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迎着子弹缠绵(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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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说我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再也起不来了,你也不可能回来,路白怎么办?你说呢?她这么大了又不能一直等下去。她表舅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年龄也合适,经济条件也不错,已经跟路白见过面了。

    我愣着。

    妈妈说你要想开点。

    我还是愣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着话:好啊,这是好事啊,对你,对路白,都好啊,我怎么可能遇到好事想不开呢?

    妈妈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的就是你不同意。

    我的嘴依然不由自主着:不可能不同意,妈妈你不了解我,我是什么人?我现在几乎可以为了路白的婚姻载歌载舞了。

    说着我用手比划了几下——舞蹈,《敢叫日月换新天》就是这样的,还有伴唱: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这山下边。在荒原,梦真演过,化了妆,在台上,两手绕一个圈,便是挥手指方向。

    路白的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太累了,太累了,事情一说完就觉得直腰直得太久了。她要躺下,要我帮忙。我一抱就起来了,那么轻。

    我说妈妈你差不多就是赵飞燕了。

    她没吭声,她沉浸在庆幸之中——真是没想到,她没费什么劲就达到目的了。她闭上了眼睛,愁累了的头脑需要休息了。

    我呆立着,听妈妈说:什么飞燕,我要是能飞就好了,就让路白跟你去了。

    路白还在厨房里,我寻思这么长时间难道要做八盘酒席吗?下碗面条就行了。我来到厨房,看到既不是八盘酒席也不是面条,而是一大盆蛤蜊,那么鲜香,我咕噜一声又咕噜一声,不尽口水滚滚来。我抓起来就吃,一抓一手眼泪。蛤蜊是带汤的,汤是眼泪汪潴的。

    我说路白,你做好了蛤蜊不端过去,原来是你在这里独自饮泣啊。可是我饿了,就要晕过去了,你好狠心啊我的小妹妹。

    路白用上牙咬着下唇,鼻翼一扇一扇的。她忍着不出声,不出声眼泪就更多了。

    我掏出手绢要递给她,一看那手绢脏得就像抹布赶紧又装起来。

    我说在荒原有一种草叫汪泪草,你一弄断叶子它就会汪出眼泪来。

    你又不是草,又没有人弄断你的枝叶,你哭什么?你再哭我就不吃了,我晕过去你负责。

    她眼湾里又是一潮泪水汹涌而出。

    我说路白你真是糊涂透顶,你本来就不能嫁给我,即使没有现在那个做生意的也不能嫁给我,你是我的小妹妹你怎么能嫁给我呢?那成什么体统了,天下人会骂我。

    路白出声了,再也忍不住了。她赶紧过去关上厨房门。

    我板起面孔说你就哭吧,反正我不领情,我只能感到你莫名其妙,为了你的结婚我高兴得想死,而你却哭啊,伤心啊,让全世界感到不痛快。

    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饭了。

    说着我出去拿来一条毛巾递给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低首望着她香喷喷的头发,心说多可怜的路白啊。

    路白用毛巾捂住了眼睛。我紧挨她坐下飞快地吃着蛤蜊。盆里转眼空了,桌面上升起一座壳子山。我找了个塑料袋把山搬进去,告诉路白:

    我要走了。

    路白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心说太好了,不挽留我就由着性子绝情了,堂堂男人,绝情算什么?河沟里洗澡,酥油里抽毛,跟瘸子赛跑,和空气拥抱,太容易了。

    我来到厨房外面,看到路白妈妈的眼睛还是闭着,看到房子另一角路白的床上摆着一个洋娃娃,看到门口墙那儿还有两袋垃圾就过去提了起来。出门的刹那,我琢磨路白家就这么一间房子,她结了婚怎么住啊?因为她必须跟妈妈住在一起。或者能柳暗花明,有大房子等着她们,那样就太好了,路白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我来到街上,大步往前走,走着就想跑,一甩胳膊才发现手里还提着三个垃圾袋,四下里看看,到处找垃圾箱,明白已经错过了,连垃圾箱也错过了。我这个人怎么搞的?总是错过。

    可我又想,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错过,比如现在,当我错过垃圾箱之后,发现我其实就需要拎着垃圾来到这里。这里是望海大酒店,绿茵如坪,轿车如织,地上铺着石头镜子能把人照得精神焕发。哪儿都是纤尘不染,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立马就想拉屎撒尿。当然我不会这么做,我聪明地意识到这儿不是荒原我不能随地大小便,但是我可以把已经拎过了三条街的垃圾放在这里,放在盛开着郁金香的花坛上,以便它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一种万物都有此归属的预告。

    我就这么做了,遗憾的是没人看见。我喊了一声快来看,还是没有人看见。我等着,我决心要让别人看到我的举动,然后出面干涉,然后骂我一顿,然后我就可以动手了。是的我今天特别想动手,做生意的侵害了我我为什么不动手?

