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没有,我连裤子都没脱。我们甚至都没有躺下。
我说香雨你真的舒服了?
她不回答,她感激得流出了眼泪,忘情地陶醉着。我知道她真的舒服了。
等我们走出木屋,来到已经不怎么温热的秋阳下时,梦真和平平已经卷起铺盖准备走了。
大耳朵说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我先送你们一程,然后就回连队了。
我说烧柴怎么办?谁看?
大耳朵说谁现在还管这些。
上路了,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柴堆和木屋,酸涩袭遍了全身。梦真和平平坐在前面,她尽量不回头看我们。我和香雨坐在后面,紧紧地依偎着。
马走得很慢,大耳朵不时地用木棍打打马的屁股。突然他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沉默。
下午,十九连快到了。大耳朵停下来,让梦真和平平先下去。
我用眼神告诉她: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梦真扬起印着几道红指痕的脸,望望一直在我怀里的香雨。
香雨高兴地说:她走了,连长的老婆走了。
马车改了道,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
大耳朵说老木,你就在这儿下车吧,我们要回去了。
我说香雨我要走了,你保重自己。
香雨说你杀了连长,他们要抓你,你跑得远远的,跑回青岛去,我不告诉他们。
我一愣,心说她还是明白的。
我推开香雨跳下车,走过去和大耳朵握手。大耳朵小声说:
别在十九连待得太久,很危险。
告别的时候我们都笑着,都假装很轻松。
风中奓着三只手,摇着,摇着。
香雨突然喊一声:老木,我还想让你要我。
我背起行李,赶紧转身朝前走去。
香雨哈哈笑着,但是她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追过来。
马车远去了。
我朝十九连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撵上了梦真和平平。
我在十九连待了半个月,正拿不定主意继续待着还是走人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大耳朵写给梦真的信,就几句话:
香雨犯病说出去了,他们已经知道是谁,快走。
看来大耳朵很了解我对梦真的依恋,断定我还待在十九连。
又要分别了。梦真和平平送我很长一段路。她一直哭着。
我说十九连对咱一直都不错,你让他们把那些烧柴全部拉回来。
梦真说你是不是嫌人家不知道你和十九连的关系?
我想想又说:那就去点一把火把木屋和柴堆烧了,他们说不定会认为我已经畏罪自杀,或者叫牧民们放火烧死了。
梦真说这个办法你怎么早不想呢?
她拉住平平不走了。我疼爱地摸着平平的头说:
这孩子对人好,长大肯定有出息,好好拉扯吧。
说罢就要走。梦真说:
这里没别的人,你就不想再抱抱我?
我抱住了梦真,亲着,把她脸上那么多眼泪亲到肚子里去了。最后,我俯下身去,亲了亲也在流泪的平平。
走了。
当天夜里,草原上就有了冲天大火。我能想象大火映红天空的时候,梦真是如何地吃惊:自己居然也能放火了。
大火烈烈的,噼哩啪啦,噼哩啪啦,随着呼啸的大风,舔红了知青的荒原。
我心说都是逼的,我能杀人,你就能放火。
我步行来到格尔木,一踏上街道就觉得不一样了,怎么到处都是打倒四人帮的标语?仔细一瞅,明白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这样的人也能打倒?世道是不是变了?好了还是坏了?什么也不敢打问,赶紧往师部走。
按照梦真的嘱托我找到了宣传队的队长老金。老金看了梦真的信,一下子脸就白了:
你怎么还敢往师里跑?
我说一离开连队就没人认识我了。
老金说万一呢?万一碰上一个熟人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老金说你的事我是不敢管了。可是赵梦真……嗐,这个赵梦真也真糊涂,把这种事托给我,我有什么能耐?
老金说走吧,赶紧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赵梦真说让我帮你买车票?胡扯蛋,这个时候回青岛还不是自投罗网?
老金带着我匆匆穿过街道,来到城市边沿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见人就打听一个叫张明的人。
张明出现了,是个四十多岁的莽汉,一见我们就说:老金什么时候再给咱演一台?
老金说给你介绍个人。
张明说干什么的?
老金说身体挺棒的,你看着安排,是我的一个老乡。
我赶紧朝张明点头哈腰。
张明说好吧,留下吧。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给建筑队演节目的事,老金要走,对我说:你就先在这儿待着吧,想办法把衣服换掉,别再穿军装了,过几天我来看你。
老金再也没有来过。梦真曾写信问他关于我的事。他回信说根本没见过我这个人,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为梦真着想,从此就掐断了我和她的联系。
三个月以后,建筑队干完了格尔木的活儿,要回到德令哈去了。德令哈是柴达木荒原的首府,离格尔木有五百多公里。
张明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德令哈有活儿干?
