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婚契-我就说么,我的鞋咋跑你家窗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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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师傅第二次在家里见到麦子,是麦子来他家当保姆。麦子还是双臂挽在胸前,挎着那个蓝格格小布包袱,身子往屋里走,眼睛却瞅着窗台,好像那里有吸铁石,她的眼睛就是一块铁。但是,那窗台上啥也没有,目光便飘来飘去。

    陈师傅端了脸盆从屋里出来,迈过门槛要下台阶,麦子快步迎上前去,伸出手说,给我,给我,我去倒。陈师傅赶紧拧过身去,你进屋,你进屋,连包袱都还没放下呢!他身子一躲闪,一股子水从盆里抛洒出来,水滴子溅在麦子脚面上,凉凉的。她低头看去,目光却落在陈师傅的脚上。陈师傅穿前一双布鞋,就是她上一次来时窗台上放的那双布鞋。她的眼睛移不开了,原来那双布鞋才是吸铁石。那双布鞋好像也认得她,在对她说,我模样没变吧?千层底,白沿边,黑条儿绒鞋面,梭子似的小圆口,正宗的中式样范。再瞅瞅这针脚,细细的,匀匀的,一个多大都多大,像卡尺卡过一样。线索子纳得很瓷实,一个针脚一颗钉,水洗不洗,鞋底子都瓷光光的。麦子低头看鞋的时候,陈师傅的目光也落在脚上,但不是落在自己脚上,而是落在她脚上。麦子穿着一双绣花鞋,黑斜纹布面帮子,鞋尖外侧一面绣着一朵花,花朵不大,像桃花也像杏花,抑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桃花,不是什么杏花,而是别的什么花。花色很是淡雅,白里有浅浅的粉,有浅浅的红,就那么点缀而已,一点也不张扬。这双鞋他似曾见过,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那次赶集时见的,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麦子。但是,他又担心自己老眼昏花,万一认错人咋办,便试探着问道,是你吧?那次……

    麦子身子轻轻一颤,抬起头来,脸扑哧红了。自己都觉着发热,咋就和一个陌生男人脸贴脸地站得这么近?他的鼻息都扑在自己额门上。她原本想着往后退一下,两手却伸过去接脸盆子。这时屋里哞地一声牛叫,两人被惊得失手了,脸盆咣当掉在水泥地上,哐啷啷一旋一转地跳起舞来。两人又都弯腰去捡,头就碰在一起了,险些将对方撞倒,赶紧都连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哞,哞——!牛叫得低沉气恼,可屋里只有好枝,哪来的牛呢?原来那哞哞的牛叫声正是好枝在嚎闹。陈师傅急忙应道,来啦,来啦!拔腿就往屋里去,麦子紧随其后。陈师傅走近老伴儿床前,半开了玩笑说,都多大人了,一会儿都离不开呀。老伴儿双眼紧闭,一脸的恼怒。陈师傅又俯下身子欢喜了说,你看,谁来了!老伴越发紧闭了眼,额头沟壑似的纹眼蹙在一起。

    麦子把蓝格格小包袱从臂弯上退下来,靠墙角放在地上,垂手站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姐,说盆子摔了,你生气吧?都怪我没接住。陈师傅说,和这没关系,她一会儿就好了。麦子干站着不是味,又看好枝头发湿黏成一坨,就问陈师傅,有热水吗?我给姐洗个头。她留心好枝的表情,不仅两眼紧闭,而且双唇焊在一起,脸憋得通红。陈师傅悄悄摆摆手,又指指卧室门口说,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麦子呆立在客厅,听卧室里陈师傅叽叽咕咕,不知给好枝在说啥。一只绿头苍蝇飞进来,在头顶嗡嗡嗡盘旋,她就转悠了心思,好枝为啥生气呢?大概嫌她才殁了丈夫,身上带着晦气。那只苍蝇真讨厌,抡手撵都撵不走,倒好像要撵她走哩。她长吁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走到墙角,拿起蓝格格小包袱说,我家里有鸡有猪的,也脱不开身,我这就回去了。陈师傅急忙拦在门口说,咋了吗,好好的就要走呢?麦子低头说,我的情况铁梅给你们说了吗?陈师傅疑惑地看着麦子,说啥呢?

