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婚契-子夜,汾北那座坟也挖开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里是远近闻名的枣林,繁茂的枣树一棵挨一棵,一片连一片,像海一样壮阔。正是枣花盛开的时节,白天成群结队嗡嗡嘤嘤的蜜蜂来采蜜,天空一片金光闪闪。夜晚,明月林间照,暗香扑鼻来,那份静谧更是令人惬意。秃蛋也念过书,也晓得啥花呀月呀的。但是,他现在隐进枣林里,站在墓道边,满脑子转悠的却全是埋人下葬的事。

    埋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古人有话传下来,活在苏杭,死在晋阳。晋阳就是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墓道打一丈多深,全一色的黄土,没有沙子、胶泥、料浆石,也不会渗水。墓道打好,再掏窑。窑掏多宽,要看男主人生前娶几个老婆。如果娶一个老婆,那得盛两口棺材,男左女右;如果娶两个老婆,那就得盛三口棺材,男的依旧居左,大老婆、二老婆依次排放,而且二老婆要往后厝一截;原老婆去世,后补的老婆和二老婆一样看待;如果娶三四个或者再多,挨边就得另开偏窑。偏窑和正窑通孔连接,叫做隔山掏火。打墓如同建房,住几铺人,安几张床,事先都得计划好。墓道和墓窑连接处叫窑门。窑门或用土坯,或用砖用石头预制板封砌,正上方留一个小孔,叫做气眼。气眼用一页瓦盖住,瓦上写着逝者的名字。以后合葬时,打开墓道,掀开瓦,长子嘴对着气眼喊一声爹或一声妈,向气袋吹一口气。喊一声,吹一口气,再喊一声,再吹一口气。然后将气袋口扎进,叫做收气,也叫唤魂。把气袋揣回家,放在先人牌位后面。待到合葬那天,窑门砌起,再打开气袋,把魂儿还回去,用瓦盖上。

    这页瓦放在这里,还是一页瓦吗?

    所以就不奇怪了,刚才在坡上挖他爹那座坟时,秃蛋看见那页瓦被挖出来,就像疯了一样,揣上扑嗵跳进墓道。他脸凑近窑门一看,气眼并没有瓦遮盖,也没有虚土掩拥,直通通裸露在那里,像狮子张着大口,又有一股浊气直扑脸上来。他猛然仰身后退,狮子纵身往前追,追着追着,狮子嘴里就生出两个獠牙,眨眼间变成魔鬼,一口要将他吞了去。他奓起双臂,猛地一仰,脚下一绊,嗵地躺在土上。宝娃趴在墓道沿上喊他,他吓得不敢应声,只怕是小鬼捉他。惊吓之余,他找寻着那瓦,瓦就在屁股底下,已被他压成两半。气眼阴森森敞在那里,风嗡嗡嗡地吼,他懊丧地抡起拳头,榔头一般砸在墓壁上,这气早跑完了,还叫啥魂儿呢?上吧!抬脚插进墓道壁上的脚窝,风也突然停了,他这才醒过劲来,刚才是耳鸣,哪来的风呢?低头寻思着,这收气该收还得收,哪怕是装样子演戏,不然爹真就成了旋风野鬼。于是又抽下脚去,从怀里摸出气袋子,走近那气眼,草草过程一番。

    从墓道上来,宝娃问他:气跑了没有?

    他气哼哼地说:跑啥的跑了?×嘴!

    一辆警车拉着警报呜哇呜哇朝枣林开过来,慑人的车灯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宝娃心跳地说,快停停吧,挖掘机隆隆响,目标太大了。秃蛋一把钳住他的胳膊,怕啥呢?没事!墓道那边不知是谁抽烟,亮得像个星点子。秃蛋就闷声吼斥,把烟灭了,招贼呀?警车眼看逼近跟前,却忽地划了一个九十度的圆弧,呜哇呜哇朝远处开去了。原来公路在这里拐了个弯。宝娃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公安局来抓咱们盗墓呢!秃蛋说,来以前没给你说过,离城近不怕,越近越安全。宝娃想了想,好像爹说过这样的话,心里愈发生出几分敬佩,便问爹,用挖掘机打墓,是你发明的吧?秃蛋说,问这干啥哩?宝娃说,过去人工打墓得三天,把人努死了。咱用挖掘机,他们谁能想得到?等到大天明,他陈老汉发现咱也没用了,我奶奶已经埋到我爷爷坟里了。秃蛋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让他哭鬼去吧。

