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婚契-说球的,这字儿还能白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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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窑里,手电又亮了,宝娃换了个灯泡。手电很聚光,白白一团照在纸人头上滑来滑去,他大概想看清是童男还是童女。秃蛋心里烦躁,张口日噘道,有啥好找的?灭了!宝娃赶紧把手电灭了。当地埋人要埋纸扎,传统的有金山、银山、钱柜、桥车、童男、童女,样数多去了。现在又兴了彩电、音箱、奔驰、四合院,好像就少了扎银行吧。童男童女都扎得一般高,里面是高粱秆绷的架子,外面糊着黄纸衣,绿纸裤。两只鞋是泥捏的,刷一层墨汁。人头也是泥捏的,鼻子耳朵眼睛嘴都是画上去的。埋人的时候,童男童女摆在棺材两侧,负责伺候主人生活起居。这些风俗讲究,秃蛋都经见过,只是眼下这空窑里埋个纸人像哑谜,让他猜不出谜底。那陈老头子究竟搞什么鬼?

    爹!宝娃说,找不到我奶的棺材不要紧,咱刨他陈老汉婆婆子的坟,把她的棺材拉回去埋我爷坟里。看他能咋的?

    秃蛋狠道:把×嘴嘬住!

    宝娃不甘心:不行的话,咱把他婆婆子的棺材拉回去,让他拿我奶的棺材换来么,反正他婆婆子才死了一年多,也新着哩。

    秃蛋语气软了:他婆婆子的坟在哪里,你知道吗?

    宝娃说:右边这座坟恐怕就是,看上去是新坟。

    秃蛋要过手电,朝窑壁上照去,一团明晃晃的白光,像扫雷一样仔细。这边的窑壁检查完了,又检查那边的窑壁,结果两边窑壁都光溜溜的,没有发现他预想中的那个洞。宝娃知道爹的心思,就说,管它有没有隔山掏火呢,边上这座坟肯定是陈老汉婆婆子的。咱先把他婆婆子的棺材刨出来拉回去,等他上门找咱们来。

    一团白光在窑壁上颤颤地晃了晃,灭了。

    秃蛋说:走,回!

    宝娃说:回去咋办?

    秃蛋说:熬煎你的,回!

    回家进了院子,秃蛋肩上扛着几根抬棺材的杠子,走到照壁跟前,一个白色的圆圪嘟嘟的鬼魂荡着秋千向他袭来,他一下子惊呆了,愣站在那里,没有一点点反应。那鬼魂在他脑袋上撞了一下,软塌塌地并不疼。这时那鬼魂荡了秋千悠回去,然后再一次向他袭来,这一次他看清楚了。照壁前撑了两顶宝盖,一串火蛋子随风飘舞,那个火蛋子在月光下,白森森地吓人捣怪。秃蛋肩膀一抖,把杠子哐啷啷丢到地上,一把揪断那火蛋子,冲照壁背后的屋里吼叫,谁让你弄这东西来?谁让你弄这东西来?火蛋子揪断了还不解气,他狠狠砸在地上,叭叭叭用脚猛跺,把个火蛋子踏成了一个扁柿饼。

    由菜花刚给送纸扎的算完账,正在屋里归拢零钱,听得院里杠子哐啷啷响,接着是火冒三丈的叫声,赶紧把钱掖在炕席下,提了脸盆往院里走,咋这么快,坟都合葬好了?我给你们舀洗脸水去。

    秃蛋冲到老婆跟前,又大声质问,谁让你弄球这东西来,谁让你弄球这东西来?由菜花不甘委屈,反问道,你们从坡底下拉棺材回来,咋不过屋里呢?你让我在家收拾东西,我把东西都收拾完了,袱了一大包袱,都是咱妈生前穿过的衣服裤子,你也不把这些东西埋坟里,还问我哩?由菜花气愤愤地长吁了一口气。秃蛋抡起拳头说,我拍死你!宝娃拖了绳索进院,从背后喝住老子,咋了,又咋了?由菜花挺着胸脯说,你别管,让他打让他打,我早就活腻了。宝娃走到跟前又问,到底咋了?由菜花气愤愤地倾诉了经过。

    宝娃说:爹,都怨我多嘴,我听你说要给我爷挑宝盖,就告诉我妈买了。

    秃蛋说:我多会儿说了?

    宝娃说:在我爷坟地里么,你跪那里说的。你忘了?

    秃蛋气得把头拧来拧去,胳膊一甩进屋拿起搪瓷缸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缸凉水,咕咚咕咚饮牛似的灌进肚里。

    雄鸡叫过头遍,夜色就黑漆了许多。宝娃困得支撑不住,一头倒在炕上呼呼睡去。由菜花站在秃蛋身旁,苦愁着脸,怯声怯气地问,棺材呢?你说陈老汉能把棺材弄哪去?秃蛋并不回答,却道,那字儿呢?字儿寻着了吗?由菜花说,寻着恐怕也没用了,陈老汉耍死赖皮,一张纸能顶啥用?秃蛋说,你尽球瞎说,那字儿还能白写了?千年的字儿会说话,我要拿上去法院告他龟孙去。由菜花唰地白了脸,转身向东边屋跑去,说让我再去板箱里找找。秃蛋在身后叫道,前天让你寻没寻着,这都又过去两天了,还没寻着,啥事都坏在你们婆娘手里。

