嘿一笑,抬脚就走。

    他在后面喊着。我再也不理他了。

    我回到工地,从张明那里拿了钱,往医院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大概得走了。得肝病的即使不去报案,也会对别的知青说起,这样不就一传十,十传百了吗?

    晚上,我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去汽车站,买到了三天后开往西宁的长途汽车票,又去了银行,取出了我这几年做苦力挣的全部积蓄,然后就走到商店里去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带给亲人们一些礼物,我要证明自己这些年活的很好很好。

    晚上,我又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大概哪天到西宁,哪天到青岛。

    先是汽车,后是火车,一路向东,全是下坡,好一个横穿中国的逃亡。

    我就要到家了。

    第七节

    一出火车站我就看见她了,她身上还有我离开青岛时的那个小女孩的风韵。

    我喊起来:路白我在这儿。

    其实她已经看见了我,但我还是要喊,我似乎憋不住。

    她淡淡一笑,过来要帮我拿包。我不让,两个包都很沉,结果肯定是包把她提起来。

    我们穿过广场。

    我说你好吗?妈妈怎么样了?

    她说我还行,妈妈就那样,信上我都告诉你了。

    广场的边缘,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吱地停下来。

    我对司机说不坐不坐我们有车,就绕过去了。

    我们有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我发现路白除了神情,别的都跟照片上的不太一样:怎么不是一袭素雅的裙子而是一身蓝制服呢?怎么不是长发而是短发了呢?连鞋也不是了,她穿着平底鞋显得矮多了,尽管她在信里说她是一米七五的高个子。

    我说你怎么样?

    她说你刚才问过了。

    我说你没说实话。

    她笑笑。

    车来了。我横着走上去,把包放到过道里。

    售票员喊起来:

    买票了,买票了,你这包得买票。

    我说算了不买了,反正车里也不挤。

    售票员说占了地方就得买票。

    我说那我就不占地方了。说着把两个包都提了起来。

    路白说放下吧,你不累啊?掏出两块钱对售票员说四张票。

    我说就买两张票。腾出一只手,从售票员手里夺过一块钱来塞给路白。

    售票员瞪我一眼。我心说你一瞪就不漂亮了,多大的损失啊。

    这是1983年的春天,我提着两个沉重的尼龙旅行包,摇晃在家乡的公共汽车上。我记得满车厢都是诧异的眼光,记得路白背对着我,十分拘谨地贴在我的胸脯上,朝我默默散发着只有漂亮女人才会有的香气,记得窗外的大海因为我的到来突然就有了哗哗的浪响。我在心里唱起了歌: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

    家到了。这是我家,不是路白的家。家中有我这个老知青的爸爸和妈妈。

    我激动地喊着:爸爸妈妈。

    爸爸拄个拐杖泪如泉涌。妈妈的眼窝里也是湖光水色了。

    我说别哭别哭,你们为什么哭啊?说罢我自己也哭了。

    但我只流了几滴眼泪,我的眼泪大部分从路白的眼里淌出来了,淌得如溪如河。

    大家都坐下来专门伤感,专门了很久,突然响起了鼾声,怎么搞的?

    爸爸睡着了。

    妈妈说听说你要回来,他高兴得几天都没睡好。别管他了,咱们吃饭吧。

    我说不饿,就打开了一个旅行包,翻出一张熟好的羊皮盖在爸爸身上,又对妈妈说里面都是给你们带的东西你拿出来吧。

    妈妈抹一把眼泪就笑了:你们那个又穷又远的地方有什么好东西?

    我说我们那个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妈妈脸上密密的皱纹顿时灿烂地绽开了。我知道这么说妈妈心里甜,就又说:

    可是一回到青岛我就不止你一个妈妈了。

    妈妈吃醋地噘起了嘴。

    我说我就是要打击你妈妈,我要走了。

    路白说你先喝口水吧。

    我说到你家去喝,就拎起了另一个旅行包。

    我们出去。马路上人来车往,显得比以前嘈杂了。

    我说路白啊,你去车站接我连花裙子都不穿,这就不对了,我从荒原回来挺不容易的,你应该满身都是笑。

    路白咯咯地笑起来,她终于笑出声了,我就希望她这样。

    路白的妈妈直着腰坐在床上,满头都是汗。

    路白一进门就说妈妈你自己坐起来了?赶紧拿了毛巾给她擦汗。

    妈妈说我急啊,我想你们怎么还不来,火车是不是晚点了?

    路白说没有,你等人就觉得时间长。

    我说妈妈你好,你的气色真不错,还能出汗,说明你的新陈代谢正常。

    路白的妈妈叹口气,指着床边的椅子让我坐。

    我没坐,打开旅行包,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牛肉干,有蚕豆,有枸杞子,有干鳇鱼,有羊皮褥子,有一桶菜籽油,有一些可以做棉袄的羊毛,还有一张狐狸皮,那是带给路白的,冬天她戴在脖子上肯定很好看。

    路白的妈妈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

    我说这都是我们那的土特产,花不了几个钱。

    她不相信,摇着头。路白给我端来一杯水。我一口气喝干了。

    妈妈对路白说你赶紧去做饭吧。

    我一把拽住路白:别,等一会我来做,我们说说话。

    妈妈盯着路白,生硬地说你还是去做吧。

    我知道路白的妈妈要给我说事情了,心说好啊,早就该说了,路白给我写信,给我寄照片时就该说了。可是我未必就会答应,亲爱的妈妈,我未必就要娶她。我这个人哪,荒唐着呢。

    妈妈说路白已经不小了。

    我心说是啊,三十岁了,早该嫁人了,可是她没有嫁,她想嫁给我,一直想,想着就越来越漂亮了。可我这个王八蛋居然不能娶她。

    我说妈妈你别停下,你说,我知道你要骂我,也知道我是该骂的。

    妈妈说我骂你什么?骂你没有娶她?从前我是要骂你的。

    妈妈说现在我也骂不动了,只能让别人骂我了,你会骂我,路白也会骂我,人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让人骂了。

    妈妈说骂就骂吧,反正总是要告诉你,路白就要结婚了。

    我反应着,半晌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好像与我没关系了?

    一点也不错,就是没关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