张明说活儿多得干不完,但挣的钱不一定多。
我说那我还是跟你们去吧。
我去了,一去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谁也不联系,除了家里。家里的信我是写给路白的,回信也是由路白写了寄给我——我没告诉她为什么,只说你必须这么做。路白的理解是我喜欢看到她的信。
的确我是喜欢的。
路白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好几年的通信里她都这么说,还给我不断寄来她的照片,总是裙子,那么美丽的青岛姑娘总是穿着一袭素雅的裙子、一双好看的高跟鞋。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冬妮娅已经没了。文化革命一开始,红卫兵抄家时就把冬妮娅抓走了,还带着它参加武斗,被人打死了。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姐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人了。造反那会儿她跟爸爸妈妈断绝了关系,六八年上山下乡时,写了血书要求去革命圣地延安插队落户,七三年,听一起去的人回来说她插队的地方在延安地区的富县,她已经是张村驿公社的副书记了。
我说姐姐怎么会这样呢?再没有别的消息?比如她结婚了没有?
路白回信说没有消息。
她说我妈妈病了,卧床不起,怎么办老木?
她说你爸你妈身体还行,“文革”中遭了那么多罪居然没有把身体摧垮,真是好福气。你还不知道吧?破四旧时,他们让爸爸妈妈背着高音喇叭游街,喇叭里喊着:我们是狗男狗女,我们是牛鬼蛇神。后来又戴着高帽子,绑到动物园的大鸟笼子里让人参观。到了斗批改阶段就更惨了,天天叫到街道办事处批斗,批斗时就让爸妈跪在桌子上,好几次跪不住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办事处的张主任最不是东西,他开始被打成了走资派,因为揭发别人早早地解放了。一解放就成了恶霸,拿着板凳往爸爸头上砸。
后来不批斗了,张主任就让爸妈每天到中山公园毛主席石膏像前跪着请罪,一跪就是六个小时。张主任说:便宜你们了,我们国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你们还差两个小时,回家去主动补上吧。
路白说你怎么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还是不回答,只是说我很想我们的两个妈妈,很想爸爸,很想很想你——我亲爱的路白。
我的确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更不知道我将开始新的逃亡——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那天我在德令哈的街道上疾走。
架子工赵立仁从五层楼的地方摔了下来,我们送他到医院后才发现没带钱,我是回工地找工头要钱的。
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老木?
我扭头看看,是个不认识的人,脚步没停就过去了。
那人又喊:老木?你真是老木?
我只好停下了,望着那人。那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站到跟前我就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我因为腿伤在团卫生所住院时跟他是一个病房,他得了肝病,名字叫什么?忘了。
我说得肝病的你好?
他叫起来:果然是老木,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把你们连长杀了,有没有这事?
我摇头,嘿嘿一笑,抬脚就走。
他在后面喊着。我再也不理他了。
我回到工地,从张明那里拿了钱,往医院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大概得走了。得肝病的即使不去报案,也会对别的知青说起,这样不就一传十,十传百了吗?
晚上,我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去汽车站,买到了三天后开往西宁的长途汽车票,又去了银行,取出了我这几年做苦力挣的全部积蓄,然后就走到商店里去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带给亲人们一些礼物,我要证明自己这些年活的很好很好。
晚上,我又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大概哪天到西宁,哪天到青岛。
先是汽车,后是火车,一路向东,全是下坡,好一个横穿中国的逃亡。
我就要到家了。
第七节
一出火车站我就看见她了,她身上还有我离开青岛时的那个小女孩的风韵。
我喊起来:路白我在这儿。
其实她已经看见了我,但我还是要喊,我似乎憋不住。
她淡淡一笑,过来要帮我拿包。我不让,两个包都很沉,结果肯定是包把她提起来。
我们穿过广场。
我说你好吗?妈妈怎么样了?
她说我还行,妈妈就那样,信上我都告诉你了。
广场的边缘,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吱地停下来。
我对司机说不坐不坐我们有车,就绕过去了。
我们有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我发现路白除了神情,别的都跟照片上的不太一样:怎么不是一袭素雅的裙子而是一身蓝制服呢?怎么不是长发而是短发了呢?连鞋也不是了,她穿着平底鞋显得矮多了,尽管她在信里说她是一米七五的高个子。
我说你怎么样?