    这时挖掘机停了下来,秃蛋正跑到一边撒尿,尿了半截子,扭回头来看挖掘机。咋不挖了?宝娃已跑过去,不知和司机在说什么,叽叽咕咕的。宝娃转圈寻他不见,就压低声音喊爹。秃蛋余液未抖,边提着裤子走,边应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宝娃跑过来告他,那司机倔死鬼,我让他再挖挖,底下还深呢,可他就是不挖了,说话还死球难听。他说再挖把瓦挖出来,你爷就日撅你爹呀。日撅我呀?秃蛋脸腾地发烧,像被抽了一巴掌。

    秃蛋越过挖起的土堆,走到墓道跟前,探头看着墓道里,果然已挖到窑门顶额了。他急忙穿上孝服,戴上孝帽子,腰间系了麻丝,又将气袋端端正正揣进胸前。心在怦怦地跳着,像是给他说,一定给妈收了气,一定把妈的魂儿带回去!

    原本并不在意的蛙声,这时呱哇呱哇叫成一片。秃蛋仰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两腿叉开,蹬住墓壁,哧溜溜下一人多深的墓道里。新土很松软,用手一刨一条槽,一刨一道沟,很快就露出窑门额子。他摸摸这里,没有瓦,摸摸那里,也不见气眼。再往里刨,土却往窑里涌,像流沙一样,人就忽地出溜进去了。秃蛋顾不上害怕,张开双臂瞎摸,一摸摸到右手帮,再一摸摸到左手帮,想来窑不大,只能放一口棺材。但是棺材呢,咋就摸不到?他跪着往前爬,不知压住啥东西了,发出咔嚓嚓的响声。一股火气腾地涌上脑门,手再摸就摸到鼻子底下,湿湿的,黏黏的,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宝娃在上面半天听不见窑里的动静,冲着墓道连声喊爹。秃蛋哪里顾得上应答,两股鼻血已流进嘴里,又腥又咸。这是他的老毛病,小时候一上火就流鼻血,长头发留不住,他妈给他剃个秃蛋。久而久之,大伙儿只晓得他是秃蛋,竟然不知姓啥叫啥。秃蛋呸呸吐了几口腥血,噌噌撕开衣衫,扯一条子塞在左鼻孔,又扯一条子塞在右鼻孔。腾出手再摸膝盖下是啥东西时,一道电光照光了进来,宝娃在窑门口晃着手电问,咋了,咋了?

    咋了?傻了!父子两个都傻了。原来窑门根本没用东西砌起,全是虚土堆拥着,窑里胡乱放了一个纸人,除了这个纸人,啥都没有了。这时手电泡好端端的噗地一声爆了,窑里又像死人一样漆黑。

    蛙鸣声更加强烈起来,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铺天盖地地涌进窑里,好似在嘲笑一般。

    窑里越发沉寂,像汽车气缸里的气体在压缩,压缩到极点时,砰地一声爆发出来。让你来打探,你眼瞎了,棺材呢?秃蛋冲着儿子吼叫道。宝娃嗫嚅道,没想到汾北埋人埋得早。我半早上来的时候,一群人就扛着铁锨从枣林出来了。秃蛋又吼叫道,你看见那些人肩抬棺的杠子、架子了吗?看见孝子了吗?看见路上撒的纸钱了吗?宝娃说没有,不过我给你说过,坟上没插花圈儿。秃蛋两个鼻孔的血止住了,像狗似的用嘴喘着粗气,羞先人哩,这下咋进村呀?恍惚间,就见两个烟袋锅闪亮在南村口——

    没牙嘴说:日能哩,日能哩,日能得想上天哩!这回还日能吗?

    嘴没牙说:唉,没事!能阴魂,也给他爹阴魂个皮娃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