    终于有人直直地冲我走来了。我做好了准备,我甚至咳嗽了一声,用手再次摸了摸垃圾袋以示它跟我有关系。他看见了,用两片墨镜阴森森地照着我。但是脚步没停,他照直走来,忽地一拐又照直走去。怎么搞的,他居然不管?我盯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一直走在盲道上,恍然明白他是个瞎子。

    我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真可笑,既然已经实现了用垃圾脏脏他们的目的,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为什么不去海边呢?这儿离海边很近,那儿有金黄色的沙滩,沙滩上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等着我呢。

    眨眼我就坐在沙滩上了。我从前的影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我们等着路白。路白肯定会来这里找我,她流够了眼泪,需要说话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找我。我会告诉她,都说大海是我的故乡,其实大海只是鱼的故乡,我已经不是鱼了。

    路白笑起来,三十岁的路白笑起来。她就要悲惨地嫁人了,她强迫自己笑起来。

    我错了,路白来了以后没有笑。

    她不笑我就替她笑。我把我们两个人的笑加起来,声音就如雷贯耳了:

    哈哈哈哈,大海啊,我们又看到你了。哈哈哈哈,大海啊,一汪舀不尽的咸水,不能解渴,不能浇地,你是地球的累赘。哈哈哈哈,大海啊,你的肚里有一座龙王殿,我要把它换成钱。哈哈哈哈,大海啊,请给我一条路,请给我一间屋,我要和我的爱人永远居住。哈哈哈哈,大海啊,敞开你的怀抱,让我夹着尾巴逃跑……

    大海扬波,扬到空中的全是白沫。沙滩上的人们濒濒回首,吃惊地瞧着疯了似的我。

    那么多海鸥盘旋在头顶,嘎嘎叫着,好像说等着吧伙计,等这人笑死了咱们吃他的肉。

    路白还是不笑。

    我说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两个小时了。

    路白说我去你家找你。

    我惊叫起来:你怎么搞的?我离开青岛前咱们都是在这儿约会。

    路白说那是玩,不叫约会,现在也不叫约会。

    我说约会就是玩,都一样,不就是你要嫁人了吗?我们来这里是看海游泳的,又不是谈情说爱的。脱吧,我今天带你游到龙王殿里去。

    路白说我没穿游泳衣。

    我又叫起来:你真是吃错药了,这就好比吃饭忘了带嘴,走路忘了带腿,你怎么办?反正我是要下海的,我给龙王已经说好了,他今天等着我呢。

    路白说老木你别游了,今天还有好多事儿呢。

    我说我怎么这么忙?好像许多事儿离了我不行似的,那就不游了吧。

    路白沉吟着,半晌才说:你能不能见见他?

    我说谁?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做生意的,行,我是你哥嘛,当然要见见喽。

    路白带着我来到商业中心的中山路。她告诉我他叫王杰。

    我喜不自禁地说英雄人物啊?就唱起来:

    王杰的枪我们扛,王杰的歌我们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为革命,永远跟着党。

    路白又说他三十八岁,离过一次婚,有个儿子判给了前妻,开了两家服装店,一家在中山路,一家在延安路,好像很有钱,结婚的房子已经有了。

    他父母亲跟着他大哥住,他好像不太管。

    我一连说了许多那就好,突然问路白,他有多少钱?

    路白说他说有五六十万。

    我顿时就肃然起敬,啪地一个立正说:这么多?那得用麻袋装了。又举起手说,向钱致敬,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就搬到月亮上去住,在那儿称王称霸,做一个谁也管不了的美国总统。

    路白说不过我不相信,他这个人有点吹牛。

    我说吹牛好啊,男人都吹牛,我也爱吹牛,不然为什么要有喉舌。

    路白说我知道我不能为了钱就嫁人,但是妈妈得看病,得用很多钱。

    我说我懂,我连这个都不懂就不是人了。为了表示懂我轻松地打了个响指,又说你们结了婚妈妈是不是也要搬去跟你们一起住?

    她说对,又抖抖口袋里的钥匙说:我今天就去收拾房子,你得帮我。

    我说怎么这么着急?

    路白的脸刷的就红了,她为我而红,她心说我着急得不是结婚而是结婚前跟你多呆一会难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轻松。

    我说他这个人不管自己的父母,却要孝敬你的妈妈,真是王杰了。

    路白说我心里也打鼓。可要是他不孝敬妈妈,我还嫁他干什么呢?

    我说傻姑娘,你真是傻透了,妈妈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要有爱人,要自己成为妈妈,要得到人人都能得到的幸福。别尽说丧气话,你应该告诉我的是你恋爱了,你是幸福的。

    路白突然皱起了眉头,断然回答我:不。

    我愣了,中山路也愣了,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她。

    我说什么意思?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幸福?