    麦子说:秃蛋他爹才殁了……

    陈师傅立刻打断道:哎呀呀,你咋想到那里去了……

    啊——!好枝张开双眼,长长地哼哈了一声。陈师傅欢笑着麦子说,你看你看,你姐不让你走。麦子抬手擦擦眼角,鼻梁一左一右湿了两片。她将蓝格格小包袱重新放回墙角,拎出一个塑料袋来,里面装着发面的酵子。她一边解口一边说,我姐爱吃坡上酵子蒸的馍,我来时带了几块,可还没晒干呢。家里有箭盘没有,再拿出去晾一晾?陈师傅说有倒是有,只是不知压在哪里,我去给你找。陈师傅去了厨房,麦子也跟脚到了厨房。正翻箱倒柜找着,卧室里又传来一声牛叫。麦子眼睛突地一亮,丢下手里的东西,碎步跑进卧室,跑到好枝床前。好枝又像刚才那样眼闭着,很生气的样子。麦子坐在床沿上,捧起好枝一只手来,轻轻拍着手背说,我懂,我懂。麦子想说的意思是,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是小心眼,见不得我跟你男人说话,你是怨恨自己站不起来。身子一摇一摇的,又给好枝按摩起胳膊来。

    麦子!陈师傅喊麦子,说箭盘找到了,让她过去看酵子咋晾。麦子应着声,但并不动窝,仍旧身子一摇一摇的,给好枝按摩胳膊。陈师傅等不见她,也过卧室来了。麦子说,你过来给我姐按按腿,不然老不运动,肌肉会萎缩的。陈师傅说,你来前我刚给按揉过。麦子固执地说,你再按按嘛,多揉揉多按按总是好的。陈师傅替了麦子给老伴儿按摩,麦子这才拢拢头发出去。

    过了一会儿,麦子端进一盆热水来,要给好枝洗头。陈师傅说,你看你,你还没安顿下来,手脚就不闲了。把你包袱拿到那边小卧室去,小心一会儿水洒上去。麦子说,不用了,这大床这么宽,我跟我姐睡一起吧。陈师傅说,那哪能行呢?你姐一晚上闹腾得不停,你还是到小卧室去睡吧。麦子说,不要紧,秃蛋他爹病了三年,我伺候了三年,早都习惯了。麦子说话归说话,两手却不停闲。她给好枝洗脸,热毛巾掀开后,好枝的眼睛睁圆了,先前蹙在一起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从那天起,在麦子的悉心服侍下,好枝脸上的气色一日日好起来,而麦子头上的白发也一天天多起来。眨眼到了腊月二十六,街巷里传来放炮声。好枝翻着白眼珠寻陈师傅,陈师傅站在床头俯下身问,咋了,又咋了?好枝又转出黑眼仁瞅着麦子,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个音,发——,发——!麦子猜了几猜,没有猜出她的意思。陈师傅对麦子笑道,她是让你染发哩,过年呀!麦子说不是吧?陈师傅就指着麦子的头发问好枝,你想让她染发是吧?好枝的眼睛眯小了,脸上泛着喜色,嗯——!麦子脸一红,用手捂住头,我个村里人,染啥头发呢,不染也照样过年。好枝不高兴了,又叫,嗷——!陈师傅说,你就去染染吧,让你姐高兴高兴。麦子说,我从小长到这大,还没有进过理发馆呢。陈师傅说,那就不去理发店了,咱家里有“一洗黑”,染染也方便。好枝又在一旁催促,发——,发——!陈师傅便去拿来“一洗黑”,又端了热水,说麦子,你现在就染,让你姐看着高兴高兴么!

    麦子羞得脸红红的,哎呀呀道,我不染,我不会染。陈师傅说,这好染,和洗头发一样。麦子不再执拗,只好试着染。陈师傅站在一旁指挥着:先把头发沾湿,麦子就把头发沾湿;带上塑料手套,麦子就戴上塑料手套;把“一洗黑”倒手心里搓搓抹到头发上,麦子就把“一洗黑”倒手心里搓搓抹到头发上;再戴上浴帽焐焐,麦子就戴上浴帽焐焐。在陈师傅的指挥下,麦子像个听话的孩子让咋就咋,戴上浴帽焐的功夫比较长,终于等到唠嗑的机会。陈师傅说,去年冬天在县城赶集,碰着一个妇女买布鞋,她刚摆好地摊,就过来……麦子抢着说,多亏了那个买鞋的,不然……陈师傅说,也没啥,碰着了还能不管。麦子说,那个买鞋的就是你吧?我说么,我的鞋咋跑你家窗台上了。陈师傅笑眯眯不说话,一口一口咽口水,嘴里像含了一块儿糖。

    麦子染完头发,拿小镜子照了一下,猛地将镜子捂在胸前。镜子里的她,一头黑发水光油亮,看上去不再是个庄稼户。陈师傅说,咋啦?走近些让你姐好好看看,至少年轻了十岁。麦子便不好意思地拢着一绺发梢,问躺在床上的好枝,姐,我染得好吗?

    好枝这次回答得不再含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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