她说你刚才问过了。
我说你没说实话。
她笑笑。
车来了。我横着走上去,把包放到过道里。
售票员喊起来:
买票了,买票了,你这包得买票。
我说算了不买了,反正车里也不挤。
售票员说占了地方就得买票。
我说那我就不占地方了。说着把两个包都提了起来。
路白说放下吧,你不累啊?掏出两块钱对售票员说四张票。
我说就买两张票。腾出一只手,从售票员手里夺过一块钱来塞给路白。
售票员瞪我一眼。我心说你一瞪就不漂亮了,多大的损失啊。
这是1983年的春天,我提着两个沉重的尼龙旅行包,摇晃在家乡的公共汽车上。我记得满车厢都是诧异的眼光,记得路白背对着我,十分拘谨地贴在我的胸脯上,朝我默默散发着只有漂亮女人才会有的香气,记得窗外的大海因为我的到来突然就有了哗哗的浪响。我在心里唱起了歌: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
家到了。这是我家,不是路白的家。家中有我这个老知青的爸爸和妈妈。
我激动地喊着:爸爸妈妈。
爸爸拄个拐杖泪如泉涌。妈妈的眼窝里也是湖光水色了。
我说别哭别哭,你们为什么哭啊?说罢我自己也哭了。
但我只流了几滴眼泪,我的眼泪大部分从路白的眼里淌出来了,淌得如溪如河。
大家都坐下来专门伤感,专门了很久,突然响起了鼾声,怎么搞的?
爸爸睡着了。
妈妈说听说你要回来,他高兴得几天都没睡好。别管他了,咱们吃饭吧。
我说不饿,就打开了一个旅行包,翻出一张熟好的羊皮盖在爸爸身上,又对妈妈说里面都是给你们带的东西你拿出来吧。
妈妈抹一把眼泪就笑了:你们那个又穷又远的地方有什么好东西?
我说我们那个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妈妈脸上密密的皱纹顿时灿烂地绽开了。我知道这么说妈妈心里甜,就又说:
可是一回到青岛我就不止你一个妈妈了。
妈妈吃醋地噘起了嘴。
我说我就是要打击你妈妈,我要走了。
路白说你先喝口水吧。
我说到你家去喝,就拎起了另一个旅行包。
我们出去。马路上人来车往,显得比以前嘈杂了。
我说路白啊,你去车站接我连花裙子都不穿,这就不对了,我从荒原回来挺不容易的,你应该满身都是笑。
路白咯咯地笑起来,她终于笑出声了,我就希望她这样。
路白的妈妈直着腰坐在床上,满头都是汗。
路白一进门就说妈妈你自己坐起来了?赶紧拿了毛巾给她擦汗。
妈妈说我急啊,我想你们怎么还不来,火车是不是晚点了?
路白说没有,你等人就觉得时间长。
我说妈妈你好,你的气色真不错,还能出汗,说明你的新陈代谢正常。
路白的妈妈叹口气,指着床边的椅子让我坐。
我没坐,打开旅行包,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牛肉干,有蚕豆,有枸杞子,有干鳇鱼,有羊皮褥子,有一桶菜籽油,有一些可以做棉袄的羊毛,还有一张狐狸皮,那是带给路白的,冬天她戴在脖子上肯定很好看。
路白的妈妈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
我说这都是我们那的土特产,花不了几个钱。
她不相信,摇着头。路白给我端来一杯水。我一口气喝干了。
妈妈对路白说你赶紧去做饭吧。
我一把拽住路白:别,等一会我来做,我们说说话。
妈妈盯着路白,生硬地说你还是去做吧。
我知道路白的妈妈要给我说事情了,心说好啊,早就该说了,路白给我写信,给我寄照片时就该说了。可是我未必就会答应,亲爱的妈妈,我未必就要娶她。我这个人哪,荒唐着呢。
妈妈说路白已经不小了。
我心说是啊,三十岁了,早该嫁人了,可是她没有嫁,她想嫁给我,一直想,想着就越来越漂亮了。可我这个王八蛋居然不能娶她。
我说妈妈你别停下,你说,我知道你要骂我,也知道我是该骂的。
妈妈说我骂你什么?骂你没有娶她?从前我是要骂你的。
妈妈说现在我也骂不动了,只能让别人骂我了,你会骂我,路白也会骂我,人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让人骂了。
妈妈说骂就骂吧,反正总是要告诉你,路白就要结婚了。
我反应着,半晌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好像与我没关系了?
一点也不错,就是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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