    路白用更大的声音说:老木你真糊涂,我要是幸福能不告诉你?不告诉你就是不幸福。

    我朝中山路的繁华扮了个鬼脸:乖乖,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在身边,再高大的男人也得变成矮子了。

    我说路白我真高兴,你能对我呵斥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就凭这一点,我也要对你负责到底,结了婚要是不幸福,我就揍扁这个生意人让他给你幸福。

    路白不吭声了。我知道她有点恨我,这是一个美妙而芳香的恨,能让我体味到一丝幽隐的甜蜜。

    我说路白我要告诉你,其实幸福谁都可以给予,因为它不过是一种微妙的体验。

    路白拽我一下,小声说别给我上课了,咱们到了。

    我说到了?到哪里了?看她神色异常严肃,突然想起我和路白并不是来逛大街的。

    王杰服装店的门面看上去不怎么阔气,不过就是镶了几片茶色玻璃,往里瞅觉得狭长深奥,花花绿绿挤满了四壁,顾客倒不少,每个柜台前都有挑衣服的。

    我突然立在门口不走了,问路白他知不知道你有我这么一个哥哥?

    路白说现在让他知道也不晚。

    我说别,太唐突了,还是微服私访吧,你不是想让我看看嘛,这样看得更清楚些。

    路白想想说也好,就去对面等着我了。

    我背起手,扬起头,迈着方步,地主老财或者领导干部似的走了进去,挨个儿欣赏挂在墙上的服装,也欣赏柜台里面的售货员——都是女的,都挺漂亮,我寻思家乡的姑娘就是不错,普通一个售货员也像演员似的。欣赏了一圈,没看到一个男的,就想坏了,私访对象不见了。

    又转了一圈,我问一个小姐你们老板呢?

    小姐说不知道。又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他朋友,想跟他做笔生意。

    小姐迟疑了一下说你等等。

    我等着,看小姐走到最里头一面穿衣镜前轻轻敲起来,原来那是一扇门。门不开。小姐又说王经理你的朋友找你。门还是不开。小姐就过来告诉我,老板的确不在。

    我很失望,望着镜子门,发现门上有锁扣,就是说它是明锁而不是暗锁,一扇用的是明锁但没有上锁的门,是可以打开的,如果打不开,就说明从里头闩死了。

    我走过去拉拉镜子门,拉不开,就朝小姐挥挥手,出了服装店。我左右看看,钻进路边的电话亭,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朝服装店里头瞅着。

    半个小时后,那扇镜子门开了,有个女人走出来。她很漂亮也很风骚,衣着时髦得失去了遮蔽功能,长腿秀美,在一周遭儿女售货员的环视下,神气地走来走去,然后问别人刚才敲门是怎么回事。完了又进去了。

    一会儿一个男人出来,售货员小姐赶紧过去给他汇报见到我的情形,又比划我的模样。他有点诧异:我不认识这个人哪?

    我心说我认识你就行了。他矮胖,黧黑,一脸长得不合适的肉,天蓬大元帅似的,肚子横向发展着,腿短,鞋大,特色鲜明,穿着一身蓝西服却没有来得及打好领带,甚至连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好。

    我说你着什么急啊,我又不抓你。

    他感应到了我的话,朝门口望了望,没望见什么,就又隐身到镜子门里面去了。

    我说好啊,真让人羡慕,王杰有钱了,有店了,有天天陪着他的风骚女人了,有这么多靠他吃饭的女孩了,更重要的是他就要和路白结婚了。聪明的路白美丽的鲜花,你的命真好,你的眼光真好,你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牛粪就直接插上去了。他当然更不是癞蛤蟆,他因为有钱把自己变成蟾蜍了,蟾蜍是天宫里的神物,蟾蜍想吃天鹅肉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我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面试王杰同志了,冲出电话亭,冲到了马路对面,看到路白焦急地张望着。

    路白说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嘿嘿嘿地笑着说:王杰同志难见哪,不过终于还是见到了。

    我发现这时的路白比刚才我跟她来时更美丽了,长身玉立,模特儿似的,虽然穿着并不是紧身衣的制服,但藏起来的线条仍然是线条,而且是更加优美的线条,仿佛飘来的云朵轻轻遮住了秘密的性感,你要是不被迷惑不去想象就不对了。

    路白冷漠地望着街对面,好像等着什么。

    我说祝贺你了,这么富有的人我没见过。

    路白惨然一笑: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你嘴上除了赞美还是赞美。

    我说难道生活不值得赞美吗?

    她说用你的行动吧,走,帮我收拾房子去。

    房子在一座楼的三层,两室一厅,一对夫妻,加上一个妈妈,够住了。最让路白满意的是有厕所,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用过自己家里的厕所。

    路白说这楼是海底石油勘探队的,后来勘探队撤到南海去了,留下几十套房子出售,一套三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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