    两年前桃花盛开的时候,秃蛋在西安打工,由菜花来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叫他立马回家一趟。他当天夜里就赶回家,由菜花殷勤得像换了一个人,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弄得秃蛋像贵客,一边使劲用舌头搅动满嘴的食物,一边嗯哈嗯哈地说,随便,随便。母亲麦子在一旁不自然,低头扒了几口饭,就起身钻西边屋去了。

    吃喝罢上炕睡觉,由菜花钻一个被窝,让秃蛋另睡一个被窝,两个枕头却并排在一起,由菜花的鼻息撩拨在秃蛋脸上,秃蛋一口一口喘粗气,越喘越急迫。由菜花却掖紧自己的被角,这才细声慢语了道,你看咱宝娃都十八了,还没说下个媳妇,和他一般一岁的,都张罗着要过事了。你说,咱宝娃说不下媳妇为啥?由菜花说到这里不说了,好像是要考秃蛋。这话秃蛋已听过无数遍,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他撕着由菜花的被角说,你急火上房地叫我回来,就是为这呀?由菜花使劲掖住被窝说,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可我不是带把的么,我若是带把的,我早把这破厦拆了,盖成二层楼,给宝娃说媳妇的早就挤破门了。秃蛋叹了口气,回想四年前他把砖瓦、沙石、水泥、木料,啥都预备好了,就准备动工呀,父亲却突然查出是肺癌。为给父亲治病,房子不仅没盖成,还欠下一屁股的债。这两年,他和宝娃外出打工,母亲给陈师傅当保姆,都不少挣钱,总算有了些积蓄,再努力上个三二年,就又敢扎齿盖房子了。他咽了一口唾液道,盖吧,再过三两年就盖。由菜花说,等到那时候,人家都把好女子挑拣走了,剩下咱娃吃瓜落呀?秃蛋长叹一口气,不再言喘。由菜花便转过脸来,不过老天有眼哩,给了咱个好茬口,今天一大早,铁梅来咱家提亲啦!秃蛋问,女子是哪个村的?由菜花说,啥女子,你以为给宝娃说媳妇哩?铁梅是给咱妈提亲的!咱妈?秃蛋的眼睛咯嘣瞪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由菜花管他妈叫咱妈,过去总是你妈长你妈短的。

    屋里没有开灯,秃蛋眼睛瞪得咯嘣响,由菜花自然也看不见,但是她凭耳朵听见了,便又重复了一遍,铁梅给咱妈提亲哩!秃蛋顿时心烦起来,你胡说啥呀?由菜花说,我没胡说,是真的。陈师傅让她来的。秃蛋把烦泼了出来,不行,少打这主意!由菜花说,你急啥呀?人家陈师傅还有话说,到时候咱盖房子,人家会在钱上接济咱一把。秃蛋听后还是两个字,不行!

    由菜花说:咋啦,你嫌名声不好是不?

    秃蛋说:不是。

    由菜花说:你嫌人不好是不?

    秃蛋说:不是。

    由菜花又说:那咋地,你嫌……

    秃蛋便恼道:你烦不烦,能不能不说了?

    由菜花呼哧背转过去,两腿一蜷,给了秃蛋一个大屁股。

    过了一会儿,秃蛋心里有些烦消了,扳住由菜花的肩膀说,你只顾眼前,不顾以后,以后咱爹坟里咋办?由菜花说,啥咋办呀?秃蛋说,八滚你知道吗?打了一辈子光棍,临死埋的时候,弟兄几个花了四五万,给八滚阴魂了个十二岁的小女,热闹得像娶新媳妇,娶完了才合葬的。存财家娃你知道吗?由菜花问,哪个存财家娃?秃蛋说,北巷那儿半憨子,年前腊月里埋的。那娃活了三十多,还没娶过媳妇。埋的时候,存财家里穷得没钱,给娃阴魂不下个媳妇,买了个塑料娃娃装匣子里埋了,窑里算是填了两口棺材。由菜花一听这些又不满了,你说球的都是些啥呀,咱这情况能和他们一样?咱不会给陈师傅说好了吗,你妈活的时候跟他伙伙过,死了各埋各的?两个人又呛呛一阵,说不到一块儿去。临了由菜花气鼓鼓地说,你就怕你爹在地下打光棍,就不怕你娃说不下媳妇当绝户头?

    秃蛋想缓和气氛,一条腿伸进女人被窝里,被女人一脚蹬了出来。秃蛋翻身对着女人的脸说,你说的也不是不行,但一定要弄把握了。明天你给铁梅回话时说,陈师傅若是同意咱的意见,两家就签个合同。空说无凭,立字为据。女人立刻转怒为喜,在秃蛋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人都唤你个电脑没唤差!

    咯咯——,嘎!鸡叫二遍了。由菜花把板箱里翻遍了,可就是找不着那张字据。她胆战心惊地从东边屋返回来,说天不早了,你上炕迷瞪一会儿吧?秃蛋一猜,就知道那字儿没找着,气得把搪瓷缸子咣地摔在地上。宝娃睡梦中如闻炸雷,忽地坐了起来,搞清楚咋回事之后,方说道,那张字儿不是让我舅舅拿走了吗?他说别人让他写字儿,他不会写,拿回去抄一下。

    噢——!由菜花击了掌说,我咋就忘得死死的,我现在就去他家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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